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近情情怯
“太快了……”魏径庭叹道,“你怎么这样冲动?”
落日余晖未烬,晚霞分外妖娆。魏的四合院宅子里,两人在四方天井对酌,旁边便是一口老井,历经千百双手的摩梭,井壁光滑。
天光愈暗。似是上帝用大号笔刷,蘸着群青色,一笔一笔的,将夜幕描绘。
程易之摇了摇手中杯中的酒,看着**沉淀着岁月的姿色,在杯壁**漾,像技艺高超的舞娘随着急促鼓点旋着曼妙身姿。他浅饮着酒,沉默不语。
魏径庭看在眼里,便不再追问缘由,转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程易之先将邵音音带到一家酒店,准备开间房让她休息一下,反正休息日有两天,要游玩也不急在一时。
但邵音音拒绝了。她道,她想回去。她很累,很疲惫,很想洗个热水澡,换身清爽干净的衣服,棉布睡裙最好……
其实,还是怕,怕万一遇见了季凡和他的女伴,她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
尊严和爱情,哪一个更重要?
是不是舍弃了尊严,就能挽回爱情?
还是为了尊严,放弃那丝渺茫的挽回之机?
两人站在酒店大堂,餐厅便在一侧,正是早餐时分,有食物香味溢出。
程易之便道,“回去也行,不过,总得先吃点东西。”
邵音音欲言自己不饿,但看见程易之脸下探出皮肤的青色须根,便道了声好。她就算自己不饿,人家也饿了。再说,连夜开车,可能连眼都没合上过,她不该这么不体谅。
早餐亦是自助式,68元一位,邵音音抢先掏钱包,道,“我请你。”程易之一笑任之。
邵音音本以为自己没胃口,却在一杯橙汁下肚后立时觉得饿得不行,这才记起从昨天早上开始到现在,她几乎粒米未进。
再喝一碗粥,饮一杯牛奶,吃了几个包点。
她抬头见程易之盘中空空,只是端着杯咖啡。“你不饿?”邵音音问。不饿为何这样拉着她要吃早饭?68块一位,对邵音音这样的工薪族来说,真是好生奢侈的早餐。
程易之皱着眉咽着咖啡,太苦太涩太粗糙,若不是为了提神,他实是一口都吞不下,这里的食物亦是如此不对胃口。但他不好明着回答邵音音的疑问,只好道,“我晨运后要过一阵才想吃东西。”
邵音音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运动装,白色棉质短衣短裤。她不由睁大眼睛。
程易之叹,“音音,你不是刚发现我换了衣服吧?”说完笑了两声,道,“我头一次这样被女孩子忽视……”
“我,没有啦……”邵音音有些尴尬,“你,其实穿什么都一样……因为你的人已经很帅了,所以,我反倒没注意你的衣服了……”
“好违心的夸赞……”程易之一语道破,“干嘛跟我演戏?你以为这样说我听了会开心?”
听到这里,魏径庭哈哈大笑起来,换来程易之没好气的一瞥眼。他清清嗓子,追问,“那,你们真的就这样回来了?没有去乌镇里看一看?”
“去了……”程易之道,“她又改变主意了……”
突然一声深深的叹息,程二公子脸上露出些失落表情来,眼神渐松,陷入回忆。
吃过饭,又下起了雨。
较之前稍小,并没成丝成线的落着,飘着,飞着,如一层雾一般,沾之则湿。
坐进车里,程易之看了看表,八点半。
景区已经开门纳客。
从后视镜里看见邵音音的脸,疲惫,两只乌青的黑眼圈,眸子毫无神采,茫然的盯着窗外风景。
回去也好。他想,便调转了车头。
如来时一般,一路静默。他打开音乐。
碟机自动播放起来,是一支咏叹调。
或许是这支咏叹调太优美,也或许是车载音响效果极好,歌唱家唱到高音部分的时候,终于把不知神游何处的邵音音拉回现实。
她盯着音响界面看了一阵。看着小小的格子随着音乐声跳动。
程易之问,“喜欢么?”
“嗯……。”邵音音轻道,“就是,听不太懂……是歌剧么?”
“是,”程易之回道,“咏叹调《圣洁的女神》,出自《诺尔玛》。”他面露温柔,嘴角微弯,“是我妈最喜欢的一段。尤其是玛利亚卡拉斯演绎的,我妈爱不释手,可以整个下午循环着播放。她很可惜没有机会去听卡拉斯的现场。”
“为什么?”邵音音好奇问,歌剧什么的,离她的生活太遥远。
“因为卡拉斯死了。”程易之笑道,“现在你听的这段,就是她在巅峰状态时演唱的。”
邵音音沉浸在音乐中。
“很有才华的一个女人,甚至可以说是希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程易之似是无意道,“只可惜……”他略停顿。
“可惜什么?”邵音音追问。
“她的才华,毁于她的爱情。”他不动声色道,目光一直直视前方,似是专注驾车。
邵音音默然。
“她说她不能同时为两个主人服务,艺术和爱人,她选择了后者。不过,她的爱人最后还是背叛了她,娶了旁的女人。她后来一生抑郁,暴躁,幻听,死的时候才54岁。”程易之语气透着惋惜。
一曲毕,车内归寂。
邵音音突然握住程易之扶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的手臂,问,“请问,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去么?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爱情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毁灭任何它想毁灭的东西?
