第八章前世

自从聚魂花开放,天地动**,六界颠覆,整个世界都乱套了,天界算是六界中受到破坏最小的,不过也失去了绝大部分族人,若不是太上老君炼出‘避魂珠’力挽狂澜,恐怕天界也要没落了。

只可惜最后关头太上老君强制炼制‘避魂珠’,勉为其难炼成,可也耗费了自己大半身修为,差点儿灵丹崩坏而死。其余大大小小的上仙,也都受了不小的伤,现今都在休养中。

天帝哪里还能像过去一样威严气派?原本青衫落拓的形象,如今可是心力交瘁而苍老许多,连胡子都比以前长了,不过,曾经潇洒俊美的痕迹,却不会消失。

我被冰神扔在地上,天帝背对着我站在一扇窗户旁,落寞地望着外面满是聚魂花的世界。我猜想他肯定是在回忆自己风光无限做天帝的时光,和现在两相对比,当真是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平静呢?

不过我此时此刻的境地,是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一个人,我曾经也有过风光无限的日子,想当时聚魂花初开,魂和魄两个小跟班跟着我,在高处俯瞰六界的时候,何尝不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天帝多大的动静,他只是回头淡淡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原本就该出现在这里,一切皆是他意料之中,丝毫也不意外。

“你来了。”这句话乍一听,真是像两个经常见面的好朋友又见面了。

于是我也只能顺着回应:“是啊。”这么一回答觉得真是白白浪费了说话的力气!

可是接下来,天帝又沉默了许久,一直在看窗外,我就很纳闷,聚魂花有什么好看的?就算再美的花,看了这么久,也应该审美疲劳了吧?

不过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这叫敌不动我不动,是兵法中的妙招。

冰神就站在门外,保持随时要冲进来的警惕,我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心烦,所幸转了个身,将背也对着他。

“阿眠。”天帝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一点儿生疏感也没有,就好像他天天都这么叫。我这一次学聪明了,为了节省提起,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天帝的声音压得很低,沉重中不难听出憔悴和无奈,他抛给我一个千古难题:“你觉得,朕是个好父亲吗?”

我一时有些懵,第一天帝不是我爹,我无法知道他对亲生儿女如何;第二好父亲坏父亲,总有一个标准立在那儿。他只空泛地给出一个问题,没有条件,让我十分苦恼。

不过好在我不是个特别笨地妖精,关键时刻总能祸水东引:“我觉得这个问题,天帝应该问三太子比较妥当。”

天帝怔忪:“问他么?问他就有答案么?”

我好心道:“那是自然,三太子做你儿子这么多年,给你一个评价自然不是难事。”

如此简单的事情,他只需去问一问便好了,可是出乎我意料,天帝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他的背影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萧索。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一处关键,便一语道出:“天帝莫不是害怕三太子给出的答案?”

萧索的背影明显一震,僵硬地挺得更直,说话也很僵硬:“朕为何要怕?”

“人间有一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连问都不敢去问三太子,可见是多么心虚,肯定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亏心事,害怕一问,得出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你这么多年做父亲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天帝轻声笑了笑,低声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

我面色一凝,冷声道:“当年天后的事情,天帝真不够光明磊落,容我说一句,我若是褚炎,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将自己母亲永生囚于黑暗的人!”

天帝苍白一笑,落寞过后,一片荒芜:“你说的没错,若是我,我也不会原谅。”

我突然觉得任何语言都很无力,面对这样的男人,我不想说些什么。一个人,一旦做错了一件事,想要弥补,便是做千千万万件对的事,也于事无补,就像天帝,他对褚炎多么尽心尽力,可是这样的关心,却背负着一层愧疚,建立在褚炎生命离最痛苦的事情之上,是他母亲用一生光明换取的,他怎么可能安心接受?

