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迷离
空气中有一种陌生的味道,凛冽、怪异。是这味道让她醒来了。
头顶的大灯照得她有些难受,她想抬手去够,却发现一个手指都动弹不了。旁边有人说话,她想问问他们是谁,她在哪里,却张不开嘴。
糟了,她想。该不会又被他们抓住了吧?
她还记得上一次被他们抓住后,在地下室里被关了整整十天。头五天是不给饭吃,后五天是不让睡觉,他们故意把一盏明晃晃的吊灯吊在她的眼前,那吊灯随着他们的每一次拍桌而摆动。
左,右,左,右。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随着那灯光游走,越是刺眼越要去追,越是想睡,越要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只有追光才能保持清醒,只有醒着,才能死守住那个秘密。
左,右,左,右。
他们不敢在她的身上弄出伤口,尤其是她的脸:“番鬼妹嘅脸好金贵嘅![1]”那个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汗津津的手摸她的脸颊,继而是身体。她躲也躲不开。
左,右,左,右。
她被找到的时候,神经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变得迟钝,被反绑的手也早就失去了知觉。头顶的灯终于被关掉,眼睛被人温柔地覆住,她却还是觉得眼前有白影在晃动。清醒和昏睡的界限如此模糊,以至于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声温柔的“阿妹”是她亲耳听到的,还是梦一般的幻觉。
她用尽了力气才勉强说出:“阿sir(警官)……”
入夜,医院里已经少有人走动。程寄把窗帘拉开,让路灯的光透一点儿进来。
她该醒了。
医生说手术完成得还不错,因为做了全身麻醉,她醒来后可能会有短暂的意识不清,需要一个人陪护。她还年轻,恢复起来应该很快,只是后续不能再这样劳累了,也不能背负太大的心理压力。
文筱筱这次确实被吓到不行,也不管Bella平时是怎么要求的,她一个劲儿地拍胸脯保证,说会让左轶好好休息,然后就一个人跑到外面疯狂地打电话,应当是去协调后面的行程了。
程寄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他让大头守在病房外面,提防无关人员的窥探,自己则守在病房里等她醒来。
病**的人脸色苍白,因为打了麻醉而陷入昏睡,看起来没有往日的半分灵气,她好像在用这样的方式指控他擅自离开两个月的行为。
他低下头去,手指深深地插在头发里,无声地谴责自己的罪行。
忽然,**好像有什么动了动。
程寄猛地抬起头:“阿妹!”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阿妹抬了抬眼皮,又无力地闭上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他听不清。
程寄坐到她的床边,捏了捏她的手:“阿妹,阿妹。”
他连唤几声,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掩饰用的黑色美瞳片在手术前被取下,露出了蜜糖琥珀的本色,但眼神还是愣愣的,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程寄轻声告诉她她昏倒后发生的事:“阿妹,你做了手术,现在在城西医院。不要担心,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程寄拿来枕头,稍稍将她的头垫高,又拿起水杯放在她的嘴边。她乖乖地喝了口水,然后又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了两个字。
这回他听清楚了,她叫他“阿sir”。
好像心里忽然响起了一声空寂的铃音,程寄顿了顿,不动声色地问:“阿sir是谁?”
阿妹的脸上露出一种貌似困惑的神情,与她往日佯装镇定的样子截然不同,有几分稚气,又有几分烂漫。
“阿sir是……好人。”
大概是因为麻药还没有完全消退,她连说话都有点儿含混不清。她浑身软绵绵的,喝完水就缩回了被窝里,像一只小动物一样。
“阿sir救过我。”她又说,眼神傻乎乎的。
程寄忽然勾唇一笑,笑容里有几分邪气:“哦,救过你?”他凑近了一点儿,声音故意放得很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谁?”
被麻药攻陷了意志力的阿妹乖乖作答:“两年前……在澳门……还有……”说着,她又忽然停下来,“我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像只幼猫一样用指尖拍了拍自己的鼻尖。又因为刚做过手术,还有些疼,哈欠打到一半就忍不住闷哼一声。
程寄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原本想趁机套话,但她露出这般温顺无害的样子,他这么卑劣的人也下不去手了:“好好好,你睡吧。”说着,他就要从**起身。
但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破天荒头一回。
“可是你还没有唱歌呢。”阿妹的头歪在枕头上,声音如松软甜腻的棉花糖,“唱《两只老虎》,哥哥。”
程寄哭笑不得,他怎么又成哥哥了?
可是她不依不饶,平日里胆小瑟缩的样子都不见了,她歪着头在他的手边蹭来蹭去,扑闪着好看的蜜色的眼睛,长睫拂到他的手背,有点儿痒。
程寄的眸光一沉。这小傻子该不会以为他真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吧……
他弯下腰去,靠近她。
她忽然咬了他一口,正咬在手背上:“快唱!”
程寄忍不住咝了一声。不管清不清醒,这咬人的习惯倒是没变。
他瞪了她一眼,想着“看在这里只有你的分上”,真的开口唱起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她打断他:“跑调了。重唱。”
音痴多年从未被人揭穿的程寄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深吸一口气,调息半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她又打断他:“又跑调了。重唱。”
“两只老虎……”
“重唱!”她的声音大起来。她竟然真的生气了。
“好好好,重唱重唱……”
折腾了很久,病房里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程寄给阿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外有个人在等他:“程哥。”
程寄点点头,问道:“她的经纪人怎么说?”
大头望了望还在走廊尽头打电话的文筱筱:“近三天的行程都取消了。”
“只休息三天够吗?”程寄皱眉,一脸不快,“医生的建议呢?”
