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共同渡过

沈愿顺着从医院出来的路走了很远,边走边哭,走不动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

林嘉星已经围着医院找了一圈又一圈,从医院出来后,他让司机沿路往前开,心里想着如果一个小时后还找不到就报警。

“那是不是阿愿?”司机喊道。林嘉星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坐着的可不就是她?他一颗心放了下来,随即火气冒了上来。

司机把车停下来,他开门下车,把门摔得震天响,一个箭步冲到了沈愿面前:“让你好好待在医院外,你跑什么跑?”

沈愿抬起头看他,整张脸都是泪,鼻子眼睛都红红的。

他愣了愣,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沈愿不说话,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林嘉星急了,又问:“好好的,你去医院干什么?哪儿不舒服?”

提起这个,沈愿刚刚平复一点的情绪又被搅乱了,眼泪再次涌出来。

林嘉星想发火,可看她这样又发不出来,只好陪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夜晚温度更低,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划过。她在这风口已经坐了许久,林嘉星担心她着凉生病,于是再次开口:“走,先回学校吧。”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沈愿哭得太久了,加上吹风,头痛得厉害。见司机还在等,她站了起来,谁知脚一软,差点摔倒。

林嘉星忙伸手扶住,她抬头看他,低声道谢:“谢谢。”

她嗓子沙哑,明显哭了很久,可她不说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上了车,她仍是一语不发,靠着车窗出神。

林嘉星拿出手机给赵妹儿发了条短信。他突然想起以前听班里女生议论过,说女孩子“好朋友”来的时候会肚子痛,会心情不好,会莫名其妙地哭。如果是这样,那确实不方便和他说。他抬头看了沈愿一眼,又看了看她的肚子,耳朵有些发烫。

赵妹儿在学校门口等他们,手里提了许多东西,看见林嘉星和沈愿下来,她迎上去,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林嘉星,转头看沈愿,见沈愿果然已哭得眼睛红肿。她心想:这应该不是“好朋友”光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什么也没问,挽着沈愿的手直接往教室走去。

沈愿心事重重,她所有的精神都用来思考一件事了,因此就不管不问地任由他们带她走了。

到了教室,林嘉星把东西放在桌上。赵妹儿买了奶茶、蛋糕还有一些沈愿爱吃的烤串。林嘉星把奶茶打开,分别递给沈愿和赵妹儿。赵妹儿说:“你喜欢的口味。”

沈愿捧着奶茶,但没有喝。

林嘉星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见陆过发来的短信:“在哪儿呢?”

“教室。”他回。

没过多久就听见陆过风风火火地跑来的脚步声,他冲进教室,看见桌上放着的好吃的,立刻喊道:“你们还是朋友吗?开小灶都不喊我!”说完,他就伸手拿了串烤鸡翅塞进嘴里,吃到一半才察觉气氛不太对。

“怎么了,阿愿?”他看着沈愿哭惨了的脸,擦了擦嘴,问,“被阿星欺负了?”

林嘉星抬眼:“你哪只眼看见我欺负她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陆过问得理所当然。

他们的吵吵闹闹把沈愿飘远的思绪拉回了一些,看着眼前这三张关切的脸,她勉强笑了笑,正想着要说什么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她拿出来,看见南阳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

“阿愿。”南阳喊她,然后柔声问,“你还好吗?”

沈愿的眼睛一热,她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南阳没听见她的声音,又喊了一次:“阿愿?”

“不好。”她回得干脆。这回不说话的成了南阳。

“我现在去找你,你等我。”她说完,不给南阳拒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知道他的病后,她震惊、难以接受,一想到他才十七岁,他是那么好,她就心痛得不能呼吸。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要让他遭受这些!

