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世界边缘:性感护士、油画中的少女、失散多年的兄妹

“喂,你醒醒!”我扶起瘫倒在我身上的乔治亚。

乔治亚勉强像是恢复了些意识,嘴角狠狠地抽搐,要说什么,但无法开口。身体受到重创,没有支撑的力气。我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乔治亚粘乎乎的腹部,伸出手一看,竟全是血。这家伙不会就这样死掉吧?虽然乔治亚的死活与我关系不大,但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我眼前。

我将乔治亚的一只手臂抬在肩上,环抱起他钻进正好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告诉司机赶往最近的医院。司机回头看着我和面色苍白的乔治亚,我蓦然觉得与司机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也来不及多想。

“前面正堵车,这里是单行道,掉头不得。”司机说后又指着乔治亚问:“那家伙伤得严重么?”

“不清楚,反正等堵车结束,这家伙也肯定玩完。若要叫我下车扶他走到医院,想必也得一命呜呼。”

司机摇摇头,叹息一声。之后猛打方向盘,重踩油门掉头开上人行道,一路鸣着喇叭在人行道中穿梭。

“怎么受的伤?”司机一边注意着前方和两旁的行人,一边向我问话。

“车祸,就在堵车那条路上。”我回答。

“唔,我说的是肚子上的枪伤。”

“枪伤?”

“不知道?”司机追问。

“你又如何知道是枪伤?”我反问。这司机大为可疑,莫不是组织人员?

“别担心,我开出租车前还开过诊所,看得出是枪伤。”

“原来如此。”我放下心来,但转念又觉得不该如此轻易放松警惕,可又不能让司机停车丢下乔治亚不管而自己溜之大吉。我暗自叹息,早知道会遇到乔治亚,会碰上形迹可疑的出租车司机,倒不如找个漂亮女孩躲在星级宾馆大睡一场。

在前方路口司机灵巧地转出人行道,这以后一直专心开车,再未交谈。我正担心着司机能否把我们送到医院而不是径直转到哪个秘密基地,不一会车便开进了一家医院,我长松了口气。

司机下车帮忙抬出乔治亚,此时的乔治亚已全然人世不省,只留有微弱的呼吸。我们抬他跑进急诊通道,医院的护工见状忙推出病床将乔治亚一路推进手术室。我跟随一名护士办了入院手续,护士长得丰满迷人,如果没摊上这件麻烦事,一定花钱找个丰满迷人的女孩,我想。

手术进行中,司机已经不知去向,连乘车费用也没结算就消失无踪,委实可疑。我犹豫着要不要一走了之,左思右想还是认为走为上策。正要离开时,护士突然挡上前来问我是不是打算离开。我说是。护士说抱歉得很,请暂时留在这里。我问为什么,护士皱起眉头:“医生交待让我看好你的,要问就问医生好吗?”

“那就请带我去见医生吧。”

“在手术室里面呢,所以,请耐心等一会,医生出来说可以走了,那时尽管大摇大摆离开,绝不阻拦。”

“嗬,这是什么道理?入院手续不是办好了么,费用也刷卡交了不少,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

“这个,”护士显得有些为难:“怕是责任问题,若是手术不顺利,出现意外情况,总要找个责任人吧,医院不能平白无故背个黑锅。你那位朋友伤势可不轻,说不定出来就直接推进太平间了。”

说得倒是实事求是,却不乏冷漠无情。护士为难的模样更显楚楚动人,也罢,反正离开也不知去哪里,与其花钱找不三不四的漂亮女孩,不如呆在这里和这位楚楚动人的护士随意闲聊。可当我准备拉开话题时,护士却很不识趣地走回值班台,接待其他的病人家属。我再次叹息,人生到底一蹋糊涂。

在手术室外耐心等了一会,思考眼下的现状,想起那张出现小麦的海报,越想越觉得离奇。小麦怎么会突然失踪后又突然成为海报模特?莫非只是那模特与小麦长相完全相同?

