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些人和事,哪怕冠以诸如“曾经”这样的字眼也不可能和现在的自己无关痛痒,反而以时间的质量加重了心痛的分量;更有些危险人物,哪怕再怎么警告自己不准再爱了,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沦陷下去。不敢靠近也好,害怕失望也罢,总之一直以刚刚好的距离陪在那个人的身边,现在却不得不逃离他的世界,然后看着曾经停留过的世界逐渐坍塌,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人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深渊。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高三的节奏,即使以往再怎么散漫的人也不得不跟上它的拍子,不约而同地往同一个端点聚集,再在经过高考这一个节骨眼之后,朝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在家复习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惬意,每天清早听着对面房间门开合的声音,感受着陆森然刻意放轻的脚步细细密密地踩在心上,纪亦忧反而觉得格外踏实安逸。然后也随着他出门的节奏起床梳洗,坐在能够沐浴到晨曦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书复习,手边还摆着一杯浓浓的黑咖啡。

这样美妙的日子持续不到半个月就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你到底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一天晚饭后,纪亦忧正在厨房收拾碗筷,背后突然传来陆森然严肃认真的声音,转过头,看到斜倚着门的他框正定定地望向自己,眼神冷寂而深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纪亦忧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逃避,却发现找不出合理有力的证据来辩驳,只好耸耸肩以示投降,却始终没有要放下武器的意思,“我承认我不够勇敢,但是我认为我有选择个人学习生活方式的权力,所以你可以不要自以为是地干涉我吗?”

“回学校吧,因为之前的微博事件让你被取消了保送资格,这回再任性,恐怕高考资格都难保。”陆森然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眸光又暗了几分。微博事件之后他也质询过校方为什么不能恢复纪亦忧的保送资格,但却得到不便答复的回应,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想过要亲自问纪亦忧,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我有分寸的,”纪亦忧的语气也软下来,转过头背对他,感受到他关心的态度,委屈的感觉反而迅速涌了上来,“谢谢你的关心。”

或许外表冷漠的陆森然并不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微博事件之后校方迫于舆论压力取消了她的保送资格,原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成为X大的准新生,却因为这一恶性事件打了水漂。尽管后来事情调查清楚了,纪亦忧却主动放弃了恢复保送资格的机会,为了避免让妈妈再次失望和担心,她还千叮咛万嘱咐管理这一块的老师对此保密。而放弃保送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纪亦忧自己清楚,那就是假如她选择接受保送生资格,就无法跟陆森然继续在同一所大学学习,然而放弃这个资格,高考填志愿就重新给了她一个机会,或者说,是给了她一个下注的机会。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你是不是……另有心仪的大学,所以才放弃了保送资格?”这是陆森然想了很久的问题,对于确定和撤销保送资格一向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被冤枉的尖子生,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主动放弃了这个资格。可他真正问出口的时候,声音竟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颤抖和期待:“可以告诉我吗?”

颤抖什么呢?生怕纪亦忧察觉自己的过分关心;期待什么呢?期待她给自己的答案是心底拟好的那一个。或许他应该对自己的心理分析更有自信,偏偏对手是她……

“C大,”纪亦忧捏紧了手里光洁如新的盘子,下了极大的决心,咬了咬下唇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回答,“陆森然,我想要考你所保送的C大,因为我想跟你继续在一个大学……想和你一起,你明白吗?”

晚霞绚丽的光芒仿佛是突然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柔柔地打在纪亦忧的脸颊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渲染着少女的娇羞和惴惴不安,同样的也照在身后的陆森然眼里,迸射出从未有过的温柔之光。

话音落下许久都未见任何回应,纪亦忧焦躁不安地回头,原本立在门口的人早已不见踪影,空****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曾停留在那里过,又或许不需要加上“仿佛”这个单薄的修饰词,因为那里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什么,方才感受到的温暖和关怀,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可是为何心脏还在继续剧烈跳动,微微阵痛的感觉如此真实,就连呼吸都快要静止了呢?

陆森然,为什么你那么吝啬回应我的表白?是害怕伤害我么,还是……根本就不屑于这份荒唐幼稚的感情?