她一直在想,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帮他?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样可怕的事。她想得头痛欲裂,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陪他,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要给他勇气和力量,就像他曾无数次帮她那样。她不能装作不知道,她不能软弱,她要去和他说清楚,她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

林嘉星脸色难看,原本颜色就浅的眼眸此时更像结了层冰。他陪了她一个晚上,担心到现在,而她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就说走就走。

陆过默默放下手里的烤串,往赵妹儿身边挪了挪。

“我……我要先出去一趟。”沈愿说,“你们先吃,不要等我了。”

她说完就要走。林嘉星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抬头看他,眼睛肿得像个核桃。想起她哭了一晚上,以及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把翻滚的怒火一点点压下。

“我们担心了你一晚上,你说走就走——”他默默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你至少要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吧。”

赵妹儿也看向她,轻声道:“是啊,你这样出去,我们不放心。”

“妹儿说得对。”陆过点头附和。

沈愿看着眼前的他们,鼻尖一酸。尤其是林嘉星,他默默陪了她这么久都没有生气发火,这样一想,她心里有点愧疚。

“南阳生病了,我——”她嗓子疼得厉害,像着了火一样。

林嘉星皱着眉,虽然不想听见他的名字,但事关沈愿,林嘉星还是一言不发地听了下去。

赵妹儿静静看着她:“很严重?”

她的手在身侧握紧,低声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从她嘴巴里冒出的一瞬间,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她今天好像有流不完的泪,是不是人悲伤的时候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可大家的关怀让她再次崩溃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再哭最后一次,见到南阳就不哭了。

赵妹儿一愣,然后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跟着停了几秒。她伸出手抱住了沈愿。陆过手里的烤串掉在了地上,瞪圆了眼睛。林嘉星怔怔地看着沈愿,心里沉重异常。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感到震惊。

即便是不喜欢南阳的他,也无法平静地接受这个令人痛惜的消息,又何况是沈愿?

病房里只有南阳一个人,看见沈愿来,他叹了口气:“真是任性。”

沈愿走到他床前坐下,白了他一眼:“不是任性,是蠢。”

南阳看着她,她的脸有点肿,眼睛也肿,鼻头还是红红的,可见哭了很久。他的心揪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他缓缓问。

沈愿点点头,坦然地与他对视:“嗯,知道了。”

南阳微微一皱眉,脸上的一丝痛苦夹杂着难堪一闪而过,他不想她为他痛苦,更不想她可怜他。

“南阳,在你心里,我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吗?”她问。

南阳点头:“是。”

“你对我而言也是。”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无声无息地消失,我就不会难过吗?”

“阿愿……”

“南阳你听我说。”沈愿打断他,“我会很难过,每天都想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你就这样突然消失,也会担心,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联系不到你的这一周,我每天都在担心、怀疑。每天都这样。南阳,你知道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多糟糕吗?也许你会说,过段时间我就不会这么惦念了。但你让我以后还怎么相信别人,怎么相信自己?我会怕,怕下一个人会不会也像你一样消失。”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南阳心里,就像一根根针扎下去。他以为自己拼命忍住不见她是对的,她身边有更健康更优秀的人,那个人能为她打架,给她出头,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在最难过的时候他就靠自我感动催眠自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为她着想的人。

“还有,南阳,假如……假如你真、真……有天我知道了,你知道我会多恨自己吗?我会恨自己蠢,恨自己没有给过你任何帮助。”她接着说。

听她说完这番话,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头顶冲,羞愧难当。是他狭隘了,他还以为自己够理智,可他怎么忘了人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被单方面衡量的呢?他怎么忘了沈愿有多么重感情,内心有多敏感多倔强呢?

“对不起。”他看着她,“阿愿,对不起。”

他的眼睛很好看,看人时,眼角会微微向下,温柔而深沉,非常专注,像是天地间只有对方一个人,好像不管遇见什么事,对方都能在这双眼睛里获得安慰与包容。

沈愿喉咙一阵发紧,眼眶发胀。她的手在身侧用力握紧,想把眼泪给憋回去。她对自己说过,绝不要再在他面前掉眼泪。

“南阳,你说过我们以后要考一所大学的。”她问他,“还记得吗?”

