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黑白世界:在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中

婚礼在镇长别墅的花园里举行,场面壮观而诡异。镇上人们全都手捧鲜花聚集在别墅内外,脸上刻着僵硬的笑。别墅外虽然人山人海,却毫不拥挤不嘈杂,人们井然有序地或站或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连呼吸都感觉不出,俨然从哪里逐一搬过来的雕像,根据场合的需要放上鲜花,雕出笑脸。而别墅内的花园同样是无声无息。几张垫有白色桌布的长形桌整齐摆放,桌旁规规矩矩地坐满来客,来客们无不面带微笑,以同一角度面向临时搭建的礼台。

作为婚礼,现场未免过分安静过分整齐,没有撩人心扉的婚礼进行曲,没有热闹的庆祝活动,没有欢呼雀跃的人群,开场无声无息,如同死了一般。但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结婚只是我和镇长提出的交换条件,并不包含实质性意义。而眼前的婚礼,也并未实际发生实际存在,死掉也好,活蹦乱跳也罢,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在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中,我的感觉异常飘乎不定。仅凭兽的一席话和镇上发生的各种莫名其妙的怪事,我仍然很难完全相信自己已经脱离了现实。兽虽然长得离奇古怪,但不能因此完全排除实际存在的可能性,可能因为基因突变或者核辐射导致了兽另类的模样,抑或只是新的杂交物种。小镇与世隔绝,但现实中存在着与世隔绝的小岛并不足为奇。虽然可以找出各种微乎其乎的可能性解释这一切的“假象”,然而一切又发生得委实不可思议,自己如何来到这块与世隔绝的小岛?蔡西如何变成蔡心?图书馆究竟暗藏怎样的玄机?镇上人们为什么全都不正常不地道?我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个意识影像?脑子里突然出现好几个“我”发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我无法回答,唯一能确定的是,必须离开这里,无论这里是真是幻,我要回到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

在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中,我穿着俊俏的西服,蔡心穿着婚纱挽着我的手,两人站在礼台上如元首般面向众人。穿上婚纱的蔡心显得格外迷人,身着西服的我也似乎颇为引人注目,倘若在正常世界的正常状态下,一定让我感觉十全十美,而在这里的我,却总是焦虑不安。我只想尽早结束这场荒唐的婚礼,回图书馆查找真相和小镇的出口。下午一直坐在海滩上抱着蔡心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直到镇长派女仆再次前来催促。蔡心早已迫不及待,我却始终昏昏沉沉。

西蔡被女仆带回公寓,我昏昏沉沉地随蔡心到镇长别墅换了西服,站到礼台上,望着花园内外如石雕般无声无息的人群。天色渐晚,光线隐约暗淡,游离的光粒子忽隐忽现,眼前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我重新振作精神,睁大眼睛,人们依然无声无息地一动不动。天色又暗了几分,空气仿佛被黑暗搅得有些混浊。不知道要这样站多久,莫非镇上的婚礼就是站在礼台上与众人面面相觑不成?我发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十分愚蠢的傻事,就好像服装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展示着身上的西服和我本身的愚蠢。我不耐烦地问蔡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蔡心正满心欢喜,完全忽略了我的不耐烦,回答的语气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愉快:“这是婚礼的开始,先在礼台上站一小时,受人们瞻仰,让所有人见证我俩已结为夫妻。这一小时是人生中最美妙最幸福的时刻,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再延续一个小时。”

可笑!

我不禁笑出声来,自己要傻乎乎的当一个小时的橱窗模特,这是谁定的荒唐规矩?但无可奈何,既然规定要在台上先站一个小时,我也只能耐心等一小时。若是任性转身离开,之前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力气。

胸口渐渐烦闷,腿脚开始酸痛,漫长的一小时,漫长得如同撒哈拉沙漠如同喜马拉雅山脉。蔡心或许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每分每秒,而台下的人们则始终屏息敛气默不作声,在这不正常的气氛当中,唯有我显得茕茕孑立。我反复提醒自己,小镇和镇上的一切只是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即便其为现实,也是不属于我的荒诞不经的另一个世界。我必须清醒地明确这一点,否则我将迟早混淆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沦为无声无息的石雕。

天黑得严严实实,花园亮起灯光,一小时时间终于过去。

实际上我完全不确定自己站立了多久,已经分不清一小时和两小时之间的差别,思想过于混乱,难以把握时间概念。只见镇长身着黑色长裙,脖颈上戴一条与长裙相得益彰的水晶项链,缓步朝我走来,说一声“可以了。”蔡心拉我到一旁的桌边坐下,我才知道一小时已经结束。

接下来镇长开始发表演说。先是对婚礼表达一番自以为是的祝福,随后谈起了小镇迄今为止的所有历史,再次教育人们小镇是何等的神圣。最后镇长走到我面前,亲切地笑道:“祝贺你,正式成为小镇的一员。”

“谢谢。”我勉强挤出笑脸。

“祝福你们,愿你俩永远相亲相爱。往后无论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你是小镇的中心,同时小镇也将成为你的中心。”镇长停顿片刻,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勉强又挤出一些笑来敷衍,于是镇长满意地继续说道:“婚礼的最后,请说出一个除蔡心以外你最珍视的人。”

我不明白镇长为什么这么问,我若说是蔡西,镇长能让蔡西回到我身边取代蔡心么?如果说是老馆长,镇长能让老馆长起死回生么?