【没想到我竟然也会有落荒而逃的时候。From Season】

【真是胆小鬼,可是,我们其实都不勇敢吧。害怕谎言,害怕自己不能一往无前,所以在最初选择的时候就放弃了。From 优伶】

【总觉得时机未到,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实现的那一天。From Season】

【加油,我相信你。From 优伶】

犹豫再三,纪亦忧还是选择回校复习,正如陆森然所言,一直躲在家里是逃避的表现,即使自己心里不是这样认为,别人眼里却不会好到哪里去,不管不顾、特立独行也是要分人分事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调整好心态面对高考。

“回校之后压力就大了,妈妈真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纪妈妈看着纪亦忧愈发瘦削的下巴,心疼地皱起眉,摇摇头,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进她的碗里,“看你都瘦了,多吃点啊。”

“妈,我知道,”纪亦忧笑着把红烧肉往嘴里一塞,“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我也不能搞特殊化临阵脱逃啊。”

“森然,你在学校要多照顾小忧,”陆叔叔看着一言不发的陆森然,叹了一口气,特意叮嘱,“别总是顾着自己,毕竟是一家人了。”

“嗯,”陆森然停下手中的筷子,瞧了一眼受宠若惊的纪亦忧,无奈地笑笑,“我尽量。”

“总之先谢谢了。”纪亦忧来不及琢磨陆森然微笑的含义,只是低头抿了抿嘴唇。

当晚,陆森然的房门就被纪亦忧敲开了。

“陆森然,那个……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纪亦忧没有忘记第一次在这扇门前受到陆森然羞辱的经历,可是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她怎么可能不低头?

“你先说。”尽管陆森然不是热情的人,这次却语气柔和,只是身高差距还是让他不自觉地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在家复习的原因……”纪亦忧十指不安地交叠在一起,心想着要怎么跟陆森然解释先前发生的一切,更为担心他并不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而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我知道,”陆森然温和地打断了纪亦忧慌乱的解释,态度却极好,没有半丝厌烦或是鄙夷的意思,反而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微笑着,“一件小事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没有必要,而身为当事人的你,虽然受了点委屈却也完全可以忽视那些小人的流言,毕竟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更何况你这一走正中栽赃你的人的下怀,得不偿失。”

“陆森然……”纪亦忧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被他安慰的这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不是素日里冷漠倨傲的陆森然,而是一直默默陪伴她的Season,惊愕和感动交织成复杂的情绪,凝结成泪珠慢慢浸湿眼睛。

“明天我陪你回教室吧,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爱嚼舌根的人是什么反应,”陆森然轻轻拍了拍纪亦忧的肩膀,温柔一笑,“没什么事情的话早点休息吧,晚安。”

“晚安。”纪亦忧回味着这句暖暖的睡前问候,傻笑着飘飘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脑海里不断盘旋着陆森然难得温柔的脸,她竟然傻乎乎地朝空****的半空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意识到自己这种低智商的行为之后羞愧难当,又红着脸将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继续在黑暗中意犹未尽地捂着嘴巴偷笑。

就算是陆叔叔叮嘱吩咐的后果也好,单方面忽略掉这个前提,还是可以好好地沉醉在来自陆森然的人文主义关怀吧。

次日。

“没事的,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看着。”陆森然看出纪亦忧徘徊不前,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又迅速松开,低头一笑,瞬间给予了她无穷的力量。

“谢谢你。”纪亦忧露出发自内心地感激笑容,挥手之后镇定自若地走进了教室,向往常一样平视前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然后再朝窗外的陆森然报以送别的微笑。

“你们的关系看起来缓和了不少。”宋尧突然转过头来对纪亦忧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你说陆森然么?”纪亦忧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宋尧指的是谁,面颊染上一抹绯色,附在他耳边轻声耳语,“爸妈感情融洽,我们作为兄妹自然也关系和睦。”

“那就好。”宋尧淡淡一笑,其中深藏的情愫却是不敢被对方所察觉和体会的。

宋尧眼中的苦涩,纪亦忧或许看不懂,印岚却一览无遗,她看到陆森然确认纪亦忧没事才安心离开,又发现宋尧愈发流露出来的关切和维护,嫉妒之火熊熊燃烧。

“印岚。”纪亦忧感受到来自教室角落那道灼灼的目光,迟疑片刻后起身走到那个座位跟前,将手搭在课桌上上,轻叩桌面像是想要敲开一扇紧闭的门扉,她静静地凝视着印岚的眼睛,一脸肃穆地开口。

注意到纪亦忧朝自己走来还在喊自己的名字,印岚却像遭了晴天霹雳一般愣住,轻轻皱眉之后恢复安之若素的神情,仰起头浅笑吟吟:“怎么了,小忧?”

