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包从天而降

上午十点,正在睡觉的邱明接到常务副总编唐海的助理打来的电话,让他立刻去报社一趟。匆忙洗了一把脸,邱明下楼开车赶到了报社。

唐海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电脑上看着什么,门半掩着,门上“副总编辑”的门牌被擦拭得崭新。

邱明敲了敲门,唐海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用尖细的嗓音说:“你先在门口等一会儿,我处理点事情。”

邱明退回到门外,电梯口旁边有一个垃圾桶,他踱步到垃圾桶旁边点燃了烟。

隔着玻璃,邱明看到了唐海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画面,那是大盘的指数,看得出,他正忙着炒股。

四十多岁的唐海个子不高,体形偏瘦,不管冬夏始终是一身休闲装扮,脚上穿一双大头鞋,开的车永远是一辆银色的富康。

唐海在成为报社的副总编辑之前,一直是报社编辑部的主任,分管着报社多个新闻采编部门的日常工作。之所以把他放在编辑部主任的位置上,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为人非常谨慎,不管是谁的稿件,拿到他这里都或多或少会挑出一些毛病,不经过几次的修改,是绝对发表不出来的。

时间一长,编辑记者们慢慢发现了唐海为什么要如此严格的审查稿件,那是因为只要是报道出现了问题,他一定会被要求写检查,一旦写了检查,就将直接影响到他的绩效和奖金。

在报社里,唐海是出了名的墙头草,只要是社长王大林做出的决定,唐海都无条件遵照执行;只要是王大林不同意的,他就会全力以赴去否定。

曾经有一次,邱明的一篇报道出了问题,唐海带领着热线新闻部的全体编辑记者开会,在会议上言辞激烈地批评邱明,大有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架势。

就在会议进行过程中,王大林从小会议室的门口路过,听到了唐海那声嘶力竭的吼声。

王大林推门进了会议室,瞧了唐海一眼,随后和颜悦色地对邱明说:“没什么大事,哪个记者不会出点问题呢,下次注意就是了。”

王大林离开会议室后,唐海立刻换上一副面孔,笑容满面地对邱明说:“吸取教训就好,不要有思想包袱,不要太在意。”

会议室里所有的编辑记者都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会议结束时,唐海第一个离开会议室,所有人都摇着脑袋笑。

在抽了两根烟后,唐海门口的助理向邱明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邱明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一点半,股市收盘的时间。

唐海没让邱明坐下,他靠在老板椅上,依旧是尖细的嗓音:“邱明啊,你说你,怎么回事?又给我惹麻烦。”

邱明奇怪地看着唐海:“唐总,我又犯了什么天条了?”

“少跟我这里逗咳嗽!”唐海白了他一眼,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多天前的报纸丢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报纸已经被翻到了热线新闻版面,核心新闻是邱明发表的一篇报道,内容是滨海市某开发商开发的一个小区,在销售时开发商把地下室算进了公摊面积里,但在小区业主入住后,地下室又成了停车场,按车位卖给小区的业主,多名业主找到报社,邱明前去采访后发出了报道,质疑开发商把地下室一女二嫁,卖了两次。

“唐总,这个稿子怎么了?”邱明看了半天稿子,没有找到丝毫漏洞。

“怎么了?”唐海坐直了身子,“什么问题我就不和你说了,一会儿,那个开发商要来报社,你和我一起去接待,什么问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邱明也不敢多问,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唐海的助理敲了一下他办公室的门:“唐总,他们来了,在小会议室。”

唐海看了一眼还在办公桌前站着的邱明:“走吧,大记者!”

