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你别碰我!

过了星期一,星期二如约而至。

下午四点,季凡人未到电话先到,消失整整七天,头一次主动联络。

“音音,”他道,“我们刚刚返回,晚上客户约吃饭,不好不去。”

“那……”邵音音回道,“我们的约定呢?”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电流声嘶啦嘶啦的响着,刺耳极。

“要不,今天就算了……”终于还是邵音音先妥协,“改天再说吧……”

季凡回,“好吧,改天……”声音郁郁的,传递着某种当时的邵音音不能理解的情绪。

下班后,邵音音郁闷的走在回家路上。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医生鉴定出绝症一般,明知是个死,医生却不肯告知还有几天可活。又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医生便会告知,新药研发出来,绝症有救。

凡事有最坏发生的可能性,亦有最好的。但是用百分之五十来均分好和坏发生的几率,这样的方式太简单。通常来说,好的结果发生的可能性占30%,坏的亦是30%,不好不坏的局面占有的比例更大,是40%。所以假如全然的寄希望于好的结果的发生,相当于把希望寄托在那30%上,显然的,这样更容易失望。

可是,就是这30%常常被寄予厚望,人们对它的渴求大大超过了客观的审时度势。

邵音音暗暗提点自己,可不要犯这样的错……

不要让渴望蒙蔽心智。宁可在幸福到来时失常无措,也不要在不幸降临时像个傻瓜……

看来,她和冯言是一类人。这个世界,悲观论者大行其道。

躺在**恹恹的看了阵电视,十一点的时候,邵音音梳洗完毕准备睡觉。

中医养生之道注重两个十一点,中午十一点宜午觉,晚上十一点宜安眠。说这是最好的修复内脏机制时间。

关上了灯,拉开窗帘,阳台地面撒了一地的月光,白白的。

邵音音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看着那物事落在月光里留下的影子,看得眼睛酸涩。

她闭了闭眼,虽然倦,却不能一时睡着。

想起白天施菲尔跟她开玩笑,问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老外睡不着觉的时候要数羊,一个栅栏拦着,一只一只羊跳着经过。邵音音摇头。施菲尔笑了起来,道,“因为羊的英文名就是sheep,听起来跟睡觉sleep很像……”

噢,难怪……

施菲尔再道,“这是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段子说的,中国人睡不着觉的时候不能数羊,因为中文里’羊’跟’睡觉’没有关联。应该数‘水饺’。”

“想象一口大汤锅,水都煮开了,一个一个水饺蹦进水里,沉下去,翻着白肚皮再浮起来……”施菲尔描绘着,“你数着,数着,就会慢慢觉得……”她将话停住,调皮看着邵音音。

“觉得怎样?”邵音音忍不住追问。

施菲尔慢慢道,“饿了……”说完咯咯的笑。

一想到水饺,果然有些饥饿的感觉,邵音音将毛巾毯盖到脸上。一会又觉得气闷,掀开了毯子,此时听见楼道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缓慢,停在她的门口。

她一愣,忍不住支楞起耳朵听,稍后,便听见叩门声。

这么晚,谁来登门拜访?

不过迟疑片刻,叩门声再响。她提高嗓门问了句,“谁呀?”边下床按亮屋内所有的灯。

门口传来模糊的男声,“音音,是我,开门。”听起来竟然是季凡的声音!

邵音音忙抓起钥匙来到门口。打开反锁的房门,真的是他。

一件浅灰色衬衫,领口扣子解开着,一条深灰西裤,左手肘弯还搭着一件同色西装外套。头发已经较上次见他时长了不少,有些凌乱,双颊有青须髭出。

邵音音又惊又喜,“怎么突然来了?不先打个电话给我?”

季凡抬脚进门,不知脚在哪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手扶上了门框。邵音音这才发觉他身上散发着浓重酒气。她伸手相扶,季凡借力站稳,进入小小玄关。他看着邵音音,眼睛里都是红红血丝,原本俊秀的眉目从里到外透着疲惫和憔悴。

邵音音转身从鞋架上找出季凡惯穿的拖鞋,放在他脚边,然后道,“先进来啊,站在那做什么?”

不知是没听清邵音音的话还是怎地,季凡没有动。邵音音上前轻轻拽了他一下,然后接过他的外套,用衣架撑好挂在门后。

她一如以往的习惯动作,像是居家已久的小妇人伺候着晚归的丈夫。

季凡突然伸手将她搂住,紧紧抱在怀,胸腔下那颗心脏跳动得厉害。

酒气刺鼻,熟悉的怀抱却有着不熟悉的味道,邵音音忍不住皱眉,“你怎么喝这么多?”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闷闷的,“应酬,没办法。”

“你是翻译,又不是做商务,干嘛要应酬那些人?”邵音音心疼埋怨,“你的胃本来就不好,不是说要忌酒么?”

