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山中古村

“用这么一间破屋子来关押犯人,你们是生怕犯人压不死么?”阿倍被房梁砸了个七荤八素,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中钻出身子。幸好屋子本身已然陈旧不堪,房梁内部已经腐蚀得不像样子,倒塌之时便在半空碎裂成数段,不然身处房屋中心的阿倍纵使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来人,来人呐!”没等阿倍看清楚废墟外边是什么清醒,耳边率先炸开一声几近破音的嚎叫,“休要跑了重明狗贼!”

“兄台你是哪位啊?”阿倍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作战反应让他疾步冲上前,一手扼住男人的喉咙,一手紧紧捂住男人的嘴唇。只要阿倍骤然发力,便足以拧断他的脖子。

男人因为窒息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惊慌失措地拍打着阿倍的面颊。阿倍微微一愣,他从男人的手掌看见了厚厚的老茧和皲裂的皮肤,这分明是一双在地里操劳了半辈子的农民的手。

阿倍犹豫片刻,微微放松力道,让男人可以喘过气来,但却不至于让他挣脱出去。

“想要活命就别大喊大叫。”阿倍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遵命,遵命。”男人战战兢兢道,“我叫野泽,世代生活在元灵村小小农户,平日偶尔喝喝清酒,喝上头了可能偷看过未出阁少女沐浴……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正直善良的正经农民!我至今还未娶妻啊壮士!”

“他娘的,谁要问你这个了?”阿倍哭笑不得,“你刚才说什么重明狗贼,是什么意思?”

“壮士没听过重明么?”野泽像是愣住了,“难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我连这个重明是人是鬼都搞不清楚!”阿倍眉头一皱,“你们连我是什么人都没问明白,就贸然将我绑到此处?今日我险些不明不白被你们的破房子压死了!”

“壮士饶命!”野泽身子微微一颤,像是吓得不轻。阿倍不由感到鄙夷,此人看似五大三粗,但竟是如此胆小如鼠之人。

“既然壮士不是重明的手下,那么元灵村就不是壮士的敌人。”野泽小心翼翼说,“大家无冤无仇,壮士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阿倍思索片刻,心想此人没有半分武艺,想来应该不至于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便虚张声势地斥责道:“本大爷今日不想造杀孽,不与你多计较。你若是胆敢轻举妄动,看我不拧了你的脑袋当球耍!”

“好说,好说……”野泽连连点头。

阿倍慢慢松开手,微微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向野泽打听昨夜的消息,未曾预料的一幕却骤然发生。只见恢复自由的野泽没有分毫犹豫,反手从腰间扯出镰刀,双目之中不知何时已布满血丝,愤怒地嘶吼道:“重明狗贼,事到临头还想蒙混过关,我野泽势与你不共戴天!”

“还来?”阿倍一惊,迅速侧身躲开了野泽的突袭,反手推出一掌。这一掌全然是阿倍的下意识反应,几乎使出了七八成力道。野泽身为普通农户,并未修炼内力护体,自然是扛不下这雷霆一击。只见他在阿倍一掌重击下接连后退十数步,仰面摔倒在地,嘴角喷出一股血雾。

“所以刚才是你的伪装?”阿倍冷冷说道,“你说的一切都是在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元灵村的农户。”

“大丈夫行走天地堂堂正正,我野泽一家世代聚居元灵村,不需要编造谎言!”野泽捂着胸口站起身,浑浊的眼底杀意毕现,“真正满口谎言的是你这宵小之徒!昨夜你出现在天狗之主重明狗贼的地盘,浑身上下都是那群天狗的腥臭味,还敢说你与重明狗贼毫无关联?”

“那群鬣狗的主人叫重明么?”阿倍一愣,这才意识到,这些村民大概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误会。

方才这一番动静无疑已经惊动了整个村子。随着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四面八方都有手持农具的村民包围上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架势,就差把“血海深仇”四个大字写在脸上。阿倍不由感到棘手,活生生的村民可不比得昨夜那群嗜血的畜牲,阿倍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痛下杀手,何况自己还手无寸铁。从方才野泽话里话外的意思,阿倍隐隐意识到,自己和这帮村民的敌人应该是一致的。

“重明狗贼,把掳掠的村民还回来!”

“重明狗贼你丧尽天良,山妖迟早有一天会把你碎尸万段!”