报社的小会议室内,办公室主任曹小芳正陪着两个年轻的女士坐在会议桌前。一个在摆弄手机,另外一个则翻看着材料。会议桌后面靠墙摆放的椅子上,十几个男女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坐着,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机。

邱明跟随唐海进入会议室,办公室主任赶紧起身介绍:“这位是我们报社的常务副总编辑唐海,那位是报道这个事件的记者邱明。”

随后曹小芳介绍那两位女士:“这位是滨海魅力城的王总。”

唐海伸出手要和王总握手,但王总坐在座位上没有动,这使得唐海颇为尴尬。

曹小芳赶紧介绍另一位女士:“这位是魅力城的法律顾问芦笛芦律师。”

发髻高高绾起、穿着职业套装的芦笛礼貌地和唐海握了握手。

曹小芳向靠墙的那一排座椅看了一眼,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就仿佛没有看到有人进来一样,只顾低着头摆弄着手机。

“这些是滨海魅力城的业主代表。”曹小芳压低声音对唐海说。

邱明吃惊地看着那些业主代表,偶尔有业主代表偷着瞟邱明一眼,但随即就把头低下去,继续摆弄着手机。

邱明认出了其中几个人,正是十几天前来报社求助的业主,那天刚好他值班,就接待了这些人,在经过领导同意后,他开始采访这个事件。

宾主落座后,唐海客气地说话了:“请问诸位来报社有何指教?”

王总没有说话,斜眼看了一下芦笛,芦律师整理了一下手中的材料:“就在一周前,贵报报道了关于魅力城地下停车场的问题,现在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在报道中有失公允,立场发生了问题,站到了小区业主一边,没有保持媒体的中立立场。”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随后礼貌地向芦笛示意了一下,请她继续。

芦笛也看了一眼邱明:“今天正好邱明记者在场,我想请问邱明记者,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代理的魅力城有地下停车场二次销售的问题呢?”

邱明清了清喉咙,不卑不亢地说:“你身后的这些业主是在十几天前来报社反映的问题,称他们所购买的魅力城小区地下空间原本是按照设备间被计算进了公摊面积,但在入住后他们发现,地下空间只有几个房间摆放了设备,剩余部分都被改造成停车场,并开始对业主销售车位。既然已经被当成公摊面积销售了一次,为什么还要被改造成停车场再次销售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一女嫁二夫吗?”

讲述到这里,邱明用余光看到办公室主任曹小芳抿了一下嘴。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去过滨海市住建部门,在住建部门的档案室里,我找到了魅力城小区申报规划立项时的原始资料。在原始资料里,魅力城的地下空间被设计成了设备储藏室,甚至连原本应该装置在楼顶的冷却塔都被设计到了地下,谁都知道建筑物的冷却塔是从上向下制冷的,但魅力城的设计方案里,冷气是向上走的,这种划时代的设计方案不仅违反了物理学常识,也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遗憾的是,审核这些申报资料的部门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付费之后,复印了整个小区的申报立项资料,随后去了小区的地下室,在那里我没有见到设计中的机器设备,更没见到那冷却塔。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发出报道的。”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此时的他感觉多少有了些底气:“那些复印回来的资料呢?”

邱明看了一眼曹小芳:“根据报社规定,记者采访时所获得的证据,都统一交报社的证物库保管,资料应该在曹主任分管的证物库里放着。”

曹主任拿起手机,小声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负责证物库的同事拿着一摞资料来到了会议室。

唐海仔细翻看资料,直到看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才抬起头来用一种探询的口吻问芦笛:“作为报社的副总编辑,我认为我的记者所做的这个报道没有什么问题啊?”

芦笛此时也从自己的文件中拿出了一份相同的申报资料,她侧身看了一眼王总,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依旧在摆弄着手机。

“我没有质疑这个申报资料的内容和真实性。”芦笛的声音甜美,但语气非常坚定,“我质疑的是这个申报资料是怎么到了业主手中的?”

唐海和邱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芦笛。

“你们都是专业的新闻人,而我则是一个专业的法律人。我尽量把问题说得浅显一些,那就是这些原本应该在滨海市住建局档案室的资料,怎么出现在业主们手中?并且,这些业主已经拿着这些资料去了法院,起诉魅力城的开发商也就是王总的公司,要求公司做出民事赔偿。”芦笛气定神闲地看着唐海和邱明。

两人没有做任何回答。

“我在法院看到这些申报资料后,曾经要求业主的代理律师说明资料的来源,据业主的代理律师介绍,这些资料全部是由调查本事件的记者邱明提供。我开始还不相信,就找到了其中的多名业主,这些业主也都证实,就是记者邱明去的住建局,调取了这些资料后,把资料交给了他们。”

唐海此时已经听得入神。

“你们作为专业媒体,应该站在一个公正的第三方立场上,在采访中获取的资料,应该作为你们报道的辅助证据,而不应该交给业主,让这些资料成为一起民事诉讼的证据。”

芦笛看着唐海和邱明:“现在你们的记者把这些证据直接提供给了业主,此举是不是可以直接证明你们的立场发生了问题呢?是不是可以直接证明你们的记者并没有保持中立,而是站到了业主一边?”