有季凡在身边,邵音音觉得好心安,之前那些不快似乎都被遗忘,只有这个怀抱是真实的。

不管他以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邵音音暗暗下着决心,只要他今天说出一个‘爱’字,她都会全然的相信和接受。

爱情呵,让人变得敏感,变得愚蠢,变得自私……

季凡将脸颊贴在她的头顶,摩挲着,突然深深叹了一下。邵音音微微挣扎一下,想抬眼看看他的脸,他却加大了力气搂着,将她桎梏在他的臂弯里。

邵音音不由笑了,问,“怎么了呀?”细细的,柔柔的,如猫咪呢喃。

季凡依旧不说话。

邵音音再道,“是不是想我了?”声音透出小小得意和甜蜜。

季凡张口一叹,热气触上肌肤,他沉醉的呢喃,“……哦,周觅……”声音如此的轻而婉转,落入邵音音耳里却是如此的重。

重如晴天霹雳。

邵音音浑身发颤,从心底冷到全身,她抖抖索索推开季凡,缩在床角曲腿抱住自己,在季凡错愕懊恼眼神下,一丝不挂的她觉得屈辱!异常屈辱!

这,可能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侮辱了吧……

“音音……”季凡试着开口,“我……”

“我的……衣服……”她轻轻道。屈辱过后,就是愤怒,怒到心死反而发不出脾气。

季凡伸手去触碰她的肩,激起邵音音极大反弹,压低了声音怒吼,“你别碰我!”吼完便跳下床,将睡裙拾起,迅速套在身上,似是找回一丝尊严。

她抬头看着季凡,他却不敢看她,转了头,手捏成拳放在身侧。

“你还有话跟我说么?”邵音音问。紧咬着牙关,强作镇定。只觉口腔里一股浓重血腥气,和着字一个一个的往外吐。原来激怒下不小心将舌尖咬破,竟然不觉得疼痛。

季凡看着她惨白的脸和愤怒的双眸,脸上疲态倍显,闭目一阵,晦涩道,“我想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祝你好运……”声音暗哑。说完转身离去,动作轻而决绝。

邵音音立在屋中央,脑子一片空白,似是有大手将她五脏六腑全部挖空,徒留一具躯壳。她就这样站着,站着,直至力竭腿软瘫倒在地。

邵音音病倒了,发低烧,温度在38°左右盘旋,时上时下连绵不绝,烧到脑筋糊涂,浑身无力。一烧就是一个星期。

冯言又拎着旅行包来照顾她,白天上班,晚上帮她煮粥,变着花样来,皮蛋瘦肉粥,青菜肉泥粥,绿豆粥,红豆薏米粥……

冯言很体贴乖觉,从来不在邵音音面前提季凡,似是这世界上并没有这个人存在。

终于到第八天的时候,邵音音略有起色。她下了床,在阳台里对着窗外做了几个伸展运动。饭桌上有冯言留下的白米粥一碗,边上还放着只咸鸭蛋,粥下压着字条,抄着一个冯言从网上看来的笑话。工工整整的笔画。

邵音音边喝粥边看着小笑话,看完将字条对折好,和之前七个笑话一起,放进桌上的梳妆盒里。

晚上,冯言下班归来,邵音音准备了一桌菜。她先是喜道,“你好些了?”继而嗔道,“干嘛累到自己做这么多菜?我们俩哪吃得完?”

邵音音拧开一瓶橙汁,帮冯言倒了一杯,道,“你照顾我这么久,我报答你一次也不行么?”

冯言便笑了。

洗了手,入座。冯言举杯敬邵音音,“音音,祝你重获新生!”八天了,她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

邵音音亦是一笑,道,“八年了,你终于得偿所愿!”她意指冯言每年的祝福短信,本是说笑,冯言却微微变了脸色。

“音音,”冯言放下杯子,道,“你知道的,我说话就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盼望你得到幸福”

邵音音给冯言夹了一块糖醋小排,道,“我当然知道,我还能怀疑你么?你都快成了我的再生父母了,这一次若是没有你,我大概会死掉!”然后叹一气,“我的玩笑这么冷么?”

冯言笑了,“冷,冷得连企鹅听了都会感冒!”

低头默默啃排骨,火候和调料都刚好。这是本帮菜里季凡最爱的一道。

原来没那么容易忘掉……

邵音音觉得索然无味,将啃了一半的排骨扔在桌上。

冯言偷偷瞥她一眼,再看一眼咬了一半就被遗弃的排骨,笑道,“还是我煮得粥好吃吧?”

