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攻防之战

密密麻麻的黑色鬣狗自山脊上俯冲而下,密林间遍布它们此起彼伏的嚎叫。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出动,粗略估算,此次来袭的鬣狗数量足有百多条,阿倍不敢想象重明的山洞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元灵村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登记在册有五十四户,丁口两百有余。“村子”的概念只是沿袭自父辈的称谓,依照倭国的标准,此地应该称作“元灵城”。若是神英在此大概会感到嗤之以鼻,以大唐国土之广袤,人口之众多,元灵村属实排不上号,但对元灵村居民而言,这样的规模已经足够他们布置防御。

因为算作大型人口聚居区的缘故,元灵村几代人沿着常驻所修筑起了一圈由篱笆与夯土构成的简陋围墙,高约七尺,宽约一尺。由于此前天狗群几度袭击村子的缘故,村民在天狗必经之路的大门前修筑了建议的拒马与刺墙,挖开了半人高的壕沟。沿着围墙每隔二十步便有一处简易箭塔,说是箭塔其实不过是比围墙略高二尺的土台,各家拆下不用的木板与栅栏拼凑出简陋的掩护,供防守村民发射箭雨和投掷标枪。

此刻,在村中老者的一声令下,二十名精壮男人编做风队,分别攀登上村口大门的五处箭塔,张弓搭箭,对准围墙外蜂拥而至的天狗群。另外二十人编做山队,手持简陋木板和削尖的竹竿防卫在围墙后,随时刺杀越过围墙的天狗。山队之后是火队,仅有五六人人,但手持的皆是精良的铁制武器,作用时随时支援各处战场。最后是近三十人的林队,包括六旬老者和垂髫少年,手持的武器多是简陋的农具,一旦村口防御被突破,这是最后的预备队。

在警报发出不过片刻功夫,元灵村风火山林四支队伍同时进入战斗位置。据说元灵村的建造者昔日曾是地方上的大名,年轻时也曾是叱诧风云的一方诸侯,奈何身边出了小人陷害,导致城破人亡,势力土崩瓦解。心灰意冷的大名带着残余的后人遁入深山,这才修筑了这么一方城池,并流传下一套行之有效的练兵方略。想来当年的大名听闻后人竟窝囊到被一群畜牲围困在围墙里,大概会气到破土而出,就像远古历史上自黄泉国爬出来的伊邪娜美。

阿倍站在风队与山队之间的空地中,双手紧握长刀,随着呼吸缓缓恢复消耗的精神力。一会必定会有一场恶战。阿倍内心隐隐猜想到,此次天狗大规模出动,想必是因为昨日在林子里折损了不少同伴,甚至搭上了一个头领。血债以血偿还,这帮畜牲某种程度上和人类倒并无太大差别。

“天狗群前锋距离城墙八十步,即将靠近刺墙和壕沟!”箭塔之上的村民高声汇报。二十名箭手从身后的箭筒里取出箭矢,阿倍注意到他们的所装备的不过是简陋的土制弯弓,箭矢也只是削尖的细竹竿。这样的弓箭究竟能对皮糙肉厚的天狗造成多少伤亡?阿倍不由得在心里泛起嘀咕。

“天狗群前锋距离城墙五十步,刺墙和壕沟阻挡无效!”汇报情况的村民声音微微发颤,“它们轻而易举地跃过了!”

“搭箭!”风队的指挥者也不过是个贫苦农户,阿倍看不见围墙外的情形,但看风队指挥者苍白的脸色,大致能猜得出,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

“天狗群前锋距离城墙三十步!即将接敌!”汇报者再也沉不住气,手中弓箭拉至半月形,随即毫不犹豫地发射出去。

“箭矢齐发!”指挥者愣了片刻才大声下令,这时风队中的大部分人已经零零散散将箭矢发射出去了。只有在这个距离上,简陋的箭矢才有可能给天狗带来些许伤害。但预计中的齐射效果并未发挥,指挥者脸上闪过一丝懊恼,随即放声大喊道:“任意发射,把箭矢都射空!”

风队开始此起彼伏地张弓搭箭,围墙外传来天狗凄厉的哀嚎声和愤怒的嚎叫声,听起来似乎远不止百条。阿倍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山队在墙外如同鬼魅降临般的嚎叫声中显得惊慌失措。

“说到底还只是一群农民啊。”阿倍叹叹气,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城墙。

“天狗开始突破围墙!”一名风队箭手惊恐地大喊。话音未落,一只天狗纵身跃上箭塔,身上还插着两只断裂的箭矢,如一阵旋风般卷进箭塔上的人堆中,白森森的獠牙一亮,反口咬住一名箭手的大腿。随着一阵惨烈的哀嚎声,那名箭手的大腿被狠狠撕下一块皮肉。箭塔上的其余村民这才反应过来,却因为手中缺少近战武器,只能用背后的细竹竿去捅那只突破的天狗。只见天狗在人群中左右撕咬,一连咬伤三人,才在众人的合力攻击下力竭倒地。