南阳苦涩地笑笑。当然记得。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跨过了人生中最宽的河,但他不知道,原来前面还有洪流滚滚而来,要将他卷入无尽的黑暗。

“阿愿,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他如实说。

“那就让这成为你的动力和信念。以前都是你支持我给我力量,这次换我来给你力量。”她说,“我们就当作在打一场仗,你不是一个人。”

沈愿目光如炬,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比起从前那个总是对自己充满怀疑、内心脆弱的小姑娘,此时的沈愿,身上仿佛多了一份坚韧和力量。南阳内心情绪翻涌,胸口温热满胀,眼角微微湿润。他忽然觉得,老天让他失去的那条腿现在被沈愿带了回来。不管未来如何,至少现在的他让她重新变得完整了。

周日,学校的门禁时间是十二点,南阳看了眼时间,催促她离开,他打电话给她在医院外安排了车。离开前她还反复说:“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等手术时间确定了,一定要和我说。”

南阳郑重答应后她才放心。

沈愿从住院楼出来,走下台阶,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冬日的星星时隐时现,有些暗淡,远不如夏天的那样明亮璀璨。

幸好,冬天会过去,夏天会再来。

等冬天过去,南阳的病也会好起来。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林嘉星。他穿着一件黑大衣,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是融进了夜色里。她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他来多久了?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你怎么来了?”她快步走过去。

“坐车来的。”他说完,转身走在她前面。

沈愿语塞。其实她来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可这怎么能说呢?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南阳安排的车就在门口,林嘉星这次并没有拒绝,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沈愿这才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的寒气,这是在外面待久了,体温太低造成的。她心里一软,脱口问道:“冷不冷?”

林嘉星愣了愣,转头看她一眼,眼中有什么情绪闪过,他说:“还好。”

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疾驰,很快就开到了学校门口,离门禁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保安开门让他们进去。

赵妹儿和陆过在操场上等他们,远远地看见他们就迎了过来,沈愿没想到他们竟然顶着寒风等了她一个晚上。

她胸口无比温热:“你们傻了吧?这么冷的天。”

赵妹儿挽住她的手:“夜跑呗。”

陆过跟着点头:“我教妹儿打拳呢。”

沈愿看他一眼,取笑道:“那你是很高兴咯。”

“还好还好,一般一般。”陆过歪着脑袋偷偷看了赵妹儿一眼。

他们护送沈愿和赵妹儿到了女生寝室楼下,然后才离开。等他们走后,赵妹儿才问:“南阳……他还好吗?”

沈愿摇摇头:“不太好,癌细胞转移到了肺,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但……”

赵妹儿眼前浮现出南阳温文尔雅的样子,想到他这些年在背后要多努力,才能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心情也难免沉重。

命运叵测,上帝有时看起来毫无怜悯之心。

南阳两周没有来上课,同学们议论纷纷,很多人猜测他是因为照片的事转了学,沈愿就当没听见,根本不往心里去。

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试了,沈愿上课做卷子,下课就和南阳发短信。林嘉星常常看她低着头,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翻飞,有时笑,有时叹气,有时若有所思。他心里烦乱,好几次想要把她的手机拿走,但总在要伸手的那一刻强迫自己忍住。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陆过在他面前挥挥手。

沈愿闻言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想要去透透气。刚走出教室,就被秦泽明给拦住了,林嘉星皱起眉,一脸不爽地看着他。

“你对程瑜做什么了?”秦泽明质问道,“欺负一个女孩,你还算男人吗?”他的大嗓门儿立即引来了其他人的围观,大家都赶来围在教室外凑热闹。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林嘉星神色冷漠。

“要不是因为你,她能哭那么惨?”

“她哭是因为自己做了丢人的事。”林嘉星冷冷地道。

秦泽明愣了,同学们议论纷纷,大家一整天都在讨论这件事。程瑜请了病假,没有来上课。

下午放学,沈愿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经过篮球场,看见程瑜和秦泽明在吵架,她吼他:“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啊?”

秦泽明嗫嚅着说:“那、那我不是想着帮你教训他一下吗……”

程瑜气得大叫:“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离我远点!”

