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林中魅影

一转眼间,阿倍一行人离开天拜山已经有数日之久。虽说在下山过程中,阿倍还是生龙活虎,和神英有说有笑。但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之后,似乎之前的病还有些后劲,阿倍整个人便又开始蔫了起来。再加上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天竟然下起雨来,阿倍、神英和剑白被迫找了个地方躲雨,若是被这雨给浇了,生了场大病,那可就不值当了。不过,阿倍对此倒并不介意,毕竟,躲雨就意味着休息,他本就身体不适,现在终于又有机会偷懒了。

下过雨的林子里弥散着浓重的水汽,残余的水珠敲打落叶,发出密集的嘀嗒声,叫人心烦意乱。阿倍大病初愈,行走还需由剑白搀扶,行动自然谈不上迅捷。如此一来,耽搁在密林里的时间大大出乎神英的预计。这场倾盆大雨之后,山林间的羊肠小道更显得泥泞不堪,以眼下的速度,穿过密林的时间必定会再度延长。想到这里神英不免气上心头,反身扫一眼慢吞吞挪着步子的阿倍,恨不能把自己的两条腿卸下来给他装上。

“神英你看,天色又不早了,不如我们……”阿倍气喘吁吁站住身子。

“不行!不能在这里休息!”神英忽然大声回答,言辞之激烈,叫一向面无表情的剑白都为之一楞。

阿倍缩了缩脑袋,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快些赶路才是。”

剑白扭头看了阿倍一眼,什么也没说。彼此之间相处这么久,阿倍已经可以从剑白看似毫无变化的神情中看出些其他意味,知道这小子不出意外已经在心里很是嘲笑了自己一番。

“你个面瘫脸懂什么?”阿倍神情严肃,“往大了说,这叫令行禁止,往小了说,咱们的队伍外出闯**,总需要一个头儿。你嘛只能算是半个人,头儿肯定轮不上你;我虽说四肢健全,但又打不过你俩,算来算去,还是神英小姐最适合做咱们队伍的头儿。一支队伍中的头领可了不得,这要是放在宗族里神英小姐就是一家之主,咱们就是家主座下之忠犬和武士,至于咱俩谁是忠犬谁是武士家主自有分辨……总之家主发话说冲锋陷阵就得冲锋陷阵,家主赐你三尺白绫你就得含泪鞠躬说为家主尽忠,家主说不准休息你就得站直了听令!”阿倍努力睁大眼睛,迎着剑白鄙夷的目光瞪了回去,“看什么看?老大都发话了,还不继续赶路?”

剑白大概懒于和阿倍的混蛋逻辑做过多争辩,又默默把头偏向另一边。

“不要乱给我加什么称谓,我可担待不起什么老大什么家主的名号。”神英挥剑斩开面前缠绕的荆棘,“另外教你个乖,地位越高呢,暗中觊觎者也越多,我已经在这上头吃过一次亏了。”

阿倍听着连连点头:“好的老大,遵命老大,老大教训的是!”

神英叹息一声,决定短时间内还是别去搭理身后这活宝为好。想来大概是之前因为中毒而卧病在床的日子把阿倍憋坏了,现在的他一天能说完三天份的闲话。有道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阿倍没到迟暮的年纪,却已早早染上了聒噪的毛病。

神英并非没有感到疲倦,而且随着天色渐暗,夜间的确不适合在密林间赶路。但从踏入密林那一刻起,神英内心便隐隐感到不安。这片林子实在太安静了,浓重的水雾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人的眼睛,正暗中窥视着一行人的一举一动。有好几次,神英几乎要拔剑发难,但疑心自己反应过度,又按捺下来。

“不太对劲,路好像开始变得难走了。”神英皱了皱眉头,运剑如风,斩开疯长的杂草与荆棘丛。眼前的道路似乎与早先在天拜山高处观察到的地形出现了偏差,原本应该横穿整条密林的小径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难寻踪迹,周遭的树木也变得高大粗壮起来,几近遮天蔽日。加上原本就下过雨的缘故,天际始终蒙着一层铁灰色的乌云,更让这密林深处的光线昏暗如黑夜。

远处传来簇簇响动,也许是一阵风惊扰了树林,也许是什么生物在林子里奔跑。神英心里的不安渐渐显露在脸上,身后的阿倍与剑白也收起了调侃的心思,神情随之凝重起来。

“迷失方向了?”剑白淡淡问。

“希望只是如此。”神英忧心忡忡回答。

“希望只是如此?”剑白微微一愣,意识到神英话里还含着其他意思。

“我更担心,我们是着了什么人的道,被人引诱着往歧途上走。”神英停住脚步,四下环顾一圈,周身的机关齿轮微微转动起来,进入随时可以暴起的戒备状态。

“小时候就听人说起,无人深山里藏着会魅惑人心的妖魔,砍柴的樵夫一旦走进妖魔布下的迷雾中就再也走不出来。”阿倍终于严肃起来,“深山里是不是真的有妖魔,这我说不准,但肯定少不了有瘴气。此地气候湿热多雨,山间杂草动物死后腐化,便极易释放浓厚瘴气。此气乃含毒之物,若是不慎吸入过多,便会使人晕厥,甚至丧命。”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神英闻言立即屏住呼吸,接连向后退了几步。

