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残暑
今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晚，白日里尚存着一丝残暑的燥热，到了晚上才倏地消散，只余缕缕凉风吹走了薄云，夜空异常澄澈。
大头夜观星象，最近金木合上升，运势应当不错。
事实也确实如此，自从程寄接到《冷月无声》的片约以来，工作室就在走上坡路。尤其是这两个月，不光程寄本人的邀约变多了，其他人的工作量也比以往更为饱和。其中最明显的转变出现在程寄第一次上了热搜之后。
热搜关键词叫“过目不忘的打戏”，点进去后，都是程寄在以往各部电影里的打戏集锦，配文是清一色的“燃炸”“过瘾”，偶尔也有其他动作演员的视频，不过数量不值一提。
要说这热搜来得也是诡异，前头没铺垫，后头没下文，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在榜上挂了一天，最高时冲到了第二位。后来大头掐指一算，发现《冷月无声》的全国路演就要开始了，想必这条热搜和其他主演的热搜一样，都是片方的营销手段。
果不其然，热搜上去没多久，程寄的名字就出现在了评论和转发里。无数人感叹，看了这么多年武打戏，终于知道了这个专演反派的演员的名字。有人特意去搜了程寄的作品，即将上映的《冷月无声》赫然在列。
随着实时搜索指数爆发式的增长，大家对程寄个人的关注度也迅速提高，团队片酬也跟着程寄的名气水涨船高，开始有媒体来接洽采访，甚至还有品牌方来询价。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令大头有些不解的是，程寄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
虽说他平时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死样子，可但凡涉及挣钱的事情，他都会笑着接受。但这次大头和他一起谈了一个商业活动，站台半小时就能拿二十万，相当于躺着挣钱，程寄看却始终兴致缺缺。
大头在一旁说得唾沫四溅，程寄却只顾着转来转去地找猫，半句也不搭话。大头怕他是担心时间不合适，毕竟他现在的档期也比较紧张了：“程哥放心，我已经跟主办方敲好了时间，就安排在《冷月无声》首映发布会的同一天，这场活动在上午进行，发布会是下午举行，会场距离活动地点不到半小时车程。”
听到发布会三个字，程寄总算有了点儿反应，他把鸭舌帽往上抬了抬：“发布会后呢？”
“没安排，程哥之前不是说了那天晚上不要安排工作嘛。”
正说着，只听喵的一声，那只叫老鼠的猫被抓住了。
程寄的表情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他抓住了猫后却又放下，打开一个罐头，搁在距离猫几步远的地方，人却走开了。猫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一时并不着急上前，等发现程寄确实在远处不打算过来时，这才警惕地快走几步，把罐头叼走了。
大头没见过这个操作，好奇地问理由。
程寄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有段时间没见了，怕它认生。太亲热了它会跑开，如果冷淡一点儿，说不定它自己就蹭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吃完了一整罐罐头的猫哼哼唧唧地凑过来了。它绕着程寄的双脚来回呈8字形转圈，那意思是还要。
大头看这御猫术看得叹为观止，深感自己要跟程哥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除了程寄，《冷月无声》的另外两位主演也都忙得脚不沾地。凌薇儿确实接了新戏，不过不是与邱承泽一起演的那一部。这部戏的男主角是徐子仁，听说也是部古装武打戏，看样子凌薇儿果然如网上爆料的那样，走起了“古装女神”的路线。而林非结束拍摄后上起了综艺节目，阳光帅气的外表加上机智活泼的表现让他成功出圈，收获了迷妹无数。
唯一不见动静的，大概只有女主角左轶了。
息影一年造成了曝光度的断崖式下跌和商业代言的流失，以演员为主业的左轶如果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在业界的地位，就必须拿出可以傍身的作品和成绩。圈内都知道她短暂地隐身是为了什么——她和她的团队正在暗地里疯狂地积蓄作品，此刻就像是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当风雨开场时，绝不会只有一声孤单的雷鸣。
对于《冷月无声》的首映礼兼发布会的时间，大家商量了很久，主要是因为左轶的日程定不下来。同时演两部戏的后果就是左轶的日程像钟表的齿轮一样卡得严丝合缝，很难找到一丁点儿空隙。据左轶的助理文筱筱说，今天下午的三个小时是最近一周内左轶唯一抽得出来的空档，所以其他所有主演的行程都得跟着左轶来调整。
