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华铃

程老爷子喝了两口汤,嫌油,欲将骨瓷碗放下,早有老仆上前接过,转身退下。

程氏二兄弟见状,亦停了碗筷动作。老爷子道,“你们吃。我先去偏厅饮茶,等下你们一道过来。”

兄弟俩齐声道了声“是。”

老爷子一走,餐厅气氛诡谲起来。

程鑫之率先发话,“你后来怎么不与我联络?”他指的是上次在康迪兰度的事情。

程易之咽下嘴里的饭,放下碗。老仆帮他送上汤来,他接过,用勺舀着小口的喝。龙骨白菜汤,东伯的拿手菜,难的不是做起来程序繁杂,难的是简单。

“非得陪爸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你!”程鑫之不悦皱眉,续道,“两兄弟,何必如此?”

程易之放下勺,勺落进汤碗,碰出清脆撞击声,“我也想问你,两兄弟,何必如此?”

“我怎么了?”程鑫之问,“你那个康桥项目的款延缓发放,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董事会的一致决议。你怎能把气都撒我身上?”

程易之抬头瞟他一眼,“是,董事局是没我的位子,不代表我对里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延缓的建议是你提交的吧?”

“我身为基金会CEO,要为每一笔款项的去处负责。”程鑫之辨道,“你那个项目铺得太大,不是单单一笔启动款就能足够应付的!若没有充足后备,怎么能保证资金链不断裂?”

“成,我这个项目有风险,你不敢投钱,我没意见。”程易之冷笑,“外头有的是愿意相信我的人。”

仆人进了餐厅,对着剑拔弩张的二兄弟鞠躬,道,“老爷问二位少爷饭吃完没,吃完了的话,老爷请少爷们过去饮茶。”

偏厅里,梨花桌,一盏清茶,几米黄昏天光。窗外落木簌簌,花期已末,颜色大衰。

老爷子端杯饮茶,上等普洱,色泽浓厚清华。他摸着手上沉水檀香珠,思绪随着袅袅茶香回到往昔。

夫人还在世,堂前教育稚子,无非“亲厚”二字。

程鑫之率先放下碗来到偏厅,后头跟着懒懒散的程易之。相隔三米远,兄弟不和连掩饰也无。老爷子暗叹气。

普洱消食最好,程鑫之和程易之接过仆人递上的茶,无言垂首,吹着茶末,吸一口香,吞一口进肚里。

父子三人品茶,一时无声。

一盅茶尽,老爷子将杯放回桌面,对幼子道,“易之,下个星期一的董事局例会,你也来旁听一下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程鑫之立刻看看老爷子,再看看弟弟。

程易之品着茶,半晌道了声,“好”,扬眉一笑,慢悠悠将手中茶杯放下,手指在桌面敲两敲,便向父兄辞行。

老爷子摆了摆手,放他离去。

车开半路,接到魏径庭来电,冲程易之好一阵苦笑,“嗳,那个女人,给我打电话了。”

“哪个?”程易之没明白过来。

魏径庭提醒他,“就是那天在博知遇见的,黄渤的女伴……”

程易之随即想起,笑了几声,道,“不用谢我。”

“哗,易之,”魏径庭赞叹,“她声音似是能滴出水来,你当真没兴趣?人家可是电视新星,前途无量。”

“好好,你喜欢就自己收着吧。”程易之回,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讨论,转道,“今天老爷子放话了,让我去旁听董事局例会。”

“咿!你家老爷子肯给你机会了?”魏径庭真心为程易之高兴,“那你可要好好表现,别让鑫之比下去。”

“旁听而已。”程易之淡淡道。

挂了电话程易之暗嘲,什么机会不机会?都是靠自己争取的。若不是他这几日频繁与银行及地下钱庄联系,怎么能惊动老爷子出面?不出意外,例会里老爷子应该会通过康桥项目,只是不知会有什么附加条款。

