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黑白世界:另一种黑暗

回到公寓,我径自瘫倒在床,无论蔡心和我说什么,如何主动调情,我全都置之不理。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提不起一点力气,精神也同样萎靡不振,如同经历了漫长的黑暗终于走到出口,推门一看,却是比原先更幽深更漫长的另一种黑暗。

我闭上眼,沉入无边无际的另一种黑暗。虽然闭眼沉睡,但睡毫不踏实,我力图让自己在睡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可越是努力钻向睡的深处,便越是心神不宁。有什么扯着我的神经,将我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向硬邦邦的暗的壁面。每次我都被摔得粉身碎骨,有什么将粉碎的我一点一点归拢在一起,并再次狠狠摔向暗的壁面。

我坚持闭着眼睛,无论如何不想醒来。一切都是假象,我不愿看到的假象,我害怕醒,害怕想到蔡西的死状,然而脑中却反反复复出现吊在半空的蔡西,耳中分明可以听到蔡西痴痴地朝我笑,那笑声让我异常害怕。我缩起身子,紧紧闭着眼睛。如果真是一场噩梦,究竟如何才能真正在现实中醒来而忘掉这一切呢?

胸口窒息,身上沁出冷汗,脑袋在半睡半醒中昏昏沉沉,情绪惊慌失措,一忽儿怕到不行,一秒钟都无法忍受;一忽儿又平静如常,一切都是假象,睡和醒本无差别。我想大声喊叫,想把所有一切全都砸烂摔碎,却突然动弹不得,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渐渐地,声音从耳中消失,身体变得很轻,我缓缓呼吸,循着若明若暗的光飘行。光的尽头一团朦胧,我用力揉搓眼睛,才看清那是一团火光。

“唔,感觉你在这里,所以烧起篝火引你过来。没有光,在黑暗中很难辨清方向。”暗处蹒跚走来一个淡淡的身影,身影在火光旁坐下,抬脸看我,兽。

我四望一圈,周围布满深邃的黑暗,黑暗呲牙咧嘴地侵吞着火光,我不由靠近火光中心,坐在兽的对面:“这就是暗的谷底?”

“不舒服吧?黑暗蠢蠢欲动,张大嘴巴随时都想把你吞掉。相比世间一本正经的黑暗,这里的暗就好像饥饿的异形,流着粘乎乎的唾液突然跳到你面前,将你撕成碎片再一把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吃得一根毛发都不剩下。”兽盘起腿,用杖撩拨燃烧的木堆:“原本是留着过冬用的木柴,却为你全烧进去了。和你说,这里的木柴相当珍贵,经常转一整天连根像样的木枝都找不到。”

可以分明感觉到,黑暗正张口向我呼出阴森森的冷气,我把手放火前烘烤取暖。实际置身于暗的谷底,比原先听兽的形容和我的想像远为可怕,那是一种直入心肺的冰冷气息。时间、空间、呼吸、声音、思想、概念,所有一切都被黑暗步步紧逼。黑暗的确饥肠辘辘,将一切吞进茫茫的虚无之口。

“眼下还能凑合,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被撕裂嚼碎。可是到冬天,那就真像是进入了地狱底层。冷,出奇的冷,冷到恨不得钻进黑暗嘴里让它撕裂让它嚼碎。所以冬天没来之前,我便不断地寻找木柴,只要有火有光,暗就会止步,冷就会退却,好歹可以熬过去。”兽不胜爱惜地盯住火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兽被困在这里,活得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能。而我自己恐怕也将最终沦落到此,在出奇冷的冬天恨不得钻进黑暗嘴里被撕裂嚼碎。我绝望地叹息,将手伸进火中,火焰如水般在我手里流淌,不烫,很温暖。

兽用杖推开我的手:“当心,被吃进去就不好办了。火和暗一样,饿得很呢。”

“好奇怪的地方,黑暗是活的,火焰是温的。”

“最奇怪之处在于你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是生是死是睡是醒,这里没有存在和虚无的界限,只有无止际的痛苦循环。”

“我为什么在这里?还能回去么?”我突然一阵惊慌,自己不知不觉被火光引到暗谷,却还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去,往哪里逃脱。

“放心,你只是暂时掉进暗谷,火烧灭你自然可以回去。火灭了,黑暗吃下你再把你吐回去。这里是你的深层潜意识,只要你的意识没有完全消散,就不会被困住。你到这来,是因为你在需求我,寻找答案。脑袋想必乱套了,有什么问题想问吧?”

我想了想,满脑子都是问号,从哪里入手呢?

“时间有限,木柴很快就会烧得一点不剩,捡重要的问。”

“他们为什么吊死蔡西?”我问。

“如镇长所言,你把蔡西当成心肝宝贝,自然不会对蔡心一心一意。为了让你能和蔡心死心塌地的在一起,镇长便吊死蔡西,让你看到蔡西已经彻底死了。他们在瓦解你的心,分裂你的意识,这是他们存在的目的。”

“那么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看到蔡西在我眼前死掉,我的心已经没了。”

“真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不是说过了么,一切都是假象,蔡西不存在,你不存在,暗谷和我也同样不存在。况且死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个肉体空壳,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真正的蔡西不是见过了么?和我一样,被困在一个不存在的房间。”兽拿杖“嗵嗵”敲我脑袋。

回想起蔡西被吊在半空的情景,我仍然不寒而栗。真正的蔡西被困在不存在的房间与我相见,而作为肉体空壳的蔡西却实实在在地死在我眼前,在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中。我已完全分不清真假,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不明白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喂喂,眼下是提问时刻,要思考要总结留到回去再说。”兽继续敲我脑袋。

火光比原先暗淡了一些,黑暗无声无息地向光的中心蚕食。我盯着渐渐微弱的火焰:“出口在哪里?我到底如何是好?”