我走到值班台问护士上海都有哪些女子医院。

“这种问题,打电话问114不就好了。”护士显然以为我在故意搭讪,不过如其所言,打电话问114不就好了。

我拿出手机,眼角不经意瞥向值班台上的一本杂志,杂志摊开倒放在桌边,底页上竟印有那家女子医院的广告,小麦身绕飘带,身材性感。

我拿起杂志细看,的确是小麦,是我熟悉的小麦的身体。页面下方留有女子医院的联系电话,我认真核对上面的数字按下号码。铃响两遍电话即被接起,传来悦耳的女孩声音:“你好。”

“你好。”我回应道:“在海报上看到你们医院,想问一些海报上那位模特的信息可以么?”

“唔,指的可是那张‘粉红丝带’的专题海报?”

粉红丝带?不明所以。

“就是有个没穿衣服的性感女孩牵一条淡淡的丝带站在医院前面的那张海报。”我解释说:“女孩是我失踪了几天的女朋友,无论如何必须弄清她的下落。”

“唔。”对方好像将信将疑,或者完全不信:“详细情况不大清楚,也不方便透露。抱歉,还有其他事么?没有的话,可要挂电话了。”

“喂喂,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请务必相信……”

对方挂断了电话。

一蹋糊涂的人生。

我放下手机,愣愣地盯着杂志。

“哎,我说。”护士向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你该不会是以捉弄女孩子为乐的恶少吧?”

“无所谓,如果你认为我是混蛋,那就尽管把我当成混蛋离我远远的。”诸事不顺的此刻,我当真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护士注视了我足足十五秒,十五秒后改变了拒我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温和说道:“感觉上你倒是不错,只是行为太不靠谱。请原谅,无聊的男子比比皆是,自我防范的心理在哪个女孩身上都有,只是程度不同,偏巧我属于疑心重的,防备心理一刻都松懈不了。”

我放下杂志:“那么,感觉上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不清楚,反正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坏。”

“为什么表面看起来坏呢?”

“这不明摆着吗,风风火火地送来一个高危病号,既没有站在手术室门外来回走个不停,也没向我们打听过一句病号的情况,却想偷偷溜走,和值班护士随意调侃,最后还打了那么一通奇怪的电话。你说,这样看起来能不坏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反常。

“情况复杂得难以想像,不能只看表面。”我说。

“解释一下?”护士拿起桌上一支笔在手里转动,看样子是准备听我详谈一番。但我无心解释,和这位护士素不相识,自己又正处于凡事都应格外小心的处境,倘若随便就对人推心置腹,说不定会把自己弄得更加复杂,况且我又如何能确定眼前这位漂亮迷人的护士不是组织的人员呢?

护士仍然转动着手里的笔等我解释,也罢,反正此时无事可干无处可去,索性就和护士瞎扯:“火星人来到地球抢劫石油,朋友死死守住97号汽油的油枪。火星人一束激光打在朋友肚子上,朋友因此生命垂危。幸好我及时赶到,拿苍蝇拍消灭了火星人,将朋友送来医院急救。”

“的确难以想像,你对谁都是这么信口雌黄吗?”护士将笔放进笔筒:“如果实话实说,我或许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情况,关于那家女子医院。”

我重新拿起杂志:“你知道这个模特女孩的下落?”我指着广告上的小麦问。

“你还没告诉我实话呢。”

“唔,实在说来话长,像绕火星一周那么长。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先告诉我,如果有时间,我再慢慢解释我的情况给你听?”

“简单说下不就得了,一两句话概括起来。提取中心内容,中学语文课上不是常干这事的嘛。”

“简单说来,”我想了想:“我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人物。”

“就像蝙蝠侠像超人?”护士打趣道。

“喂,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我被某些人某些组织当作核心人物,随时都有被暗算的可能性,解释起来啰嗦得很。而眼下我非常着急地想知道女朋友的下落,若是知道点什么,先告诉我好吗?”