“避开瘴气很简单,往高处走便是了。我更疑惑的是,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方向的。”阿倍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抬脚使劲踩了踩脚下的泥水,“很显然,我们从一开始就偏离的小道,所以路才会越来越难走。”

“什么?”神英一愣,低头看向脚下,脸色微微一沉。

脚下哪里还有什么林间小径,只有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和湿漉漉的杂草,眼前的道路也全然不像是在朝林子边缘走,倒像是进了深山里。

“可这……这是我带的路么?”神英满脸不可置信。片刻之前她还绝对自信方向绝无偏差,现在她却连来时的道路都分辨不清了。

“不是你的问题。”一旁的剑白徐徐拔出长剑,“你大概猜对了,有什么人在引诱我们。我们从一开始就中了幻术,如果我没猜错,真正出林子的小道已经离我们非常远了。”

“不管是什么人,胆敢给老大下绊子,那不是白白上来送死么?”阿倍盯着剑白与神英低声笑笑,“让他们尽管出招好了,来一个咱们老大杀一个,来两个咱们老大杀一对,有老大罩着,这小破林子还不是来去自如?”

“听起来好像所有的活都让神英小姐一个人干完了,那你都做点什么?”剑白面无表情看了阿倍一眼。

“我……我给诸君摇旗呐喊!你知道的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真要碰上强敌哪有什么一战之力……”阿倍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别打岔。”神英骤然警惕起来,手中长剑举至眉心,做出一副冲杀之势,“林子里还有别人。”

三人立即紧贴彼此的后背,做出防御姿态。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昏暗下去,月光被浓云遮蔽着,时隐时现,黑沉沉的林子里几乎看不清几步外是不是有人。

率先被众人发觉的,竟是一阵若隐若现的熏香。

神英眉头紧皱,首先发觉到其中异样。黑暗中的来者似乎身世显赫,透过那阵熏香几乎可以闻出贵胄人家的奢靡。可在这么一片阴暗潮湿的密林里,哪来的世家贵胄?

“看那边!”身后的阿倍一惊一乍地大喊起来,他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神英深感气不打一处来,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还如此沉不住气,直叫人想要将此獠敲晕了扔林子里喂狼。

“剑白,攻!”神英简短地下令,与此同时脚尖轻点,飞掠而出,手中长剑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旁的剑白也没有分毫犹豫,剑气瞬间外放,剑锋披荆斩棘,朝着密林中猛冲而去。

黑暗中传来丝质衣物划破空气时的猎猎声响,率先杀入密林的神英几乎来不及看清楚来者的身形,就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大风卷得睁不开眼,手中长剑还未接敌便先卸去了一半力道。神英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进攻过于鲁莽,在未能占得先手的情况下被暗处的敌人骤然打断剑气,此时自己在敌人眼中定然破绽百出。

好在黑暗中的来者并未顺势发动猛攻。仅仅是片刻功夫,剑白的攻势便杀到了。神英听见耳边似乎传来什么人的轻笑,笑声如同暗夜中紧贴脊背的毒蛇,叫神英狠狠打了个冷战。只在瞬息之间,剑白的长剑便撕裂了神英面前空气,但两人都没有听见长剑贯穿人体的闷响,那个方才分明近在咫尺的人影此时像是融进了黑夜里,再没有半点踪迹。

“阿倍,火!”神英毫不犹豫地下令。黑夜对敌方而言似乎全然不是阻碍,摸着黑打下去没人能摸准敌方的踪迹。身后的阿倍立即从胸口摸出一枚火折子,火石对着火镰子狠狠一砸,点点火星一闪,一簇明亮的火团瞬间照亮了十数步范围的黑暗。

“在树上!”阿倍大吼一声,对着头顶黑色的树海投出了火折子。神英与剑白见状没有片刻迟疑,双剑一左一右朝树顶的黑色人影突刺而去。

“散。”人影轻声说,像一声叹息。

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对巨大的羽翼,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神英与剑白一惊,但转瞬之间便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羽翼,分明是一对宽大的袖袍!

无形的气浪自袖袍之间喷涌而出,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防御。神英与剑白的联手攻势被气浪狠狠弹开,狼狈地坠落在地,溅起一大摊泥水,火折子也随之熄灭。

“那是什么东西?”阿倍瞪大了眼睛,“难道小时候的传说都是真的?山里真住着妖魔?”