愤怒的村民高举农具,高声喝骂。野泽站在人群中间,既愤怒又畏惧。他方才见识过阿倍的实力,知道一对一战斗村民们毫无优势,但却不知道阿倍此时也是色厉内茬。经过昨夜的战斗,阿倍的精力本已消耗得厉害,加上手无寸铁,村民们真要群起围攻,除了抱头鼠窜之外阿倍也没有更好的应对了。

阿倍暗自思忖,时间已经耽搁了一整夜,村民们却只在林子里发现了自己。假如神英与剑白回来找过阿倍,村民们没理由不知道他们。而听上去那个名唤“重明”的神秘人物似乎在此地已然盘踞多年,作恶多端,那么昨夜忽然出现的女子和成群鬣狗想必正是重明布下的陷阱。更关键的是,重明显然对剑白有所企图,才会只允许剑白一人跟上去,神英与阿倍不过是顺带着遭遇了袭击罢了。而如果他们二人真在密林中彻夜未归,那么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难缠的麻烦。

想到这里,阿倍心头不由一紧:绝不能在此处多耽误功夫!

“你们骂够了没有?”阿倍冷冷说道,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周遭的村民一愣,面前孤身一人且手无寸铁的阿倍莫名令众人感到畏惧,阿倍上前一步,他们竟齐刷刷后退了一步,方才怒火滔天的气焰也微微散去一些。

“无耻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嚣张!”有血气方刚的年轻村民大喝一声,气冲冲站出来,“是当我们元灵村的男人都死绝了么?”

“元灵村的男人?”阿倍冷笑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鄙夷的神色,“你们要真是男人,那个所谓的狗贼重明的地盘,你们不是都很清楚在何处么?为何不干脆冲到他面前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狗贼?”

“这……”那年轻人一愣,一时语塞。

“你当我们没有试过么?”人群中的野泽忽然大喊道,“你以为我们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天狗铺天盖地地下山,掳掠走我们的亲人,我们只是在一旁看着无动于衷么?”

阿倍咽了咽唾沫,心头微微发颤。野泽的目光阴暗得让人害怕,阿倍只在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武士眼中看见过类似的情绪。仅仅片刻之间,野泽的气息从普通山野村夫化身背负累累血仇的复仇者。

“我们去了!我们和那群天狗作战,死伤惨重!但最后,没人能够突破重明的幻境!”野泽攥紧了拳头,“不然你认为,天狗的食物是从何处来?”

此话一出,阿倍忽然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野泽话语中巨大的悲伤与恐惧仿佛扑面而来。

人群一时有些沉默,无形的悲凉蔓延开来。

“这……是我唐突了。”阿倍抓抓后脑勺,收敛起略显刻意的冷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方才说的幻境,我们也中了招。”

“什么意思?”野泽半信半疑地注视着阿倍。

“我与同伴昨夜偶然路过此地,被重明豢养的鬣狗袭击。一番苦战下来,同伴与我失散,生死未卜。我身上之所以会有鬣狗的腥臭味,是因为我亲手宰了它们中的几只。诸位若不信,可以拿我的刀来看看,刀口所沾染的鲜血,皆是那群畜生的血。”阿倍诚恳地说道,“我向苍天起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阿倍清野绝非重明麾下走狗。”

“你说你亲手斩杀了重明豢养的天狗?”野泽不可置信地打量阿倍,“昨夜林子里死了那么些天狗,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你说那些鬣狗么?当然是我杀的。”阿倍毫不犹豫地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时候势必要牺牲神英的部分功劳,好在村民面前树立一个可靠强者的形象。

“那些可不是普通的鬣狗。”野泽轻声说,提到那些嗜血的凶兽,野泽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它们是经过重明专门训练过的怪物,我们将它们称之为天狗。和家养的猎犬不太一样,这些天狗组织度更高,比狼群还更残忍嗜杀,并且很难轻易击退。它们可以忍受极大的伤亡发起进攻,前赴后继,像是不知生死为何物,直到用獠牙撕开敌人的喉咙……”

野泽的声音说着低了下去。周遭的村民脸色都有些发白,似乎野泽的描述勾起了他们惨痛的记忆。

阿倍回忆着昨夜的战斗,意识到野泽的描述绝非虚言,这群天狗比预计的还要难缠。

“可……重明为何要与元灵村过不去?”阿倍感到疑惑,“为了掠夺土地么?还是掠夺女人?之前你们说,天狗掳掠了你们的亲人,难不成是为了勒索钱财?”