箭塔上惨烈的战斗无疑刺激着其余村民的神经,剩余箭塔上甚至有村民抛下弓箭,不顾一切地跃下箭塔,只为了离城墙远一些。

真正的鏖战在此刻开始了。随着第二只、第三只天狗突破围墙,箭塔上的箭手再也难以抵御,纷纷向着后方溃退,而紧随其后的山队则成为了交战的一线。

“到我出马了!”阿倍用力握住刀柄,双目直视前方,岿然不动。此时城墙与箭塔已经被成群的天狗所占据,围墙后的人群无疑将成为天狗群的下一个攻击目标。很快,一只天狗自告奋勇作为先锋,疾速冲向山队防线。阿倍冷笑一声,猛然拔刀,向着天狗猛冲过去。刀锋闪烁,鲜血淋漓,孤零零的天狗随着惯性向前奔跑几步,轰然倒地,腰腹处一道狰狞的伤疤正喷涌着汩汩鲜血。没人看清方才那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阿倍不过是简单的挥舞长刀,那穷凶极恶的天狗便没了性命。

一只,两只,三只,围墙上的天狗渐渐注意到人群与天狗群之间那个孤零零的持刀者。其中或许还有部分天狗参与过昨夜的战斗,那么那柄夺走无数同伴性命的长刀一定会令这些畜牲印象深刻。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阿倍高声说道,这一次发音准确了许多。

一声怒号,黑色的天狗群同时发动起来,如同黑色潮水一般跃下城墙,向着阿倍与山队防线奔涌而来。此时后撤的风队已经在山队阵后重新组织起防线,这时也张弓搭箭,尽其所能削减天狗的数量。但天狗群的前进速度太快,风队只来得及完成一轮散射,天狗便杀到了阿倍与山队面前。

“破!”阿倍学着神英的语气大吼一声,大步上前。手中长刀灌注全身力量,以三道凌厉而迅捷的弧线,在半空组成一道“之”字形刀幕。刀幕之下,没有天狗可以活着越过阿倍,那些敢于正面冲击阿倍刀幕的天狗无不血溅当场。但更多天狗选择自左右绕开阿倍,阿倍独自伫立于奔涌的黑色天狗潮水中,如同流水中的一块顽石。每当他向前奋勇挥刀,便好似劈开了水流,刀锋所至之处无不是喷洒的鲜血。平坦开阔的地形中,阿倍刀术的可怕之处终于得以毫无保留地发挥,四周天狗群是如此密集,阿倍甚至不需要刻意寻找目标,杀戮的本能驱使着阿倍不间断地挥刀。不过片刻,倒在阿倍身下的天狗尸体已经堆起了小山。

天狗群中有身形巨大的天狗咆哮一声,十数条天狗便同时朝阿倍扑来。只见阿倍手中长刀在半空中挥出两道鬼魅般的弧线,紧贴阿倍左右的两条天狗应声自半空摔落。如同方才一般,没人能完全看清阿倍的两刀是如何挥出的,两条殒命的天狗甚至来不及张口撕咬。这一击力道之大甚至撕开了天狗的厚实的身躯,绵延的气浪连带撕开了紧随其后天狗。其余在阿倍刀幕之下侥幸活命的天狗围着阿倍兜起圈子,暗红色的血染红了阿倍脚下一大片土地。

但与此同时,身后持着竹竿和木板防御的山队也开始出现伤亡。天狗如潮水般撞击着山队的防御,一旦有村民没能抵挡住天狗群的冲击,便会被一拥而上的天狗扑倒。在这种地方被狗群撕咬,没人来得及去救援。

苦苦坚守防线的山队村民渐渐感到绝望,面前的天狗群似乎无穷无尽,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咆哮的血盆大口。随着一个又一个村民倒在天狗近乎自杀式的冲击下,山队的防线也变得摇摇欲坠。

“野泽,就是现在!”阿倍杀红了眼,一刀贯穿两条天狗的脑门,放声嘶吼起来。

苦苦等待命令的山队村民如释重负,在火队及风队的交替掩护下向着村子中心退去。而在天狗群中左冲右杀的阿倍立刻成为众矢之的,愤怒的天狗群立即将他团团包围。

“老天保佑,这次别再出问题了!”阿倍深吸一口气,猛然启动了背后的机关。

木制羽翼骤然从他身后弹开,阿倍故技重施,踩着成群天狗的脊背和脑门完成了起飞前的助跑,向着天空一跃而起。天狗群正要蜂拥而上,却发现自己失去了用以扑食的对象,几只来不及刹住脚步的天狗狠狠撞成一团。阿倍在半空滑翔,随即以一个潇洒的翻身,朝着脚下的天狗群甩出了随身的几只陶罐。陶罐里也没有装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是动物的油脂罢了。油脂随着碎裂的陶罐四处喷洒,包围圈中心的天狗无不沾染了粘稠的油脂。

“畜牲,尝尝我的天罚之火!”阿倍从胸口扯出一枚火折子,这是阿倍身上的最后的一枚,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派上用处。

