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也曾与你同游

南阳的状况迅速恶化。急性呼吸衰竭、血气胸、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急性肾衰竭……一个病症引发了数种病症。更严重的是,肺叶切除后癌症却再次复发,他没有退路了。医生说他已经失去了抗争意识,已经无法再撑下去了,继续药物治疗,不过是让他痛苦地多拖几天。

南妈妈哭得晕过去了,南爸爸眼睛血红,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沈愿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静静看着他。他身上的管子被摘除了,天热了,他不再戴帽子,圆圆的头顶下,一张脸削瘦无比。

镇静剂药效过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她,他虚弱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转向他的父母。

南妈妈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问:“醒了?还痛不痛?”

他大概没有力气说话,只能轻轻摇头。

南爸爸端起水杯,用棉签湿润他的嘴唇。他躺在那儿,睁眼看着,每一眼都好像是最后一眼。沈愿看见南爸爸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端不住水杯。

那两天,南阳的痛苦好像减轻了一些,神情恢复了安详。清醒的时候,他会静静地看着身边的每个人。有时他在昏睡中会无意识地喊“妈妈”,南妈妈就坐在一旁紧紧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脸和头,眼泪没有停过。

沈愿关了手机,也不再回学校,每天都待在医院。

南阳醒来,看着她,声音微弱地说:“上课。”

她只是摇头,不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地凝视着她,神情哀伤。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他让她受苦了,他没能照顾、安慰她。

“我不怪你。”沈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红着眼睛对他笑,“南阳,我不怪你,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他喉咙里涌上一阵热气,心脏用力跳了几下,震得胸口痛。

下午天气好,外面阳光灿烂,他转头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她问他:“在看什么?”

“外面。”他说。

沈愿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天空蔚蓝,白云连绵如山,赤金色的阳光,耀眼令人得无法直视。

“那里有什么?”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温柔极了:“鸽子、花。”

一阵酸楚直冲脑门,逼得她要落下眼泪。她想起去年,他们在公园里喂鸽子,他故意捉弄她,他们又去看樱花,他陪她一起拾起满地花瓣。

那时候多快乐。

他看累了,又昏睡过去。沈愿跑出医院,打车直奔公园,一路飞奔到樱花林。

晚樱都凋零了,树上只有些许残花,草地上散落的花瓣有些被人踩进了泥里,有些没有。她把布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朵又一朵残花。

她拾遍了整个樱花林,带着一布兜的樱花回了医院。她跑回住院楼,上了电梯,心里还在想:南阳看见这些花,会不会高兴一点?医生说他没有抗争意识了,这些花能不能给他一些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到了此刻,哪怕只有万分之零点零一的希望,她都还是想要留下他。

她出了电梯,往病房走,双手捧着花,充满希望。护士从她身旁经过,看向她的目光透着不忍,对她说:“快去。”沈愿愣了愣,下一刻,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上来。她拔腿就跑,向病房里冲。

南阳躺在**,双目微合,但没有完全闭上,一直看着门外。看见沈愿,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巴半张,不断地向外呼气。

沈愿一个箭步冲过去,布兜里的花洒了他一身。他看见这些花,像是有些激动,头微微仰起。

“南阳!”她半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哽咽着叫,“南阳……”

南阳只是盯着她,他努力地想再多看她几眼,他用全部的力气看着她。

“南阳……不要,你不要……”她语无伦次。

他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平静,但这一刻,他依旧感觉如万箭穿心。

“阿……”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开口。

心中万千言语,已无法一一言说了。

阿愿,对不起。

阿愿,你要加油。

阿愿,别哭了。

阿愿……阿愿……阿愿,你听见了吗?我叫了你千千万万遍。

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一口长长的气从他的胸膛里溢出来。

“我在。”她哭着喊他,“南阳,我在!南阳,南阳……”她急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经不会再回应了。

南妈妈哭倒在南爸爸怀中。沈愿埋头痛哭。她的眼泪落在他身上,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脸旁,好像随时会抬起来拍一拍她的头。

可是,他没有。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南阳:生于斯,死于斯。未能过完这一生,但也曾与你同游。

这是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

他的葬礼那天,下起了春日里的第一场绵绵细雨,一如他这个人。

南妈妈给了沈愿一支录音笔,她说:“阿愿,这是阳阳留给你的。”

除此之外,南阳还对他父母说了一句话。他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就把阿愿当作我留在世上的寄托吧。在她需要时,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沈愿接过录音笔,捧在心口,痛哭失声。

所有人都走了,沈愿还站在他的墓碑前,脸上的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总觉得他好像并没有离开,仿佛下一秒就会出现,可是,耳旁只有风声和雨声,他像是藏在了风雨中,遍地是他,但又处处没有他。

死亡就像一滴泪最终消失在雨中,从此无形无色,遍寻不获。

葬礼之后,沈愿生了场病,林嘉星和赵妹儿去看望她。她瘦了一圈,整个人像是风一吹就会倒。她久久不去上课,赵妹儿只好和大姚说了实话,大姚听后,沉默片刻,又多给了她一周的病假。

赵妹儿把这些告诉沈愿,她点点头,说:“谢谢。”

“阿愿,你知道西方有个说法吗?”赵妹儿柔声问。

沈愿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被上帝偏爱的人,是无法长留于人间的。就像我们东方古老传说中的神仙,来人世一遭只为渡劫,渡完就走了。”赵妹儿看着她说,“亲友太留恋,只会令他灵魂不安。”

他是上帝偏爱的人?所以上帝不忍心让他再受病痛折磨?