制片方已经习惯了左轶耍大牌，但听在其他与会人的耳朵里，就未免太招人嫌了，尤其是凌薇儿。她来的时候一路都气鼓鼓的，直到摄影机架起来，有媒体开始拍照了，她才恢复了笑容。
既然是双女主，左轶和凌薇儿自然要站在正中间，在戏里与女主角们有感情戏的两位男演员则按照各自的CP设定站在女主角们的旁边。
台下的摄影师不断地提醒：“右边的两位靠近一点儿，哎，再靠近一点儿。像凌薇儿和林非那样。”
站在左边的凌薇儿瞥了身旁的人一眼。这两人不是还加了对手戏吗，怎么几个月过去还跟第一次见面似的？
摄影师拍了几张，又说：“程哥可以把腰弯下来一点儿吗？这样画面紧凑一点儿。”
程寄听话地照做。
摄影师还不满足：“程哥的手可以放在左轶姐的腰上吗？”
程寄顿了顿，还是照做了，只是手掌并没有真的碰到她的腰，而是做了个假样子。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勉强圈住的侧影，又不动声色地把眼神移开，看回镜头。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明明他们偷会的时候那样难舍难分，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处一室时，却生分得像两个陌生人。
摄影师要求两组CP各自做了几个亲密的动作，又是公主抱，又是摸头杀。左轶这组完成得波澜不惊，倒是凌薇儿那组不太顺利。在公主抱的时候凌薇儿故意捣乱，害得林非折腾了好几次才把她抱起来，给场内带来了很多笑声，当然，也为镜头提供了很多精彩瞬间。
“最后一组照片，咱们来个捧脸杀吧。”摄影师得寸进尺地提议。
林非大大方方地捧起凌薇儿的脸，深情地凝视着。场下顿时有了起哄声，气氛比刚才更火热了。
摄影师把镜头转向右边，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期待：“程哥、左轶姐？”
程寄把头上的鸭舌帽取下，塞在裤兜里，侧过身：“来吧。”
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她抬起了头，却不抬眼。
这还是程寄今天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她穿了一件裸肩的小黑裙，性感却不招摇，两耳下坠着长长的钻石流苏耳环，流苏刚好落在她凝脂般的肩膀上，随着她的每一次顾盼而光彩熠熠。
他顿了顿，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耳后，轻轻托起她的脸。
不知是不是化妆师失手，扑多了腮红，她的脸色比平时多了几分潮红。被瞳片遮住颜色的双眸并不直视他的眼睛，只谨慎地看向他的眉心，长睫如蝉翼般轻颤着。他们面对面的时间每多一秒钟，蝉翼的震颤就更频繁一些，仿佛急欲逃离。
但程寄没有放走她，反而凑得更近了。他将她的整张脸捧起来，低头望着，两人的唇马上就要碰上，好似一场吻戏的前奏。
台下静了一瞬，然后便**起来。摄影师应景地喊：“二位再近一点儿！不要怕，南嘉木来了我们会拦住的！”
随着场内响起比方才更热闹的起哄声，程寄把腰弯得更深了，这个高度恰好能让他平视她的眼睛。在他的掌中不断轻颤的蝉翼忽地一停，她对上了他的视线。
就这一眼，让江湖老手程寄忽然怔住了。
古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完美！”台下的摄影师发出满足的呼声。
两人分开，各自看天看地。
呼，好险。程寄心想，差一点儿就吻上去了。
演员暖场后，制片人、导演、监制纷纷上场大谈创作心得。随后电影正式进行首映，大家落座，舞台后的大幕拉开，全场熄灯，只等电影开场。
黑暗中，萧瑟的埙声响起，众人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片幽暗的夜色，夜色中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楼阁，楼阁上站着一个黑衣雪肤的女子。镜头拉近，女子脸部的细节不断被放大，那眉、那眼在清寒中透着十足的杀气。
镜头中的左轶从楼上一跃而下，身姿流畅。前方是她要追逐的目标人物，身后则不间断地落下了数个同样黑衣打扮的杀手，一群人开始在夜色中奔袭。随着距离的拉近，暗器、短刃在不断地交锋，随着街巷位置的变化，他们不断地跳起、腾挪。兵刃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其中又有攻守的转换和绝杀的震撼。
整段长达五分钟的打戏一镜到底，酣畅淋漓，不愧是大导演的手笔。媒体席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点头赞许。
开局不错，主创们的心稳了。
然而就在其他人都在关注着观众的反应时，程寄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了邻座的人身上。
