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你还只是胚胎的时候就和她以爱之名联系在一起,彼此熟悉心跳频率和呼吸节奏,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青春的刻刀却让你的菱角愈发尖锐,让你对她的爱欲说还休,让你将对她的了解模糊了四分之三,让你们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一光年那么遥远。

你是爱她的,同时,你又疯狂地渴望逃离这种爱的笼罩和束缚。

印文颐的小腹日渐隆起,印岚的目光每每掠过那块区域都忍不住停留一两秒,心里翻江倒海却不得不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她不是没有想过要质问母亲,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很清楚母亲一向都不会为了哪个与她逢场作戏的男人留下孽种,可是这一回虽然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却突然多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植根于母女俩的生活里,仿佛是亲手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将她们二人平静的生活毁灭。

母女两个彼此心照不宣却都没有直接戳穿这层窗户纸,这样不动声色、自欺欺人的状态一直维持着,直到印文颐害喜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呕——”印文颐捂着嘴冲到卫生间,干呕声和水龙头拧开后哗哗的流水声,一点一点击碎了印岚想要继续装聋作哑的心,她捧着饭碗的手愈发僵硬,最后干脆将碗摔在桌上,起身往卧室走去,狠狠地关上门。

窗帘没有拉开,昏暗的光线打在印岚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陷入朦胧的阴影里。她僵硬着身子呆呆地坐在床铺边缘,手指渐渐收拢抓紧了床单,眼里滑出一滴滚烫的眼泪。

“你究竟,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呓语般的低声呢喃从颤抖的嘴唇发出声来,印岚捂住脸,身子缓缓后仰倒在**,眼泪不可抑制地流淌下来。

门外的印文颐收回了准备叩门的手,想要若无其事地叫印岚出来吃饭却做不到,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耳朵里却充斥着房间里不断传出的呜咽和啜泣声,内心被狠狠地踏出一块印记,瞬间让人痛得难以呼吸。

或许自小成长在温馨美满的家庭里的孩子,永远也无法体会单亲家庭的孩子所要承受的痛苦吧。在印岚模糊的记忆里,隐约记得父亲是一个长得极为俊俏的男人,一双桃花眼在年轻时博得无数少女的青睐,其中也包括了她的母亲印文颐。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代价就是让父亲的花花肠子得到了有力的支持,生性风流的他纵然是结了婚也丝毫没有要改变的意思,仍旧我行我素,为了一己之私到处借债,甚至还逼印文颐出去卖,否则就是一顿暴打,无尽的折磨把整个家庭弄得支离破碎。

“文颐,你就原谅我一次嘛,我那朋友老是在我面前把你形容得天花乱坠,求我让他见识下你的妩媚,我这不是怕你思想太保守不同意,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你,”印岚清楚地记得印文颐第一次被父亲哄骗去卖之后的场景,那时候的她年纪尚小,只是隐约听见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搂着母亲不断谄媚讨好,“你看你也没有少半根头发,我都这么赔礼道歉了你还不能原谅我这次糊涂吗?”

印文颐只是僵硬地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的丈夫醉后继续胡言乱语,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回应,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迎合他酒后蹭过来亲昵的动作,反而狠狠地推开了他,斜着眼用一种悲哀而愤恨的眼神看着他——看着她曾经最深信不疑的枕边人。

“印文颐你少给我装,真是给脸不要脸!”由于母亲的不依不饶和反抗,失去耐心的父亲脸色骤变,将她推倒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她跪地求饶为止。

小小的印岚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颤抖着双肩轻声抽泣着,她太过单薄,太过胆怯,以至于只能噙着眼泪看着母亲被施以家暴的可怜的样子,她记住了印文颐趴在地上咬着下唇倔强的样子,也烙印下了她那双绝望的眼睛里投射出的悲哀的光芒,然后听见更为锥心刺骨的惨烈的求饶声。

