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黑白世界:思考发出回声

醒来的时候,蔡心正迎面抱在我身上:“我俩结婚吧。”

我轻轻推开蔡心,但蔡心顽固地将我抱住。

“结婚以后呢?”我问。

“生孩子啊。”

“生了孩子之后呢?”

“抚养孩子呗,给宝宝喂奶洗尿布,傍晚抱着宝宝一家三口散步看日落,不赖吧?”

“唔。”我不置可否。从老馆长被火葬后,和蔡心的关系一度跌落谷底,两人无话可谈,不知何故,蔡心突然态度逆转,主动凑上前来,谈起结婚之事。

“喂,不赖吧,三口之家?”蔡心追问道。

若在平时自然不赖,但昨晚和兽谈话过后心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自己并不存在,蔡心不存在,三口之家更无从谈起。不存在的一切终将消失,回到实实在在的现实。犹如梦一般,醒后莫名地发呆,对梦境内容忘得一干二净。而以眼下的处境,要想顺顺利利地醒来绝非易事,要是落到兽一样的下场,永远被困在黑压压的梦的谷底,那委实生不如死。如此一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行动起来,找到离开小镇的出路,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

“你倒是说话呀。”蔡心一再催问。

“不赖,日落不赖,三口之家也不赖。”我一边随口敷衍一边仍在心里暗自揣度自己如何是好。小镇四面环海,出路在哪里呢?原本可以推心交谈的老馆长已化为灰烬,而兽又无处可寻,留下的只有一张让人不明所以的数字废纸。对了,馆长既然将一张废纸藏在隐秘的禁书中,那必定不是一张普通的废纸,而眼下我也只能由此入手。我转念想到通过和蔡心结婚这一妥协行为,向镇长提出接手图书馆的要求,从而堂而皇之地进入已被封锁的图书馆。

“结婚吧。”我说。

蔡心激动地紧紧抱住了我,我由于拿定了主意,一时安下心来,便和蔡心抱在一起如痴如醉地缠绵。蔡心的身体温柔如水,在蔡心的似水柔情中我不由自已地心潮起伏,我抱住蔡心,将长期压抑的情绪一古脑儿发泄在她身上,最后迎来转瞬即逝的快感和空****的虚无感。蔡心问我什么感觉,我说像做梦一样,真希望就这样不要醒来。

“那就不醒来好了,我俩永远这样逍遥快活。”

回想一蹋糊涂的过去,孤单单地坐电脑前绞尽脑汁枯做设计的现实,我宁愿永远这样逍遥快活。可是好梦的背后是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我不能放任自己沉沦。“记住,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兽如此说。

不要被假象迷惑。思考发出回声。

我再次重整旗鼓,来不及犹豫,必须马上行动起来。我起床穿衣,拉开窗帘,阳光略为刺眼,但眼睛习惯之后便觉得恰到好处。站在窗前眺望,海仍然平静而安详,小镇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

渐渐适应了小镇生活,连看不到色彩这点也显得无关紧要,较之过去的形形色色,眼下的黑白色调反而更加详和简约。我深深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尽可能地释放脑中纷杂的思绪,而脑子一旦被排空,更多的不安思绪便汹涌而至。思想变得很沉重,我一声长叹。

“客官,早餐您来点什么?”蔡心穿好衣服后蹦到我身边打趣道。

我眼望蔡心,想起不久前和蔡心一起疯一起寻求刺激的经历,想起老馆长火化的那晚蔡心的嘴脸,这个曾让我捉摸不透的长有蔡西模样的女孩,既让我感到无端的亲切,同时也莫名的害怕和厌恶。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蔡心卖弄着她的温柔靠在我肩上。

我敷衍地笑笑:“没什么,早餐吃豆浆油条吧,好久没吃豆浆油条了,怀念那味道啊。”

“楼下早餐店的油条又大又粗,豆浆又鲜又甜,两人可以一起下楼吃热乎乎的豆浆香喷喷的油条。真叫人开心呀!开心吧?”

“唔。”我不开心,又鲜又甜的豆浆和又大又粗的油条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肚子的确饿了,一早就和蔡心那么胡来让我多少有些体力不支。我委婉地推开蔡心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准备尽量开心地享用一顿早餐。洗漱中,我意外发现西蔡正蜷缩在水槽底下。好久没注意到西蔡,长久以来一直忽略了西蔡的存在,可是西蔡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我蹲下身,和西蔡默然对视。西蔡的眼睛死气沉沉,不像是疲劳堆积出来的无精打采,而是彻彻底底的死的阴暗。那阴暗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我,我能感受到西蔡传达给我的冰冷气息,却完全不明白西蔡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伸手摸西蔡的额头,将西蔡从水槽底下抱出。

“哎呀,西蔡!”蔡心看到我抱着西蔡走出洗手间时相当吃惊。

“吃饭去吧。”我无心理会蔡心的惊讶。

带着沉重的思想和死气沉沉的西蔡一起和蔡心下楼到早餐店,点了又粗又大的油条和又鲜又甜的豆浆,我一边机械地吃一边给西蔡喂食。蔡心有意搭话,但我全不理睬。西蔡也显得相当麻木,油条伸来只管张口吞下,分到嘴边的一盘豆浆也舔得一干二净。

饭后抽了支烟,几次突然反胃,忍不住吐出一些豆浆。蔡心问我要不要看医生,我说不用,只是有点恶心。

于是我沉重的思想之外,又添了几分恶心。

“哎,我说,和我结婚可是非常幸福的事哦!我嘛,一定会让你开开心心,即使现在不开心,结婚以后也保证让你逍遥快活!”蔡心满脸自信地说道。

“谢谢。”我敷衍。

“那么,我俩现在就去镇长那里?结婚这等大事,需镇长批准才行。”