我相信,天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无需我多说,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天帝转过身,缓缓朝我走过来,轻声叹息:“朕因为紫玉的事情,亏欠了褚炎太多,朕想尽一切弥补,就算废除天界遵循了千万年的禁令也在所不惜,只要他可以幸福,朕一个人下地狱,亦无悔。”

我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样深情并茂的叙述之后,必定会有一个迫不得已的‘但是’,果然,没容我多想,天帝的但是便来了:“可是拿六界做赌注,朕输不起啊。”

我因有了心理准备,倒不太失望,毕竟像我犯下这么大的错误,能被原谅的机会是何等的渺小?我与其期望被原谅,不如想想怎么让那朵聚魂花之王开放,助我逃出去。

生虽然无甚可恋,可死也万万不是我愿。

“那天帝陛下准备如何呢?将我杀了向天下谢罪,还是先折磨几天,让后以我为筹码让魂和魄收起聚魂花?”我将我所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出来,反正没有什么好结果。

“这两件事都会做的,你不用着急。”

我心肝儿一抖,七上八下的,可以想见我的下场是多么惨。

“天帝英明。”我干干地奉承。

天帝已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摸了摸我额前的发丝:“告诉朕,你怕死吗?”

“怕!怕得要死!”

他温和地笑起来,慈祥和蔼地望着我:“别怕,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管过程如何痛苦,死了之后,便再无感觉了。”

我忍不住调侃:“天帝陛下这么有经验,难不成,曾经死过吗?”

他怔了怔,慌乱地偏过头,闪烁的目光不敢看我。这个反应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他到底是天帝,慌神也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便恢复常态,温文尔雅地微笑:“朕其实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何事?”我其实并不想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事,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不说话,恐怕立刻会被折磨杀死,我还是尽量多说一些,至少延缓一下死亡的时间吧。

他眼神清明,一片豁然开朗的解脱之色:“几千年来,朕希望褚炎幸福,所以他做任何事,就算他逆天帮你,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一直以为这样一来,他便会高兴,便会感激,然后总有一天,他会原谅朕。可惜啊,朕等了上万年,都等不到他一声感谢,反而看他越陷越深,终至不能自拔。朕想,或许朕错了,朕给他的纵容,只是另一种折磨他的方式,其实他只需要朕给他一样东西而已.......”

天帝是笑着说这些话的,从容而淡薄,漆黑的眸子不失曾风流的本色,可是越往后说,他眸光便越深,之后,便有泪水缓缓流出来,而他依然在笑,痛快地笑。

“什么,什么东西.......”我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颤抖成这个样子。

天帝的指尖,缓缓滑过我的脸颊,从眼睛,缓缓移至下颚,像是一滴泪,从我眼角淌下,最后落入尘埃。他附身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字:

“死。”

我听见自己喉咙深处爆发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嘶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轰隆一声血肉模糊,竟比身上几处大伤口还疼上千万倍!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质问道:“他是你亲生孩子,你究竟有没有心!?”

“心?这东西要来何用?”天帝已经站起来,青衫一晃,声音冷了几度,“因为有心才会痛,才会怨,才会爱,才会恨,这劳什子不如扔了,从此断绝一切祸根!”

我呆呆望着他,视线已被泪水模糊了:“果然是天帝啊........”

他低下头,微微侧身,斜看着我:“ 当日你初次见我,我问过你,你可知道褚炎如此倾心于你是为何?”

我恍惚记得天帝曾问过,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答案。

“因为你和他前世,是聚魂花所化一魂一魄,因产生了心,你不愿再为祸苍生,自杀而死。他独活于世,后被天后紫玉点化,自毁修行,堕入轮回道,等你重生。”天帝在我眼前聚起一片迷雾,前世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纷沓至来。

..................

我看到我和褚炎,肩并肩坐在一朵硕大的聚魂花上,俯瞰天地景色,我和他面容虽然没有变,然后艳丽之色,却比现在胜过百倍。

我将头缓缓靠在他肩膀上,喃喃自语:“魂,我们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

“那聚魂为何?”

“我.......不知。”他缓缓摇头,同样是一脸迷茫之色。

带着浓郁花香的风从我们面前穿过,我的裙摆轻轻摆动,天地之间寂静若初,感受不到一丝生灵的气息。

得到一切之后,方知高处不胜寒。

..................

“魄,不要这样!”他朝我飞奔而去。

我茫然转身看着他,凄艳的泪水是血红色的,缓缓从眼角滑落,“魂,我们毁了整个世界,不过是为了凝聚一颗心而已,可是凝了心,我却一点儿也不快乐,我好痛,我好难受,我,我........”