很久很久以后,印岚才后知后觉,在那次家暴的前一个晚上印文颐被父亲灌醉带到狐朋狗友家,进行了一笔令人作呕的肮脏交易,手无缚鸡之力,加上酒精的作用,母亲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被自己的丈夫出卖了,第二天早上她惊恐之余带着仅剩的一点自尊回到家里,换来的不是丈夫的悔恨和歉意,而是一场腥风血雨。

印岚只记得那天清早印文颐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衣衫不整,母亲破天荒夜不归宿,她整夜未眠,满心欢喜地等到妈妈回家,甜甜地喊着“妈妈你终于回来了”一边一路小跑过去想拥抱她,却被轻轻推开。她愣在原地,看着印文颐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持续了一整天都没有出来吃东西,房间里不断传出低声的呜咽和小兽般的低鸣声,印岚好几次端着自己出门买的快餐去敲门,回应她的除了哭泣声还是哭泣声,她也心慌了,瑟缩着身体背对着房门坐下,直到捧着快餐盒睡着又醒来,母亲仍旧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最后救护车带走了在房间里幽闭到绝望割腕的印文颐,灼灼的猩红从她的手腕汩汩涌出,将印岚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但是她还是选择压抑着晕眩和反胃的感觉,不离不弃地陪在母亲身边,听着昏迷中的她不断呢喃着“我恨你”之类的怨言。

“小岚,如果妈妈和爸爸分开了,你想跟谁一起生活?”病**的印文颐脸色苍白,她伸出手将印岚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柔软的毛发,抛出了这个对于孩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我……”印岚惊魂未定地偎依在母亲怀里,脑海里闪过的都是父亲酗酒后粗暴的模样,她惊恐地摇摇头,给出了最简单的答案,“我想跟妈妈在一起。”

“乖女儿……”印文颐如释重负般吐出这三个字,呼出的温热气息蒙着心酸的水雾,哽咽的声音也令人揪心。滚烫的眼泪打在印岚的头发上,让她愈发心疼病怏怏的母亲,于是伸出小手将母亲搂得更紧了一些。

抢救成功之后的印文颐性情大变,从一个性情温和的贤妻良母变得冷漠暴戾、麻木不仁,最终,她下定决心和丈夫离婚,独自抚养唯一的女儿,印岚从此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父母离异之后,印岚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好转。印文颐原本就只是一家酒店的前台,除了一张略有姿色的脸之外别无所长,酒店倒闭之后便一直待业在家,而父亲那边的情况更是糟糕透顶,甚至明明都离婚了还不时来家里闹,砸东西逼着要钱。而印岚当时还在念小学六年级,尽管普及了义务教育学费全免,但学校开出的各种名目的费用也足够让家庭的负担加重,更何况印文颐本事就是体弱多病的人,“药罐子”一进医院就被各种宰割,医疗费的账单让以往的积蓄一扫而空,还欠下了不少债务。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走投无路的印文颐接受了一种见不得光的生活方式,往难听了说就是给别人当情妇,被各种男人包养。性情大变跟前夫曾将她送入**贼手里脱不了关系,而心灰意冷的她选择了比那些男人更加麻木不仁。

相较斩钉截铁的结局,原因终究是不重要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印岚渐渐懂得了憎恨父亲、鄙夷母亲?初中时进入青春叛逆期,印岚接触到那些描绘情情爱爱的小说,她这才了解到爱情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但它却并不存在于父母之间。那个年纪的女生喜欢八卦,模仿着多嘴多舌的阿姨婶婶们东拉西扯,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而印岚的单亲家庭的事情和母亲混乱的私生活也不幸被别有居心的人走漏了风声,变成了同学们课间的谈资。

“看,就是她啊,听说她爸爸把她妈妈打进了医院呢,真是可怕。”

“这种家庭环境的孩子肯定心里阴暗,我们还是不要和她一起玩了。”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哦,她妈妈每天晚上都跟不同的叔叔睡觉,脏死了。”