沈愿转头多看了秦泽明几眼。其实她也觉得很意外,从前他还嘲笑程瑜是爱慕虚荣的大小姐,现在居然为程瑜出头。

周末,她去医院探望南阳,南阳告诉她手术时间定下来了,她一听,居然与期末考试的时间相同,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手术时间不能更改,期末考试时间也不能,她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焦急得不行。

“就当是我们一起在考试。阿愿,手术时间很长,除了医生护士,谁都帮不上忙。”南阳安慰她。

“那不一样。”沈愿眉头紧皱。

“阿愿。”南阳喊她。

她看向他。他笑得温柔:“我知道你在,这就够了,你给的力量在我心里。”

沈愿焦躁不安的心在他的温柔凝视下渐渐平静,她感到有点羞愧,他都躺在病**了,还要安慰她。

“那我考完试就给你打电话。”她说。

南阳点点头:“我们一起考出好成绩。”

关于他的病和手术,沈愿在医院偷偷打听了很多,也查了很多相关资料。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到心惊。医生说,术后的化疗和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对病人而言都是非常难熬且凶险的。知道这些后,她每每看见躺在病**的南阳,看见他的笑,都感到心痛无比。

两人的考试转眼即至,沈愿在去教室的路上发了条短信给南阳,他没有回。

考试时,她一边做试卷一边想着在医院做手术的南阳。手机放在口袋里,她总疑心手机在振动,不时伸手去碰。林嘉星看在眼里,觉得她有点魔怔了——除了关心生病的南阳,难道她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吗?

交卷铃响,同学们陆陆续续去交卷,沈愿一看自己还有两道大题和作文没有写,傻眼了。

“好了,时间到了,这位同学,把笔放下吧。”监考老师说。

沈愿只好起身交卷,交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看有没有短息和来电。南妈妈说过,南阳从手术室出来后,她会第一时间给沈愿打电话。没有通知就说明还在手术中,算算时间,已经有两个小时了。

沈愿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盯着手机看,时不时按一下。沈愿想打过去,又生怕会给南妈妈造成压力。毕竟躺在里面的是她儿子,她比沈愿要更着急。

林嘉星站在门口看了她半天她都没察觉,看着她为别人这么担心难过,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在生死疾病面前,他能说什么呢?自从那晚听了她说的那番话后,他想了很多从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他回忆起两人过往的相处画面,产生了一个他不敢承认却又不断在脑中盘旋的念头——是不是自己亲手把她推远了。

沈愿察觉到异样,抬头看去,撞上了他的目光。她看见了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不安与软弱,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是林嘉星啊!他一向鄙视软弱,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带你去医院。”他收拾好情绪,“与其下午再交白卷,不如去看看。”他已经从赵妹儿那里得知南阳是今天动手术。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能置信。

“我打电话跟顾总说了要去医院拍个片,然后拿着手机去找大姚开了请假条。司机已经来了。”他说完,先一步转身往外走。沈愿跟着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胸口有些发胀,眼睛也微微发热。

司机知道他们赶时间,一路开得很快,到了医院门口,两人一起下车。即使是大中午,医院仍然是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生离死别,悲痛与希望,人间的一切都在这里上演。

林嘉星陪着沈愿一起进去。手术室在十楼,走廊上很静,冷飕飕的,气氛凝重。沈愿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手术室门口的南爸南妈。手术室的灯还亮着,显然,手术还没有结束。沈愿走过去,轻轻喊了声:“阿姨,叔叔。”

南妈妈看见她有些惊讶:“你不是在考试吗?”

“考完了。”

南妈妈眼圈一红,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阳阳还在里面。”

林嘉星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和南阳的家人互动。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了,每个人的目光都粘在了头顶的那盏灯上。终于,灯灭了,所有人向前一步,悬着心等待医生打开门。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说:“我们对转移的病灶进行了切除,病人情况不稳定,不排除感染及恶化的可能,要送去ICU观察。他暂时不会醒,你们可以探视,但不要碰他。”

沈愿的心脏在胸腔狂跳,震得发疼,手脚都发软。南妈妈浑身发抖,捂着嘴泣不成声,南爸爸紧紧握住医生的手说不出话。

南阳被医生和护士推出来了,他躺在**,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双目紧闭,身上插满了管子。

沈愿用力握紧拳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她努力克制着想要冲过去趴在他身上听一听还有没有心跳的冲动。