“妈妈,我已经到极限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南阳的话在她耳旁回响,她的眼睛立刻覆上了一层热气。他受的痛苦和折磨她都看见了,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希望他忍耐、坚持,她想要留下他。是不是因为她太自私了,所以后来南阳才不愿意与她多说话,他是不是对她失望了?

可是想到自己往后余生都无法再看见他,无法再听他说话?想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南阳的人,她怎么能够做到放手,让他就这样离开?她怎么舍得?

他曾对她说:“阿愿,人生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伤害,就像老天故意给你设置的陷阱。当你踩过荆棘,跨过陷阱,就会看见有人在不远处捧着鲜花等你。他会爱你,对你好,治愈你的伤痛。这是老天给勇敢者的赏赐。”

她在他身上看见了温柔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他安慰了别人,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他是饱经痛苦后离开的。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心痛到无法呼吸。沈愿的眼泪簌簌落下,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呜咽声,满腔悲痛怎么也发泄不完。

赵妹儿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林嘉星坐在一旁看她,他想起了那日他去医院找她时见到的那一幕。她手机打不通,又几日没去学校,他实在担心,便请了假出来。

他还未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了哭声,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口,他看见南阳躺在**,沈愿连连喊了南阳好几声,南阳没有回应。她埋头大哭。床的另一边是南阳的父母,他们伏在床前,悲痛欲绝。

整个病房像是被悲痛隔绝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走不出。林嘉星手脚发冷,心脏怦怦直跳。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场景。

沈愿的哭声一声声冲击着他,他从来没有见她这么痛苦过,他也跟着她心痛难过,喉咙刺痛,眼角发酸,心里灌满了巨大的无力感。从小到大,他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厉害,过往是他高估了自己。

天色渐晚,赵妹儿先一步离开了,他仍坐着不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在死亡的阴影下,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轻浮。这不仅是沈愿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亲身面对身边同龄人的死亡。

沈妈妈在楼下喊沈愿吃饭,沈愿擦了擦脸,应了一声。林嘉星站起来要走,临走时,他指着对面自己房间的阳台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找到我。”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天是灰蓝色的,光线暗淡,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坐了一整天。

“一起吃吧。”她声音沙哑。

他愣了愣,然后说:“好。”

沈妈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得出沈愿心情不好,于是做了很多她爱吃的菜。林嘉星与她一起下楼,寒暄几句后,大家就围着餐桌坐下了。她没有一点食欲,胃沉甸甸的,但为了不让爸妈询问,还是勉强吃了一点。吃完饭,她说要散步,就和林嘉星一起出了门。

“我想一个人走走。”出了院子,她对林嘉星说。

她脸色憔悴,目光黯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愿与人交谈的气息。这个时候,林嘉星不想勉强她,只要她能好过点,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两人从他家门前的路口经过,他嘱咐了她几句,就转身进了自家院子。沈愿一路往前走,林嘉星站在原地看她,等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身影时,他才追上去,远远跟在后面。

初春,天地万物苏醒,枯枝发了新芽,一层薄薄的绿覆在上头,樱花凋零了大半,开始结果子。

沈愿在草地上坐下。她抬头仰望天空,心里仍有明知不可能的期盼——下一刻,会不会有烟花绽放?

去年夏天,父母吵架,她心情不好,独自散步到这里,在这里看了一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烟花秀。那是南阳送给她的礼物。如今他不在了。从此以后,她每次看见天空和烟花,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有人曾在你生命中短暂地停留,如绽放的烟花,你却为此铭记一生。

如果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别离,那回到最初的起点,你还会不会选择相识?

她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这里面有南阳的声音,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怀念。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现在听。

她躺下来望着夜空,久久出神。不远处,林嘉星站在树荫下,静静看着她。

沈愿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回到学校,学校里除了少数几个老师和林嘉星他们,没有人知道南阳的事,大家也不再提他了。当初引起过轰动、令人惊艳过的他,日久天长后也依然被遗忘了。

谁会记一个人一生呢?在岁月的长河里,每个人都只是一粒沙,存在过,而后又被冲向看不见摸不着的远方。

沈愿变了很多,从前飞扬乐天的小姑娘,此时却眉目沉静。痛苦和诀别令她一夜间成长起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亲眼看着一个人在她眼前逐渐消失。

她依然常常想起南阳躺在**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也常常想起他最后看向她的目光,与他们最初相识时一样的温柔专注。她没法从那样的目光中走出来,她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宁愿心痛难过,也要一遍遍回想。

然而再大的悲痛也不会让时间静止不前,生活依旧按着它固有的秩序继续着。

一年一度的高考准时来临,学校里到处是为考生加油的横幅。操场上,毕业生们正在拍毕业照,有人送花,有人告白,有人欢呼,有人哭泣,场面热闹无比。

大概因为高压的一年终于结束了,学姐学长们都放开了,言一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致完辞后是被大家抬下来的。

下面一片起哄声,他们大叫着:“言一、言一、言一……”

据说那几天里向他告白的学姐接连不断。

沈愿和赵妹儿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她问赵妹儿:“要过去说点什么吗?”

