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世界边缘:混沌概念 现实世界的现实空气

在实验室呆了两天时间,时间不长,对我来说却相当不短。外部世界或许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已经动**不安一片狼藉,或许早已经历了末日而烟消云散,唯独我被扔在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不停地反复思考自身处境,不停地长吁短叹和空虚。

小A和西蔡一直不见踪影,小麦也杳无音讯,福克斯整天兴致勃勃地分析我的意识图谱,心血**时,便下橱弄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端来同我一起分享,并就美食来一通长篇大论。我告诉福克斯自己是何等的焦躁不安,脑子不好使,有些事情死活想不明白,也不明白从哪里入手能把情况把握得更加全面。福克斯回答说眼下必须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要懂得思考和总结,才能不断领悟出新的东西。

“应该安静思考的时候,就一动不动地乖乖坐着,等时机成熟再大刀阔斧地出手大干一场。”福克斯像是安慰我说:“外面的事情任其发展不用放在心上,等天下乱成一团时再出面收拾残局。这段时间你也累得够呛不是么,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不好使的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现在正是让你调整状态的时机,重整旗鼓,准备应付更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可是我无能为力,对当前的处境和未知的将来完全束手无策,任凭脑袋如何思考总结也仍然无济于事。我颓然躺下,一分一秒地睡。

两天时间不长,对我来说却相当不短。我反复回想过去,推测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越是深入思考,便越发觉得空虚。自己仿佛一步步脱离现实轨道,而通过思考这一概念式的途径将自己送往茫茫然的虚无之境。思考渐渐偏离了方向,离为什么思考这一出发点越来越远,最后竟自成了无边无际的幻想。我幻想自己在一无所有的空白中不断向前行走,有人在我身边画出指示箭头,我跟随箭头走到一座奇妙的镇上。镇上人们无不对我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我洋洋自得地跟随箭头继续行走,前方出现一片汪洋大海,我想停下却发现脚步不听使唤,双脚自行其是地往前迈步。海近在咫尺,我被不听话的脚步带入海中,海水很快将我淹没,我奋力挣扎,海面却好像陡然升高,而我无能为力地迅速下沉并窒息。

在将死前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惊醒。犹如溺水后经过紧急抢救而侥幸生还,我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前竟有真真切切的水压感,以致我好长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做了场梦还是当真被扔进水里再打捞上来。我呆坐床头,卧室里除了床和床头柜,概无多余之物。周围玻璃环绕,倒不觉得空间局促,但在同一场所无所事事地呆呆思考,且每次都沉入深海而半途惊醒,如此两天时间,对我来说真可谓相当不短。我在不短的两天时间里重复着同样的境遇,而福克斯则独自埋头研究,我几次上前搭话都被置若罔闻。我不时观察实验室里怪模怪样的机器,但丝毫提不起兴趣,既不想知道这些玩意儿如何操作使用,也不想追究其制造原理,对我来说,无非是一堆破铜烂铁而已,无非是受齿轮推动的高科技时代下的一滩混沌概念而已。有人对高科技下的混沌概念苦心钻研,有人嗤之以鼻,不幸的是我属于后者,因为脑袋不好使,不得不嗤之以鼻。于是我这颗不好使的脑袋便像个皮球一样被那些钻研高科技的天才人物踢在脚下,为什么这个时代要有那么多天才呢?为什么天才们都围着我这个皮球转呢?

思考徒劳无力,我又一次颓然倒下。

倘若在此超过两天时间,哪怕多出一秒,我可能就要发疯,就要把实验室砸烂,把福克斯切成肉片,然而福克斯却不失时机地在我脑袋里的弦即将崩断的前一秒告诉我说可以回去了。

“这就回去吧,送你到仓库,之后的路还记得?”福克斯仍然那身白色西服打扮,一副KFC老头的模样。虽然已连续两天被迫看他这副德性,但此刻却再度感到有些新奇。

“记得。”我说。

“那好,到仓库后戴上防毒口罩,沿来路往外走,一直走出隧道。那里停有辆黄色‘福克斯’,我的车,尽管开走。”

“出去后到哪里呢?”我问。

“逛街看电影,或者花钱找漂亮女孩到星级宾馆好好痛快一下,想怎样就尽管怎样,爱去哪就去哪。”福克斯递给我一个双肩背包,包不重,看样子没装多少东西。

我背上包,随福克斯乘电梯下山,往回走进迷宫。路上我追问福克斯为什么突然放我回去:“画了我的意识图谱,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打算把我一脚踢开?”

“嗬!到底是榆木脑袋吧。我可没什么坏心眼,若当真只是要利用你,就把你像动物园的狒狒一样关到铁笼子里。枉我好心好意地为你烹饪美食,让你睡舒舒服服的大床,自己一把骨头了,还要将就趴在实验桌上。”福克斯作出生气的模样回头看我。

“好吧,我不该错怪好人。那么请直接告诉我,我不在的这两天,外面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唔。”福克斯神情严肃:“接到小A传来的消息,说无论如何必须让你出面了。你的消失已经惊动了查理背后的组织,那是相当非同小可的国际性组织,力量之大足以让联合国都为之一颤,明白吧,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说,有那么一个可以让联合国都皱起眉头的国际性组织不满意我的消失,而准备对这个世界大动干戈了?”