这是林嘉星第一次在医院看见南阳,病重的南阳让他对沈愿的担心和不安多了一点点理解。

沈愿和南妈妈戴上口罩,换好衣服,经过一道道严格的消毒程序后进入了ICU病房。她站在南阳的病床前,静静看着他。他像是睡着了,神色平静,好像对自己经历的这一切苦难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她忍住不哭,看着他的胸膛在呼吸机的帮助下缓缓起伏。她盯着呼吸机,心里有点害怕,怕那台机器会突然出问题。离开医院前,她反复向医生确认这件事,一开始医生哭笑不得,可看见她紧张的样子后便郑重保证了不会出问题。林嘉星在一旁看着她,一言不发。

两人得赶在考试前从医院回去。此时正是下午两点钟,一天中温度最高时,阳光灿烂,让人生出无限希望,仿佛一切都会好起来。

“先去吃点饭吧。”下了车,林嘉星提议。

沈愿本想说不饿,但想起他一直陪着自己也没有吃,就答应了。他们去便利店买了两盒速食餐,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

吃完饭两人回教室准备考试,下午考两门,一共三小时。

“阿星。”进教室前,她喊他。

他转头看她,她凝视着他,嘴角微微扬起,真诚地说:“谢谢你。”

她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比从前温柔,他的心脏忽然仿佛空了一下。

整个寒假,沈愿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南阳仍然在ICU住着,他的身上插着管子,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检查他的输液和排尿的情况,为他翻身,等等。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沈愿在一旁看着,无比心酸。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又不敢碰他,只能用眼睛一遍遍地看。

进ICU后的第三天,南阳的血压终于恢复正常,人也跟着苏醒了。但他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直到第七天,医生才为他撤去了呼吸机。虽然他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情况仍不容乐观。

南阳醒来后看见沈愿,说的第一句话是“阿愿,你瘦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流连,像是没想到还能再看见她。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他锁骨下有一个硬币大的肿块,一个纽扣型针管直接插在上面,那是植入式中央静脉导管,用于输液。

他每天要服用大量药物,有些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副作用。他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因为手术变好,反而变得越来越虚弱。长时间地躺着令他的精神状态也变差了,他变得寡言少语,有时甚至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他就静静地看着沈愿,听她说话,或是看她走进走出。

沈愿从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难过或是担忧,他精神好时,她就给他说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医院里的八卦。她假装看不见他的虚弱,尽量像从前一样和他相处。她还买了一台相机,每天拿在手里,哪怕一朵好看的云、一棵笔直的树都要拍给他看,希望这些美丽的事物可以给他力量,帮助他撑过难关。

这一层住的基本都是骨癌患者,走廊上常有偷偷从病房走出来哭泣的父母,大家相互安慰。其中有一个女孩儿刚住进来没多久,才十一岁,因为癌症,要进行截肢手术。

沈愿经常听见她在病房里大哭大闹,有一次沈愿从她的病房门前经过,看见她满脸都是泪,仰头瞪着父母:“要我截肢,还不如给我申请安乐死!”

女孩儿的妈妈哭着抱住她:“不许胡说。”

“没有要截肢,医生只是说这是最坏的可能,没有说一定。”女孩儿的爸爸安慰她。

“不要最坏的可能!如果没有腿,我宁愿去死!”女孩儿的话掷地有声。

女孩儿的妈妈大概听不下去了,捂着嘴跑出来,跑到服务台停下。医生从另一边走过来,问:“怎么了?心心又闹了?”

女孩儿的妈妈点点头,哽咽着说:“她说要截肢,她宁愿死。医生,求求你,求求你想想办法保住她的腿……”

医生叹口气后说:“我们当然也想给她保住,只是这个肿瘤不仅长在了她的胫骨上,就连股骨上也有。”

女孩儿的妈妈满脸是泪,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命比腿重要,可是心心还小,她接受不了,她……”沈愿听得无比心酸,快步走到电梯口乘电梯离开。在电梯里,她想起了南阳。当年他也只有这么大,他得多痛苦、多努力,才能接受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从此变得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又用了多少时间、多大的意志力,才从伤痛中走出来,并且变得比大多数人更优秀、更完美。

如果不是因为南阳住院,沈愿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见这么多的病患,看见他们是如何艰难地与病魔抗争,看见他们的痛苦和不得已的强大。