赵妹儿摇摇头:“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真正喜欢一个人,反而会“近乡情怯”,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挥舞着手臂挤到他身边。你只能远远看着,静静看着,以目光为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刻在心底。

“明年今日,在那里或欢呼或落寞的就是我们了。”沈愿看着操场上的人群感叹。

“是啊。”这世界永远热闹,永远有新的人、新的故事来继续相似的人生历程。

哄闹了一上午后,大家都陆续回家了。沈愿他们因为要换教室,新学期要到最后一栋高三大楼去学习,临走时,得先把个人物品收拾了好拿过去,所以晚了半天才走。林嘉星和陆过基本没什么东西,就帮沈愿和赵妹儿拿。四人从新教室出来时,学校几乎没人了。

校门口只剩零星几辆车,他们一起走到校门口,陆过突然喊住赵妹儿:“妹儿。”赵妹儿转头看他。

陆过看起来有些紧张,但神情十分认真郑重。他问:“妹儿,我可以请你去看我比赛吗?”

赵妹儿愣了愣:“什么?”

“下个月十号是我们少年方程式赛车比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愿意来看吗?”

赵妹儿有些犹豫,可看着陆过充满希望又忐忑不安的眼神,拒绝的话竟然无法一下说出口。她想了想,说:“我考虑一下,回头给你电话。”

陆过的眼睛都亮了,他原本是抱着即使被拒绝也要勇敢邀请一次的决心开口的,没想到赵妹儿并没有拒绝,这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有很大的希望?他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向冷漠的赵妹儿,在这一刻也有点心软。

大家挥手告别,各自上车回家。

傍晚,天空异常绚烂,远处是金光万丈的落日,余晖染红云朵,像画家随手挥洒的颜料,一抹一抹看似没有规则,却分外美丽。而近处则是灰暗的,月牙悄无声息地升上高空,颜色极淡,与之遥遥相对的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

天边最亮的星,叫作金星。

她望着星星,想起林嘉星的话,然后转头看他。他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总是惹她跳脚,动不动就嘲讽她。她说不清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细细想来,好像是从南阳被小流氓打伤,她骂了他,他第一次向她道歉之后。

可这变化让两人渐渐陌生起来,像是旧的相处模式在消失,彼此却又还没能建立起新的相处模式,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到她的视线,林嘉星的心跳一点点加快,他忍住不去看她,希望她的目光可以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点。

“阿星。”她突然喊他。

“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

“谢谢你。”她看着他。

南阳住院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帮了她很多次,还有南阳去世后的几日,她每晚都一个人跑出来散步,有次她在地上看见了他的影子,才知道他一直跟着她。

“和我一起去美国吧。”他脱口而出。他想,也许离开这里,她就会渐渐忘了这些,也许离开这里,他们就能够重新开始。

“你不要觉得赛车比赛会无聊,去了现场你就会觉得很有意思,很刺激很激动人心的。我还可以带你在美国玩一圈,就当是散心。我带你去看……”他担心她拒绝,心里激动又忐忑,一连串地说了许多话。

“我看过你的比赛,不觉得无聊。”沈愿打断他。

“嗯?”林嘉星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和赵妹儿看过你们的比赛直播。”她顿了顿,说,“确实激动人心。”

林嘉星没想到她看过,面对突然的赞扬,他有点难为情,但也感到雀跃,眉目间不禁多了几分孩童般的神采。

“现场观看会更棒。”他看着她,“阿愿,来见见我的队友们吧。”

他从没有这样热切地邀请她做过什么,他的眼睛映着天边火红的晚霞,亮得惊人,像有什么要溢出来。

她的心湖中微微泛起涟漪,相识多年,她好像真的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为她做的,心中不免有些歉疚。这是他参加的最后一场少年赛,她应该给他加油。

“好。”她答应了。

林嘉星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光,嘴角抑制不住地飞扬起来,仿佛得到了世上最大的奖赏。

这是林嘉星第一次认真做计划、研究路线。他从前是最讨厌麻烦和琐碎之事的人,但这一次竟然没有半点的不耐烦,脑子里满是带她去看什么美景、玩些什么好玩的和吃遍所有美食的计划。

连签证和机票他都为她准备好了,还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带她游玩,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些“成绩”拿给她看。

沈愿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致,但看他费心又费力地操持,她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她知道斯人已逝,留下的应该好好生活,可要多无情才能这么快就回归到热闹的生活里去呢?她做不到。即使前一秒还在笑,可只要想到南阳,她的心就像被刺了一下。

陆过知道她要和林嘉星去美国后,特意打电话给她,希望她也能说服赵妹儿与她一同去。

如果她不知道言一的事情,一定会极力帮陆过这个忙,可在知道赵妹儿对言一的感情后,她就犹豫了。十年的暗恋,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言一是赵妹儿这些年唯一的执念,她不想让陆过受伤。

临行前她去公司和周宁交代了一下,顺便约了赵妹儿。晚上,两人一同从公司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夏天是最热闹的季节,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街头巷尾人声鼎沸。她们从市井烟火中穿过,往安静人少的月洋路去。

“过几天我和林嘉星一起去美国,看完比赛再回来。”她问赵妹儿,“你要一起去吗?”