“要知道早就告诉你了,我在这里苦苦煎熬就是为了等你找到出口让我消失,这是我存在的目的。至于你该怎么办,我也没法给出指示,总之你必须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方向,无论发生什么,即使蔡西在你眼前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能败下阵来原地不动。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抓在手上的东西,小镇存在破绽,出口也一定存在,要相信感觉去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感觉上,所有一切都不对劲不正常。”我苦笑。

“那就把对劲正常的东西当做破绽去深入挖掘。‘海祭’怕是快开始了,在那之前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出口。”

“初来小镇就一直听说‘海祭’,死掉的老馆长和蔡西都提醒过我‘海祭’极度危险,原本几天后就要举办的‘海祭’却一直没有真正开始也没亲眼见识到,这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和小镇都还没准备好。你在寻找破绽,同时小镇也在完善自身并瓦解你的意识。小镇要在‘海祭’之前清除所有阻碍,烧死图书馆馆长吊死蔡西,最后将你彻底孤立,再通过‘海祭’将孤立的你整个融入到小镇里面。而以目前的情况看,小镇已大体准备妥当,朝你张开双手,一旦你的意识薄弱得足以被一下子推倒,小镇就会抱紧你,把你压进胸堂,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火光越发微弱,兽的脸变得有些朦胧,身体化作一团阴影,像刚出来时那样模糊不清。我就兽的话略加思考,趁火光还没退尽前追问道:“你说的,我始终不完全明白。这里的我受着百般折磨,现实中的我做什么去了呢?我与现实已经彻底断绝了联系?”

“很难明白,也难以置信,一切发生得怪诞离奇,若以正常思维现实角度去考虑,肯定什么也理解不了。但你要紧记,这是非现实的意识世界,是你自身的潜在意识,它存在于你脑中的某个隐秘部位。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有这样的世界,只是到死都没被激活而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现实中的你被查理博士动了某种手脚,使原本应该安安分分的潜意识开始活蹦乱跳,并以可见可感的形态塑造了这里。至于现实中的你在做什么,我和你同样无从得知。若想结束这一切,就只能找到出口,找到与现实的连接点。否则你即为你,现实中的你即为现实中的你,两者互不相干,一个被永久困在不对劲不正常的假象世界,一个活在硬邦邦沉甸甸的现实当中。”火光即将熄灭,曾用杖最后挑起奄奄一息的木柴,拨亮火焰:“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身边的黑暗已经虎视眈眈,心急火燎地准备一口吞掉你。”

浓重的黑暗袭来,像有谁拉住我向后拖拽。残存的一线火光也终于偃旗息鼓,在暗中缓缓消散。我长长地叹息,之后任凭黑暗处置。黑暗不具形体,无声无息,但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锋利的爪和尖锐的牙,恐怖感瞬间充满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黑暗毫不留情地将我撕开,一片一片。那已不单单是某种感觉,不单单是可怕的恐怖感,而是痛,不折不扣的痛,痛得让我恨不能马上昏死过去。然而我没能死,身体已经七零八落,痛感却强有力地折磨着我。我看到黑暗张开大口,将满地的我的碎片一把含进嘴里……

穿过暗的底层,我遽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淋,我眼望天花板平复自己。浓重的黑暗消失了,周围有淡淡的光,窗外传来嘈杂的雨声和隐约的雷声。

我起身拉开窗户,雨来势汹汹,天空压得很低,就像拧泡水的海绵一般将云层里的积水一古脑儿拧出。狂风大作,寒意扑面而来,远处不时有雷声响起,闪电忽远忽近,被闪电照亮的海面波涛滚滚。我大口呼吸,抛开黑暗谷底留下的恐惧和不安,将手伸向雨中,雨点打在手心,冰冷而真实。

兽说过的话断续出现在脑中,我关好窗,重整旗鼓,决定一边冲澡一边思考和总结。转身走到洗手间门前,却看到蔡心正把西蔡放在洗漱台上,手拿一把小锤,面无表情地敲打西蔡,西蔡睁着茫然的眼,同样面无表情。

我愣在原地,一声闷雷炸响,闪电光照耀出蔡心和西蔡的麻木,更深更可怕的恐怖感从脚底直升上脑门。我上前阻止蔡心,质问她为什么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蔡心如梦初醒般丢下小锤,慌忙摇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抱起西蔡仔细检查,后腿骨已被敲断,身上多处有淤青。然而西蔡并未表现出任何痛的神情,呼吸平缓而规律。我抱着西蔡到卧室找出医药箱,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将西蔡放在**。蔡心面无表情地站在卧室门口呆呆看我,我闭眼再次平复自己,不对劲不正常的世界。

另一种黑暗在我心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