正合我意:“走吧。”我说。

蔡心从停车场开来“甲壳虫”,我一路抱着西蔡,对蔡心的搭话仍然只是敷衍。蔡心自讨没趣,便默不作声。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蔡心突然想起似的打开车载音乐,音乐无聊透顶,全是毫无意义的烂俗曲目。

到了镇长华丽的别墅,铁门大敞四开,蔡西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步行穿过花园石板路,进入别墅大厅。只见镇长身穿简约而高贵的黑色长裙端坐在沙发上,手里优雅地捧着一杯咖啡,身旁同样端庄的女仆拉奏着徐缓的小提琴曲。

镇长放下咖啡,向女仆挥手说可以了。女仆收起小提琴,鞠躬退下。

“恭候多时,你终于还是来了。”镇长作出“请坐”的手势指向对面沙发,蔡心忙推我一起坐下,急不可耐地说道:“镇长,我俩要结婚了!”

镇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迟早的事,从第一次提出让你俩结婚,就知道你俩迟早是要结婚的。这是小镇的意愿,小镇的意愿必须实现。这也是你的意原,对吧?”镇长朝我问道。

“心甘情愿。”我把西蔡放在沙发边,掩释说:“镇上生活不赖,虽然有时神经兮兮地觉得哪里不正常,但慢慢想明白了不正常的是自己,而非小镇。”

“那么,今天就给你们举办婚礼。这可是小镇的头等大事,要好好热闹一番,镇上所有人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镇长回头呼叫女仆,女仆拿出两套礼服,一套雪白的婚纱和一套黑乎乎的西装。

蔡心喜出望外地接过婚纱放手心摩挲着,我瞥了一眼西装,故作开心地笑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试探着说道。

“但说无妨。”镇长回答。

“希望有份像样的工作,长期无所事事总好像不大地道,自己年纪轻轻,还没到退休的年纪,什么也不干的话,虽然衣食无忧,却难免觉得虚度了年华。”

“工作不成问题,任你挑选,即便要当镇长,我也可以拱手相让,如何,想当镇长?”

我摇头:“只想重回图书馆,看各种各样的书。”

“唔。”镇长显得略为踌躇:“有点难办呐,别的工作不好么,想看书的话到我这来,书多如牛毛,随便看多少看到什么时候都行,还提供免费的咖啡。”

“想回图书馆。”我重复道。

镇长沉下脸,不动声色地凝视了我好一会,这时间里我低头抚摸麻木得如石雕一般的西蔡,静等镇长回应。

“看样子,是非图书馆不可了?”

我没有作声。

“也罢,图书馆就交给你好了,不过里面可什么都没有,我对图书馆了如指掌。封馆以后,你不是也进去过了么?什么也没有吧?”镇长再次凝目注视我,耐心等我回答。

“没有。”我回答。

“所以,如果想在里面找什么的话那一定一无所获。若是对图书馆有特殊感情,非要在图书馆这一特定场所才能尽情看书,那么悉听尊便吧。”镇长端起咖啡杯缓缓转动汤匙:“另外还有什么要求?漂亮的婚车?或者弹性十足的新床?”

“电脑,想用来写点什么。过去当平面设计员时整日对着电脑,对电脑深恶痛绝,可眼下已许久没碰那玩意儿,倒有些怀念起来。一直有使用电脑的习惯,你曾说过镇上有台笔记本电脑,可以的话,想拿走那个。”

镇长显出一副相当为难的模样:“如果我说不行呢?”

“取消婚礼。”我直言。

镇长险些弄丢了咖啡,蔡心即刻坐到我身边,诧异地盯着我。

“看来是有备而来啊。”镇长随即恢复了优雅平静的姿态:“即便有了电脑,也仍然一无所获。老馆长就曾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拿走电脑,可到底白费力气。不存的东西哪里也找不到,任凭如何努力寻求终归徒劳。既然你想用电脑写点什么,那就拿去好好写点什么。倘若偷偷摸摸地从事不地道的勾当,我随时可以收回图书馆和电脑。”

“在图书馆只看书,电脑只用来写无聊的东西,不地道的勾当一件也不干,今天就和蔡心完婚。”镇长话中带话的言辞让我相当反感,我抱着西蔡站起身:“那么,现在请把电脑交给我,婚礼的事怎么安排都好,我想先到图书馆好好整理一番。婚礼的时间到时派人来通知一声,保证随传随到。”

镇长领我转进大厅旁的走廊,沿走廊进去就是办公室。镇长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放在保险柜里的笔记本电脑交给我,我说声谢谢便告辞出来直奔图书馆。蔡心一直跟在我身边,这个那个的喋喋不休,我随口敷衍。到了图书馆,我从里到外仔细打扫,重新布置了桌椅的位置,将书一本一本擦掉灰尘摆上书架。其间镇长派女仆来告知说婚礼在晚上举行,让我尽早到镇长别墅里作好准备。蔡心非常卖力地干活,在她的全力协助下,图书馆很快焕然一新。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黯然坐在檐栏上。思想仍然沉重,西蔡也仍然毫无生机,海无边无际,天空沉沉的像要掉下来。我想起被困在不存在的房间里的蔡西,想起因我而被火化的老馆长,想起黑暗谷底的兽,还有身旁死气沉沉的西蔡,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真正地道正常的,最后全都惨不忍睹,留下的家伙,全都不地道不正常,却又都摆出一副地地道道的姿态。我望海兴叹,蔡心问我怎么了?我眼望蔡心,脑中长时间的一片空白。

我到底是怎么了?思考发出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