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段叔的回忆

“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段叔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故事,但是我知道它一定很重要,非常重要。

“这个故事我不曾告诉过鹏飞,也曾想永远烂在肚子里。”段叔拧灭烟蒂,再次拿起烟盒抖了抖却发现里面只剩下几点烟沫,窦少爷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来自己不吸烟。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那件事却让我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年我十二岁,半大小子什么也不想,只要每天能填饱肚子,天塌下来不过当棉被盖。无父无母便也无牵无挂,也许我应该在那年的冬天冻死、或者饿死的,可是我却遇见了我师父,一个跑江湖的手艺人。那是在一个山洞里,外面雪下得很大,不多久便白茫茫的一片没过脚踝,而我就缩在角落,饿了一天还头昏脑胀的,那会儿我就想,如果现在有人给我吃的,我就给他一辈子做牛做马,可是过了好久也没人进山洞;我又想,如果现在有人给我生堆柴火,我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他,可是,还是没有人来。我有些绝望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只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便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次,如果有人进来救我,我便不再要饭一定学一身本事,给那人养老送终。

天冷啊……

段叔动了动,然后紧紧靠在沙发上。

我拼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撑起身子看向洞口,白茫茫的雪泛着银白的亮光,耀眼啊。就在这一片亮光里,我见到一个缓慢移动的身影,也许那是我的幻觉,也许我就要死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就认为他是向我走来的,现在想想也许是人之将死吧,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温热,接着是金黄色的火焰,虽不强烈但在我眼里这无异于神迹,特别是那神迹上还挂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破砂锅,虽然我鼻子像是被木塞堵住了,但我还是嗅到股香极了的味道,嘴里的口水顿时湿润了干裂的嘴唇。再仔细一看怪不得那么熟悉,原来那就是我要饭的家什。慢慢的活动了一下本已麻木的四肢,都还在。这会儿我才有精神去看四周的状况,这山洞不大,在靠近中央的位置还有些破木头,仔细一看有点像是废旧的神龛。

“小子,大难不死啊。”这一声沙哑下了我一跳,一阵冷气从外面飘进来,我无力的转动了下眼球,那一身灰布衣裳的男人正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手上还拎着个血淋淋的兔子。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却抬了下手示意我别动,“躺着吧,一会儿把那东西喝了。”说完便指了指砂锅。

“恩人在上,孟德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必定涌泉相报。”这是我脑子里能想到的最恭敬的词汇了。

“你叫什么?孟德?嘿……”那人的眼珠发黄,却像鹰一样锐利,那神情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只觉得身子更冷了。

在他的逼视下,我不得不说实话,我哪叫什么孟德,这名字还是从说书的那听来的,我根本就没有名字,熟悉的人都叫我狗小子。

“你凭什么叫孟德。”没想到恩人收了神色问的认真,我便认真回答,“因为曹孟德是一代枭雄,大智大勇!”

“嗯,好小子。那你跟着我吧,以后你就叫段孟德。”那人说的毋庸置疑,这也正好应了我的心意。

“您就这么答应了?”我脱口而出,段叔看着窗户一动没动。

“为什么不答应,我说过,那时候谁救了我,我就给谁养老送终。”

要饭长大的孩子都皮实,哪还喝过什么药,我也不管他给我喝的是什么,总之,无论是什么我问也不问的只知道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汤汤水水的灌了不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撕下一块兔肉递给我,“饿极了容易撑死,先用那些汤水垫垫底。”

第二天大半个烤兔都进了我的肚子,第三天我便活蹦乱跳的了。嘿,要饭的孩子天生地养。

我师父个子不高,身材矮小,下巴光溜溜的一根胡茬都没有,别看他瘦但是他的眼睛很特别,最特别的是他很会装瞎子,眼皮轻轻一翻,那简直比真瞎子还像。另外他也很有力气,一只胳膊就能把我拎起来。

从那以后我们两个便走街串巷的给人摸骨混口饭吃,你别说每次生意都不错。师傅告诉我干这个首先要有盘子底儿,然后就是虚虚实实,你如果总是虚的那就是一锤子买卖,如果全是实的,人还不乐意听,所以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我师父是个有本事的人,虽然他不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他也教了我不少,最受益的便是那本《玄关》,这也是后来我赖以为生的技术。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有几个江湖上卖杂耍的人找到师父,说四川那找到一批好货,好像还与张献忠有关。可是让我疑惑的是师父似乎不怎么想去。整整一天,他都没做生意,而是在发呆。然后那杂耍的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师父去见了一个人,最后师父终于决定带我和他们一起去四川。