赵妹儿想了想,转头问:“你想我去吗?”

她的话让沈愿有点意外,她不是那种自己的事会问别人意见的人,她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

“我当然想。但前提是你开心、情愿。”沈愿如实说。

赵妹儿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点矛盾。”

“因为陆过?”

“你知道陆过和林嘉星可能要去美国了吗?”赵妹儿转头看着她,“林嘉星想要设计高智能赛车,哈佛对他们抛出了橄榄枝,说很感兴趣,会支持他们车队对赛车的研发。”

沈愿愣住了,想起刚开学时林嘉星和陆过反常的长时间谈话,原来是为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有点茫然。

赵妹儿看她一眼,说:“那林嘉星应该还没决定。”

陆过之所以和赵妹儿说,是想要她去观看这场比赛,如果他决定留在美国,这就算一次告别之旅。

这也是让她犹豫的地方。做朋友几年,她不是不明白陆过的心意,他对她一向真诚,她无法回报,只能冷漠应对。但若就要告别,她是不是应该至少给他一个美好的告别回忆?

沈愿心里有点乱。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还没能消化,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没想到他也要走,她似乎从来没想过有天他会离开。

是不是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定要面对离别?

“阿愿。”赵妹儿喊她。

“嗯?”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

“别难过。”赵妹儿挽住她的胳膊,“还有我。”

赵妹儿知道好友的性格,表面看似潇洒自如,内心却最重情恋旧。沈愿眼眶发胀,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她哽咽了,说不出话。

“先开开心心地玩一玩,然后我们一起看场令人热血沸腾的比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果林嘉星没有亲口和你说,就说明这件事不会发生。”赵妹儿接着说。

沈愿吞了吞口水,以缓解喉咙的灼热,才问:“你决定了去看比赛?”

“嗯,我去之前给你电话。”她说。

沈愿点头:“我们去机场接你。”

“好。”

最近发生的这许多事,令赵妹儿意识到人生中有很多珍贵的情谊。她对陆过虽无心跳悸动的男女之情,但他待她真诚热情,也曾令她动容,在她心中,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为自己好友的人。

美国之行顺利开始,沈愿好几次都想问林嘉星关于留在美国的事,但话到嘴边,她想起赵妹儿说的先开开心心地玩,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林嘉星一直没有和她说,是因为南阳的事吗?还是如赵妹儿说的那样他还没有决定?可这是他的梦想和挚爱,他怎么会没有决定呢?一路上她都在想着这些事情,想得太专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想到这一觉竟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十个小时的飞行几乎都被她睡了过去。醒来时,她正好看见窗外的落日余晖,一抹赤金色的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白云,耀眼得无法直视,像是电影中通往天堂的阶梯。她被这光景震撼了,傻傻望着,良久不动。

飞机落地,她和林嘉星去取行李。拿好行李,她本以为林嘉星安排了车来接,没想到的是,他直接带她去停车场,走到一辆车前,拿出了钥匙。

“你开?”沈愿问他。

他被她惊讶质疑的表情气笑了:“我赛车都能开,这车还开不了?”说着,他打开后备厢,把行李放进去。

上了车,沈愿系上安全带,看上去有些不放心。林嘉星看到了,没说话,丢了个白眼给她。

车稳稳地开出停车场。沈愿起初还有些担心,但见他车技娴熟,又想到他在赛场的表现,也就放心了。

“累吗?”他问她。

沈愿摇摇头:“睡了一路。”

“那我带你兜风看夜景?”他问。

“好。”话音刚落,车猛然提速,沈愿毫无准备,身体往后一仰。她吓了一跳,只见窗外的风景疾速后退。

“林嘉星!”她转头叫他。

他转头看她:“怎么?”

她本想说他,但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先软了下去。她问:“你是不是超速了?”

“安心坐着吧。”他一脸自信。

沈愿被他的情绪感染,人跟着放松下来。她靠着车椅看向窗外——宽阔的公路,两边是夜色下沉寂的旷野。

林嘉星把天窗打开,风裹挟着热气吹进来,她的头发全被吹起,她仰起头,漫天繁星就这么映在她眼底。深邃的天穹,皓月当空,繁星密布,每一颗星星都闪闪发光,像是触手可及的钻石,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星空,忍不住叫出来:“好美!”