这几个问题问出后,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一种几乎要让邱明窒息的安静。

邱明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些资料作为业主的代理律师也是可以去住建局调取的,你凭什么说就是我提供给业主的呢?”

没等芦笛说话,王总回头看了一眼靠墙坐着的那些业主代表,那些业主代表马上像接到了命令一样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就是你提供给我们的!”

“我这里还有录音呢!”

“我还有照片呢,就是你提供的……”

邱明彻底惊呆了,此刻他看着那些用手指着自己的业主代表,脑海里回忆起了十几天前他们来到报社时无助的神情。

芦笛轻蔑地笑了一下,在眼前的资料里拿出几页纸,从会议桌上直接推到邱明的面前:“你自己看好了,就是这些你认为应该对你感恩戴德的业主,在与公司签订了和解协议后,签署了这些文件。”

那几页纸是一份打印好的《声明》,内容是在魅力城地下空间的纠纷中,滨海晨报的记者邱明在住建局调取到了小区的原始申报资料后,把申报资料复印后交给了业主代表,业主代表据此委托律师起诉了魅力城的开发商。后面的几页,是密密麻麻的签名,每个签名上还有业主的手印。

看到这份《声明》,邱明突然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幼稚,那些就在十几天前还一脸委屈无助的业主,当开发商给了他们补偿款后,就立刻签署了这份足以葬送他前途的声明文件。与此同时,邱明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后悔自己不应该把资料交给业主,尽管此举的目的就是想帮助那些看似善良且又孤立无援的人。

几分钟后,曹小芳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王总,您有什么具体的诉求和想法?”

王总没有说话,再次斜眼看了一下芦笛。

芦笛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开发商有三点要求。第一,滨海晨报必须在头版刊登道歉信,就你们的报道侵害了魅力城的声誉进行深刻的道歉。第二,向魅力城支付十万元人民币的赔偿金。第三……”

芦笛看了一眼邱明:“开除当事记者。”

冷场了片刻后,唐海开口说话了:“要么您看这样,我先请示一下我们社长。毕竟,你们提出的这三条都是我做不了主的,咱们换个时间再沟通?”

芦笛侧身看了一眼王总,一直在摆弄手机的王总此时开口了:“那你就去请示吧,我们在这里等结果。”

唐海无奈去向王大林请示,在起身时他狠狠地瞪了邱明一眼。

曹小芳也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了邱明一眼,随后起身重新给王总和芦律师倒水。

邱明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坐在墙边的业主,而那些业主此刻索性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仿佛眼前这个曾经帮助过他们的记者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邱明摇了摇头,向椅背靠了过去,就在此时他从会议室的玻璃幕墙看到,走廊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编辑和记者,大家正在竖起耳朵听会议室里的谈判内容。

在人群中,邱明看到了一版的编辑孙静,此时老大姐孙静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邱明从口袋里拿出烟,曹小芳用一根手指向门外指了指,邱明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当他来到走廊时,那些原本在围观的编辑和记者像躲避瘟神一样给他闪开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是电梯口的垃圾桶。

十二点一刻,唐海重新回到了会议室,此时邱明也抽完烟重新坐到会议桌前。

唐海不卑不亢地说:“经过刚刚请示我们社长,并且在得到社长的授权后,我现在就你们提出的三条要求进行如下答复。”

会议室里和会议室外的人都安静下来。

“第一,如果你们坚持我们道歉,我们同意道歉的,但在道歉的同时,我们会在一版刊登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把这个报道做深做透,而报道的记者依旧是邱明。”唐海指了一下身边的邱明。

“第二,我们报社不会因为这个事件而开除记者,毕竟我们的记者都是与报社签订了聘用合同的,聘用合同的条款中没有规定记者把获得的证据交给当事人属于开除记者的条件,所以我们不会开除他。”