阿倍注意到,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村民们的神色多少显露出几分异样。

“此事……与你这个异乡人无关。”村民中的年老者干咳两声,“既然你并非重明手下的人,今日之事,我代大家向你赔礼道歉。这个地方对外来人而言太过凶险,你还是尽早离去吧。”

阿倍注视着老者的眼睛,发觉他似乎在刻意躲避阿倍的目光,顿时意识到这其中大约另有隐情。不过元灵村与重明的恩怨纠葛与阿倍全然无关,眼下阿倍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散的伙伴们。

“你们村子的事,我一个外人自然不好多过问。”阿倍抓了抓后脑勺,“只是此番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位伙伴,一个是脾气有些许暴躁的女侠,一个是闷声不吭,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半个响屁的面瘫男。昨夜我们在林子里遭遇天狗袭击而失散,此刻他们想必也在重明那儿。我想恳请诸位为我指明重明的据点所在,我好去救出同伴,没准还能顺道宰了那重明狗贼。”

“你一个人,想去救出你的同伴?”老者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阿倍,“年轻人,那重明的实力深不可测,我劝你还是不要盲区去送死的好。”

这老头倒也不坏。阿倍笑笑,挺直了胸膛,自信说道:“那重明深不可测又如何?我那两位伙伴也不是泛泛之辈。昨天夜里是被重明偷袭才落了下风,真要面对面斗一场,胜负还未可知。别的不说,林子里那些所谓的天狗,我们还不是来多少杀多少?”

“可最后怎么杀到树上去了?”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

阿倍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应对不当,阴沟里翻了船,只是小小失利而已。”

村民们背过身去,彼此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人真的靠得住吗?”

“看起来像是在说大话的样子……”

“可是昨夜林子里死了那么多天狗,就算都是他同伴杀的,那也说明这些人都不简单吧?”

“也许……这次真的有机会彻底铲除重明,救回亲人?”

“喂喂,你们在自说自话些什么啊!”阿倍脸上有些挂不住,自己看上去如此不可信么?

“我信他。”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野泽大步从村民中走出来,站在阿倍身边,环视着所有人,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我信这个外乡人。”

“野泽,你慎重点,这事搞不好会把全村人搭进去。”有人小声提醒。

“我已经受够了畏手畏脚的日子!每天对着重明所在的山头骂骂咧咧却无能为力,那和懦夫有什么区别?”野泽大声说,“我们能等得起,那些困在重明洞穴里的亲人等得起吗?你们想过他们在经历什么日子吗?”

四下有些沉默,无人回应野泽的质问。野泽的目光所到之处,村民们无不愧疚地低下头。

“野泽,我理解,你还记着那天的屈辱。”老者叹叹气,“不过你现在就像是溺水之人心急如焚,想不顾一切地抓住手边的任何希望,不管是浮木还是稻草都会想要拼命抓住。”

“这有错么?”野泽目光炯炯地反问。

“老头在说什么呢?”阿倍听得满头雾水。

“野泽还未完婚的妻子,在成亲之日,被天狗掳掠去了,至今已有足足半年,杳无音讯。”老者轻声叹息。

“反了他娘的,野泽兄这你也能忍?”阿倍一听便顿感气上心头,血液中那颗名为“侠义之魂”的情绪莫名躁动起来,“新婚之夜被抢了老婆,这种奇耻大辱,换我我也要拔刀和那重明狗贼拼了!”

阿倍怎么能不躁动,那重明老贼听起来似乎像个资深老**贼的样子,连新婚之夜的女孩都要掳掠,那一个身娇体弱的长孙神英落到重明手里那还了得?虽然说神英怎么看也和“身娇体弱”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但架不住阿倍熊熊燃烧的保护欲。

“老大,你可千万要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阿倍在心里大喊。

“正因如此,野泽愿助少侠一臂之力,斩了那重明老贼,替元灵村雪耻!”野泽说着也激动起来。

“就这么定了,你负责带路,我负责冲杀,让这帮懦夫在后头指手画脚好了。”阿倍颇为鄙夷地扫了其他村民一眼,“人家都骑到头上作威作福了,你们还能踏实过日子?”

“不要自说自话地认为我们都是懦夫!”元灵村的其他年轻人们群情激愤起来,“我们也是可以英勇奋战的!”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飞速跑来一个半大的孩童,站在高处一面喘着气一面大喊:“天狗……天狗群又下山了!数量很多,数量很多!”

村民们“轰”一下炸开了锅,脸色煞白,一时间显得惊慌失措。但不愧是挣扎着生存在重明眼皮子底下的元灵村,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所有青壮男人主动站出来,纷纷集结在老者身边,等候老者的命令。

“坚守村口,不能放任何一只天狗进去。”老者高声下令,“各家的女人都闭紧门窗,准备好清水和药草,战斗结束后我们需要第一时间救治伤员。一切依照演练时的计划,各自备战去吧!”

“是!”男人们齐声回应。

“好啊,说来就来。”阿倍冷笑一声,“昨夜在林子里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现在该换我以牙还牙了!我的刀在哪?”

“我带你去拿!”野泽兴奋地说道。

“很好,现在起你就是我麾下大将了。”阿倍满意地点点头,“随我奔赴战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