她好像还在紧张。自落座起，呼吸就有些急促，会场并没有开冷气，但那纤细的手臂似乎在瑟瑟发抖，然而她的脸色却一直是潮红的。在片中的人打得正激烈的时候，她用手捂住嘴，不易察觉地咳了一声。
程寄想了想，还是伸手探了过去，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很快将手抽回。
但晚了，他已经有所察觉。她也知道他有所察觉。
仿佛有无声的对话发生了，片刻后，她站起来，拨开旁边坐着的凌薇儿、林非等等一排观众，向放映厅外走去。
程寄的手握紧了又松开，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得到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跟了出去。
指尖的黏腻感他很熟悉，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血。
程寄出去的时候叫上了坐在后排的大头和文筱筱。
他们走出昏暗的放映厅，走廊上明亮的光线猛地进入眼睛里，一下子让人有些不适应。但程寄仿佛不受影响，他环视了一圈，终于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了蹲成一小团的阿妹。
程寄快步走过去：“出什么事了？不舒服？”说着，他伸手探向阿妹的额头。
但阿妹挥开了他。像是要证明自己一切正常一样，她猛地站起来，刚想说什么，眼睛却忽然失去了神采，整个人往后倒去。
程寄连忙接住她，掐了一下人中，她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他转头看向刚刚赶来的文筱筱，厉声质问：“你们怎么把她搞成了这样子？”
文筱筱看到阿妹倒在程寄的怀里，直接吓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程寄语气中的震怒和焦急。大头却怔了怔，程哥的语气……他什么时候和左轶这么熟了？
程寄探了探阿妹的心跳和呼吸，都还在，他心下稍安，自顾自地将阿妹抱起，向电梯快步走去。大头赶到程寄前头，替他按下电梯的下行键，又拉上文筱筱一起上了电梯。四人直接下到了停车场，文筱筱终于反应过来。她说：“左轶姐的车停在……”
话未说完，耳边已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大头开着一辆破吉普，嘎的一声在程寄面前停下，然后赶忙下来帮他开车门。程寄将阿妹小心地放在后座上，自己坐在旁边。
大头把文筱筱推上副驾驶座后，发动车子急驰向最近的医院。
程寄仍在反复检查阿妹的心跳和呼吸。她已经没有再咳血了，但脉搏微弱，面色惨白，昏迷中仍使劲咬着下唇，好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程寄替她轻轻地抚平了唇，头也不抬地问：“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
文筱筱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最、最近左轶姐的工作排得很紧，前几天听她说过胃不舒服，这两天又一直没睡觉……”
“胃出血……”低声念叨了一句，程寄轻轻地抬起阿妹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他忽然抬起头，原本藏在鸭舌帽下的凌厉的目光一下子毫无遮拦地扫过来，“那你就让她继续累着？”
“没、没时间去医院……”文筱筱勉力解释，“再说左轶姐自己都说忍忍就过去了。”
“她就是这么个蠢性子，累死自己也不哼一声，你作为她的助理，就不会动动脑子？”程寄平时跟旁人的话不多，没想到数落起别人来十分不客气，从明星到助理都骂了个遍，“她这么不丁点儿的身子骨够熬几宿，你也不数数？拍戏的时候你搁旁边打瞌睡，她呢，合过眼吗？”
说到最后，程寄已经不是在骂文筱筱了：“艺人也是人，不是机器。你跟你们公司吸血鬼说清楚，尤其是那个叫Bella的，好好待左轶！把她累死了，你们连个屁也挣不到！”
文筱筱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任由程寄发了通火。幸好他们十分钟后就到了医院，程寄忙着把人抱下来，不再搭理她。
急诊检查的结果是急性消化道出血引发的休克，情况确实危急，幸好人送得及时。上过麻药后，程寄看着护士把陷入沉睡的阿妹推进了手术室。
站在远处的文筱筱眼泪汪汪，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她没有如约定的那样保护好她的艺人，程寄骂得没错，她确实没有动脑子。
大头看了看文筱筱，又看了看远处焦虑得来回踱步的程寄，再想起他今日提前结束了行程，脑中模糊地有了一点儿不靠谱的推测：“这事儿，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