我们一行5个人,大牛和二牛是卖杂耍的两兄弟,身材粗短,看起来像两个力士,腱子肉凸起,寒冬腊月的竟然可以只穿单衣,别看他们看起来蛮壮可是身手很是灵活,蹬坛子、走钢丝都不在话下。还有一个师傅,师父告诉我他是江湖金点,也是手艺人里面的老合(以前江湖上每个行当里都有个管事儿的,那个管事人就叫老合),我们都称他白师傅。这个白师傅身材比较高,留着一头灰白的长发,手里还拿着个浮尘看有点像个道士,眉目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害怕,可是他对我很友善,还给我过一块糖,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他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可是却没穿道袍,衣服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曾问过师父这趟去四川干什么,师傅说要少说话多做事。不是不好奇,而是我相信跟着师父准没错,师父是我这辈子最感激、最敬重、最敬佩的人,况且我相信即便问了师父也不会告诉我,没准还嫌我多嘴,要饭那几年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那时我们走了很久,山里根本就没什么路,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地方落脚。那是一个寨子,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四周的植物绿油油的,我只觉得那里像是还没开化。那里的苗人有些排斥外地人,所以我们找向导的工作一拖再拖,直至白师傅让一个苗人见到了他死在外地的儿子,那人才答应给我们带路。至于白师傅是怎么办到的我不清楚,只记得他准备了红绳、香灰、咒符之类的东西,至今想来依旧是个谜。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深山老林,那里有个被称为“圣山之巅”的地方,据说在圣山上不仅住着神兽,还有魑魅魍魉。苗人给我们带路的之前先进行了一个祭拜,嘴里念念叨叨的苗语我也听不懂,大概净是些诸神保佑之类的。

我们去的那片林子密密麻麻,越往深处,植物的叶片越绿的发黑,满眼尽是些我从没见过的树木,它们不仅高大而且长得奇奇怪怪,乍一看好像都连在一起。阳光只能透过树杈的间隙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就像是蜘蛛网,地面泛着一股潮湿的气流,似温似寒的,双腿的感觉都变得不那么真切。我觉得那应该是寒气吧,因为我有点哆嗦,尽管我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却还是身不由己。鼻子里能嗅到的除了那泛青的腥气还是腥气,我对这千篇一律的绿意有些烦躁,甚至还夹带着恐惧,而师父他们越往前也越发变得小心翼翼。当我因为看到一只长着骷髅脸的黑蜘蛛而大叫的时候,向导说什么也不再往前走了,他说再往前就是地狱谷了,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自古这里就是不能言说的禁忌,今天他把我们送到这已经是破了戒,回去不知道神明会怎样惩罚他的行为。

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向导就等在这,并且还让他发了誓。然后白师傅大牛和二牛拿着一张拼接的羊皮纸带路,临走前白师傅硬是让苗人吃了一个药丸,并告诉他这是慢性毒药,只要他听话,我们一出来就给他解毒。后来师傅告诉我其实那不过是一粒裹了黄连的糖豆。可那白师傅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都信了,那时候我甚至觉得白师傅这事做的不地道。

林子越走越深,也越来越安静。原本那些虫鸣鸟叫的不知什么时候都打了退堂鼓,就连风都像是被隔绝在外,树叶纹丝不动的挂在那里,只有我们走动的沙沙声在周围响起,我总觉得在某个地方像是有只眼睛正盯着我们,看着我们如此小心谨慎的前进,就等着看我们笑话,或者是突然间窜出来吃了我们。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我从没出过那么多汗,整个脊背就是不由自主的在往外冒水,脖颈坚硬的就像生了锈的螺钉,耳边除了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和呼吸声再什么也听不见,那时候我是如此渴望声音。突然,我们的队伍停了下来,只听大牛颤抖的在叫二牛的名字,那声音似大不大,黯哑的如同摧枯拉朽,紧接着便是一阵低骂,“你闭嘴,想死啊。”那是白师傅的声音,师父说他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我知道二牛肯定出事了。可是他怎么就出事了呢,这里这么安静,他还走在前面,我们为什么一点也没发现?如果说是因为林子太密了,刚拨开的叶子马上就弹了回来,后面的人看不清前面的,那为什么我们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呢?说不害怕那是鬼扯,因为我已经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师父外衣的下摆,另一只手不断地拨弄着眼前弹回的叶片,生怕一转眼师父也不见了。