“没错,脑袋还是有两下子嘛。至于组织的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只知道早前由一个非法传销机构发展起来,发展势头排山倒海,几年内就跻身为上市集团公司。以合法公司的名义,这家组织把触手伸向了各行各业,最后腐蚀渗透进政府机构,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便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对你的消失颇为气恼,并且已经展开了行动。”福克斯靠在石壁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当然,这一点早在预料之中、计划之内,我之所以让小A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惊动那个组织,为了让他们着急起来,行动起来。查理需要你的时候而你忽然消失不见,实验停在原地,查理无可奈何,组织自然要出来想办法。而他们一旦正式出面插手,公安部门也一定采取相应措施,公安部门也不是闹着玩的。作为正儿八经的政府部门,公安办事总是要走个程序,不能像那个组织一样随便闯进家门,为此,公安方面特地成立了秘密行动组,由清一色的顶尖高手组成。行动组的目的就是追踪那个组织,与其周旋,所以一旦组织开始大动干戈,行动组的高手们也就紧锣密鼓地暗中行动起来。而眼下,组织已经开始着急,行动组已经摩拳擦掌。你必须出现了。”

“既然两边的势力都不是闹着玩的,那就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好了,为什么要我出面?我出面就能让组织安分下来,让摩拳擦掌的高手们鸣金收兵?”

“如果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没能把你揪出来,组织必定弃你而去,重新在人海中筛选新的实验对象交给查理。他们愿意在你身上费心费力,但也有限度。为不使事态扩大,把行动组这条尾巴甩远点,他们就不会在你身上过多的纠结。那么一来,非但组织和行动组没能斗个你死我活,你也被列上了组织黑名单,只要发现你的踪迹,必然灭口。”福克斯用手掌在脖颈上比划:“咔嚓!干净利落,不留一丝血迹。不想被‘咔嚓’的话,现在乖乖出去站到组织面前,让他们在失去耐心之前找到你。他们找到你了,自然不会再动干戈。而行动组的人就会发现,你这个榆木脑袋竟然能受到组织这么大的关注,从此对你刮目相看,死死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只要行动组盯住了你,公安部门就能顺藤摸瓜地揪出查理,查清事实真相,从事非法研究的查理并非我福克斯,而是那个欺世盗名的无耻之徒。”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洗脱罪名而一步步引我上钩,并非因为同情我、可怜我而伸以援手。”我一声苦笑:“虽然装扮成KFC老头的可爱模样,却利用他人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和查理有什么差别呢?”

“嗬,差别大着咧!查理对你的利用,是实实在在百分之百的利用。对查理来说,你不过是一件工具、一部机器而已,你为实验而存在,一旦实验完成,你这部机器没有可用之处,查理会像处理废品一样把你扔进垃圾桶。这就是那个人的处事之道,过分的实用主义,但凡于已无用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我可是吃够了那家伙的苦头。而我对你,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与其说利用,莫如说互相帮助更为恰当。我帮助你化险为夷,保护你的脑袋不让查理对你胡作非为,你帮助我引起公安部门的注意,让世界看清真相,还我清白。政府通缉令上大大地贴着我的照片,而那家伙却变性成美女逍遥法外,难道我不值得同情,不值得你可怜?”

我有些糊涂,自己究竟有没有错怪福克斯呢?现实错综复杂,要在如此复杂的现实中分清是非对错、把握正确方向,对我这颗榆木脑袋来说绝非易事。我只能凭借自己并不明确的直觉摸索,直觉感到能把自己装扮成KFC老头的家伙应该不坏。我眼望福克斯,从心底吐出一声叹息:“明白了,你我同病相怜,都是可怜巴巴的角色,两人应该互相帮助,彼此信任。可我就这么出去了,会不会遇到难缠的家伙把我关进铁笼?组织不是气恼着么,他们会不会先将我好打一顿?”

“麻烦事虽然不少,但没人会迁怒于你,若有人问到什么,尽管照实回答,就说是被我福克斯藏起来了。问你福克斯是谁,你也尽管知无不言。不用担心我的情况,我自有办法。适当的时候,小A会和你联络。”福克斯转身继续前行,两人再无言语交谈。我暗自在脑中整理复杂的现实关系,结果仍然一头雾水。福克斯、小A、查理博士、国际组织、公安部门,还有我的小麦……脑子混沌不清……超市营业员、KFC的收银小姐、站在人行道旁等绿灯的路人,仿佛身边所有人都和我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我俩同病相怜。哈兰·山德士如此说。

由于注意力分散,险些没跟上福克斯,福克斯几次回头提醒我:“在这种地方胡思乱想,不要命了你!”