王总把手机摔在会议桌上,准备要说什么,但是被身边的芦笛制止了。

“第三,我们同意支付你们十万元的赔偿金,如果你们同意,我们愿意支付你们二十万。”

王总的眼睛一亮。

“不过,这二十万不是现金,而是广告费,我们会在报纸上为你们的楼盘刊登价值二十万的广告,版面、规格、时间均由你们来指定。”

说完,唐海冷静地看着王总和芦笛。芦笛和王总耳语了几句后说:“能否给我们几分钟的时间,我们要沟通一下。”

唐海示意了一下邱明和曹小芳,三人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外围观的编辑记者越来越多,唐海不耐烦地高喊:“都不用工作啊!跑这里来看什么看?”

编辑、记者们悻悻地向电梯口走去,不时有人回头看一眼邱明。

几分钟后,芦笛把三人重新叫回会议室里:“经过我当事人的授权,我现在正式答复如下:同意贵报给出的三条答复,关于广告的问题,开发商的企划部会安排专人和你们对接。”

曹小芳立刻接过话头:“找我就好,我来协调报社广告部。”

芦笛挥手制止了曹小芳,随后面向邱明说:“我们有一个附加条款,那就是你们的记者必须当面向王总道歉。”

邱明看了一眼唐海,唐海冷着脸点了点头,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道歉,应该道歉!不仅要道歉,这周的采编大会上,还要在全体编辑记者面前做深刻检讨,让全体采编人员引以为戒。”

邱明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明明是一篇证据确凿充分的报道,却被要求当面赔礼道歉,一瞬间,他甚至有了辞职不干的念头。

曹小芳看出了邱明的心思,使劲向他挤着眼睛,示意他赶紧道歉,而唐海干脆把椅子向后一拉,从后面看着邱明。

邱明站了起来,余光里他瞟见走廊里已经聚集满了自己的同事,无奈之下,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道歉。”

芦笛看了一眼王总,王总此时正拿着机拍摄着邱明道歉的画面。邱明说完,王总高声说:“态度不诚恳,我没听见!”

与此同时,那些坐在墙边的业主代表也高声吆喝起来:“道歉不诚恳……”

唐海在邱明后面冷冷地说:“大点声,我也没听见!”

邱明只得提高了声音:“对不起,我道歉!”

王总再次说话了:“道歉有站得那么笔直的吗?要鞠躬道歉!”

邱明愤怒了,一甩手出了会议室,这个动作把会议室里的人都惊呆了。王总和芦笛都惊讶地看着唐海。唐海则高声地呼喊着:“邱明,你给我回来!”

走到会议室外面的邱明,面对着一走廊的同事,同事们都默默地看着他。

孙静站在众人的前面,邱明走向人群,人群给他闪开了一条通道,但只有孙静站在原地没动,挡住了他的去路。

邱明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对自己关照有加的老大姐,低着头准备侧身离开。

孙静低声但又威严地说:“站住!”

邱明停下了脚步。

“回去!鞠躬!道歉!”孙静的口气不容置疑。

邱明看着孙静,眼神中充满了质询,但孙静的眼神更是不容置疑。

僵持了几十秒后,邱明无奈转身回到了会议室。

王总此刻依旧在拿着手机录像,芦笛也在一旁冷眼旁观。

邱明看了一眼唐海,随后向王总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道歉!”

王总满意地把手机镜头转向了唐海:“唐副总编,广告费的事情……”

唐海赶紧点头:“就这么定了!”

王总起身向芦笛说了一句:“走!”

二人收拾好随身物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会议室,曹小芳连跑带颠地送了出去。在曹小芳身后,那些业主代表追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王总,答应我们的补偿款什么时间到位啊?”

“王总,我们可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你们可不能说话不算哈!”一行人闹哄哄地乘电梯下了楼,由于一电梯挤不下,几名业主代表只好等另一部电梯,在等待期间,他们还在不停地交流着:“一会就去开发商那里要钱。”

“对!这事不能拖,再拖小心黄了!”