林嘉星看向她,星光在他眼底,璀璨夺目,他笑起来,整张脸都在发光。下一秒,车速再次快起来,他把两边车窗都降下来,他们像是一下扑进了风中,人在风中晃。

“林嘉星你疯啦?”沈愿大叫。

林嘉星扬起嘴角,拧开音响,歌声仿佛在同风声竞赛。

沈愿伸手拽住扶手,她从没有坐过开得这么快的车,眼前的一切都在疾速掠过,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经历最初的惊慌后,渐渐有一种刺激的快感从心底升上来,令她突然想要放声大叫。音响里放着披头士乐队的《Love Me Do》,曲调轻快,朗朗上口。

沈愿跟着唱起来:“Love, love me do. You know I love you……”她松开了扶手,越唱越大声,每唱一句,她心里的重压仿佛就跟着散去了一点,唱到最后,她像是在嘶吼。

林嘉星看她一眼,目光温柔,却藏着一丝隐痛。

从前她不看他,他就生气、恼火,会想方设法地博得她的注意,可后来看着她为南阳担忧、伤心、哀恸,所有注意力都在南阳身上,他连生气都不会了,只剩满满的心痛和无奈。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不仅能忍受这种种,还做了许多以前的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他开始意识到,她的快乐对他而言是那么重要,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快乐去换她的,哪怕她不再看向他。

在他和她的快乐之间,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他要她快乐。

原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最后,是快乐着对方的快乐。

临近午夜,他带她回了住处。来之前,她问他住哪里,他说他会安排。她原以为是住酒店,没想到是住他家。

“我们住这儿?”看着眼前的别墅,沈愿愣住了。

林嘉星点点头:“家里没人,你想干什么都行,很自在。”

“这是你家?”她惊讶地问。

“算是吧,不过一年来不了几回。”他说。

沈愿看着他感叹:“现在终于真正感觉到你是豪门少爷了!”

她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她做了童星后攒了几年的钱才买的,当时她和爸妈激动又心疼了好久。

原来有钱人家买房就像买菜一样随便啊。

别墅周围的环境很好,设计得很别致,四面都是落地窗,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门阶下有好看的喷泉,阳台可以通往泳池,池水干净清澈。

卧室在二楼,林嘉星让她自己随便挑一间住。她选了正对着山的那一间,站在阳台能看见连绵的山脉。她觉得自己就算哪儿也不去,在这别墅里也能度过一个非常惬意的暑假。

但林嘉星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游玩计划。景点、路线,沿路有美食或是有趣的地方,他全部标记了下来,红色代表必去,蓝色代表好玩儿,灰色则是待定……

沈愿看着这些,心情有些微妙。在她的认知中,他才不是懂得照顾人的人,他是少爷,是跷着二郎腿等着你伺候的那种人,如果你做得不好,还要被他奚落。

现在的他,下凡了?

“我觉得你变了。”她看他一眼。

林嘉星闻言,心念一动。他装作平常地随意地问:“变好还是变坏?”

“好。”她肯定。

他胸口发胀,有热流涌过,为她这一声“好”。

他最先带她去的是纽约时报广场,这是游客必打卡的景点,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这里有巨大的广告屏幕、豪华的商场,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各种语言交织汇合,街头还有艺术表演。

沈愿这些年都没有时间好好玩儿,看着眼前这五光十色的光景,心情不由得变好了。林嘉星既是导游又是会玩的伙伴,一路为她讲解,带着她看有趣的、吃好吃的。紧挨着时报广场的是百老汇剧院,他一早就买好了票,晚上带她去剧院看演出。在他的安排下,这一天过得既充实又不至于太疲累。晚上回到住处,她洗漱后很快就睡着了。

游览了纽约之后,他准备自驾,带着她一路往西,途经旧金山、波士顿、布鲁克林,最后一站是洛杉矶。

他说要带她去圣塔莫尼卡海滩,海滩长五公里,风景很好,能看见绝美的落日。

他说得眉飞色舞,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他肩头,他的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眉眼都融在了金灿灿的光晕中。沈愿失神地看着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世家子弟,哪里没去过,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开心。

她知道,他想要帮她从南阳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

两人一路游玩,白天去各个景点当称职的游客,他还为她在景点下拍了搞怪的照片。有人认出他们,他们就假装对方认错了人,拉起手就跑。跑得远了,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地停下,回过头一看,哪还有人追?她大笑,调侃他:“你还真当自己是巨星了啊?”

她仰着头,笑容在阳光下耀眼而明媚,他也跟着笑了,为她的快乐感到高兴。

美国文化生活丰富,晚上在街头咖啡馆外,经常能看见乐队表演,小酒馆中也有脱口秀。他们两人常从一个街区赶到另一个街区,这边听完演唱会,就赶着去那边看脱口秀表演。

这是沈愿过得最丰富多彩的一个假期。

圣塔莫尼卡海滩在十号公路尽头,那天晚上,他们在剧院看完了演出,便驱车前往。

两人并肩躺在沙滩上等待日出。天边先是出现了一点点橙红色,接着,光芒剧增,太阳全部跳出海面。赤金色的光芒将整片大海照亮,波光潋滟,如同洒满了碎金。沈愿在那一刻明白了,所谓的希望就是你还可以期待一场日出。

她想起了南阳。想起他,她还是会感到鼻酸、眼睛发热。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他再也看不见日出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可她还活着,她还能看见,当她看见时,在心里想一想他,是不是还可以当作他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只是不再出现?

林嘉星转头看她,她神情怅然,他想他知道原因。

南阳病重时,他看她奔波,心里担心,却什么都不能说,就算心里有情绪也不行,他不能和生病的人争什么。可现在南阳已经不在了,她应该要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想她还总是想起南阳,更不想她在自己身边时想着南阳。

他突然站起来,沈愿还没反应过来,一道人影已挡住她的视线。人影弯下腰,一把拽住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喂、喂——”沈愿被他拉着往前跑,“去哪儿啊?”