“为何?找到了心,你却要丢弃呢?魄,不要离开我.......”他的表情,比我茫然无措,惊慌恐惧。

原来有了心,便有了痛,有了苦,有了恨,有了怨,那我千辛万苦,费尽千年凝聚的这颗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要心,干嘛呢?”我双手插入胸口,托出血淋淋却闪着紫光的一颗珠子,他面色大变,猛地朝我扑来,要阻止我的动作,可是他哪里来得及?我已经下定决心,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一声脆响,那紫光璀璨的珠子,被我捏的粉碎,紫光渐得四处飞舞,一片落在他脸上,潋滟地缓缓滑下来,他扑过来,抱住我倒下来,缓缓变得透明虚幻的身体。

“魄........”

我哭得满脸是泪,泪水的颜色鲜艳得刺痛双眼:“没了心,果然,果然不痛了.......”

他滑下一滴清澈的泪,落在我脸上,可是逐渐消散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滴泪水的重量,‘滴答’一声,泪水落在地上,深入泥中。

他抱着我,失声痛哭,声震天地,大雨倾盆而下,浓艳的聚魂花,开始大片大片的枯萎,天空中巨大的漩涡逐渐变小。

......................

“你还想再见到她吗?”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他面前,他双目无神,抬头看着眼前姿容无双,倾国倾城的女子,她身上仙气缭绕,让人不敢直视。

“神仙?”他喃喃自语,“这世上怎么还会有神仙?”

女子嫣然一笑:“我乃无极海,大荒洲,千年寒冰中紫色宝玉所化,魂魄恐怕不合聚魂花的胃口,所以一直未被吞噬。何况现在不是没有神仙,只不过西方慈悲怜悯,让六界众生灵都过去避避难而已。”

他心不在焉听着,对于六界中还有生灵一事,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女子又问:“我刚刚问你,还想再见到她吗?”

他有些懵懂:“谁?”

“与你同生的那一魄啊。”

他眼中立刻出现夺目的神采,诡艳的面孔美得夺人眼目。

连那紫衣仙女心神都有几分乱了,幸而她法力高深,定力自然也是非同一般,“你若想再见她,可要吃些苦头的。”

“什么苦头我都愿意吃,你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只要一眼,一眼.......”

紫衣仙女温柔道:“若你再见她,他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你还愿意见她吗?”

他几乎没有迟疑问出口:“那她会痛吗?”

“或许,或许不会吧。”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便不见了吧。”他回想起她死之前的痛,至今心有余悸,怎么还能让她再痛一次呢?不,绝不可以,宁肯他受尽折磨,也不要她再痛了。

紫衣仙女皱眉道:“聚魂花是不会死的,你若不见她,她若重生,依旧会像这一次一样,因为有了心,而痛苦不已。”

他担忧起来:“为何?那我见了她,又能如何呢?”

“你可以保护她呀!”紫衣仙女娇俏地一笑。

他眼中又逐渐举起了光彩:“保护她........”

“我会让你下界轮回,几世之后,你身上聚魂花的邪气便会被洗尽,之后,你会有一世煊赫,贵为天界太子,那时,你便会再遇见她。”

“会要等很久吗?”他已经万分迫不及待,焦虑地一颗心都在颤抖。

“几千年而已,你愿意等吗?”

他点头:“愿意,只要可以再见她!”

紫衣女子满意地眨眨眼睛:“那好,我便带你进轮回吧。”说罢指尖一点,身前的绝色男子便化作一颗紫色珠子,她细细望着手心里的珠子,有些怔然:“你与我宿命中注定有一世母子缘分,虽然磨难重重,命运多舛,可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一些。”

话说完,化作一片紫色的风,消散于空气中。

他们消失之后,天地中的聚魂花便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幻化成灰烬。

这一次聚魂花之浩劫,终于过去了.........

.......................

前世记忆,风化的霜雪,繁华杳然,浮生里写过多少曲悲欢离合........

当烟雾散尽的那一刻,我奋起全身的力气,挣开冰神的冰锁,跌跌撞撞跑出去。

“我不相信前世,你少来骗我.......”那些幻象全是假的,他是天帝,想做出什么幻境就能做出什么幻境来,他不过是想以一曲苦肉计逼得我就范而已,呵呵,当真是好父亲了,为了儿子,撒弥天大谎也可以。

天帝在身后岿然不动,青衫轻舞,身影遁入了虚空,色彩全都模糊了,只剩一片灰暗萧索。

“朕何须欺骗你?朕以决定,让褚炎永远结束今生的痛苦,并且连前面几生几世的宿命都一起终结,我要让他入轮回,让他和过去彻底告别!”