他打点精神,回到办公室。

进门前看着挂在墙上的公司标牌,纯铜质的底子,黑色的方块字:鑫易康桥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程易之暗想,若是挂着鑫易的牌子,还得不到鑫易基金会的投资,这个玩笑,真是开大了。

办公室所在商务楼,毗邻S城贯穿全城的河流,不出一百米就是沿江风光带。难得好河岸景观,寸土寸金。地理位置奇佳不说,交通也极为便捷,地下层直接与地铁接通。

楼有36层,自标准层起,一层面积接近两千平方,从30层往上都是程易之私产。他将鑫易康桥办公区设置在顶层,余下的租赁出去。光是租金就足够维持他奢侈生活,更不消说每年基金会分红让他赚到盆满钵饱还不用耗费精力。

程易之其实很有本钱当一个每天无所事事专司寻欢作乐的花花大少。

但是,他不愿……

他经营鑫易康桥,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争气。

当初,邝心玫就是觉得他整天只会滑雪打猎没有他哥哥能干,所以才连一个眼神都吝于赐予的吧?

当然,考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现在是真的对地产开发起了强烈兴趣。凡是他有兴趣的事情,就必定要弄清摸透。他要的是掌控,不是被控。无他,习惯而已。

商务楼斜对面,隔着精心设计过的城市广场,矗立着鑫易总部大楼。60层的大楼,高约280米,是S城的城市地标之一。

鑫之的办公室就在第五十九层——总部办公区总经理以上级别的,包括董事会里有实际职务的老狐狸们的办公室,都设在这一楼层——老爷子听信风水大师劝告,月满则亏,顶层风水不及楼下。

可是即便是第二层,也高出此时程易之站立位置许多,须得仰头方才看见。

程易之想象着,每日程鑫之累了,踱步到窗前,俯视着,或许眼角会瞟到自己的办公室。俯视对仰视,是什么造成如此差异?

想着,嘴边露出一个微笑。

程易之刷门卡而入,已经过了正常上班时分,公司里空无一人。哦不,他的特助云卿还在。

约是知道程易之有夜晚工作的习惯,云卿从来都是推迟下班时间。见到程易之,她不慌不忙从座位中站起,与他招呼。程易之回礼时一眼扫去,看见她桌上摊放着大堆建材资料,想必都是材料商送来寻求合作机会。

进了私人办公室,将外衣脱去。

云卿拿着资料袋敲门而入,先道,“程总,这里是HR挑选的应征资料,一共十五份。”得程易之示意后,她将资料袋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再问道,“程总,需要帮您煮杯咖啡么?”

“不用了。”程易之道,“我没什么事,你可以先走了。”

云卿犹豫了一下,道,“那么,我整理完手边的资料就走。”

公司刚成立不久,项目尚未启动,几个重要部门里只有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人手勉强配齐,其他几个诸如营销部、成本控制部、工程部等尚需广招贤才。

他将简历一一浏览,竟挑不出合意的。伸指按压一阵太阳穴,着实有些头疼。

程易之要求并不高,只要学历和经历过得去,性格不浮夸就好;当然还要勤奋,且能全心全意对待工作。想到后一条,他不由想起邵音音来。

捡了几份勉强能入眼的简历,程易之将它们做好标记,放在桌面。明天一早云卿自然能够看到。她明白该怎么处理。

之后起身离去。

他觉得有些疲倦,慢慢转过身子,仰天躺着。抽出一支烟来,华铃乖巧的擦燃火柴,帮他点着。他吐出一口烟,摸了摸华铃的头,道了句,“多谢。”

华铃蜷伏在他怀里,以手作笔,在他身上划着字。他一开始没在意,一支烟吸完,低头看见华铃水汪汪的眼睛充满希冀的看着自己,笑问,“怎么?”

华铃轻轻道,“程先生,我不想跟着红姐了……”

“哦?”他挑眉,猜到她的心思却不点破,“那你想做什么?”