他回头对她勾唇一笑,接着手一松,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啊!”沈愿失声尖叫,“林嘉星你放我下来!”

他不理,抱着她往海边冲,海浪一波又一波翻滚而来。一个浪头打来,他看准时机,把她放下来。

“啊——啊——啊!”沈愿尖叫。

她被浪冲向前,摔倒在海里,但在浅滩,海水刚及腰。浪花扑了她一脸,她伸手抹一把脸,一波浪潮又滚滚而来。

她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又被浪卷向前了,整个人被浪裹着失去了重心,但她竟然还感觉蛮好玩的。

她不怕了,抬头去看林嘉星。林嘉星正站在浪花里对她坏笑。她心生一计。等浪打来,她假装被浪推到了他后面,然后伸手用力一推。他被推得一个踉跄往前扑,正巧一个浪打来,直接把他打翻在海里。见他那狼狈的模样,她哈哈大笑。

林嘉星身手敏捷,很快又从海浪里站了起来。沈愿知道他要报仇,三两下爬起,转身就跑,然而还没站稳,就被又一波浪潮给卷进海里。他得意得不行,不仅不帮她,还拖着她往浪更大的地方去。

他假装要推她,但其实双手一直在稳稳地托着她。

沈愿眼看着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涌来,觉得又好玩又刺激,忍不住哇哇大叫。

等两人玩儿累了,筋疲力尽地回到沙滩上,衣服和头发已经全部湿透了,脸上都是海水。她一边擦着脸一边骂他:“都是你啦!搞得湿淋淋的……”说着,她觉得不解气,还蹲下抓了一把沙扔他。

“不知刚才是谁笑那么大声呢。”他取笑她。

沈愿有点不好意思,但又确实很开心,咬着唇故意绷住不笑,但嘴角早已扬起。

两人玩了一个月,人也晒黑了一圈,在比赛前,他们返回了住处。

赵妹儿打电话来说已经订好了机票,过几天就到。陆过在电话里把消息告诉林嘉星,沈愿在旁边都能听见他兴奋的声音,他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沈愿心情有点复杂。陆过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前进一点点,他都能感到无比的快乐,可是,这一点点已经是赵妹儿能给的极限了。

回去之后,林嘉星要忙比赛的事,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沈愿宅在别墅里不愿出门,她一个人乐得自在。

赵妹儿坐的是凌晨的航班,陆过求了沈愿好几天,让他们都不要去,他要自己一个人去接机,沈愿心一软就答应了。她想:如果结局必然是痛苦的,那能快乐时何不成全他?好在赵妹儿也不是在意小节的性子,并没有因她没接机而生气。

从机场到别墅大概要三个小时,天光微亮时,陆过把赵妹儿接回来了。他对这里熟悉得很,提着行李给赵妹儿介绍。

“不累,在飞机上睡了。”赵妹儿在陆过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下别墅,“这儿环境真不错。”

沈愿刚要点头附和,陆过就抢先一步说话了。他说:“我家环境也不错,要不然你去……你和阿愿一起去我家住?”

他那生怕被林嘉星比下去的小心思暴露出来了,沈愿忍俊不禁。他一向不在意这些,他的在意完全是因为赵妹儿。

“不折腾了,看完比赛我们就回去了。”赵妹儿说。

冰箱里的食材是现成的,有牛奶、麦片、吐司和鸡蛋,热一热就能吃,沈愿很快就做好了四人份的早餐。林嘉星还在睡懒觉,大家就没有喊他。各做各的事,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这样相处比较自在。

赵妹儿住下来之后,陆过也不回家了。虽然房子足够大,但四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沈愿和赵妹儿原本还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然而比赛在即,他们要一遍遍试车和调整,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一天下来他们连面都碰不上。

转眼间,比赛的日子就到了。

“紧张吗?”比赛前一晚,沈愿问林嘉星。

她本以为他会说不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之类的话,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当然。”

她愣了,一时间连安慰和鼓励的话都忘了。

“我又不是神。”她的表情令他哭笑不得,他说,“这么大的赛事,准备得再充分,也会有想不到的意外发生。说不紧张的人,不是吹牛就是脑子坏了。”他的骄傲是自信,并非盲目狂妄。

沈愿听他这样说,有点担心了:“会有危险吗?”

林嘉星看着她关切担忧的神情,胸口一热,不禁想起了去年十一月她说过的那段话——“阿星,你太强了,仿佛无懈可击……而我和南阳,我们能**和理解彼此的软弱。”

“阿星?”她喊他。

他恍然回神,肯定地回答:“会。”

他说完,低头看向沈愿,目光炯炯,好像在等待她接下来说些什么。

沈愿看着他,没有说话。

明天就比赛了,她难道能说“危险就不要去了”吗?

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她晚上翻开了赛车杂志,竟然看见了很多出事的报道。她看得心惊肉跳,因此失眠了。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起来,林嘉星看见她的黑眼圈,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他问:“昨晚没睡好吗?”

她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他张了张嘴,刚想问为什么,队友就在那边催了:“阿星,快点!”