“放学后有时间的话,我们……好好谈谈吧。”无法形容纪亦忧此时此刻的心情,焦躁不安,亦或者是强烈期待着对方露出何种表情回应,心脏剧烈起伏着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可还是得强装镇定地凝视着印岚躲闪的眼睛,并随着她竭力掩饰的慌张而愈发痛彻心扉。

如果说前半句还能以平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后半句就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尾音稍稍拉长,似乎是不舍得太早结束这次情绪压抑的对话,或许是害怕,这是最后一次以好朋友的身份平静地跟印岚对视及对话了。

整个上午的时间不过五个小时,时间的流逝却仿佛格外缓慢,如同针尖一点一点刻在柔嫩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时间轨迹才肯移动它的脚步,因为痛苦的加深而愈发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的铃声响起,纪亦忧反而胶着在座位上没有任何动作,她平时着正前方,看着老师像往常一样扶了扶眼镜框,规规矩矩地宣告着“下课”,余光里周围的同学也一如往常迅速收拾着凌乱的桌面,胡乱地往书包里一塞,然后争分夺秒地往教室外奔走,一切都如此熟悉全无违和感。

可是空气中却发生着微妙化学反应,在纪亦忧站起身望向教室的角落的一瞬间悄悄进行。她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印岚身上,发现她的动作也比往常迟缓,仿佛是在完成一件精致的雕塑,认真而仔细。她低垂着眼睛、嘴唇自然地抿着,安静而平和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但正因如此,压抑之下沉寂才更令人难以呼吸。

“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纪亦忧平静地注视着印岚朝她走过来,尾音是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

从前她们走在一起时都是纪亦忧主动挽着印岚的胳膊,亲密无间的样子还常常被熟人打趣连体婴儿。然而现在两个人却保持着几公分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短短的几公分却堪比数光年的遥远。

“午休时间不算长,你打算去哪里?”印岚见纪亦忧头也不回地在面前走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内心的焦灼不安随着时间流淌愈发放大,印岚顿住脚步看着纪亦忧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叫住她。

“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重温一下我们一起走过的路,”纪亦忧停驻在一片树荫底下,平静地背对着印岚,双手交叠着收拢在小腹的位置,安静地平视着前方再熟悉不过的校园景色,仿佛能够凭空在透明的空气里看到曾经美好的一幕幕,“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操场上,我们军训时一起站过军姿,一起跑完八百米气喘吁吁地并排坐下;花圃边缘,我们一起捧着张爱玲坐着扮文艺女青年,一起在一串红初开的时候偷偷摘下来吸花蜜;篮球场周围,我们一起给陆森然尖叫呐喊,一起拿着矿泉水和毛巾却都不敢递给他……”

纪亦忧的声音格外轻柔,恰似晚风拂过耳际的温柔低回,她的眼睛眺望着前方却没有焦距,迷蒙的眼神透露出她正陷入一片旖旎的回忆之中,双手交叠着缓缓从小腹的位置上移到胸口,动作缓慢而谨慎,像圣徒在做虔诚的祷告,唇边也漾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极其清浅,莫名地给人一种空虚飘渺的错觉。

“小忧……”印岚原以为纪亦忧会以更为激烈的方式**心声,却没想到是这样低柔的诉说。一字一句勾勒出往昔美好而亲昵的画面,像一勺勺滚烫的开水从头顶浇下来,融化了凝固的冰块,剥离了她坚硬的外壳,摧毁了饱含嫉恨的念头。

印岚朝前面快走几步,伸手想要拉住纪亦忧的手腕,动作却在听见她的下一句时僵在半空中——

“印岚,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更不是为了挽回什么……因为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东西,曾经的亲密无间也好,如今的心机暗算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遍体鳞伤、不堪重负。我之所以带你一起来重温,为是提醒自己少恨你一点,记得以前的你,才能让我有足够的勇气来原谅现在的你。”

纪亦忧缓缓转过身来,朝愣在原地的印岚伸出手,露出虚弱的笑容:“最后再握一次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跟我说声再见吧。”

“不……”印岚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声音哽咽,不敢相信这样决绝的话是一向忍气吞声的纪亦忧能说出的,她退后了几步,僵在半空中的手却被纪亦忧轻而易举地抓住。

