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虚幻之境

阿倍自半空重重落地,脚尖触地的瞬间立即挥刀,刀锋在黑暗中与一道巨大的黑影相撞,撕开一道飞溅的鲜血。一只紧追不舍的鬣狗摔落一旁,但这片刻的耽误也为其他鬣狗争取到了追击的时间。阿倍几乎来不及喘上一口气,成群的鬣狗又蜂拥而至。

“你们到底还要追到什么时候啊!”阿倍只感到筋疲力尽,这群鬣狗似乎要将阿倍追到天涯海角。

“只能再赌一把了!”阿倍抬头望着被密集的枝杈分割的苍白月光,只有飞到高处才有可能真正躲开鬣狗的追踪,但这也意味着要冒险撞开密密麻麻的枝杈。木鸢翼是否具备极端环境下的飞行能力,阿倍心里可是空落落的没底。

“大丈夫行走天地靠的就是一腔悍勇。”阿倍低声给自己打气,甚至干巴巴地念起了大唐的官话,“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在成群鬣狗完成合围之际,阿倍猛然蹿出几步,向着头顶密集的树海飞射而去。

“来了!”眼见密集的枝杈离自己越来越近,阿倍下意识伸出双臂护住面颊,但背后的木鸢翼却缺少防护,正面撞上交错的枝杈,瞬间失去动力,打着旋向地面坠去。

“他娘的,这什么鬼运气!”阿倍破口大骂,没等他的骂声出口,枝杈之下横七竖八的藤条又狠狠拽住了阿倍,巨大的惯性拉扯着阿倍,阿倍感到身子几乎要被撕裂开。钻心剧痛叫阿倍眼前一黑,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神英停住脚步,仰头望着面前的山崖,神色有些犹豫。

明月初升,密林笼罩在一片洁白的月光下。借着些许月光,神英注意到山崖上那个隐蔽的山洞。鬣狗群的脚印正是消失于此地,除非它们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然高处那个山洞必然是它们的藏身之所。

神英在山洞前来回踱步,不知该提剑冲进去大闹一番,还是等阿倍回来。这片林子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平静,神英一时间有些后悔为了抄近道而冒险横穿密林。

正是犹豫不决之际,神英忽然听见山洞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

“神英,神英……”

神英一愣,浑身的寒毛无声地竖起。那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熟悉,但绝不是剑白或是阿倍。强敌环绕的陌生密林里,还会有什么熟悉的人在此呢?

神英不由握紧了剑柄。

“神英……是你在外面吗?我闻到了你的气息……”那个声音又断断续续响起,语气莫名熟稔,听起来似乎像是某个相识多年的故人

电光火石间,一些细碎的声音与画面涌入神英脑海,像是暗夜中的点点萤火,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是你吗?”神英渐渐平复了呼吸,静静伫立在洞口前。山间的大风呼啸而过,扬起神英的衣摆与长发,也吞没了神英好似叹息般的低语。

夜色中无人回应神英的疑问,月光也渐渐消散。铺天盖地黑暗中,神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迈入了山洞中。

山洞似乎一直在向着山脉深处延申,远处隐约传来巨大的水流声,想必附近应该有一条流淌的地下河与地下瀑布。在远离的洞口的点点月光后,神英彻底踏入黑暗之中,眼前连一丝光线也没有。这种非环境下人的耳力会变得及其敏锐,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人耳迅速捕捉。

神英不需要依靠视力,她正循着山洞深处那个若隐若现的呼唤前进,随着山洞内的水汽越发厚重,耳边的呼唤声也越发清晰可闻。

“神英,到这里来。”那声音轻声说。是个男孩的声音,带着明媚的笑意,神英恍惚间看见一个秀气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冲着她微笑。

一丝光亮照进洞穴,周遭的黑暗在飞速褪去。刺眼的白光让神英下意识闭上双眼,等到强光渐渐消弱时,神英小心翼翼地睁眼,忽然愣住了。

洞穴不知何时消失了,面前是开阔的原野,阳光明媚,白云悠悠,小小村落点缀在原野之间,袅袅炊烟徐徐飘**。

一道高大的人影遮蔽了阳光,虎虎有生气地站在神英面前,展露出一如记忆深处那般的微笑,爽朗地开口道:“神英!怎么一个人站着发呆?”