“那是,”邵音音道,“冯言,这几天多谢你照顾我,你明天就不要过来了……我没事了……”

“真的?”冯言端详着邵音音的面色,然后道,“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但这几天你算是睡足了,精神头倒是好的……”

吃完了饭,冯言坚持洗碗,邵音音便在她身边站着,拿着擦碗巾打下手。冯言洗好一只,递给她,她擦干了水放进碗柜。渐渐走神。

冯言一只碗悬在半空许久不见邵音音接过去,遂抬头,见邵音音手里拿着前一只碗,慢慢的擦,反反复复的,擦了一遍又一遍,全是下意识动作,两只眼只是盯着墙角。冯言慢慢道了句,“音音啊,恕我说句大实话。”

邵音音闻言回神,问道,“是什么?”边将手中的碗放下,接过冯言新递来的那只。

“要想从失恋中复原,不是那么容易……”冯言直道,“尤其是你……”

“我?我怎了?”邵音音有些抵触。

“你啊……哎……虽然你不说,但是我们,呃,我是知道的,”冯言道,“你因为你表姐的事,便对爱情这东西特别抗拒,因此也特别敏感脆弱……”

“我哪有抗拒?”邵音音分辩。若是抗拒,怎会轻易爱上季凡,一爱就是八年。爱到现在令自己受伤。

“我吧……觉得……”冯言迟疑着开口,“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

“什么?”邵音音问。

“我觉得你挺幸运的……”

幸运?也是!离开一个满口谎言的男人,客观说起来的确是幸运的事情……

可是冯言的看法却不相同,她道,“你很幸运的遇见了季凡……季凡是个,好男人……”

“你好奇怪啊,冯言。”邵音音真心不解,讶道,“季凡甩了我,爱上了别的女人,你说我幸运,遇见一个好男人……”她闭目,眼睛酸涩,忍了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眼泪透过紧闭的眼皮,成线成行滑落。

冯言似是自感失言,忙道歉,边递给邵音音面巾纸。待她情绪稍复平静,冯言小心翼翼再问,“那你,恨他么?”

恨?

“一开始是恨的,几乎恨到骨子里……”邵音音缓缓道,“可是,后来就不恨了……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恨他?”在冯言探寻目光下,邵音音将这几日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尽数倾吐:“起先我的确是想了很久……想恨他,想责骂他,想追问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可是,那颗心若是不在你身上了,你再恨他,再责骂他,再如何追问,也追不回来。况且,光爱他就花去我八年青春好时光,为什么还要让恨他继续占据我的生活呢?”

“要真想这样超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吧?”冯言叹。

“很多人对爱情的理解有一个误区,认为爱得不到,就会产生恨。其实,你越是恨那个人,越表明你爱着他,用一种极端的、毁灭的方式在爱着。愈恨下去,你的面目愈狰狞,心态愈异常,恨到最后,会连自己也恨上。最终,玉石俱焚……”

“哗,好可怕……”冯言拍拍胸,“幸好我是坚定独身主义者!”

“而且你也知道的,在此之前季凡如何待我……”邵音音一声长叹,几乎将眼泪再度叹出,“他晾了我好几个月,给足我充分时间做心理准备。所以,我不惊讶。”不但不惊讶,反倒是解脱,好比医生终于下了死亡通知单。亦犹如躺在手术台上,一直等着那块白布盖到脸上。终于等到,可以安心闭眼。

“况且,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是偶尔想起这个人来,嘴边露出的一个笑……是心底里一声叹:哦,这个人啊……是偶遇时的一声‘你好’和‘再见’……”

冯言扶额,“太复杂,我听不懂……”

邵音音一笑,“你没经历过,自然不懂。你只需要知道,我会尽快将他忘记,过我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所以,不要担心我……”

“你会,”冯言忍不住问,“很快忘记他?”

“是!”邵音音坚定的道,似是宣言,似是鼓励,似是要将自己的退路无情毁掉,“尽可能的快!”

盯着邵音音故作坚强的脸,冯言眼底泛出矛盾和不忍,她怔怔的看着,想着,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化作好长一声喟叹,“音音,我有句话要说出来。”

“哦?是什么?”

“以后要是我做错了什么,希望你别见怪……”冯言道,突然情绪转换低落许多,续道,“哦不!要是你要怪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在说什么?”邵音音不解皱眉,“你会做错什么?”

冯言眼珠子转一转,坏笑道,“比如说,用坏了的豆子给你煮粥……”

第二天,冯言离去。邵音音收拾整理物品,凡和季凡有关的,通通放进大纸箱,用封胶条封好,推入床底。

正忙活着,手机响起,是小丁的电话。邵音音病假一休就是一个多星期,小丁奉乔公子之命致电慰问。

邵音音先感谢她的问候,再道,“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明天便可去上班。”

小丁喜道,“这样最好,乔公子等你快成望妇崖!”

原来慰问是假,催工是真!邵音音暗叹,却忍不住对繁重的工作充满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