……

所到之处无不藏匿着偷窥者,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掩着嘴挤眉弄眼、指指点点,不断翕动着丑陋的嘴唇,鄙夷的眼神将长舌妇的模样刻画得淋漓尽致。

家暴、离异、卖弄风情,各种难听的词汇犹如蛇蝎钻入肌肤般令人难以忍受,印岚一开始会涨红着脸和他们争论不休,激烈时甚至会打起来,女生打架无非就是扯头发和抓脸,往往弄得遍体鳞伤,双方都痛得龇牙咧嘴还是不肯放手。

“再敢说一句难听的试试看!有本事跟我打一架啊?”印岚忍无可忍时便冲上去揪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气势汹汹的假象之下,是一颗狂躁不安、剧烈跳动的心。

“谁怕谁啊,你以为你了不起啊?恶心得要死!”对方受惊之后也逞强装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连翻白眼的时候也委屈地咬着下唇。

纪亦忧是胆小怕事的,发生什么事情都只会躲在印岚的身后,即便是想要保护她,也只敢跟老师报告,让大人来处理,或许印岚也曾讨厌过纪亦忧怯弱的这一面吧。

“小岚,别冲动了,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还是去告诉老师吧。”纪亦忧嗫嚅着轻扯印岚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你只知道逃避,只知道打小报告,你知不知道别人只会更讨厌我啊!”印岚转过头狠狠地吼一声,然后擦着眼泪继续和敌人僵持。

渐渐的,印岚的听觉神经似乎变得麻木,了解到坏事传千里无法阻挡,嘴长在别人脸上没办法遮拦,暴力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徒添伤疤罢了,于是她放弃了垂死挣扎,行尸走肉一般地穿过闲言碎语的麻雀中间。她甚至还学会了用假惺惺的微笑面对攻击诽谤自己的敌人,到最后自己也跌入了那些污水池之中,和他们成为所谓朋友,用虚伪的友情堵住了他们的嘴。

但纵然堵住了他人的嘴,整个漫长的挣扎过程也还是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闲言碎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时间像温柔的舌头不断舔舐着流血的部分,抚慰着伤口直至结痂,却再次被恶意中伤破开即将痊愈的伤口,恶性循环之后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印记,让受伤者永生永世都不能忘却。

于是产生了消极避世的念头,埋怨自己出生于这样不幸的家庭,憎恨父亲的粗暴龌蹉,厌恶母亲的破罐子破摔,更讨厌自己不够优秀,不配拥有美好的一切。

叛逆的情绪在骨髓里潜滋暗长,经过这些风霜雨雪的洗礼之后长势愈发凶猛。随波逐流地学会了逃课、抽烟、喝酒,夜不归宿,频繁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代价除了沾染上诸多恶习之外,还有就是不菲的消费让她不得不无休止地伸手向印文颐要钱,理所应当地认为母亲选择独自抚养她,那就应该全力给予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明知道那些钱来之不易且十分肮脏。

印文颐素来省吃俭用,花销大多数用于母女俩的生活费和基本的化妆品和衣服上,印岚伸手要钱的次数和数目与日俱增,渐渐让身为母亲的她感到力不从心,尽管她对家庭的概念早已模糊,对于印岚的父亲也深恶痛绝,但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因此,一开始她也想要尽全力满足她的需求,却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仗着自己的娇纵愈发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妈,给我钱。”印岚渐渐腐化到撒谎都脸不红心不跳,摊手要钱的样子吊儿郎当,甚至没有丝毫愧疚。

“小岚,你知道这些钱来得不容易,你老实告诉我,你都用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用得那么快?”印文颐鲜少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脆弱,即使再委屈再难熬也是一个人默默忍受。