“长孙……召?”神英周身微微有些颤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孩,看着他身后的村落。长孙神英,一路披荆斩棘,飘洋过海,来到陌生的国度,只是为了寻求一线机会,挽救她身亡的弟弟。但此刻弟弟竟然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在长孙召身后,是她魂牵梦萦的故乡,是遥远的大唐土地,是她记忆深处无法遗忘的往日光景。

一切是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实,神英几乎要认为,离开家乡后的种种磨难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她也可以重回平静安宁的生活。

神英努力抑制内心深处颤抖的情绪,凄凉地笑了笑,伸手想要抚摸长孙召的面庞。这似乎只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动作,长孙召甚至主动将脸颊贴了上来,像是孩子一样。

但在即将触碰到弟弟面颊的瞬间,神英猛然惊醒过来,伸出的手臂也随之收回。只是瞬息之间,所有的凄凉与温柔自神英脸上迅速褪去。神英微微摇摇头,退后了两步,握紧了腰间剑柄。

“怎么了?”长孙召有些愕然,神情像是失去了心爱玩偶的孩童,“姐姐不认我了么?”

“真像啊。”神英轻声说,默默别过了头去,“可惜,不过是伪造的幻术,再怎么像,你也绝不可能是他。”

从踏入洞穴的那一刻起,神英便意识到,有无形的幻术在她的周身凝聚。在虚假的长孙召朝神英靠近的同时,神英也嗅到了空气中几近叫人作呕的腥臭味。那分明是不久前追杀神英与阿倍的那群鬣狗的气味。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许你习惯了用幻术玩弄人心,但我要告诉你,这次你惹错了人。”神英缓缓拔出长剑,“你不该用他的样子作陷阱。”

“姐姐真的要杀我么?”面前的长孙召抽了抽鼻子,竟流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姐姐舍得么?”

“你的幻术的确很具迷惑性,看着你的脸,我还真的很难下手。”神英叹叹气,随即紧闭双眼,“所以我只能闭着眼杀你了。”

“闭着眼,就能杀了我么?”长孙召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沙哑的低沉男声。

“身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我和闭着眼又有什么区别?”神英冷冷一笑,“收起你的把戏吧,这套对我不管用!”

“哈哈哈……”黑暗中的男人放声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虽是女子之身,精神力却比许多自诩勇武的武士还要坚强。”

周遭的光亮在迅速褪去,根本没有什么平原、村落和阳光,神英孤零零伫立在不见五指的黑色洞穴中,身边不知何时已经被凶残的鬣狗团团包围。

神英手中长剑低垂,似乎全无主动攻击的意图。黑暗中的男人微微一愣,随即低声讥笑道:“我还料想会有怎样一番死斗,原来你已经放弃抵抗了么?”

神英低着头,黑暗中只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男人忽然感到没来由地畏惧,这里分明是他的主场,四周是他一手豢养的鬣狗,只要一声令下,狗群便会将神英撕成碎片,但神英的反应却平静得像是在街边漫步。

一片寂静之中,男人忽然听见神英低沉的吟诵。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随着神英的念白,她手中的剑也随之发动。正如同方才在鬣狗群中挥舞的剑法一样,神英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圆,无形的剑气随之掌控全场。鬣狗们嘶吼着要扑上前,神英的圆在瞬间破碎,碎裂成无数看不清影子的剑锋,每一道剑锋所指之处都含着极致的剑气,足以一剑斩杀一只鬣狗。狭小的洞穴根本容不得太多转圜的空间,在密集的剑气突刺下无异于鬣狗无处可藏,本该是以数量碾压的战斗却变成神英一人单方面的屠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神英冷冷吐出一句低语,黑暗中无数剑锋忽然归为一处,如同归巢的群鸟,凝聚一体的剑锋精准地锁定了男人所在的位置,男人不由感到一阵惊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神英念完最后一句,剑气同时破空而去,发出尖锐的嘶鸣。暗处的男人大喝一声,只听一声巨响,周遭的岩石都随之炸裂开来,残余的鬣狗无法逃脱剑气的余波,毫不留情被掀飞出去。

神英微微皱眉。剑气已然消散,尘埃徐徐散去,弥散的灰尘与血腥味之间,男人的气息依旧稳健。

“裴旻……是裴旻的剑法么?”男人剧烈咳嗽着,语气里满是惊讶。

“你一个倭国人,居然知道裴旻。”神英有些诧异,毕竟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旧人了。遥想当年文宗朝,大唐皇帝向天下发出诏书,御封李白之诗歌,张旭之草书,裴旻之剑术并称为大唐三绝,没想到他们的名号竟已飘洋过海,在倭国土地流传开来。

“天下三绝之剑法大师,帝国之猛虎,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号。”男人的声音竟显得有些激动,“你刚才念的是帝国诗圣,才华横绝之闲散仙人李白的诗对吧?”