“休想,”我嘶哑着嗓音,涕泪横流当真一点儿形象都没有,“他今生要死,也是有我来结束他的命,别人休想插手!”

我等了九千年,怎么会让别人捷足先登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门口的冰神手一伸,轻轻松松便将我拦住,神情冷漠地将我扔回去,我不甘,不死心继续站起来,他抓住我,又扔回去,我依然不甘,依然站起来........我不死心,除非他们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死心的!

“阿眠,你见不到他的。”天帝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假装没有听见,把所有知觉都封闭起来,不听,不看,不闻,不闻,不感受.......就算血满衣襟,粉身碎骨我亦不放弃!

最后,冰神也扔得烦了,所幸再一根冰锁将我牢牢困住,外加一个牢固的冰牢,将我缩在一个不过比我稍大一些的冰盒子里,任我左突右撞,这牢固的冰盒也纹丝不动。

我终于怒了,敲打着冰盒,歇斯底里对外面漠然看着我的天帝和冰神大吼:“我还有最后的聚魂花!你们若逼我,我就将它放出来!看看到时候谁死得更快一些!”

天帝站到我面前,隔着一层冰,他的面孔看起来尤其虚假:“你知道你体内那朵花为何不开吗?”

“因为我不想让它开!”我喊出连自己都无法欺骗的话,那朵花,无论我怎么召唤,怎么命令,它就是不肯开放。

天帝摇头,道:“不,它不开,不是因为它不听命于你,而是你魂魄未全,它无法听到你的召唤。”

我脸色惨白,泪水和汗水一同流下来。

我明白这些上仙为何敢将我抓起来了,原来他们比我知道的多,聚魂花因为我灵魂的完整才能完全感受到我的召唤,之前盛开的,不过是一些小角色,包括魂和魄,他们已经很厉害,可是没有那一朵花王,他们终究还不能为所欲为。

我想当初若是花王也一同出世,除非这群神仙再跑到西方极乐界去,否则,如何能躲得过这一次浩劫?

我心有不甘,悔恨当初没有多使点儿手段将魂魄聚齐,否则,他们便不能这样得意地蔑视我!

我精疲力尽,跌坐在地上,刺骨的寒冰贴着我的身体,我没有任何感觉,不管是痛还是冷,对于我来说,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冰神走到我面前,冷声道:“我封住你残破的那一半灵魂,我现在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不用费心思了,你逃不了的。”

我连抬眼都懒得抬,他说的话也没有听,只是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泪水打湿了衣襟,就像我当初恢复记忆,看到九千年前青都峰上,我和年少的褚炎一起生活的过往。

如今想来竟是沧海桑田,他题在画上的那句诗悠然入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泣不成声,拼命抑制哭泣的声音,虽然知道没人会听到,可还是,将一声一声的悲苦,咽入心中。

天空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次,外面经常有争吵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关心过。

是后来有一次,争吵声中似乎有人提到‘褚炎’二字,我猛然惊醒,恢复了生机,扒着冰块喊道:“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见完之后任由处置,我绝无怨言!”

说完之后,冰神便出现,冷峻地看着我:“不可能。”

“你怕什么?现在我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见他一面,对你们没有任何害处!”

冰神冷笑道:“花妖,不要在奢望了,与其见一面加深痛苦,不如再也不见,也好过心存希望。”

“我不是心存希望,我只想问他,当年对我下杀手之时,为何不给我机会解释,那时候,我还没有变得又坏又狠.......”

“这是宿命,你们都躲不过的,我也想不到,你的命这样大,他当年若将你赶尽杀绝,还会有今日之祸吗?”冰神根本是不通情理,不管我说什么,他从来不动摇。

我灰心坐在地上,透过冰面看见冰神身后站着天府星君,冰面模糊,实在看不清他表情,他似是想对我说什么,可我看不清楚。

夜色渐浓的时候,外面忽然想起厮杀的声音,我心里一跳,肯定是魂和魄杀上来了,满世界都是聚魂花,他们想找到这些躲藏的神仙,根本不是难事。

他们来了我便有希望,我站起来,耳朵贴在冰面上,听着外面交战的声音,好惨烈,天界一定全力迎战,魄那种变态的打法,不杀至最后一个人,她是不会停手的!