他懊恼地皱起眉,说了句“先走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阿星。”她喊住他。

他回头看她。

“不赢也没关系啊,安全第一。”她一脸郑重地说。

林嘉星笑起来,胸口像是有什么情绪要溢出来了。他心里有个冲动,特想抱住她,把她高高地举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笑得太灿烂,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热烈。她呆呆地看着他。

“来了!”

他离开后,她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嘀咕道:“笑得像个傻子,搞什么啊!”

她和赵妹儿的位置是第一排的VIP座,观赛的人很多,座无虚席。讲解员开始讲话,宣布比赛时间和参赛队伍。

作为去年的冠军,林嘉星的车队被特意介绍了一遍,场内有人吹起口哨,喝彩声不绝于耳。沈愿回过头,看见后排有许多人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Fly加油”,还有“林嘉星必胜”等应援内容……

身处其中,沈愿才知道他的人气有多高。

林嘉星穿着红白相间的赛车服坐在车里。他扭头看向沈愿和赵妹儿的方向,没像其他人那样挥手,而是静静地看了片刻就转了回去。

一声枪响,比赛开始了。

沈愿一双眼睛紧追着林嘉星,昨晚看的那些报道像刻在了脑海里,林嘉星的每一次转弯、漂移,都令她心脏狂跳,生怕下一秒他就会连人带车翻出去。

讲解员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场内不时爆发出惊叹声,沈愿却顾不得去看车赛有多精彩,她只关注林嘉星有没有危险。每次有车转弯时不慎翻出去或是被撞击,她就紧张得浑身僵硬。

赵妹儿看她握紧了拳头,神情紧张,身体不时绷紧,关切地问:“你没事儿吧?”

沈愿摇头,眼睛追着林嘉星和他的车,一刻不离。

最后一圈,林嘉星和另外一个参赛选手并列第一,两人较着劲,互不相让,不时有摩擦。好几次眼看林嘉星的车就要被撞出去了,在紧要关头又化险为夷。一个惊险的弯道超车后,林嘉星超过了对手,冲向终点。

全场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来欢呼,讲解员语气激动地宣布他以时速多少公里的速度超越了对手,再夺冠军。他的队友蜂拥而至,一把抱住他,将他高高举起。

沈愿终于松了口气,如同虚脱般地靠在座位上——终于安全了。

晚上大家一起聚在别墅庆祝比赛夺冠,他们买了大堆的食材准备搞户外烧烤,原本空**冷清的房子突然间热闹喧哗起来,他们大喊大叫、聊天嬉闹,每个人都很高兴。

大家都很友善,虽然爱开玩笑,但很注意分寸,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一看即知都是好家庭教养出来的孩子。大家就席地而坐,围在一起,相谈甚欢。

“干杯!”大家举起杯子,一起喊,“Cheers!”

杯盏相撞,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阿星你今天第一个弯道漂移帅飞了!”他的队友说。

沈愿转头看,想起这个队友的名字里也带了“飞”——顾清飞。她抿着唇笑。

林嘉星本来表情骄傲得不行,被她一笑,倒不好意思了,他以为她是笑他。

“就是!还有致力队撞过来的时候,我以为你要减速呢,你居然还敢加速!”另外一个男生赞他,“绝了!”

“好了,别总说赛车了。”林嘉星打断大家。

陆过点头附和:“就是。”

其他队友看了沈愿和赵妹儿一眼,纷纷发出“哦”的怪声。沈愿和赵妹儿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这些男生可真幼稚。

“我看过你和阿星拍的广告呦。”顾清飞突然找沈愿说话。

沈愿愣了愣。她性格慢热,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有种天然的迟钝。她点点头,说:“哦,那个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顾清飞大笑,然后转头看林嘉星:“果然很可爱。”

沈愿被夸得莫名其妙,有点尴尬又有点难为情,只好拿起一串鸡翅来啃,顺便观察众人。陆过今晚的表现有点不太对劲儿,平常爱热闹的他,今天一直很沉默,只是不时给赵妹儿拿吃的和饮料。

吃得差不多时,有人提议玩游戏,沈愿和赵妹儿都没有异议。都是同龄人,即便开始有些不熟,但很快也就能玩在一起了。

这是沈愿第一次见林嘉星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的样子,看得出每个人都喜欢他,不管要做什么决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他们都会习惯性问他一句,他天生就是能带领大家的人。

一群人一直玩到后半夜,有人喝多了,突然大叫一声:“我不想Fly解散!”

众人惊了,然后沉默下来。

“阿星!你来说!”对方叫他的名字。

林嘉星沉默了几秒,然后说:“Fly没有解散,只是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选择,我们就是Fly,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陆过突然举杯大喊:“来,干杯!敬永远的好朋友。”

“敬永远的好朋友!”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唱着唱着,有几个人唱出了哭腔,气氛陡然变得伤感,几个可爱的男生抱头痛哭。林嘉星大概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默默起身离开了。离开前,他看了一眼沈愿,她静静地坐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夜晚的风微凉舒适,林嘉星站在喷泉池前,望着远方出神。他在想,他是留下还是和沈愿一起回去。

陆过还在等他的决定,他却犹豫不决。

最初,林嘉星进星海,进云上,都是为了沈愿。一晃六年过去了,他和沈愿都长大了,他也要面临长大后的人生选择了。

“今天阿愿吓坏了。”赵妹儿从后面走过来。

林嘉星转头看她,疑惑地问:“谁吓她了?”