“干吗非选在今天,我还要去好邻居抢红包呢。”

唐海看了一眼邱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看着唐海的背影,邱明无奈地摇摇头。电光石火间,最后离开的那名业主的话让他下意识地呆住了。就是这句话,他在前一天的夜里也听母亲说过,难道说他们也要去那家商场抢红包吗?

邱明急忙拨通了母亲的手机,振铃响了多次都没有接听,再给父亲拨打过去,同样没有接听。瞬间,邱明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编辑系统里的画面:商场、踩踏、伤者……

邱明不敢再往下想,赶紧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如果这个预言真实的话,再过半小时,惨剧就将发生。

好邻居商场是一个八层楼高的大型购物中心,位于滨海市繁华的商业核心区。商场的地下一层是超市,地上二层到八层分别是服装、鞋帽、珠宝首饰等专卖店。商场的建筑格局比较特殊,是一个巨大的回字形,中央的天井部分是从一层一直通八层楼顶的,所有的店铺都在天井的四周,每层的中央都是高大的玻璃幕墙,透过幕墙是可以一直看到一层的。

经常有商业品牌在这个商场的一层搞一些新品发布或促销活动,而每逢年节,商场的一层还会搞演出或抽奖等活动,因此这里没有任何店铺。为了方便,商场还特地在一层的中心位置设置了一个大型的舞台,每当有品牌要在这里搞活动的时候,这个舞台还会收取一些费用。

由于是开业十周年庆典,一曾的舞台布置得华丽无比,多名工作人员正在舞台周围忙碌着,而近千名顾客早已把商场挤得水泄不通,要不是保安手拉着手形成人墙,恐怕顾客早就冲到舞台上了。

商场八层的顶棚上面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彩蛋,按照商场发布的消息显示,那个彩蛋里,已经提前放好了八百八十八个红包,每个红包里是二百元的现金和三百元的购物卡。在下午一点到来的时候,彩蛋会从中间裂开,红包将从天而降。

邱明的父母不是有意不接听儿子的电话,而是现场的声音太嘈杂了,他们根本就没听到手机铃声。在人群的拥挤中,邱明的父母仿佛被裹挟在了海水里一样,随着人浪不停地挪动着。

一层的保安已经撤走,欢乐的人群迅速围拢在舞台周围,近千平方米的一层大堂至少已经挤进来了两千人,人们脸上满是兴奋和激动,都抬头仰望着八层楼顶那个巨大的彩蛋。

邱明几乎快要把油门踩到油箱里了,尽管从报社到商场只需要十五分钟,他还是连续闯了多个红灯。

邱明一边开车,一边反复拨打着父母的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听。

放弃后,邱明再次思考起是否应该给110打个电话,预警一下即将发生的事故。但犹豫再三,他把手机重重地摔在副驾驶上。

十二点四十五分,邱明的车停在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

十二点五十分,站在舞台上的主持人宣布店庆活动开始,人群中爆发出高亢的叫好声。

按照庆典的程序,首先是好邻居商场的总裁致辞。

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拿着讲话稿站在了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慷慨激昂地朗读着。开始的几分钟,人群还能耐心地听着,但越往后人群的声音越大,甚至盖过了商场一楼的音响。

人们近乎疯狂地有节奏地高喊着:“红包、红包、红包……”

最后,宣读讲话稿的总裁看着舞台下面沸腾的人群,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邱明赶到一层大厅,眼见着现场的局面有些失控,他根本来不及再去考虑什么,赶紧拨打了110,预警了即将发生的灾难。挂断电话后,他开始焦急地在人海里寻找自己的父母。

几分钟后,一个陌生号码打进邱明的手机,那是商场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打来的。电话里,民警告诉了邱明一个令他哭笑不得的事实:“我们派出所全体民警都已经出动,现在都被裹挟进了人群里,所长的对讲机一定被挤掉了,现在我们连所长都已经找不到了。”

邱明焦急地对着电话大喊:“那赶紧通知商场不要撒红包了,一旦撒下红包,事故一定会发生……”

电话背景音里,嘈杂的人声盖过了的警员的声音,随后电话被挂断。

此时的舞台上,主持人及时走到前台,用颇有磁性的声音高声喊着:“安静……安静!”