“少罗嗦了,你是我妈,就有义务给我钱,不然你就等着我去偷、去抢然后被抓去坐牢好了。”印岚刻意偏过头不去看母亲眼里闪烁的泪花,语气仍旧不好,伸手要钱的样子也跟地痞流氓一般蛮横无理,心却还是揪了一下。

凭心而论,印岚不是没有感觉到印文颐日渐寒心,但是她的那种复杂心境难以解释和化解,一方面她体恤心疼母亲为了生活艰辛地付出,并且对自己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另一方面,内心不断传出一个冷漠至极的声音,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母亲活该,既然选择了挖这个无底洞,就应该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并且她也轻视母亲这种出卖身体的行为,更多的还是自私地认为母亲给她蒙羞,令她在老师同学面前始终抬不起头做人。

对于纪亦忧,印岚也仿佛看透了似的,明白即使再怎么亲密无间,两个人终究是不同的,同是单亲家庭,同样跟着母亲生活,暗恋着同一个美好的少年,惺惺相惜的部分微乎其微——毕竟纪亦忧的母亲所做的工作是正当的,离异的原因也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俩,没有丝毫不干净的成分,因此她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间,成绩优异也让她身上笼罩着优等生的光芒。然而印岚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甚至时常会怀疑纪亦忧和她做朋友的真正目的会不会是想衬托自己,好让原本就有光环的她更为耀眼。

唯一让印岚感到平衡的,就是纪亦忧和她一样喜欢陆森然,而且她们同样求而不得。十三四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初中阶段耀眼的男生无非就是成绩优异、打篮球很棒、长相俊秀之类,陆森然几乎满足了这些吸引人的条件,俨然成为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好姐妹不约而同地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拉钩约定公平竞争,一方得到之后另一方就放弃,然而纪亦忧却从来没有想将暗恋转正的意思,似乎是因为含羞,又似乎是由于自卑;印岚却蠢蠢欲动,写了几封匿名情书热烈大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还在结尾处约陆森然在某处见面,然而她傻傻地等了好几次都没有等到他,期待的眼神渐渐被失望取而代之,一腔热情被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浇灭。

唯一庆幸的是那些情书的落款是匿名,印岚还可以安慰自己,陆森然并没有真正认识她,也就意味着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拒绝她这个人。可是后来陆森然和纪亦忧莫名走到一起,还是让她身体里不甘心的因子蠢蠢欲动,说不清是残存些许喜欢,还是嫉妒心强烈。

至于宋尧,这个高中时期突然出现的男朋友,可以说是一个意外。

两年前。

开学前期军训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似火骄阳之下高一新生们统一着装练军姿,飒爽英姿的代价就是长衣长裤的迷彩服把身体捂得难受,不透气的衣料表面被太阳晒得滚烫,紧贴着皮肤的里料被汗水浸得黏黏湿湿。最要命的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得一动不动地扮演木头人的角色,稍微动一动都会被眼尖的教官抓到,然后一皮带甩过来直抽臀部。

痛苦的情绪体验下,总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缓慢,特别难熬,于是休息的时间便成了久旱时最期盼的甘露。教官一声“解散”就让方才还站姿挺拔、咬牙切齿的同学们瞬间疲软下来,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在树荫底下,什么仪态什么形象顿时抛在脑后。

或许是刚才的变态训练让人精疲力竭,休息时间每个人都那么无精打采,甚至懒得开口说话。风儿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更是将整个空旷的操场衬托得愈发静谧,偶尔一两声交头接耳也很快被翻涌的热浪所吞没。

“有人中暑了!”突如其来的惊呼声显得格外刺耳,不少人选择充耳不闻,一些好事者则慢悠悠地扭过头循声望去,甚至连身体都懒得挪动一下,被太阳刺得半眯起的眼睛里写满了漠然。

中暑的是个瘦弱的女生,昏倒之前的她大概是准备去买水喝,却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滚烫的水泥地面,身体以虾米的姿态蜷缩在地上,柔若无骨的模样颇令人心疼。她的额头磕出骇人的猩红,汗津津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汗水混着渗出的血水看起来触目惊心,惹得一些胆小的女生惊声尖叫。