“你啊。”赵妹儿说,“你不是说赛车有危险吗?她昨晚看了许多关于赛场上的伤亡事故的新闻,一晚上没睡好,今天你比赛时,她的眼睛就一直‘长’在你身上,紧张得坐立不安。”

林嘉星胸口发胀,心里一片柔软温热。他慢慢呼吸,语气中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小心,他问:“她担心我?”

作为好朋友,赵妹儿希望沈愿能从南阳带给她的错觉和悲痛中走出来。这些年来,旁观者清,赵妹儿知道林嘉星能够给沈愿带来真正的快乐,虽然真正的快乐也伴随着真正的难过。但喜欢就是一把双刃剑啊,能够轻易令你难过愤怒,也能轻易令你心动快乐。

只是沈愿不明白,因为她有心魔,她自卑,她怕受伤害。

赵妹儿走后,林嘉星又独自在喷泉池前站了一会儿。他内心太欣喜了,欣喜到无法回去和朋友玩笑嬉闹,他需要独自消化这份欣喜。

今早看见她的黑眼圈时,他也曾猜测她是不是因为为自己担心而失眠了,现在经过赵妹儿的口确定了,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开心。

他心中已有了决定——他要和她一起回去。主意已定,他转身回去,准备和沈愿聊一下。他无法抱着这样的欣喜过夜,他要亲口对她说他的心意。

然而,沈愿不在。他找了一圈,最后在泳池旁看见了她,她坐在池前,双脚在水里划着水玩儿。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听你的朋友们说了。”沈愿看他一眼。

“什么?”

“他们说你拒绝了F1的车队的邀请。”她说。

“嗯。”

“因为你想要有天能驾驶自己的赛车?主攻方向还是高智能赛车?”她看向他。

他点点头。

“有人和你方向一致,但也有人只想做职业赛车手,所以你们要分开行动?”

林嘉星看着她,微微有些疑惑,她今晚关心的事好像有点多。

“是,我们有各自想做的事。”他说。

沈愿抬起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头顶的彩灯倒映在水面上,五彩斑斓。她长叹一口气,笑道:“真好。”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真好。

从前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现在她知道了。

“阿星。”她转头看他。漫天星光仿佛都落在了她的眼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

他静静看着她,心里有点紧张。他没有对女孩子**心意的经验,不,他压根没有对沈愿之外的女孩子有过任何心意。他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

“我以后要做医生。”她语气认真。

林嘉星呆滞了几秒才从自己的心思中回过神,他微微皱眉,问:“什么?”

“我想好了,我以后要做医生。”她重复。

从海边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南阳。在梦里,他不再是痛苦挣扎的模样了,而是像他们最初相识时那样,一脸温柔地望着她。他的目光平静安宁,脸上有几许欣慰的笑,好像在对她说“阿愿,看到你在好好地生活,我就放心了”。

醒来后,她看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梦里南阳欣慰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越想越难受,为他的独自离去,也为自己在他离去后仍然可以好好地生活。

她想起了他在医院里饱受折磨的那些日子,想起了那个宁愿去死也不愿截肢的女孩,想起了隔壁病房才九岁就要与病魔战斗的小男孩,以及那些在走廊上偷偷哭泣的父母……她要做医生。为南阳,也为自己。

人生中第一次,她对未来有了明确的目标。

林嘉星闻言,心往下重重一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成了石头,堆在胸口,沉重得令他感到气闷。他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是僵的。

“因为南阳?”他听见自己从牙齿缝里发出的声音。

沈愿在想如何措辞。现在的林嘉星和从前不同了,他们可以好好地聊心事了。她刚想摇头说“并不全是”,就听见他语气嘲讽地开了口。

“你就这么走不出来?就这样放不下?”他沉着脸看她。

沈愿皱起眉,她说:“你没有直面过死亡,没有亲眼看过一个人是怎样被疾病折磨得失去生机,渐渐变得面目全非的,你没有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所以你才能说得如此轻巧。”

林嘉星气结,怒气和伤心一起涌上心头。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悲痛,他愿意用一切来换她不悲痛,可他无法平静地面对她为南阳改变自己的一生。他不能忍受南阳永远地留在她的心里。

可是,他怎么和一个死去的人争?

林嘉星觉得嘲讽至极,他人生中最大的竞争者、他永远无法战胜的人,竟然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一时间,他有些心灰意冷。

“阿愿。”

这次换她静静看他了。

“我决定和我的队友一起留在这里。”说完这句话,林嘉星发觉自己有些紧张,微妙的情绪提醒着他,他在期待,期待她说让他留下。

他发誓,只要她说,他就一定会留下。

沈愿心里虽已有准备,但亲耳听见的这一刻,眼眶还是迅速发热,喉咙里一阵灼痛。她紧紧握住拳头,逼退眼泪和翻涌不止的情绪。

原来今晚是场离别宴。从此以后,大家各奔前程。

“阿星,我祝你梦想成真,一生肆意。”她一字一顿,喉咙发紧。

林嘉星转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睛。他心痛得说不出任何话。

没有她,何来一生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