忽然大门打开,有个人闯进来,我连忙后退,若是冰神,那他肯定是要将我带出去当挡箭牌的!魂和魄看见我,肯定会停战的!

“阿眠!”来人准确跑到我身边,烛光照亮他的脸,不是冰神,是天府星君。

“仙上.......”我没想到,最后会救我的人,是天府星君,他一向是没有感情的人,理智冷静,知道一切该从天界利益为出发点,为何会是他来?

“别说话,我把你放开。”他将手放在冰块上,默念了一句什么,冰块便消融掉,我跌出来,他一把扶住我,片刻都不耽搁,“快走,时间不多!”

他扶着我走到门口,门口还有另外一个人守着,我定睛一看,是面色铁青的小白,他连看都没看我,只对天府星君说:“那两个家伙在前面拖住其他人的脚步,我们可以从后面走,老君已将三太子送出去了。”

我心里一暖,天府星君,小白和太上老君,这些人,为什么最后突然反戈?

天府星君点头,抱起我,召来自己的云,正想走,忽然一道冰柱出现在我们面前,冰神冷酷的声音缓缓响起:“天府星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居然没走!”小白吃了一惊,咬牙切齿,正想上去迎战,被天府星君伸手一拦。

“你带她走,你的法力,不足以对付他。”天府星君将我交给小白,转身将我们挡住。

冰神怒道:“天府,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背叛天界,帮助这个祸害,被后人唾骂吗!?”

“我的事不劳冰神费心了,出招吧,我想看看,当年法力仅在三太子之下的冰神,究竟有多厉害。”天府星君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淡定一些。

小白却焦急不已:“仙上,您.......”他想说什么,其实我都猜得到,冰神的实力,当年只在褚炎之下,那如今便是天界第一。冰神为武将,天府星君为文官,一个文官,怎么看也大白不了武将,况且还是这么变态的武将。

“带他走!”天府星君最后一次沉声下令,“小白,褚炎在等她。”

小白咬咬牙,含着泪水,将我背在背上,化身仙鹤,如离弦之箭飞出去,我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天府星君一角飘逸的白衣,然后黑夜就将一切吞没了。

耳边风声呼啸,脸上像被刀子割着一样,小白飞得太快,我仅仅抓着他的羽毛,也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后拖。

“小白。”我颤声说,生意被风吹的破碎,“他,他怎么样了?”

小白专心飞翔,不搭理我,我将脸贴着他的羽毛,感觉到一点点微弱的温暖,风好冷。

他飞过漫长漆黑的云海,越过一朵又一朵妖舞的聚魂花,途经之处,处处是厮杀,六界中,没有一处净土。

我看见前方遥遥有火光,诡异得燃烧着,是鬼界的幽冥之火,小白带着我,一头便扎了进去。幽冥之火可以焚烧一切有实体的生灵,小白修为高深,可飞进去之时,身上羽毛也会烧去不少,穿过幽冥之火,他也没有停下,背着我,直奔向地狱之外的忘川。

忘川之上,是茫然黑暗的河水,里面不知有多少怨怒的魂魄,可好似今日一片寂静,河的那一边开满了地狱之花,这一边,却是妖异邪恶百倍的聚魂花,两相对比,地狱之花反而显得善良许多,至少它不吞噬生灵魂魄。

天上开始飘雨,是细细的小雨,忘川之上升腾起袅袅茫茫的烟雾,两岸的花,都迷离起来。

小白飞得近了,我方才看到河边有人。

一个白衣男人负手而立,望着河上烟雾,他身旁,有个绿衣少女为他撑着伞,挡去一身烟雨。

是绿衣少女先听见动静,回头往来,许久不见,惜音倒越发漂亮了,只是双眼有些通红,像是才大哭过一场。看见我来,她扬起笑容,说了一句什么,那个白衣男子缓缓转身,黑眸深邃如潭,微泛波澜。

我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任烟雨将我打湿,和他隔着风雨相望,两个人的目光,都痴缠胶着,不愿分开。

小白落在地上,化身为人,我从他背上跌下来,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褚炎站在忘川边上一动不动,若是从前,他定会满心焦急,过来将我扶起来,可现在.......我满目心酸。

不过他还是轻声开口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小心?跌倒了,自己要爬起来的,往后.......”他定住不说了。

泪水忽然涌上我的眼眶,控制不住,倾斜而下,原本心里藏了好多问题,要问他,可见了面之后,却一个都问不出口,只一个劲儿地哭,他一定烦透了我这个样子,一定想赶快结束这一生,下辈子,不用再看见我,不用看着我哭,就不会心烦了。

他一语不发,好不容易才见到,时间一分一秒都珍贵,却只用来相对无言了。

还是惜音忍不住,哭着说:“姐姐,哭什么?有什么想问,便赶快问呀!”