护士再次盯视了我足足十五秒:“好吧,我相信你,感觉上你或许可以相信。那是家普通的医院,广告打得震天响,服务态度却糟糕得要死,像那样的女子医院,我可以随口数出十几家。至于那个女孩,是叫小麦吧?”

“没错,是小麦。她在哪?”我忙追问。

“在哪里不知道,不过有见过,彼此说过话。没有提到有个神经兮兮的男朋友,也没留手机号码。只告诉了名字,说自己很危险,让我别靠近。当时我和小麦一起竞争这个广告来着,就是那家医院的广告,拍几张照片可以拿两千元的酬金,一直想买个名牌包包,女孩子嘛,为此而报名去试镜。可结果却输给小麦,我自然心有不甘,论身材相貌,我和小麦不相上下吧?”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我问小麦是不是有什么门路,小麦告诉我说这是预定的安排。‘抢了你的风头,对不起。’小麦这么说,之后又偷偷塞给我两千元。倒是个善良的女孩,这年头,居然还有像小麦这么善良的女孩。”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没有了啊,我拿了钱回来继续做我的护士,小麦拍了广告上了海报和杂志,我碰到了你这个神经兮兮的怪人,突然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异常之处。小麦真是你女朋友?”

“千真万确。”虽然没能听到小麦的具体下落,但至少可以确定小麦并没有像我那样被带进哪个秘密基地,至少还在现实世界中呼吸着现实空气。

“我说完了,现在可有时间慢慢解释你那复杂的情况?”护士再次从笔筒里抽出笔放手上转动。

我静静地盯着她,十五秒,十五秒后我仍然不能确定护士是不是组织人员。

“为什么想听我说,说起来可有绕火星一周那么长的。”

“因为好奇,觉得里面有异常。感觉上,你有异常的一面,有异常的情况,想了解整个过程,你如何变得这么神经兮兮,女朋友小麦是怎样失踪不见却又好端端地出现在杂志广告上。”

如果说个人感觉,感觉上这位好奇心过重的护士或许可以相信。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蔡西。”护士回答。

“蔡西?好奇怪的名字。”

“奇怪?说来听听。”

“实不相瞒,我领养的一条狗叫西蔡。”西蔡和蔡西,我蓦然一愣,脑中像有什么闪过,但无法捕捉。蔡西这名字忽然变得耳熟起来,像在哪里听过,像好多次叫过的名字。我努力回想,却没能找出和这名字相关的记忆。

“喂喂。”叫蔡西的护士拿笔“咚咚”敲打桌面以集中我分散的注意力。

我抛开思绪,转脸看了眼手术室,手术进行中,以乔治亚的伤势,估计还得持续好长时间。时近中午,我提议一起到哪里吃饭,边吃吃喝喝边听我慢慢解说。

“不会趁吃饭时借口上厕所偷偷溜走吧?那样的话我可没法和医生交待。”蔡西再次显出为难的模样,模样为难的蔡西越发楚楚动人。

“感觉上我应该不会溜走吧?”我笑着反问。

“你怎么知道?”

“感觉。”我说。

蔡西向另一名护士留话说出去吃个午饭,接着到更衣室换便装。等蔡西换衣服的时间里,那名护士一直盯着我看,我问她看什么,吓得她赶忙缩起脑袋,而我则一头雾水,这世界果真奇妙,或者难不成我表面上看起来真像个混蛋?

蔡西换上白色T恤灰白牛仔裤,头发整齐地扎好,看起来清爽单纯,俨然初中新到任的代课老师。我夸她长得漂亮,蔡西不无得意地笑道:“那还用说!”

两人到医院附近一家川菜馆就餐,挑了安静的包厢,点了重口味的菜式。蔡西喜欢吃辣,我却被折腾得惨不忍睹,连喝了好几罐凉茶。填满肚子之前,蔡西一声不响地只管专心对付一桌美食,进餐的模样颇为狼狈,简直像饿过三天三夜。我暗自感叹为什么漂亮女孩都有一副狼狈的吃相,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狼吞虎咽不可呢?