主持人越是高喊,人群的声浪就越是要压过他,最终主持人也不能控制局面了。

主持人回头看着已经站到舞台后方的总裁,总裁看了一眼手表,随后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主持人向舞台一侧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舞台上的灯光暗下来,只有舞台背景上一个巨大的投影时钟亮了起来。

时钟上显示,此时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八分,随着秒针的走动,亢奋的人群高声地开始倒计时:“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

就在倒计时开始的时候,邱明终于在距离舞台几米远的地方看见了自己的父母,此时父母被挤得没了力气,任凭着人流把他们推来**去。邱明发了疯一样向父母挤了过去,过程中不知道踩到了谁,也不知道被谁用拳头打在后背上,总之,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也就在此时,商场一层的灯光完全暗淡了下来,几只聚光灯从不同的角度向顶层那个巨大的彩蛋照射过去。

“九、八……三、二、一!”

随着倒计时的结束,顶层的彩蛋从中间裂开,近千个红包和彩带、反光片从天而降,整个商场里回**着两千多人的尖叫声和呐喊声。

灯光亮了起来,随着红包的落下,原本就拥挤不堪的人群像洪水一样开始不规则地动起来,很快就有人摔倒在地,但丝毫也不能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摔倒,人们才意识到灾难降临,但一切都太晚了。

当邱明抓住父母的手时,父母也看见了他,来不及多说什么,他拽着父母向舞台方向挤了过去。

由于红包是向大厅四散撒落的,所以舞台方向的人倒不是很多。关键的一点是,邱明清楚地记得那张事故现场的图片中,事故结束后,钢架搭建的舞台丝毫无损。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邱明终于把父母带到了舞台旁边,此时他才看见,父母的手被一条丝巾缠在一起,看得出他们是怕被挤散了。

邱明一把掀开舞台下面的幕布,整个舞台是钢架结构的,下面是空旷的。没有丝毫的质疑,他让父母先后钻到了舞台的下面。

在确定父母都安全后,邱明跳上舞台,而此时,舞台上已经有多个身手敏捷的人跳了上来,大家都是力图自救的。

处于舞台周围的人想拼命挤出去寻找安全地带,而四周的人在看见红包从天而降后则开始拼命向里拥挤,因为视线的问题他们看不见在舞台四周已经出现的踩踏。就这样,里面的人向外挤,外面的人则在拼命地向里收缩,直到外围的人群发觉这已经不再是一场狂欢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尽管主持人和工作人员拼命地喊着让大家疏散,但他们微弱的声音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

邱明拿出手机,开始对着舞台下面拍照,镜头中,到处人仰马翻,整个大厅混乱不堪。

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是消防队员,此时还能行动的人纷纷躲避到商场的外面,在商场一层的大厅,几十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不时有痛苦的呻吟传来。

邱明从舞台上跳下来,掀开了下面的幕布,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父母:“出来吧,安全了。”

父母艰难地钻了出来,看得出,二人都吓得不轻。

“我就说人太多了,不抢了,回去吧。你爸非不干……”母亲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抱怨父亲。父亲本想争辩什么,但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你怎么来了?”父母看着邱明。

“我来采访啊,商场店庆洒红包,这不正是我要采访的嘛。”邱明编了个借口,“咱们向外走吧,我的车在地下停车场,我送你们回家。”

三人迈过仿佛刚刚大战后的战场,躲避着地上躺着的伤者和已经没有了反应的躯体。

“邱明,快看!那是谁?”突然,父亲伸手指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那个是不是你的大学老师?孙……孙教授!”