燃烧的火团划过一道弧线,优雅地坠入黑色的潮水中。众人只见平地猛然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球,以火球为中心,灼热的火焰四下喷射,紧随而来的是天狗凄厉的哀嚎声。村子里有打了大半辈子仗的老人,但他们也没听过叫声如此凄惨的鬣狗。火焰核心的天狗无一幸免,顽强的生命力使它们不至于立刻咽气,而是剧烈地挣扎着。周遭的其他天狗也随之沾染了火焰,燃烧的范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由于天狗群的队列过于密集,火焰几乎不费多大的功夫便蔓延至大半个天狗群,空气中也随之传来焦香的烤肉味。

突袭到了这个份上,再打下去大概双方都讨不到好。天狗群中新的头领怒号一声,残余的天狗开始飞速退去。见战斗渐渐止息,阿倍这才小心地从半空降落下令。实际上此时的阿倍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方才的战斗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若是火攻奇袭失败,阿倍真不知接下来的战斗该如何收场了。

趁着天狗撤退的时机,阵后的风队再度上前,对着后撤中的天狗群发射剩余的箭矢,但很快又被阿倍拦下。

“差不多就到这吧,虽然损失惨重,但天狗群此时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万一把它们惹毛了,非要来场鱼死网破,那就得不偿失了。”阿倍疲倦地收起长刀,“有这个功夫,不如先抢救负收的村民。”

保留预备队的好处在此时显露出来。一直没有参与战斗的林队此时接替了其余三队的工作,开始打扫战场。一战下来,风、火、山三队人马伤了十一人,还有七人在战斗中被活活咬死。当战死者的亲属前来认领遗体时,村子里响彻悲怆的哭泣声。

反观天狗一方,所有受伤的天狗都被愤怒的村民用竹竿活活捅死,最终倒在战场上的天狗足有五十余条,其中绝大多数是死于阿倍的刀幕与最后的大火。因此在战斗中力挽狂澜的阿倍无疑成为全村人心目中的天降英雄。

花了大半天时间打扫战场和安置死伤者后,入了夜,村子里举行了小小的庆功宴。男人们烤了天狗的肉,孩子们久违地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狗肉。人们纵情饮酒高歌,所庆祝的不过是自己终于从重明的恐怖统治之下多活了一天。当酒宴进行到一半,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失声痛哭起来。有悲伤于今日的战死者,有思念被重明抓走的亲人。阿倍独自坐在热闹的人群外,默默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同时也不免感叹生命的多灾多难与生生不息。

“真是的,无论日子过的有多糟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大家总是能相护扶持着活下去呢。”阿倍叹叹气。

“英雄说的不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阿倍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那时野泽的声音。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即使再渺茫,我也一定要抓住。”野泽一屁股坐在阿倍身边。阿倍侧身看了看他,低声一笑。

“说说你那个未婚妻的故事吧。”阿倍说。

“山里乡下人家,哪里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不过是最俗套的歌谣里唱的那样,农忙时节,她为我擦汗,我看着她脸颊的红晕,彼此一句话也不说。”

“足够了。”阿倍悠悠说道,“女子的脸红胜过千言万语啊,这事我懂,说起来我小时候也算半个情种呢……”阿倍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他想起自己曾对神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眼下神英与剑白生死未卜,属实叫人揪心。

“英雄也有很重要的人被抓去了吧?”野泽叹叹气,“从英雄的眼神里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阿倍心想那分明是我几个日夜没好好休息眼睛红肿了,不过野泽的确说的没错,神英与剑白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伙伴了。

“来之前,村长已经和我们郑重商议过了。”野泽忽然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村长会连夜挑选一支精锐人马,趁着黎明大雾的掩护向重明的洞穴进发。而你我连夜启程,我们作为先锋,提前潜入重明洞穴,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斩下重明老贼的狗头。”

“看出来了,你特意在腰带上塞了三把镰刀。”阿倍哭笑不得,“你准备靠这种武器去杀天狗么?”

“杀人靠的不是武器,是决心。”野泽一字一顿说,“我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决心,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很好,这句话有几分武士的精神了。”阿倍连连点头,“你放心,我只需要你带我前往重明洞穴,之后你在洞口接应后续人马,随时等我的信号。”

野泽低头沉思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英雄,元灵村的未来,就交付给你了。”野泽起身鞠躬。

“你这么说倒把我给说高尚了。”阿倍摆摆手,随之站起身,“我不过是想要救出我的伙伴,顺带替天行道罢了。”

“时辰不早了,我们立刻出发吧。”野泽抬头看了看天色,“从这里赶到重明的洞穴还有很长一段路。”

“可以。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是有一个疑问。”阿倍慢悠悠地说,目光直视着野泽的双眼,“你如实告诉我,那个重明,为什么偏偏要与元灵村过不去?你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野泽身子微微一僵,脸上流露处复杂的神色,在阿倍目光炯炯的注视下显得有些慌乱。

“这个村子,其实还藏着很深的秘密,对吧?”阿倍一字一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