神英忽然感到有些迷茫。男人说的每一个人她都认识,但同样的话从倭国人的角度描述出来,总是莫名带着些许怪异的味道,好像彼岸的大唐是一个遍地“帝国猛虎”、“闲散仙人”之类的奇异国度。

“既然知道是剑圣的剑术,还敢造次么?”神英冷声斥责。

无人回应。黑暗中忽然传来男人沙哑的笑声。

“可是,纵使是帝国猛虎的剑法,又能如何?”男人低声道,“人怎么可能能轻易抵抗来自精神领域的攻击?”

“什么?”神英一愣,心跳忽然加速。

她感知到周遭的环境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这里本该遍地是鬣狗的尸体,空气中本该弥散着浓重的腥臭味。但这一区几乎在一个弹指之后消失不见了,鬣狗的行迹不见踪影,连空气中的气味也变得清新许多。

“刚才……依然是……你的幻境?”神英隐隐反应过来,背后悄无声息地渗出了冷汗,四肢渐渐地使不上力气来。原来男人在一开始就布置了两重幻境,第一重幻境有意做出破绽百出的架势,这才被神英一眼识。而第二重幻境则异常真实,并且与现实息息相关,让神英几乎难以分辨。而实际上,随着神英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越长,男人撒播在空气中的迷药便持续地削减神英的战力。

“现在才想明白,似乎太晚了呢。”男人嘶哑地笑笑,“这天下哪有单靠蛮力可以打赢的仗呢?”

“无耻小人……”神英低声骂道,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半跪下来,浑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力气,眼皮也好似注了铅一般往下坠。

视线里的最后一个画面,神英隐约看见男人从黑暗中缓缓迈出,俯身拾起了神英掉落在地的长剑。

一线阳光照在阿倍脸颊上,微微暖意令阿倍逐渐清醒过来。

周遭仍是一片昏暗,照在阿倍脸上的一束阳光似乎是从头顶某处缝隙照射进来。阿倍艰难地睁开眼,猜想自己大概还在藤条上挂着,不知不觉昏迷了一夜。可当他完全适应了周遭的光线,忽地愣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铺满杂草的破败小屋,屋子里空空****,除了正中央一根孤零零的支柱外空无一物,此刻阿倍正被小臂粗的麻绳五花大绑困在支柱上,后脑勺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人在他的脑袋后头狠狠踹了一脚。阿倍想起来了,黎明时分,树下似乎有什么人经过,斩断藤条救下了阿倍。只是那时昏昏沉沉的阿倍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那人反手便是一记肘击,把阿倍揍了个七荤八素,硬生生给拖到了此处。

头顶的茅草破败不堪,细碎的阳光倾泻进来,看起来外边已然是天光大亮。不知剑白会不会回到原地碰头,也不知道神英最后有没有逃开鬣狗群的追杀,阿倍心下不禁有些焦急。将他捆来此处的这群人不知来历,若是和那群鬣狗的主人是一边的可就麻烦大了,昨夜里才斩杀了它们的头领,今天搞不好自己会被拖去笼子里喂狗。

当务之急是要挣脱束缚,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坐以待毙从来不是阿倍的风格。毫无疑问,随身的长刀和木鸢翼都被那群人收走了,但身后这根松松垮垮的立柱却给阿倍提供了新思路。阿倍深吸一口气,双腿与腰腹蓄积着力量,准备充分之后,他低吼一声,一脚重重踏在身后的立柱上,使尽浑身解数向前挣脱。一切比阿倍预想的还要顺利,几乎是在他发力的瞬间,腐朽不堪的立柱应声断裂,只听一声闷响,随着漫天纷飞的木屑碎片,阿倍挣脱开麻绳,兴奋地小声欢呼起来。

但没等他高兴片刻,陈旧的立柱再也不堪重负,“吱呀”一声倒塌在地。更糟糕的是屋顶的房梁也随着这阵折腾剧烈晃动起来,最后化作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不会……这么倒霉吧?”阿倍苦着脸,神情绝望。

下一刻,只听一声巨响,整栋木屋转眼垮塌下来,扬起尘埃漫天,茅草如雨般纷纷扬扬飘落。这么大的动静,别说什么秘密潜逃,只怕二里开外的人都能清晰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