“盛装打扮的妖魔吗?一旁的剑白低声问。

“什么?”阿倍一愣,抬头看去。

月光恰好穿透了云层,在天地间洒下一片白茫茫的光辉,树顶之上人影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神英、阿倍与剑白同时愣住了。

来者竟是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素白色的打衣纹着烫金的木纹,往内依次可见色彩繁复的袿衣、单衣与小袖,带褶长袴垂落在树梢上,外罩华丽的广袖,呈现出暗红、浅青与素白色的过度。竟是一件只有王公贵族家的女子才有资格穿戴的唐衣“十二单”,若不是在此情此景相遇,阿倍是要以面见贵族之礼下跪参拜的。

来者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有几分瘆人,辨别不出样貌。

“敢问是哪家的小姐,还请报上名号。”神英高声喊话,“今日有缘相识,他日定专程前往府上拜访。”

“不对。”剑白难得流露出几分惊疑的神色,“这个人……我竟莫名感到熟悉。”

树梢之上的女子并未答复神英的疑问,苍白月光下,她轻轻挥动衣袖,华丽的锦织在月色下流淌着水银般的白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响起凄凉而婉转的吟唱: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

“什么?她刚才说什么了?”一旁的神英满头雾水。

阿倍低头沉思怕片刻,几步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高声回道:

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催。

如同寒夜中的一泓清泉,两人所对的词句令神英不由感到心口一阵凄凉,仿佛看见樱花树下独坐的女子,守着花开花落,直至烟消云散。

“你们……认识?”神英低问。

“不……但她所念的俳句,我还是听说过的。”阿倍叹叹气,“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打小也是半个情种?爱不能爱心中所爱,就容易悲春伤秋,实在是命运弄人呐……”

“什么情种,看你的表情倒像个小**贼。”神英没好气说,“而且为什么是半个?”

“我老爹算是完整的情种,当年看上了老娘,不顾一切地追求她,这才有了我。而我比老爹差了那么一点,有贼心没贼胆,所以只能算是半个。”阿倍摆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剑白这小子好像不太对劲?”

神英与阿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剑白。后者紧紧注视着树梢上的女子,眉头紧皱,似乎在极力遏制着什么。

“难道剑白也是深藏不漏的情种?山里的女妖怪找他再续前缘了?”阿倍小声嘀咕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树梢上的女子忽然轻声说。一旁的神英一愣,猛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是说给剑白听的。

“你是谁?”剑白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与你一样。我们是同一类人。”女子轻声回答。

此刻月光渐渐消散,无边的黑暗再度包围上来。眼看着女子即将消失在黑暗中,剑白有些焦急,大步上前,高声问道:“此话何意?”

“你来,我都告诉你。”女子淡淡一笑,身形像是轻如鸿毛,随着潮湿的大风徐徐飞至半空,“不过,只能一个人来。”

月光彻底被云层吞没,周遭再度陷入一片漆黑,树梢之上已然是空无一人。剑白心下焦急,顿时顾不得许多,将手中长剑抛向半空,身形灵巧一跃,御剑而去。黑夜中回**着他的低语:“你们在此处等我片刻,待我探明情况,定速速归来。”

声音还未消散,剑白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这算什么?”阿倍与神英面面相觑,“剑白深夜私会女妖,留下你我二人独守空房?”

“我倒宁愿是你被妖魔给抓走了。”神英狠狠瞪阿倍一眼,“留下剑白还能帮上忙,你行动不便又满嘴废话,要你何用?”

“老大你这么说可就伤人了,你不知道我是你座下忠心耿耿的忠犬么?”阿倍无奈地叹气,一边从背后卸下长刀,挂在腰间,“而且哪有什么行动不便,身在战场上就要时刻抱持死战意志,男人只要还能握得住刀就还能战斗。”

“这还像点样子。”神英满意地点点头,“看清剑白朝哪个方向去了么?”

“方向没看清,但我好歹有个灵敏的鼻子。”阿倍笑笑,“那女人的熏香很特别,我应该可以凭着熏香味寻找他们的踪迹。”

阿倍说着便循着熏香飘来的方向追去,神英紧随其后。为了防止在密林中走散,阿倍点燃了第二枚火折子高举手中,两人便在漆黑潮湿的树林中飞奔起来。

不知追赶了多久,穿过一片雾气弥散的湿地,地势的起伏变得陡峭起来。神英意识到两人此时正是在朝深山里追,前方的地形地貌全然是陌生的,不知还会有怎样的凶险在前头等着二人。

“慢!”打头阵的阿倍忽然停住脚步,一面急促地喘着气,一面握紧了腰间长刀。

“怎么?”神英低声问。

阿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顾四周一圈,苦涩一笑:“你我也是被今夜一事打乱了阵脚。夜晚贸然闯入敌情不明的林子里,属实是鲁莽了些。”

神英迅速反应过来,随阿倍一同做出戒备姿态。此时空气中早已没有那阵隐约的熏香,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透着浓厚血腥味的腥臭,叫人几近干呕。远处的密林中亮起了一对又一对绿色光点,那是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在直视着二人,伴着低沉的嘶吼。放眼望去,周遭几乎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黑暗中的凶兽似乎已经将二人团团包围了。

“是狼群么?”神英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不像。我粗略数过了,它们的数量足有三五十条,什么狼群会有这么大的规模?这片小林子能养活这么庞大的狼群么?”

“不管是什么,既然已经逼上门来,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神英深吸一口气,长剑随之出鞘。

“严格来说,是我们闯进了人家的地盘。”阿倍无奈地笑笑,“不过战场上,武士哪里能质疑君主的战意?君主说拔刀,武士便奋战到底!”

阿倍说着,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嘶吼声中徐徐拔出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