教官们此时都在空调开到极低的休息室里享受生活,距离操场数百米远,印岚刚想开口跟纪亦忧说点什么,身边的她却早已站起身来朝那个中暑的女生快步走去,二话不说就把她扶起置于自己的背上,一步一步艰难地背着她往休息室旁的医务室挪动。

这一举动让围观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然后纷纷躁动起来。刚从小卖部买矿泉水回来的宋尧正好瞥见纪亦忧的背影,看着她瘦弱的身体背着比自己重许多的女生蜗牛爬行一般缓慢前进,他的心突然就剧烈跳动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扔下给同学买的几瓶水便追了上去。

“同学,我来帮你吧,你力气太小了别把她摔着了。”宋尧一手扶着中暑女生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纪亦忧的肩膀,示意她先停下来让自己来,纪亦忧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宽心的笑容,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小心翼翼地配合着他把自己背上的女生转移到他身上。

数百米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偏偏是刚刚站完几个小时的军姿,又恰好在毒辣的太阳下背着一个一百多斤的女生步行。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纪亦忧和宋尧都累得快要趴下来,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医务室里向对方友好伸手:“很高兴成为同学。”

“我叫纪亦忧,希望我们以后不只是同学,还可以成为朋友。”两个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开场措词令双方都哑然失笑,纪亦忧微微侧头,主动握住了宋尧的手,粲然一笑。

“我是宋尧,认识你很高兴。”宋尧笑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十分好看,一双深咖色的眼闪动着柔和的光,干净利落的短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就这样,在一个灼灼夏日的午后,宋尧遇见了纪亦忧,甚至对她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可是宋尧却不会知道,纪亦忧下意识的举动背后隐藏着属于她的秘密:她内心渴望以美好的姿态呈现在喜欢的人面前,这种强烈的表现欲望让她不得不锋芒毕露,虽然那个人始终离她很远。

人呐,果然不可能永远都是白纸一张,欲求越多,功利主义的色彩就越强烈。

事后,纪亦忧也想过,或许她当时的行为是未经思考的,但是潜意识里却期待陆森然看到那样的她。遗憾的是她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看陆森然那时候的表情,即便有一秒的机会,怯弱的她恐怕也不敢去触及他的视线,生怕他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扭扭捏捏的完全不是纪亦忧一贯的风格,却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将最卑微的一面呈现在陆森然的面前。

或许认识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要真正做到介入一个人的生活,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纪亦忧和印岚总是形影不离,像连体婴儿一般让人难以插足。一开始,宋尧也只是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默默观望,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某天有人告诉他,想要追一个女孩子,若是害羞而不敢正面与她接近,不妨从她的朋友入手,收买人心,由侧面攻入她的生活。

经验尚浅的宋尧不得要领,只是试着和印岚打招呼,偶尔买奶茶或者其他的小零食送给她,自然都是双份的,好让印岚和纪亦忧都可以享受到这份殷勤。纪亦忧以为宋尧是想要追印岚,还在她面前打趣过,印岚却不是傻瓜,一眼就看出来宋尧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她却懒得戳穿这层窗户纸,直到宋尧主动挑明。

“印岚同学,”时隔数月,宋尧终于鼓起勇气把印岚单独约了出来,好让她代自己传达心意,“我想,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接近你的用意吧?”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可不知道。”印岚侧对着宋尧,随意转着眼珠,摆明了故意刁难。

“那你觉得,如果我追纪亦忧的话,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没有,”印岚忽然转过身正视宋尧,把方才的捉弄态度抛在脑后,一脸严肃地回答,“纪亦忧有暗恋的人,所以她不会接受你的,而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尽管不能说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但是宋尧的异性缘素来不差,这回头一次尝试倒追一个女生,却落得个胎死腹中的下场,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和不甘。