“医生当然建议多休息一段时间,但你也知道,像她这样的艺人……”大头没有把话说完。
程寄靠在门上,仰头叹了口气:“这三天我的活动也都取消,跟弟兄们说一声,就说我回老家了。如果有因为我启动不了的项目,跟主办方道歉,按合同赔钱。还有……”
半晌过去,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回应,程寄侧过头,发现大头一脸踌躇。
“怎么了?”程寄摆正了身子。
大头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说:“程哥,她……”
程寄挑了挑眉,示意他把话说完。
“她……她……”大头吞吞吐吐了很久,最终眼一闭、心一横,把盘旋在心里许久的事情吐了出来,“她是有夫之妇,程哥你不能当小三啊!”
程寄怔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笑到弯了腰,止都止不住。
大头愣愣地看着程寄大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笑。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好吗?!虽说程寄做事向来大胆,但也从来没有碰过道德的底线,更何况左轶是赫赫有名的艺人,如果绯闻被爆出来,别说毁了他一个小小武指的前途,就连左轶的名声也会翻船。程哥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笑了半晌,程寄总算停下来了。
“此前我答应了她不告诉任何人,但如今你发现了,左右也瞒不住你了。”他的表情还是一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病房里的人,不是真的左轶。”
“啊?!”
大头傻眼了。
程寄把阿妹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略去了那些隐秘而热烈的段落。听完,大头许久说不出话来。近期程哥一切反常的行为都有了答案:他时不时地失踪,休息日也总是在赶时间,还有两个月前开始的莫名其妙地烦闷,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这理由也太离奇了吧!那个“左轶”是假的?!
大头在脑中混乱而飞速地想了一通,努力镇定下来:“程哥,你跟谁好这事儿我不管你,也管不住。但我提醒你一点,像左轶这种量级的艺人,竟然在这么长时间里被人冒名顶替着,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大头那圆乎乎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正经八百的神色:“别忘了我的腿是怎么没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亏咱们吃过了。”
程寄也难得地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我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大头读懂了他的表情。
程寄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是一个被资本控制着的深渊,一旦踩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他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掉头离去。
但他做不到。
大头知道他心里做了决定,无声地叹了口气:“明天会有很多人来看她,程哥,做好准备吧。”
程寄没说话。他拍拍大头的肩膀,男人间的互相理解,一切尽在不言中。
初秋的夜微凉,程寄在室外透了口气,想起病**的被子似乎有些薄,于是又折回房中。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却怔住了。
病**的被子被掀到了一边,**不见人影,窗户半开,晚风吹进来,撩得窗帘乱动。
程寄赶紧几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往下看去,只见半人高的灌木断了几枝,叶片散落一地,像是有人在此滚落。
程寄低骂一声,转身拿了床边的大衣,快步走出门去。
“她跑出去了,告诉助理去找。”程寄一边快速地吩咐大头,一边沿着走廊搜查每个病房,“不要惊动医院里的人,她现在麻药没退,问什么说什么,被人听到点儿风声就坏了。”
程寄一边心急如焚,一边也忍不住猜想,翻窗而出,明显是在逃跑。明明哄睡前都好好的,怎么一睁眼又跑了?
他非常不情愿地自我反省,难道又吓到她了吗?
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住院部大楼的每层都有几十间病房,上下十几层楼,找起来十分费劲。过了一个小时,大头在一间普通病房里发现了异常,于是立刻打电话叫来了程寄。
程寄一路飞奔而来,却在病房门口突然放慢脚步。
空****的病房里只有一张单人病床,上面有一个插着呼吸机的陌生男子沉睡着。床边团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体微微地起伏,看起来温顺又无害。
程寄稳住呼吸,放慢了脚步,轻轻走到她旁边蹲下,给她披上了大衣。
听到他的动静,她醒了过来,然后抬起头,睁开蜜色的双眸。见是他,她迷迷糊糊地问:“他们走了吗?”
程寄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不动声色地撒谎:“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她好像放下心来,转眼拒绝了他:“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阿sir。”
程寄往病**看看,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有着因长期卧床而泛黄的脸色,床尾的病历卡上写着一个名字,李子山。他暗暗记下,轻声哄她:“阿sir在睡觉,我们明天来陪他,好不好?”
“不好。”不清醒状态下的阿妹异常顽固,“我就要在这里陪他,你们别想把我和阿sir分开!”
“阿妹,”程寄的语气比刚才强硬了一点儿,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儿耗尽,“我们回去。”
“你说谎。”阿妹猛地站起来,刚刚披上的大衣掉落在地上,“根本就没有回得去的地方。”
尽管她站起来时摇动了病床,**的人却根本听不到,只是无限期地昏睡着。
程寄沉默地仰头看着她。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可是眼神却没有半分气势。糖果一般甜蜜的双眸里好似有无尽的痛楚,而对于这痛楚,她显然觉得他应该懂。
她又把他当作了别人。
这样的情况让程寄心烦意乱。她什么也不肯说,什么也不愿解释,关于她的来历和去处,至今他仍一无所知。可是显然她也有过同伴,而她不肯解释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同伴呢?
半晌,程寄捡起大衣,重新给她披上,她抗拒。两人僵持许久,最终还是程寄赢了。他给她严严实实地穿上了大衣,被包裹在大衣里的她像个暴躁的小动物,不停地扭动挣扎,只想挣脱出来。
程寄忽然想起来什么。他伸出食指,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刮。
“乖。”
就好像他施展了一个魔术,她瞬时就不动了。浸润着蜜色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什么,或者寻找着谁。
程寄心里一动,面上还是满不在乎的神色,语气却有了点儿邪气。
“今天先放过你,等你清醒了,你说过的这些胡话都要一句句给我解释清楚。”他一把横抱起她,向外走去,“不然,我绝不再放开你。”
邪气而无赖的人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在意她是否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