酒足饭饱,蔡西打了个充满辣味的短嗝,而我几乎是喝凉茶撑饱肚子。川菜这玩意儿实在非同小可,我无奈地望着还剩半锅的水煮鱼。

“家在四川,从小吃辣,也喜欢辣,辣妹子嘛!”蔡西开起一罐凉茶慢慢喝着。

我眼望蔡西,由于吃辣的关系蔡西脸色略微泛红,却红得恰到好处,俨然以乡村田野为背景的油画中的少女,少女手提竹篮,篮里盛满了鲜红的辣椒。

“喜欢我吧?”蔡西突然直截了当地问。

我略为吃惊,随即直截了当地回答:“喜欢,而且似曾相识,一听你名字就感觉应该认识的才对。”

“这个,”蔡西凝目注视我,十五秒:“我也有这感觉,好像和你认识,但实际不认识吧?我俩第一次见面,你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名字对吧?”

我认真再想了一遍,将记忆彻头彻尾梳理一番,却始终找不出有关于“蔡西”的具体印象,唯有不可思议的相识感缠绕在脑海深处。

“不可思议。”我说:“第一次听到你名字,第一次见到你本人,却越来越觉得两人曾经相当亲密熟悉来着,难不成我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我可不想突然冒出个哥哥来。”蔡西颇为冷淡地回应。

“我倒希望能有个漂亮的妹妹。感觉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明明就在那里,却死活抓不到。不可思议,就好像有谁故意把全世界的不可思议一古脑儿强塞给我。”我自嘲一笑,之后向蔡西大致说了自己不可思议的经历。真假查理博士、百万支票、乔治亚和卢卡斯、小麦和小A,以及一蹋糊涂的人生。

“如果能倒回去重新开始,拒绝那张一百万支票,或许人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如此大致说一遍下来,竟无端觉得那好像是与已无关的他人不可思议的经历他人一蹋糊涂的人生。感觉是非常奇怪的东西!

蔡西静静地凝视我,从我开始自述到最后再无话可说,蔡西一直保持着凝视我的神态。其间从未插话,没有惊叹没有疑问,没有“天呐,怎么会这样?”,没有任何表情上的波动。俨然手提竹篮的油画少女,始终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姿态提着竹篮,身后是广袤的田野,田野一片青绿,伸向沉默的天际。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或许说得支离破碎不够完整,或许我的语言缺乏逻辑而让人费解,总之我已把能说的想说的都一古脑儿说尽,然而蔡西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住我。沉默一时僵持不下。我不自觉地在脑中推出油画少女的轮廓,并逐一填补各处细节,粉嫩的脸蛋鲜红的辣椒,朦胧的绿野和芬芳怡人的清风。

“不可思议啊。”蔡西突然出声说道:“你说的,我完全相信。简直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一切都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而且我深有预感,哪怕让你重新开始,你也势必再次陷入同样的处境,因为那是不容你选择的漩涡一样的命运,重来一千次一万次也无可挽回。”

我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即使倒回去重新开始一千次一万次,我想必也将无可挽回地陷入同样不可思议的处境,卷入漩涡的中心,不容我选择。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蔡西问我。

我敲着空**的脑袋,往下如何是好呢?

“哎,和你说,有种说不出来的趋势让我觉得必须和你出来吃饭听你谈谈经历,可听完之后我却糊涂起来。虽然问你有什么打算,可我自己也没了主意,照理来说应该回医院继续做个小护士,可眼下相当强烈地觉得不能那样,我必须帮助你,帮你脱离困境,和你一起改变现状。这是我的趋势,如同漩涡一般不容选择的趋势。为什么会这样呢?”

“奇怪的感觉。”我说。

“没错,感觉是非常奇怪的东西。”

我眼望蔡西,性感护士、油画中的少女、失散多年的兄妹,感觉上,蔡西身上或许还有我没看到的什么。

这感觉让我突然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