我们聚集在一起,此时我才发现大牛腰上系着一段绳子,绳子的一头已经断了,白师傅仔细的研究那节断面,并凑在鼻子上闻了闻,并将断头交给师父查看,我看那端并不整齐,应该是被咬断的。师父看了几眼便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黄色粉末倒出来,他往我们每个人头上都撒了一些,一瞬间一股刺鼻的气味便窜了出来。白师傅抬头看了看头顶,此时他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密的水珠,不知道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是不是被什么抓走了?”我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手心里满是汗水。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见到,二牛是在前面探路的,他和大牛之间稍微隔着一段理应能看到彼此的距离。”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段叔伸手拿起桌边的烟盒,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他将烟盒里仅剩的烟沫倒出来捻在手里反复搓弄着,像是要将它里面的一切都挤压出来。

“那张羊皮纸不是在二牛手里?”窦少爷问。

“嘿嘿……”段叔笑了一下,“二牛只管探路,羊皮纸在大牛那。”

“那个白师傅这么放心将羊皮纸交给外人?”窦少爷一脸疑惑。

“白师傅自有他放心的理由。”段叔说到这一脸钦佩,“因为自打白苗领路开始,他便在记路,可那一路上哪有什么标记呢,可我又没看到他记在哪里。”

“记路?”我有些惊讶,不过又佩服那个白师父的缜密,“后来呢?”我有些迫不及待。

“后来……”

我低声的问师父,可不可以退回去,可是白师傅不允许,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说话,而是一味的任凭白师傅说了算。后来我想大概这就是江湖的规矩吧,师父说过江湖的规矩绝不能破。那时候大牛是被白师傅刀架脖子上硬逼着走在前面的,他的哀求声都走了调儿了,很难想象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也会吓得尿了裤子。我不时的回头看自己身后,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后边把我也带走,可是无论我怎么看后面都是安静的,就连我们刚走过的地方都瞬间恢复原样,只有叶片在微微颤动,这些植物难不成还活了?越想越觉得害怕,越害怕往后看的频率就越高,频率越高也就出现更多的想象空间,这样我便更加害怕了。

一阵猛烈的抽气声后,大牛那荒腔走板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原地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环视四周,一切来的那样快,也依旧那样猝不及防,尽管我们瞪大了眼睛,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师父突然握住我的手,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像是粉末,他紧紧盯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不让我表现出来,相处了这么多年,师父这是在告诉我让我准备跑啊。

“师弟,地方咱们找对了,接下来……”师父从没告诉我他有个师兄,更不会告诉我他的师兄就是白师傅,我想这难不成也是江湖规矩吧。白师傅话没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直直的盯着自己左边的方向,我知道那一定有大古怪,但是却不敢看,身体僵直的紧盯着搁在自己身前的叶片,这时我才不经意发现被师父握住的手上灰呛呛的,那不正是白师傅给苗民做法时用的香灰么,师父什么时候也准备了。

这时只听,师父猛的大喊一声,“跑!”然后身体便被一个强劲的力道往后推去,我便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拼命地往来时的方向跑,远远地我听到师父大喊:“顺着香灰跑!”原来师父一路上都在摸香灰,我竟然没发现,我只管低着头看着那深灰色的线死命的往前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可以跑得那么快,那么不知疲倦。

人最恐惧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看不到什么。那时候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只是本能的在跑,视线不断扫描着植物叶片上的香灰,那是师傅留下的记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丢下师父,那时候除了耳边混乱而嘈杂的声音外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到。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也许跑了很久,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我只知道当我见到那蹲在地上的白苗时,整个人便扑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我是趴着醒过来的,眼前金星四射,刚一动只觉得后背阵阵火辣辣的痛,那痛抽搐着心脏,只觉得死去活来大概也不过如此。白苗告诉我,我这是被什么舔了,他救我的时候只看到我后背是一片血肉模糊。我告诉他没有毒药,他只是笑笑没说话,他甚至都没问我在地狱谷里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那后来呢。”我不知道还想问什么,只觉得事情应该还没结束。

“后来,后来我在衣服口袋里发现师父放在里面的东西,师父是怎么知道这次会将命撂在那个地方,他是什么时候放的,我都不知道。”段叔叹了口气,声音透露着伤感和怀念。

“那里面是什么。”我问的有些紧张。

“是一封信和一张描绘着花纹的图纸,还有一块布,布中包裹着一块玉石。”窦少爷递给段叔一支烟,段叔看了他一眼接过,却并没有点,只是在手中把玩着,“那块布我清楚地知道那是白师傅衣服上的,那上面画着扭曲的纹路。”

“地图。”我和窦少爷脱口而出。

“对,是地图。”段叔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想那大概是在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师父放在我口袋里的,可是我都没见到白师父将这个递给他。”

“信上说了什么?”

“信上说……”段叔再次深深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