“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是暗恋,自然是没有答案。”印岚说着话的时候语气极为轻柔,像极了惆怅时的喃喃自语,她自己也暗恋着陆森然,怎么会不懂纪亦忧的感受?只是面对宋尧这样优秀的男生,很难让人不心动。

其实印岚当时那么干脆地替纪亦忧拒绝宋尧,也有自私的成分吧。这些日子以来被假象所包围着,明知道宋尧喜欢的人不是自己,却还是觉得被他喜欢是一件很虚荣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妙,宋尧的告白未遂让他突然间豁然开朗,觉得像纪亦忧那样暗恋一个人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更何况十六岁的男生还不懂得怎样去恋爱,只觉得能跟有好感的女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也足够了。于是宋尧顺水推舟地和印岚成为朋友,进而轻而易举地打进了印岚和纪亦忧的二人世界,两点一线增加了一个线外点,便自然连成了一个新的几何图形——三角形,都说三角形是最牢固的图形,所以才会有铁三角这么一说。

铁三角的瓦解源于一场宿醉。

高二分文理科,纪亦忧衡量着如何抉择,陆森然的名字出现在理科报名表里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一向喜欢文学并且擅长记忆的纪亦忧却偏好文科,纠结时她甚至偶尔会羡慕印岚物理一塌糊涂,可以毫不犹豫地在文科报名表里填上自己的名字,然而宋尧也迟迟未决,因为他在等纪亦忧的最后的答案。

因着各种令人犹豫徘徊的原因,文理分科的这段时间几乎人人口中的话题都离不开它,就连不熟悉的同学见面打招呼都会问上一句“你选文选理”这样的话,就跟说“吃饭了吗”一样自然贴切。

“你还没有决定吗?我说的是文理分科的事情。”印岚和纪亦忧向往常一样在走廊上吹风闲聊,话题绕来绕去,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了这句话。

“啊,”纪亦忧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有些难为情似的,“很想选文科,因为想和你继续呆在一个班啊,可是妈妈的意见似乎是希望我选理科……挺难抉择的。”

“不在一个班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也离得不远。”印岚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似乎听出了纪亦忧的弦外之音,所谓的“妈妈的意见”不过是遮掩的借口,不用想都知道,纪亦忧一定很想跟陆森然在一个班吧,碍于她不能选理科才没有直说,真是好笑。

“嗯,是啊。”纪亦忧的呼吸瞬间静止,因为她发现陆森然正和几个男生从她们对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令人躁动不安的因子。

“对了,陆森然选理科,这回纪亦忧一定又不甘心地跟随他继续争理科第一吧,哈哈哈哈,搞得跟欢喜冤家一样。”男生开玩笑一向直接,这次果然又当着陆森然的面揶揄纪亦忧,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却不甘于被当众取笑。

“不,我才不要当跟屁虫,我选文科。”纪亦忧直视陆森然的眼睛,斩钉截铁地下了保证,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仅仅挑了挑眉顺道说了句“她选什么关我什么事”便径自绕开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纪亦忧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憋得难受,自己连续好几个晚上失眠,辗转反侧地考虑着要不要义无反顾地跟着陆森然选择自己并不太喜欢理科,这一切他无法体会更加无法感同身受。对她来说是人生中重大选择的事情,于他而言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根本就不足挂齿,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可是放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事后,纪亦忧用颤抖的笔尖在文科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目光恋恋不舍地游移在一旁的理科报名表上,停留在陆森然笔锋锐利的字迹上,然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太冲动了么?真是活该呢。

不久之后,宋尧的名字就出现在了表格上纪亦忧名字的下一行。

同样是出于暗恋的心情,纪亦忧因为一时冲动选择了与陆森然背道而驰,而宋尧却以更安静的方式悄然尾随她的步伐,印岚却更为可怜,局限于糟糕的理科成绩无法顺从自己的心意抉择。