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孔,花白的头发,惨白的脸色,双眼紧闭,嘴角有鲜血渗出,白色的衬衫上布满了鞋印,衣服已经凌乱不堪,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邱明惊呆了,他发了疯地扑向躺在地上的孙教授,先是听了听心跳和呼吸,随后开始学着从影视剧里看来的胸部按压的手法进行心肺复苏,但孙教授没有丝毫反应。直到有医护人员赶来,接替了邱明的急救后,宣布孙教授已经死亡。

邱明泪流满面,抓着孙教授的手哭喊:“孙教……孙教授……我是邱明啊……”

孙静的父亲孙星河是滨海大学的新闻传播学教授,邱明是孙星河在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新闻学系的毕业生。

大学的时候,邱明一直是孙教授非常赏识的学生之一,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优异,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孙星河很欣赏邱明的为人--善良、正直,对任何人都始终抱有一颗真诚的心。

四年的大学时光里,邱明一直在课余时间参与孙星河的一个课题研究,那是一个社会调查,主要是收集和分析公众对于新闻的获得渠道和阅读习惯,这种专业的课题研究不仅增加了邱明的知识储备,也拓宽了他的视野。

也正是在整个课题研究期间,邱明和孙星河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友谊。由于是专业科研项目,项目有着一笔科研经费,孙星河定期给邱明发放一些经费,让宽啊他可以在经济上始终比较宽裕。

每逢节假日,孙星河还会邀请邱明到家里吃饭,下厨的是已经在滨海晨报工作的女儿孙静。孙静一直拿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邱明当弟弟看待,而邱明也一直管孙静叫姐。当邱明进入到滨海晨报工作后,孙静也总是在暗中关照他,甚至会在私底下透露一些报社内的小道消息给他,让他能够尽快适应报社这个小社会纷乱复杂的人际圈子。遗憾的是,邱明天生是个不善交际的人,生性耿直的他始终无法与报社里形形色色的各部门同事融合到一起,这也让孙静很是头疼。

孙星河教授的葬礼很隆重,他曾经带过的学生来了近千人,殡仪馆的告别大厅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闻讯前来送行的学生只好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

孙静一直由她的丈夫搀扶着,追悼会期间两次昏厥过去,众人无奈只好先安排车辆把她送回家。

邱明一直躲在人堆里不敢出声,更害怕和孙静有眼神上的接触。尽管有现场的照片,但他不敢写稿子发报道,生怕孙静知道事件发生时自己就在现场。

连日来,邱明始终后悔不已,后悔自己应该相信电子版面所预言的内容,提前向警方和商场发出警告。他还后悔,在事件即将发生时,自己简直手足无措,没有能够采取有效的手段阻止事件的发生。最让他后悔的是,自己居然还在因为受了委屈而疑虑到底该不该拯救那些陌生人。

但到底怎样做的才是有效的处理方式呢?邱明对此颇感为难。事先跟警方怎么说?说那里即将发生踩踏。但是人家警方已经布置了警力,尽管几十名警察面对两千多几乎疯狂的群众有些杯水车薪,但毕竟警方是无法提前预知现场会来那么多人的。

事先怎么跟商场说?你们的活动别办了,会发生事故,会出人命的。商场会相信吗?事实上,就在事件发生前的最后一刻,商场的总裁还示意工作人员撒红包,也就是说那个总裁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会产生这种灾难性的后果。

找到中控室关闭电源?邱明自己都不敢去想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谁都知道这种大型的商场电力系统是分区安装的,到底哪个开关管哪个区域,哪个才是总开关,又到哪里去找中控室呢?

在参加完孙教授的葬礼返回的路上,邱明又想出了另一个解决的方法,那就是报假警,谎称活动现场有炸弹或者其他危险品,让警方事先就阻止活动的举办。但此举同样有着巨大的风险,一来,警方一定会在最后找到他,并对他进行处罚;二来,即便商场当天没有举办活动,也可以换个时间重新举办,那时灾难可能还是会发生。

最终,在周五的采编大会上宣读完了自己关于“魅力城事件”的检讨书后,邱明终于停止复盘这场灾难事件,同时在内心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从现在开始无条件地相信每天更新的新闻预告;第二,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或是拯救那些面临困境的人。

凌晨三点,电脑如约亮起,最新一期的报纸版面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新的一天是周六,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在热线新闻版面上,一张图片吸引了邱明的注意。

图片中,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公交站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娘儿俩哭得撕心裂肺。

新闻稿件的内容讲述了事情经过,农村的母亲带着生病的孩子,揣着东拼西凑的医药费进城看病,结果在公交车上被小偷偷走了全部的医药费。

看着那名母亲无助的表情和孩子大哭时张大的嘴巴,邱明动了恻隐之心,用手机拍下了版面上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