“谢谢你,不管你是否情愿,这是我的决定,不容商量。还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妈妈嫁给了陆森然的父亲,我现在有爸爸和哥哥,终于不是和你在同一个世界的可怜虫了。”纪亦忧盯着印岚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里面探个究竟,她看到了一丝害怕和悔恨,却权当没有发现。最后,她释然地笑笑,缓慢地松开手,然后低眉敛目沉默地离开,与印岚擦肩而过。

先前还晴好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将印岚单薄的身体包裹在雨幕里。她伸手掩住嘴唇,不可遏制地浑身颤抖着缓缓蹲在地上,她的脸上不断滑过晶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抬手一抹放进嘴里,才明白那是苦涩腥咸的味道。

【我迈出那一步了,和她绝交,或许是长痛不如短痛的选择。From 优伶】

【你终于舍得正视现实了,她不值得你一直忍气吞声,也不应该让你继续受伤下去。如果想哭的话,就好好哭一场吧,我一直都在。From Season】

快递员打电话来的时候,陆森然正窝在沙发上小憩,手机突然震动的声音让他刚合上不久的眼皮重新睁开,懒洋洋地接完电话,然后拖着鞋子踱到门口。收件人那一栏填的是父亲的名字,可他接过那份文件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寄件人署名是T市妇幼保健院,他很快领悟这是前段时间父亲和纪亦忧母亲去做的孕前检查的报告。

握着快件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陆森然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快速闪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指尖颤抖着轻轻拆开封口处,检查报告掉在地上,当诊断结果赫然出现在视线里时,他的大脑空白一片。

女方不孕不育。

数月前,偶然听见再婚前的父亲打电话的内容还萦绕耳边,联系起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刚刚组建起来的家庭又要面临分崩离析?

“……你放心,她只是我花钱雇来的代孕工具,等孩子生下来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我怎么可能和那种女人有感情……”

再婚只是为了冠冕堂皇地再要一个孩子,而婚姻不过是合法的幌子。假如纪亦忧的母亲在父亲眼里只是代孕工具,那么现在这个工具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就会被无情地抛弃吧?表面上父亲和纪亦忧的母亲感情和睦,这一点不光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纪亦忧深信不疑,就连了解内情的陆森然也偶尔会陷入假象之中,恍惚间就觉得这个重组家庭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可事到如今,精心堆砌起来的全部假象都游走在坍塌边缘了。

孕检报告被丢进碎纸机,陆森然冷静地看着白纸黑字的诊断书被绞成碎末,波涛汹涌的内心也渐渐趋于平稳。假象也好、谎言也罢,能够维持多久便维持多久。至少,他不忍心看到纪亦忧独自一人过早地面对这一切,在他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之前。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

倒计时总是偏好十的倍数,比如十,又比如一百。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十进制,隔天便骤然减去一位数,显得特别有震撼力。

就好比百米冲刺的最后十米,除了像前面的九十米一样拼了命往前冲之外,更多的是感到精疲力竭之后的麻木感。身心俱疲却不能够停下来,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之下苟延残喘。

虽然已经被保送到C大,但按照本省的高考政策陆森然也还是必须参加高考,只是这一切都只是走形式,他完全没有负担和压力。纪亦忧就不同了,成绩一直拔尖的她却有一颗过分感性的心,情绪时常波动,模拟考发挥一直稳定,按理说考上C大不算困难,但是想要和陆森然“在一起”却不仅仅停留在“同在一所大学”那么简单。

高考日渐逼近,纪亦忧惦记陆森然远远胜过关心分数,她多希望能够提前知晓他的答案,好让自己充满斗志和信心,然后等着放榜那一天拿着通知书春风满面地走到他面前,顺理成章地牵起他的手。

上一次,纪亦忧差一点就把心底的话如数倒了出来,一回头,陆森然却不知所踪,事后她失眠了好几天,总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把她表白的话听完整就离开了,或许,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日子在思想反复作斗争的时候悄然逝去,转眼黑板上的百日倒计时就剩下孤零零的个位数,原以为可以一直将风平浪静的生活持续到高考结束,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了问题。