我看着惜音,自知道没有出息,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问题。

“你不说话,我便走了!你慢慢哭!”惜音一赌气,将纸伞往褚炎手里一塞,抹着眼泪跑开,小白默默看了我们一眼,也慢慢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跟上惜音。

褚炎撑着纸伞,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他站着,我坐着,他将纸伞倾斜,把我身前的雨水都挡去了,他身上却被淋湿。

“站起来吧,地上又脏又冷。”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根根修长,白得仿佛透明。

我伸手握住,他一用力,便将我拉起来,我一站起来,便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你不会死的。”

他伸手抱住我,下颚轻轻摩擦我的头顶:“死又有何惧?”

“不,你不会死。”我依旧固执,只要我不动手,任何人都休想让他死!

“阿眠,我不怕死。”他郑重严肃地说,“我相信,不管我轮回几世,我都会找到你。你知道吗?这九千年里,每一次我下界轮回,途径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的时候,我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就算把孟婆汤都喝光,我还是会记得你。你像是刻在我生命上一样,永生永世不会磨灭。”

我泪水滑下:“可天帝........”

“他做不到的。”他轻声安抚我,声音却有些怅然,“所以,你不用怕,杀了我,结了你九千年的怨吧。”

“我下不了手.......”我懦弱地承认,从前世道今生,命运想尽了办法将我们牵扯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一切并不是巧合,是天意早有预谋。

他轻叹一声,手掌拂过我的后背,有一个凉凉的物事从后背里跑到身体里去了,他道:“这是你的灵丹。”他将我推开一些,低头凝视我的眼,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我还欠你一些东西。”

我恍惚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魂魄?”

他卖了一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这么多年我靠着聚魂花也凝聚不了魂魄,我还以为那些魂魄彻底灰飞烟灭了,原来是被你拿去了!”我嗔怪,白白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功夫,也让我白白担忧了九千年,都说喜欢担忧的人容易老,怪不得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年轻。

“是我不对,可若没有我,你这些魂魄恐怕真的会灰飞烟灭。”他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团紫色流动的雾气,我体内立刻便有了感应,那是聚魂花之王感受到了魂魄的吸引力。

“魂魄齐了,我,我会不会控制不住那朵聚魂花了?”我有一刹那差点儿被那朵巨花夺去意识,他狂热的渴望像是嗜血的恶鬼一样。

“不会的,聚魂花因你意念而生,你若没了邪念,它便自然消亡。”他脸色白了几分,我担忧道:“真的吗?你,你脸色不好,先休息一会儿吧。”

“不。”我很急迫,“阿眠,这是我今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你什么都没有,为何我还会帮你,我所图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答,不过我想我现在应该明白了。

“我只图你一声原谅,原谅我当年所做的事情。”紫色的光芒在我和他之间闪烁,我看着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当年的事,依旧是我心头的痛。我试着说服自己不怪他,他当年,不过下凡历劫,受师门之命,迫不得已。可是想到他手起剑落,对我好不容易,甚至不容许我一声解释.......

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他嘴唇翕动,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便干脆不说,手掌一动,将魂魄从我胸口注入,紫色的光缓缓流入我的身体,逐渐充盈的魂魄,带来前所未有的充实,温暖,我闭上眼睛,许久,许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安心了。

“阿眠.......”他轻声唤我,声音飘渺,“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吗?”

我点点头,可是灵魂充实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我一时有些不舍,不愿将眼睛睁开。

“阿眠,阿眠.......”他一声一声地唤着我,声音却越来越远,“再看我一眼.......”

如同风吹过,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像是风沙一样吹过我的脸庞,我蓦地睁开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散落的灰尘,一点一点消散,从我眼前飘过。

我怔然望着,徒劳地伸手去抓:“褚炎?褚炎.......”

忘川的风,带着对岸地狱之花的香味吹来,拂在我的脸上,我茫然失措,眼前已什么都没有了。刚刚站立在我面前的褚炎,化作了一地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