术后,南阳开始接受化疗。医生说化疗的过程会很痛苦,药物可能会引起身体的排异反应和其他并发症。他每天都要忍受一瓶又一瓶的点滴输进体内,他的头发掉光了,戴着蓝色的毛线帽,脸瘦得凹了进去,眼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透着灰心与绝望。

南爸爸请了营养师给他做一日三餐,但他根本吃不下去,饭量只有正常成人的三分之一,就连这三分之一,都是他勉强自己吃下去的,吃完还会呕吐。

沈愿在一旁看着,为他心痛难过,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但他不愿意,他希望她离开。

“去楼下餐厅吃饭。”午饭时间,他赶她走。

“不用啊,我就在这儿陪你。”她说。

他微微皱眉,脸上的神情有些难堪:“别……把我当小孩子,我想一……喀……”

话没说完,他突然狠狠皱起眉头,一只手用力拽住床单,微微仰头急促喘息。

“哪里不舒服?我去喊医生。”沈愿惊慌地道。

护士听到响铃,一路小跑进来,看见他的情况,迅速摇高床,然后将他扶起半抱着。沈愿想要帮忙,但他看见沈愿后,神情充满了难堪和回避,沈愿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南妈妈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她牵着沈愿的手走出了病房。

“阿愿,你别介意,阳阳……他、他只是不想被你看见这一面。”南妈妈说。

“阿姨,我懂。”站在门口,透过半开的门,她看见他被护工半抱着,他的头朝下,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一个曾经那样优秀、骄傲的少年,如今只能躺在**任人摆布,他心里该有多难过呢?

春节后,沈愿想着开学在即,以后不能每天来医院陪南阳了,她担心他着急,于是跑去租碟店,想要给他租些好看的碟。租好碟回家的路上,她遇见了林嘉星。林嘉星正在跑步,看见她后愣了愣。

自从放假后两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他知道她每天跑医院,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亲眼看见南阳那个样子后,他的心中只充满了无力感。如果南阳是一个健康的人,他会想办法和南阳争,不会什么都不做。可惜南阳不是。

他甚至想,如果生病的人换作他,她也会这样吗?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就开始鄙视自己,——南阳已经那个样子了,他竟然还在想着和南阳比。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他。

春节前,他回了自己家。

“昨天。”他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一堆碟上,问,“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你看得完?”

“给南阳的。”她说。

林嘉星看了她一眼。她瘦了很多,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犹豫了片刻,然后问:“他还好吗?”

沈愿摇摇头说:“大概因为病痛,情绪也不太好。”

他不是很想谈南阳,但他没办法不关心她。他想了想,说:“长时间地看电视会让人感觉更疲劳,会昏昏欲睡。”

“啊?”沈愿没想过这一点。

“我生病时就靠每天拆车、装车、研究怎么设计汽车打发时间,你可以找点他喜欢做的事和能够让他打起精神来的事。他不是爱学习、成绩好吗?那应该会喜欢下棋、做数独或是解字谜之类的小游戏吧。”他说。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夸奖他,“你真聪明。”

林嘉星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他的沉默引起了沈愿的注意。她转头看他,想起了什么,感慨道:“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南阳。”

“讨厌是一回事,他现在需要帮助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说着看了她一眼,又停下了。

“而且什么?”

他收回视线:“没什么,你别太担心了,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看他,他的脸还是从前的样子,但曾经飞扬的神采好像收了些。他变了很多。

两人并肩走进小区。刚过完春节没多久,小区里的灯笼和彩灯还没有拆掉,仍然是一派喜庆的景象。寒冬终于过去了,天气不再那么冷,中午太阳好时,会让人恍惚间以为已经进入春天。

沈愿拿着刚买的魔方、各种棋盘和数独册走在路上,心里想着:这种天气,可以推南阳下楼去晒晒太阳,也许能够让他精神好些。

这层楼的护士都认识她了,她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去了病房,刚推开门,她就愣住了。只见南阳蜷缩在**,一只手紧紧拽住床单,头抵着膝盖,表情因为剧痛而有些扭曲,断断续续的闷哼声从他嘴里发出来。大概是因为痛极了,他抬起头去撞床前的柜子。