印岚消失了。

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复习的情绪,班主任只是在班上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含含糊糊地说有些同学考前心态不佳,于是选择逃避高考玩失踪。蜻蜓点水的带过,仿佛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校方派出寻找的人也只是走走形式,完全没有把这个对升学率而言无关痛痒的艺术生当回事情。

与纪亦忧绝交之后,印岚开始参加艺考,奔波在全国各地的高校进行形形色色的面试。可是按理说高考前两个月艺术生们就该结束艺考回校准备文化课,为高考最后冲刺。印岚却是本校唯一缺席的艺术生。

纪亦忧原本不想再过问她的事情,故作冷漠地听着周围的同学窃窃私语,耳朵里偶尔钻进一两句关于印岚不好的谣言,心还是会有被刺痛的感觉。

原来感情深到一定程度之后,真的不是说断就能断,说忘就能忘的。

藕断丝连,就好像蜘蛛所吐出的细而柔韧的蛛丝,在六年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将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紧紧绑在一起。即使有一天狠心挥刀斩断其中的部分丝线,剩余的部分也还是会自动连接愈合在一起,并且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黏合得更为紧密,只不过结痂之前留下了大片的伤疤,好让下一次牵扯伤口时让人痛得生不如死。

艺考失败?逃避高考?还是被压力逼到了奔溃的边缘?

甚至,各地高考新闻频频上榜的考前自杀也成为了猜测的备选答案之一。

关于印岚消失的原因,宋尧竟然也一无所知。印岚艺考期间一直与宋尧保持联系,疲惫心酸都会把苦水倒给他,甚至每天打电话到深夜哭诉各种艺考潜规则的苦楚。只是这一回,她真的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就连他实在放心不下找去她家也一无所获,电话停机,敲门声在空****的房子里回**,没有任何人的回应。

“还是联系不到她吗?”

“嗯,我已经尽力了,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通,一开始只是无人接听,后来连续一个星期不开机,最后干脆停机了。还去了她可能会去的所有地方,半个人影都没有。”

纪亦忧的神经也开始过敏,对地方新闻一向漠不关心的她开始频繁关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在一起溺水事件报道之后翘了一整天的课坐公车到了郊区,只是为了确认那具无名尸体是不是印岚的。

风尘仆仆却一无所获,也幸而是一无所获。

——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印岚死了,那么她就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不管这段时间以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人们对未来的恐惧全数来自于对未知的不可预计和掌控,而当你走过这一段诚惶诚恐的日子再回头看时,看会发现它也不过如此,跟以往你所遇见过的障碍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下一次遇到同样令人害怕的未知时,不妨站在未来的高度去看待眼下的一切,心态自然而然就放平了。

高考终于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如期而至,纪亦忧脑海里反复设想和演习过的考前综合症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以及血脉喷张的兴奋感。

过山车之所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原因,大概就是它制造出来瞬间的巨大落差吧,由底端缓缓抬升的飘然,再到顶端几乎可以触碰天空的忘乎所以,最后急速俯冲跌至低谷的猝不及防。而人生际遇宛如抛物线,逐渐上升到顶端的过程,也意味着将面临达到最高峰的下一秒将全力朝低谷冲刺的境遇。

高考放榜的那一天,纪亦忧的成绩令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

最后一门英语本该是纪亦忧的强项,无论是哪一次模拟考都可以几乎以满分拿下英语的她,这一次竟然不及格。听力的部分答案核对下来没有一题是正确的,剩下的几个题型的分数也少得可怜。

学校方面认定纪亦忧是发挥失常到了极点,找到班主任去做规劝复读的思想工作,她却干脆连志愿填写的表格都是让宋尧代为转交学校的,除去英语一塌糊涂的成绩,其他科目优异的成绩还是让她勉强够到了一本线,于是她的志愿表格上填尽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大学,并且那些大学的所在地无一例外的与C大相隔千里,却跟宋尧所填的学校所在地全部吻合。

志愿确认之前纪亦忧已经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和宋尧一起去西藏,陆森然手里捏着她的录取通知书一脸愤然地站在她身后,情绪失控到极点,只差没有冲上去把她拎起来大声吼她:“这就是你所谓的放弃保送X大的资格,想要和我一起去C大?呵呵,纪亦忧,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原来那天你听到了啊,”纪亦忧停下收拾的手,静静地继续背对着他,云淡风轻地回答,“可是陆森然,我怎么可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我不想,也没有必要不是吗?我和宋尧打算一起去西藏旅行,然后再一起去学校报到——你还不知道吧,我跟他在同一个地方上大学,这当然不是什么缘分,而是人为的。你知道赌志愿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所以你应该也明白我有多么喜欢他,喜欢到,就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我也不惜一切代价抢过来……”