我于是紧随其后,很快两人就走出了迷宫。进入仓库前,福克斯从我背包里拿出口罩让我戴上。我脑中一闪突然想起小麦,便问福克斯小麦有什么消息么?福克斯摇头说没有:“不过大可放心,你出现了小麦自然也将出现。”

没等我问为什么,福克斯一把将口罩套到我脸上,拧动墙角开关,仓库小门升起。我向福克斯挥手告别,福克斯把我推进仓库。

沿着来路往回走,穿过仓库和不平整的隧道,久违的自然光缓缓映入眼帘。我摘掉口罩深呼吸,空气混浊,但味道真实。现实世界的现实空气,高科技污染下的独特气息。隧道出口停一辆黄色“福克斯”,车钥匙插在门上,我开门钻进车内,打开车载音乐,出来一首从没听过的英文歌曲。从音调和风格上看,我猜是五十年代猫王的摇滚乐。大学宿舍里有位舍友神经兮兮地迷恋猫王,受其影响,对猫王的音乐多少有所了解。耐心听了一曲,的确能听出撼动人心的什么。音乐不赖,“福克斯”搭载的索尼音响也相当不赖。

一曲结束,我转动钥匙发动汽车,重重地一踩油门,重新回到混浊的现实世界。

喧嚣的街、拥挤的人流车流、随处可见的巨幅广告牌、纵横交错的柏油路和高架桥,以及城市特有的阴霾天空,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在我空白的脑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我感到自己不过是粘附在网上的一只微不足道的爬虫。在城市这张错乱的网中茫无目的地开车,越发觉得自己这只微不足道的爬虫与核心人物之间完全不着边际,简直相隔十万八千里。我只是平庸无奇的普通人,脑袋普普通通,所掌握的技能也普普通通,应付日常生活和平凡工作尚可凑合,复杂的问题死活考虑不来。而如今我这么一只微不足道的爬虫,却一头撞入错综复杂的网的中心。想到这里,不禁自嘲苦笑。

前方路上堵起长长的车流,发现堵车时已经进退不得,便索性熄火拉了手刹,靠在椅背上琢磨往下做什么好。福克斯说想怎样尽管怎样,但我并不想怎样,既不想回家舒舒服服地大睡一场,也不想花钱买个漂亮女孩痛痛快快地逍遥快活。找女孩这种事,上大学时倒是荒唐过几回,宿舍里有荒唐的家伙,受其影响,我的人生也多少有些荒唐起来。想起大学宿舍,那可真是奇妙的团伙。热热闹闹的八人间,关系和谐融洽,彼此之间不争不吵,谦恭礼让,将文明的优良传统发扬到极致。而同时,表面谦谦君子的我们,却尽情地挥洒着内心深处恶劣肮脏的本性。我们玩世不恭,喝酒闹事找小姐,无恶不作。回想起来,真是一段可笑而美妙的青葱岁月。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渐渐断绝了来往和联系。那些可笑的家伙们,眼下都在做什么呢?我可以轻易推出一百种可能性,但一定没可能像我这样无端地成为核心人物。我眼望前方长长的车流,喟叹一声,之后拍脑门自问往下到底做什么好?总得拿出个现实主意,就这么一直困在车内胡思乱想不成?组织或者公安特别行动组又会在哪里突然出现押我到哪里的秘密基地呢?无论如何,在被组织被行动组找到之前,我是完全自由的,想怎样即可怎样。然而车被堵在路中间,动弹不得。我耐心等了一会,其间脑海自行其是地浮想联翩,车内空调吹出的冷气带有浑浊的灰尘味,我索性背起背包下车步行,到前面察看堵车的根源。

车流堵得很长,步行了将近十分钟,看到人群正站成一团围观什么。我挤上前去,原来是车祸,一辆雪白的“宝马”与黑色“福田”大货车迎面碰撞。货车只是前保险杠略微凹陷,宝马则惨不忍睹,引擎盖皱皱巴巴,发动机**在外,车头严重变形,左前车轮不知去向。车旁一滩混浊的血迹,宝马和货车的司机都不见踪影,大概已被送往医院救治。交警正一边疏散交通一边整理现场,人群中议论纷纷,但嘈杂零乱,完全不知所云。

看这阵势,估计堵车还得持续好长时间。我放弃“福克斯”,继续徒步行走。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路旁一张宣传海报突然跃进我的视线,海报画面让我目瞪口呆,是小麦!小麦将一条粉色飘带压在胸前,飘带柔和地缠绕在小麦一丝不挂的身体上。身后是一家女子医院的门诊楼,小麦笑得很灿烂,身材性感迷人。

我怔怔地看着性感迷人的小麦。

“好久不见,你终于出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子语声,我回过头,再次一惊。

是乔治亚。但与前几次见到的乔治亚相比,眼前的他却显得狼狈不堪,原本一丝不苟的黑西装此时到处沾满污迹,且有好几处已经开裂。脸上有块不小的淤青,嘴角有新鲜的血渍,脸色相当难看,活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冰冷尸体。

“怎么搞的,像死了一般。”我问。

乔治亚一手捂在腹部,指缝间有血流慢慢涌出。

“出了车祸。”乔治亚有气无力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堵车的那条路:“组织对我下手了。”言毕,乔治亚瘫倒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