“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是落在她的心上。她的心脏紧紧揪着,喉咙紧得刺痛,眼泪簌簌落下。她不忍再看下去,转身往楼下跑,生怕自己这样进去会崩溃。他已经这么痛苦了,她不能再让他担心。

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再次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她伸手去摸他戴着毛线帽的脑袋,然后闭上眼睛为他祈祷。她过世的爷爷从前常在生病时这样做。爷爷说过,真心的祈祷可以让老天把病魔带走,让人快一点好起来。

南阳其实已经醒了,但他不想睁开眼睛去面对她的强颜欢笑,也不愿看到她痛心的目光。

从他住院后她就一直陪伴鼓励着他,现在更是为了他费心费力,希望他能够打起精神。可是他太累、太痛苦了。之前他也以为她带给他的力量能够让他支撑下去,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力了。他每天躺在这里,忍受着无尽的折磨,像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物。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她每天都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开心,好像他一定会好起来,可每一次他稍有一点不好的症状,她就会忐忑不安。他最近更是常常看见她因为紧张和恐惧咬指甲,十指都被她咬得秃秃的了。

他心里憋得要爆炸了,他快忍受不了了,他忍受不了自己带给她的只有不安、恐惧和担惊受怕。他有时真恨不得自己赶紧死掉算了。

然而这些都是沈愿不可能了解的,她只想尽全力地帮助他,希望他能够早日好起来。

开学了,沈愿回学校报到。

学校还是老样子,大家勾肩搭背、说笑打闹,讨论着假期中的见闻。从前沈愿只觉得这些无聊,但自从看见过医院里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之后,她开始觉得这样平常无聊的日子对有些人来说就已是梦寐以求的了。

高二下学期,很多同学开始参加各种比赛,为高考和以后出国念书做准备。

再过几个月就要到高考了,课间经常可以听见大家讨论某某学长或某某学姐得了什么奖,拿到了什么保送资格。

言一是被人议论得最多的,他一模二模都以近满分的成绩占据了理科第一的位置,清华北大都争着要他。

想到他很快就要离开云上了,赵妹儿情绪有点低落。从初中到现在,她一路追随着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虽然两人也仅仅是见了面会说一声“嗨,你也在这里”的关系,可至少现在她还和他在一个学校,只要想见就能见到他,但高考之后,他就要去往另一个城市。

沈愿知道她的心思,鼓励她:“对方可是天才呦,你与其浪费时间难过,不如先定个小目标,比如一年后考上同一所大学。”

赵妹儿看着她问:“你不觉得我傻?”

“你够聪明了,有一点傻反倒更显可爱。”沈愿说,“如果一辈子都只做聪明事,岂不是太无趣?”

赵妹儿愣了愣,然后笑起来。知己难寻,她在这一方面真是幸运。

除了赵妹儿,林嘉星和陆过好像也有什么心思,最近两人常常一聊就聊半天,像是在密谋些什么。她本来想问,但一转念就被其他事情给耽误了。

四月初,南阳因为血胸和低血容量性休克再一次住进了ICU,这一次,他在ICU住了整整十天,浑身缠满了管子,瘦得形销骨立。

从ICU出来后,他的胸管仍未拆除,长长的软管里每天都会有粉红色的**从肺里排出来。他的每一次呼吸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痛楚与折磨,经常让他痛得浑身颤抖、脸色涨红。他的全身心都在与疼痛做对抗,就连表情都变得扭曲了。

南妈妈看不下去,求医生想办法给他减轻痛苦,可医生也是一脸无奈。他说无法给南阳打吗啡或止痛针,因为它们会抑制南阳的呼吸。

护工每天都会给南阳翻身、按摩,维持他肌肉的弹性和活力,每当这时,沈愿就会在他脸上看见深深的厌恶与恼怒。

沈愿每周末都去看他,下午他精神好点时,会半靠在**,望着窗外的阳光发呆。

“在想什么?”沈愿问他。

“又到了看樱花的季节。”他的目光落向远方。去年这个时节,他们一起去看了樱花,不过过了短短一年,却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

“樱花年年有。”沈愿怕他想不开,安慰他。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久久停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惜这个傻姑娘想不明白。她的心比谁都软,太容易被打动,别人对她好一点,她都恨不得以性命回报。

不能这样啊,以后会受伤的。

“阿愿。”他轻声叫她。

“嗯?”