“想好了?”镇长催问。

“蔡西。”我随口回答。

“果然心里对蔡西念念不忘。虽然早就想到会是蔡西,可是听你这么说出来,还是有点难过。毕竟蔡西和蔡心一样,都是我女儿。”

难过?我不明所以。

镇长转身向女仆耳语着什么,女仆点头离开。

“请原谅,由于你的特殊性,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看似不正常实则地地道道的举动。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存在吧?”

“我是小镇的中心。”

“没错,没有你,镇不成其为镇。这是你的镇,你可以为所欲为,但在你与小镇完全融为一体之前,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地帮助你,冲破一切障碍,一块一块搬开所有绊脚石,让你走得顺顺当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让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请务必理解,我们的行为全都地道正常,是为帮助你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即便一时无法理解,也只能让你委曲求全,我们无论如何必须这么做。”

镇长的话让我顿感不安:“你们难不成要再办一场火化仪式?这回是蔡西?可蔡西已经消失了,像个意念从脑中一闪而过,什么也没留下。”

“蔡西没有消失,她一直都在,只是疯了。突然疯掉的,没受任何刺激,但说不了话,神智不清,吃喝拉撒倒还是会,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把蔡西放在医院由专业的医生照料,至今病情没有半点好转。”镇长看向我身后,我随其视线转身看到两个医护人员正搀扶着一位零乱不堪的女孩朝我们走来,女孩身穿条纹病号服,衣服上一片一片地沾满了污渍,头发乱成一团,额前的乱发横七竖八地挡住了脸面。

蔡西?

我心里一惊,走到女孩身边撩开她脸上的乱发,真是蔡西!

蔡西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嘴旁流出唾液。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痴呆的女孩,就是以往单纯可爱的蔡西。

“蔡西!”我唤道。

没有回应,蔡西连眼珠都未动一下。医护人员以惋惜的语调告诉我说:“谁也认不出,谁和她说话都不起作用。原本好端端的女孩,落得这般下场,可怜。”另一边的医护人员接着说道:“听力没有问题,身体也做了全面的检查,全都完好无损,但就是没有反应,就好像丧失灵魂的肉体空壳。”

“空壳?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需要具体详细的解释。

“突然疯掉的,毫无前兆,说疯就疯,而且疯得无可救药。”镇长朝两位医护人员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地把蔡西带上礼台。

“原以为蔡心可以替代蔡西,两个人完全一样不是么?连我都有时分不清蔡西蔡心有何差别,为什么偏偏只中意蔡西呢?”镇长一声轻叹:“为了消除蔡西对你的影响,为了你和蔡心能够珍视彼此,我们就必须让蔡西真真正正地消失。搬开挡在前面的绊脚石,让你走得顺顺当当。”

镇长走回礼台,几个壮壮实实的家伙不知从哪里抬来一个奇怪的木架,木架很高,两边有牢固的支架,中间横插一根长圆木。

“如果有谁破坏了镇子的安宁,我们绝不姑息,即便是我的女儿,也不能成为小镇的障碍。”镇长高声说道:“蔡西错误的存在影响了小镇的安定,我们必须纠正这个错误。”

镇长向身后两位医护人员作出指示,两人从随身携带的医疗包中取出一条粗绳,扎好套在蔡西脖颈上,绳的另一头甩过木架上的横梁,由壮实的家伙拉着。

我终于看明白他们是要吊死蔡西,这让我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才是真正的疯子!我闯上礼台抱住蔡西,朝众人怒喊:“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蔡西,你醒醒!”我拼命摇晃蔡西,但蔡西仍然毫无反应。

和老馆长被火化那晚的情形一样,两个壮汉强行将我拉走。镇长气宇轩昂地高谈阔论一番,随即壮汉们一把拉起粗绳,蔡西被吊到半空。

悬吊在半空的蔡西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的表现,任凭自己一点一点断气,我用尽全力却挣脱不开壮汉的束缚。脑中突然乱成一团,继而空白一片,空白中又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切都是你的错,既然不能掌控自己的意识,为什么要创造出我呢?”

“这里有吞食心的东西,时间长了,心就开始慢慢变少,一点一点消失,最后什么也没有。”

“你是小镇的中心,同时小镇也将成为你的中心。”

……

在各种零乱的声音中,蔡西渐渐死在我眼前。

自己最在乎的蔡西就这样荒唐地死掉,而我无能为力。我的心阵阵绞痛,眼前一片朦胧,周围悄无声息。很久很久,我隐约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耳旁说道:别担心,我好好的呢,你忘了么,一切都只是假象。

蔡西!

我转身却看到蔡心一脸幸福的笑脸。我瘫坐在地,即使都是假象,我也无法接受。

在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象中,我看到蔡西吊在半空,朝我痴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