邵音音突然迫切的想要确定。
程易之看着她因下定某种决心而双目发光的眼,道了声,“好”。虽然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不知道为何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方又转身而逃。他只是真切感受到,握住自己胳臂的那只手,冰凉冰凉。
爱,或不爱,真的那么让人纠结?
Who knows…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儿?”魏径庭好奇问。
程易之摇了摇头。
他没有跟着邵音音一起,只是在外面的停车场泊好车后,对她说,他就在这里等着,她可去她想去的地方,累了,想回去了,就到这里找他……
“你知道她那天穿着什么么?”程易之突然来了兴致,饮尽杯中酒问魏径庭。
魏径庭微笑不语,静候后言,边执瓶帮他斟上小半杯。
“一件无袖棉布上衣,纯白的,一条长裙,白底蓝花。很是素净……”程易之回忆着,“尤其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乌檐青瓦灰墙,布满青苔的条石板路;老天爷还应景的飘着细雨,给她的悲伤提供了一个极其完美的背景……”他闭了眼,默一阵,抬眼自嘲道,“不过,这些我并没有亲见,只是想象出来的……”
魏径庭哗然而叹,“易之,你几时变成情圣了?”再想一想,突然觉得这个衣着的描绘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程易之搁下酒杯站了起来,在天井里踱了几步。停下,续道,“我等了她大概一个半小时,她便出来了……”
邵音音进了景区。
乌镇分东栅西栅,她略扫过景点介绍,就买了单张西栅的票。她断定,季凡一定会如她一般只选这里。因为这边更安静,更温和,更,不像一个旅游区……
但进入景区后,看着阡陌纵横的窄巷小道,她不知道该往哪走。
哪一条路才是通往季凡的方向?
雨,飘忽着,沾上头发,结成细小水珠,沁湿了肌肤。江南的雨,如爱人深情的吻,好温润……
有游客结伴而过,笑声咯咯,洒下的都是快乐的音符。
茶楼,炒货铺,卖工艺品的小铺子;街边随意搁着竹制小凳,供游人歇脚;偶尔可见佝偻的老人拎着水桶慢悠悠经过……处处充满着宁静祥和的生活气息……
邵音音攀上石拱桥,将手搁在桥柱柱顶的石雕神兽上,湿漉漉的。她朝小河两头而望,蜿蜒曲折,哪里都看不到尽头。
途径一个戏院,看戏的人露天坐着,演戏的人躲在戏台里。只是,此时无戏上演。顺着台阶登上戏台,望着空无一人的观演区,长条靠背木凳摆放得整整齐齐。
戏里戏外,戏如人生。
站在舞台那华丽而繁复的藻井底下,邵音音黯然的想,遇见了,又能怎样?能大方一笑,潇洒离去么?如果做不到,不如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悄悄地,找个地方,埋葬那些伤心的事……
想罢,她决定离去。
回到车边,邵音音一身湿透,寒气袭肤,程易之看她一眼。眼里有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他先将之前西装黑外套搭在邵音音的腿上,关了空调后,将车缓缓驶出停车场。
回去的路上,继续听着那支咏叹调。一遍又一遍。
“然后……”听到这,魏径庭挑眉问道,“就这样回来了?”
程易之点点头,“我将她送到她住的小区外头,就走了。”
送了邵音音,他便直接来找魏径庭。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太习惯一个人独处。
饮一口酒,放下酒杯,程易之拍了拍魏径庭的肩与之道别,“今儿多谢款待,只是有些不够,下回再弄两瓶来。”
魏径庭失笑,“从哪弄?现在的拉菲,年份好一点的,有价无市,拿钱买不着。”
程易之似是被魏径庭语言提醒,问道,“你几时把康迪兰度那幅画给换了?”
“换画不着急,你找晖叔安排下,就道我需要那副画在我的个展里充个数,借用一下,哪有不应之理?况且,放了这么久都没人看出来,再放几天也不妨事。”魏径庭道,“我倒是真好奇,你几时能让我见一见这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画的高人?我还真有点伯牙遇子期的感觉。”
程易之一声轻笑,道,“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再见她。”
“为何?”魏径庭不解。
程易之想了想,却没有回答。其实答案很简单,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动得快得不可思议,有超出理智控制的可能性。这种失控感让他觉得很不爽。
爱情战场上,一贯的谁先动了心谁就被动。越是被动,输面越大,他需要先把局面扳回来。
回家路上,夜已深沉,星光和路灯交相辉映,这个夜晚并不寂寞。
程易之却觉得有些寂寞了。
原来思念一个人会让人觉得寂寞。他想,再发展下去会是怎样?这个事儿虽然有趣,却也危险。他还没做好准备。
其实程易之不明白的是,这些困扰他的难以名状的感觉也好,那番战场理论也罢,大可以用一个四字成语来概括。
近情情怯。
这是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段爱情开始时的前奏曲,他程易之亦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