“别太过留恋过去,别抓着过去不放。只要你勇敢往前走,未来会有更好的……喀——”他说得费力,呼吸有点急。

“别说了。”她的眼泪落下来,“我不要听你说这些。”

他的每一次呼吸声越来越长,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费力:“人生……聚散有时,不断……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走,这、这才是正常的……阿愿,谁……谁也不可能抓住一个人就一定……一定能走向永远,没有的。”

就如同她的出现或许就是对他短暂人生的一个安慰,让他即使要离开也不至于那么遗憾。至少他已因她的到来感受过属于自己的快乐、悸动、忧愁和妒忌。

他说完这些后,大概是累了,缓缓合上了眼睛。沈愿的心脏揪成一团,痛得无法忍受。她不要听他说这些,不要听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跑出病房,躲在洗手间里号啕大哭,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预感——她是不是要失去他了?这念头一起,她浑身发冷。

她在洗手间哭了一个下午,直到要回学校了才出来。临走时,她去病房看南阳,站在病房门口,她看见护工正帮南阳翻身,为他涂抹药膏。护工把他的身体翻来翻去,他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沈愿不忍再看下去,默默转身离开了。她闭上眼回忆起刚见他时他的样子——一个清秀好看、目光明亮的少年,可睁开眼,躺在这里的是受尽折磨和痛楚,早已失去所有活力的南阳。

即使这样,她还是想要看见他。只要他在这个世界,就是希望啊。

回到学校后,她没有吃饭,感觉累到了极点,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她直接和衣躺在了**。

原以为这么累,自己肯定会睡得很沉,但睡下来后,她始终睡不踏实。她做了很多零碎的梦,但人又好像是清醒的,甚至还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醒不来。

她转身看,怎么都看不清人,心里又急又慌。

“阿愿。”他又喊,“这里。”

这下,她终于看见他了,他站在远处温柔地朝她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她跟着他跑,但他越走越快,好像走进了一片黑暗中。

“南阳!”她大叫一声,然后醒来。

赵妹儿正在书桌前看书,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转过头,关切地问:“做噩梦了?”

沈愿坐在**,心脏狂跳。梦里的情景太可怕了,她的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心里无端地发慌。她拿起手机,时间刚过十点。她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给南阳打电话,许久,无人接听。她又给南妈妈打,依旧是无人接听。

她从**下来,二话不说就要走。

“你去哪儿?”赵妹儿拉住她。

“去医院。”沈愿说,心跳得厉害。

赵妹儿疑惑地看着她:“现在?”

“嗯,现在就要去。”她说着就开门出去了。

赵妹儿跟在她后面,陪着她走出学校。幸好今天是周日,学生们可以随意进出。赵妹儿一直陪她走到外面,帮她拦了一辆车。

“有事给我打电话。”赵妹儿嘱咐她。

沈愿点点头,心越来越慌。

车开到医院门口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张十块二十块的,扔下就走,不顾司机在后面喊。她一路飞奔,一口气跑到了住院楼,从电梯里出来,她直接向病房跑。

推开门,房间里没有人,床单被子凌乱。她愣住了,浑身发冷。她竭力保持镇定,深吸一口气,然后往服务台跑去。

护士都认识她,看她这样,不等她问,就对她说:“在手术室抢救。”

“多、多久了?”她声音发抖。

护士看着她:“快四个小时了。”

沈愿的心直往下坠,她握紧了自己的手,转身就往楼下跑。

刚出电梯,她就看见手术室的门开着,医生和南爸爸、南妈妈都在门口,医生对他们摇摇头,南妈妈捂着嘴弯下了腰。

沈愿双脚一软,差点摔倒,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抬起沉重的双脚,一步步走得艰难无比,短短十几步路,已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护士推着南阳从手术室里出来。他身上的管子已经被摘除,他静静躺着,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他的脸如蜡像一般,好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医生还在说什么,沈愿已经听不见了,她就只是盯着南阳,胸口像压了一座山,她想哭想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心脏像揪在了一起,她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快要窒息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