他的反应超出华铃意料,她朝他身上贴了过来,用两只光滑长腿紧紧箍住他,腻声道,“程先生你坏呀,你明知道人家要的是什么……”

“想跟着我?”再端着反而显得矫情,他便直接问道,“红姐舍得放你走?”

华铃垂下眼帘,眼神藏在长睫毛下,“要是程先生肯帮我去和红姐说一声,红姐会放我走的。”

她这是在求自己包养她。程易之想想,再道,“我记得你还在读大学吧?”

“大三了……”华铃忙道,“开学就是大三,学习也会紧张起来,所以……”

“我去帮你和红姐讨人情的话,似乎不太和规矩。不过,我可以去问问她,若是用钱能解决倒还好办。”程易之道,听得华铃一喜,可是他续道,“但是你不用跟着我了,你安心读书吧。”

“可是,”华铃急道,“我想跟着程先生。”

“华铃,你不明白么?”程易之捏了捏她娇嫩的脸蛋,“欢场买醉图的就是一个省事方便,你若专心跟了我,反倒是我的麻烦。”

华铃脸色转白,“难道,程先生一点都不喜欢我?”

他笑而不答,掀开被子起身步入卫生间,未几,响起水声。

华铃缩回被子里,眼神闪烁,渐渐的,眼圈便红了。

沐浴完毕,程易之开始穿衣服。华铃怔怔看着,突道,“留一晚,不成么?”

扣好最后一颗纽扣,程易之走到床前,抬起华铃下颚,在她唇上印上一吻,轻道,“房间我开了一个星期,你想住便住吧。”说完转身便走。

华铃一把抓住他纯白的丝麻衬衣下摆,“那,你会来么?”

“我若是来,会跟你联络。”程易之笑得极是温柔,话语也是软的,听在华铃耳里,只是失落。男人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应付话,她混迹欢场这么久,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听见门咯哒一声轻响,他已离开。

华铃看着天花板一阵,然后起床,衣服也懒得披上一件,来到他那一侧的床头柜,看到底下空格处放着只信封,打开来一看,厚厚一叠红色纸币。他总是这么体贴,从来不当她的面数钱给她。

回家的路上程易之给红姐拨了个电话,将华铃的事情一说。

红姐误会了,先是咯咯的笑,恭喜华铃终于得到程易之垂青,道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要是华铃能有个好依靠,她自然不会为难。待程易之辟谣之后红姐便沉默下来。

程易之不解,以为是钱的原因,问过红姐之后,红姐爽朗一笑,道,“程先生您是我的大客户,您开这个口,我怎么会为难华铃?只是……”她顿了顿,再道,“我在这个圈子待的久了,女孩们来来往往见惯了,真心要离开的多了去了,但是大都回来了。”

程易之好奇追问缘由,红姐再叹道,“这个圈子就跟一个大染缸似的,再白一张纸进来,也得五颜六色的出去。纸醉金迷的生活,对年轻女孩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就算有人下决心离开了一时,没多久就会因忍受不了平凡的生活而回来。嗨,跟吸毒上瘾似的……”

这番话很朴素却真实,连程易之亦沉默下来,耳听红姐试探着问,“程先生,您若是真的对华铃好,不如将她收了吧。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心眼有点儿实,而且是真心喜欢您。”

程易之笑了笑,回道,“我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要是红姐肯卖我这个面子给她一个机会,我在此先多谢了。”

红姐一听便心中了然,“这是一定的……那,下次程先生来,我再给您推荐一个。”

程易之道了声“好”,便挂了电话。将车驶入地库,从专用电梯上了楼,进门后,再洗了个澡,换了睡衣坐在沙发上。

这里是他独居的窝。

已经凌晨三点,城市早已寂静,正是安眠好时候。

他喝了点水,看了几页书,听了一段音乐,待头发略干,便回卧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