“你够了!”陆森然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打断纪亦忧的话,他冷笑着捏紧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似乎想要将它捏成碎片,好让纪亦忧不能如愿以偿,然而他的内心却比谁都难受,“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发挥失常,动用了一切关系跟C大协商,想要录取我就必须同时录取你,以你保送X大的资格完全可以通过审核!现在看来,呵呵,你是不需要这个机会了。”

为什么要把一切和盘托出?反正无论她知晓与否,结局都不会因此而改变,明知道她是理智冷静到了极致,甚至可以说是铁石心肠的女生。他若是不说出口,尚且可以挽回一丝颜面,可是他却为着那一点点回旋的余地,选择了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脚底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希望你祝福我旅途愉快,我也要祝贺你顺利被C大录取。”纪亦忧低下头继续整理衣物,似乎对陆森然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面对他情绪的剧烈起伏,她的淡漠冷血比任何剧烈的言语回应都更为尖锐有力,这是对陆森然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一切努力**裸地讽刺。

高考结束后纪亦忧一反常态地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陆森然当时以为她是不适应一切结束之后的松懈感,于是没有过多地理会。毕业之后的班级聚会他们都没有参加,只是呆在家里休息,看到纪亦忧食量急剧下降,陆森然偷偷地溜到厨房帮纪妈妈做饭,纪亦忧吃到他做的那道菜时他就格外紧张,生怕看到她皱眉的样子,幸好,她眼里偶尔会闪出食欲大增的光芒。

直到半夜被对面房间传出的哭声和梦呓惊醒,陆森然连续几天都披着衣服守在纪亦忧的房门外,生怕她出什么大事,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才令他稍稍安心。可是分数公布的那一天却再次将这份安宁打破,陆森然以几乎满分的成绩毫无悬念地摘取了本省理科状元的桂冠,原以为纪亦忧的文科状元也是理所应当的,暗暗记下了她的准考证号顺手一查,结果却让他以为是查分系统出了差错。

这么低的分数这么可能是纪亦忧的成绩,尤其是英语,居然不及格,简直不可思议。

当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古怪,陆森然看着纪亦忧咬着筷子迟迟不肯落下,神情也格外呆滞,他心下立刻明白了她绝对知道了成绩,只是他也不忍心直接点破她的伤心事,直到陆叔叔和纪妈妈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高考成绩放榜的事情,纪亦忧才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发挥失常了刚刚上一本线”就放下了碗筷重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家人怎么敲门都不肯出来见人。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低哑的呜咽声,显然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来,陆森然心疼地站在门外却无能为力。

那天之后陆森然就一直绞尽脑汁、想法设法地联系各个高校的招生办,将纪亦忧的情况反映过去,试图替她找到破格录取的方法。鉴于往年高考录取出现过知名高校为了争抢优秀生源,不惜开出同时录取高考状元女朋友的诱人条件的事情,陆森然于是想到了找C大的招生办,以同样的条件请求他们同时录取纪亦忧,并列出了她在高中阶段一直以来优异的成绩单和先前的保送X大的证明,C大考虑再三之后,为了保住陆森然这棵优质苗选择接受了这个条件,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费尽心机做的这一切努力,竟然被纪亦忧当成笑话一样对待。

“纪亦忧,我真是低估你了,也高估了我自己。”陆森然的声音突然变得暗哑,颓然地后退几步、将手一松,属于纪亦忧的录取通知书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脚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转身出去重重地关上了她的房门,离去的背影染上了几分浓墨重彩的悲怆寂寥。

门关上时发出的那声巨响好像重重的一拳直接打在纪亦忧的心底的那片柔软,瞬间令她痛得难以呼吸,最后一道逞强的防线即刻被击溃,她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对不起,可是……我别无选择。”

【Season,我想我做出了一个令我遗憾终身的决定,但至少现在的我不后悔,因为别无选择。From 优伶】

这一次,Season破天荒地没有回复短信,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保持了将近三年的联系毫无征兆地中断,纪亦忧尝试打电话过去,却听见电话系统里机械的女声重复着那句令人绝望的:“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