或许现实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吧,哪怕青春年少时的我们多么地想不顾一切用力去爱,也只能无奈地被拖着走。

期末考试之后文理分科正式按照分数划分的排名实行,陆森然顺利进入理科实验班,纪亦忧、宋尧以及摆脱了物理这块短板之后的印岚都进入了文科实验班。被感情这条透明的细线串联在一起的四个人,似乎渐渐演变成一个点和三点连接形成一个平面的关系。

文理之间没有实质上的升学竞争,学科性质又决定了今后学习模式大相径庭,看起来陆森然的一切将与他们再无瓜葛,反之亦然。

于是,纪亦忧在文理科分班名单放榜的当晚。兴致勃勃地邀请印岚和宋尧一起去喝酒庆祝,其实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理由,借酒消愁,愁的是她今后再也不能偷偷摸摸地收买编座位的班委,让她坐在距离陆森然的后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也不能大大方方地以副班长的身份公事私事一概去叨扰班长大人陆森然。

碍于酒量不好,这场表里不一的买醉反而是发起倡议喝酒的纪亦忧喝得最少,印岚压线进入文科实验班本来就兴奋不已,宋尧也因为能够继续不动声色地跟在纪亦忧身后感到庆幸,于是到了最后纪亦忧看着两个喝得摇摇晃晃的闺蜜彻底傻眼。

“你们两个没事吧?宋尧、印岚?”纪亦忧看着满面通红的宋尧,又瞧了一眼已经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印岚,虚弱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没事的,我先送你回家,再顺路送印岚。”宋尧眼里写满了醉意,却仍旧笑得灿然,露出一口整齐的贝齿。

“真的没问题吗?”下车之前纪亦忧不放心地再次向宋尧确认了一遍,他却没听见似的摆摆手,让司机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纪亦忧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的背影,心稍稍地松懈下来,尽管印岚醉得厉害,毕竟宋尧是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换成别的男生,她是怎么也不会放心让印岚被这样轻易带走的,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没有多余。

短暂的停车让印岚的胃里的东西翻涌起来,不舒服的感觉让她从昏迷状态切换到部分清醒,睁开一半的眼睛醉意朦胧,伸手缠上宋尧的腰撒起娇来:“唔,我好难受,不想这样回家,我们继续去喝酒好不好?”

“别闹了,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才不回去!回去肯定要被印文颐那个罗嗦婆娘念叨,烦都烦死了……”印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头趴到了驾驶座的椅背上,隔着防护栏对司机娇嗔,“司机师傅,麻烦到最近的宾馆。”

“这样不好……”宋尧看出印岚醉得不清,刚想和司机解释就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吻封住了嘴唇,柔软的触感紧贴着他,伴随着她呵出的醇香酒气,竟然令他有窒息的感觉。

司机师傅对于年轻人的越轨行为司空见惯,只是抿嘴偷笑,顺当地把他们送到了附近的宾馆。宋尧抱着醉醺醺的印岚下了车,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心里不断默念着只要把她送进房间就立马走人,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越了他所预料的范围。

宋尧按捺着躁动的心,小心翼翼地将印岚放在**,扯过被子想帮她盖好,却在俯下身掖被子的时候被她一把拉住,被惊到的瞬间他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在她柔软而发烫的身体上,继而被神志不清的她搂住不放。

“我好难受,抱抱我好不好……”印岚像撒娇的猫咪一般蹭着宋尧的身体,修长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嘴唇也跟着贴上来,微张的眼眸迷离而勾魂,让涉世未深的他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她的气息和手指放肆地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游移。血脉喷张的感觉令血气方刚的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她继续调整偎依的姿势紧贴他的身体,酒精和荷尔蒙的作用令她发出轻声的嘤咛,更是勾起了作为正常人类原始的力量。

最后,她滚烫的体温成功沸腾了他的血液,也夺去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