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热烈而隐秘

翌日,南阳给沈愿发来短信,他说父母要带他去看望奶奶,他得提前一天离开学校,让她不要去图书馆等他了。沈愿担心他其实是身体出了问题要去医院,故意找借口骗她,于是打了电话过去反复确认,但他坚持说让她放心,她只好相信。

倒是林嘉星让陆过给他请了病假,没有来上课。这是他第一次请病假。

沈愿纠结很久之后给他发了条短信:“你哪儿不舒服?”

然而,他一直没有回。

周五下午放假,沈愿回到家,在卧室的阳台上眺望他家。他的房间隐约有光,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看,可又担心去了之后他会不给她好脸色,两人会闹得更加不愉快。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发现从她和南阳被偷拍见报到现在,林嘉星真的帮了她很多。他教她打拳,给她处理危机,组织公益活动,还在临终关怀医院被戚奶奶吐了一身,就连这次打架也是为她。

如果以前有人对她说林嘉星会做这些,她肯定连想都不敢想。她不知道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还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或许她应该重新去认识了解一下他。这样一想,她决定去和他好好聊一聊。

与此同时,林嘉星正坐在地板上画图。他身边全是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的草稿纸,门口横着一个汽车模型,汽车模型旁有一个被他摔碎了的相框,碎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

那是他给她拍的。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色的T恤和黄色的裙子,正冲着镜头做鬼脸。她的侧脸对着窗口,在明亮的光线下,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带着光,简直像个小精灵。

他最喜欢这张照片,这张照片令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她一个人在雪地中奔跑,笑得特别开心。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小精灵,那大概就是她这样子。

他再次把手中的纸揉成团扔出去。他抬起头,盯着前方被他摔碎的相框,目光晦暗不明。

他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怒和痛苦,只要想起公告栏上贴着的那些照片,以及她当着他的面转身去追南阳的场景,他就觉得身上压着一头大象,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大象踩在了脚下。

他真恨自己!他也恨她!

他伸出腿用力一脚把相框踢出去,不料力度过大,让汽车模型从楼上飞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响。

输入密码解锁后,门刚打开,沈愿就听见这一声响,吓得愣住了。她抬头,看见一个阴影从楼上一闪而过。

那是林嘉星,他好像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然后又转身回去了。

她不知道他拾起的是她的照片,是被他一怒之下踢开了又觉得舍不得的那张照片。只要她还在他心里,他就无法对她置之不理,哪怕只是一张照片。

沈愿上了楼,她的脚步很轻,一直到了门口,林嘉星都没有发现。她站在他后面看他。

整个房子都是黑的,只有他的房间开了盏小灯。他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低头看着什么,半边身子都被隐藏在阴影中。这画面太孤单寂寥,让他都显得完全不像他了。沈愿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宁愿看他骄傲轻狂、目中无人的样子。

她的目光太专注,林嘉星察觉到了,回头去看,看见她站在门口,乌黑的双眸静静看着他。

他手里还攥着她的照片,慌乱之下,他把照片迅速塞进了口袋。

“你密码没换,我就进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坐下。

他垂下眼眸,一副“不想理你”的表情。

她刚看见他脸上的伤口,颧骨的红肿还没消下去,嘴角的瘀青变得有点紫了,她心里微微一痛,轻声问:“伤口擦药了吗?还痛不痛?”

“死不了。”他没好气地回,心里的某一角却因这句关心变得软下来。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陷入沉默。许久后,她说:“对不起。”

他眉头拧在一起,他最不想听见她说这三个字。如果说一句“对不起”就能换来一句“没关系”,那这感情真是太廉价。

“沈愿,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跟在你后面,你是不是特高兴?你是不是连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都在笑话我,笑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质问。

沈愿脸颊发烫,当时令她感到刺激的事,此时却让她羞愧难安。

“他在学校只有我一个朋友,我说过不会因为被偷拍的事不理他。”她解释。

林嘉星冷笑,勾了勾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你还真重要。”

“是。在发生公告栏被贴照片这事之前,全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残疾人,知道他的右腿是假的。”她看着他。

林嘉星闻言愣住了,他皱起眉头,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惊讶和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接着说:“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假肢就是在他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圣诞节那天晚上。”

林嘉星心情复杂,他心里对南阳一直抱着不屑的情绪以及想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但他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他想起圣诞节第二天他对她说过,如果是自己,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保护她。

可她说:“不一样,你们不一样。”

现在他懂了,原来在她心里,少了一条腿的南阳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上次受伤是因为我,这次也是因为我。我担心他身体出状况,我没办法不管他,看着他一个人走。”她说。

“原本可以不发生这些事的。”他语气生硬。

沈愿看着他轻轻一笑:“阿星,你不懂。”

她一向是连名带姓地喊他的,极少这样叫他的名字,他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但很快就变成了抵触。他不懂?说得好像她和那个南阳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之前说过他会陪我聊天,在我难过的时候陪我,和我一起看樱花,等等,你说我就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了。”她静静看着他,“其实那些只是表象,事实是我们看见了彼此软弱的一面,所以我可以没有顾忌地在他面前**自己的软弱和困惑,我们……相互需要,也觉得自己被需要。”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聊自己这些内心想法,他没有想到这契机竟会是来自另外一个人。他难过和自嘲地笑了笑,随之而来的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南阳面前**软弱?难道在他面前不可以?

“沈愿,我们认识五年了,没想到我还比不上一个和你认识不到一年的人。”他勾起嘴角。

沈愿看着他,心里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她想起了赵妹儿说的话,大人之间的争吵和矛盾,结局要么是消气谅解,要么是默默远离。这么多年来,她身边只有赵妹儿和他这两个朋友,难道要就此渐行渐远吗?她来找他,不就是为了诚恳地聊一聊吗?

想诚恳地聊一聊,她得先从自己开始。

“阿星,你太强了,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做好,你身上仿佛没有弱点,你无懈可击。我在你面前,不管多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只能一直被你嘲讽,但我真的尽力了。阿星,我没有那么厉害,但我又不得不表现得很厉害。”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喉咙发紧,鼻子酸酸的,莫名的委屈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低下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睛。

林嘉星震惊了,像是谁在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放了一串鞭炮,整个人都被炸乱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发愣。

他身上没有弱点?她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他发出几声笑,她抬头看他,只见他脸色难看,眼角有点红,像染了层胭脂。

她不安地看着他,感觉他有点魔怔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

林嘉星笑累了,身子往后一仰,直接躺在地板上。

她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他用了五年的时间,从抵抗、别扭到明白。她说得对,他做什么都可以轻易做好,但就关于她的事,他好像怎么做都做不对。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耗尽心力?她却说她微不足道。

他的确经常嘲笑她,可是这难道不是表现亲密的一种方式?除了她,他从没有对其他女生这样过。他小时候做错事就会被爸爸揍,挨了揍之后,他听见他爸爸说:“真正关心你、爱你的人就会这样对你,因为希望你变得更好,只有把你看得不重要的人才会敷衍着安慰你。”

他强大优秀又有什么错?不是说强大优秀的男生才能保护女生吗?可为什么这些都被沈愿全盘否定了,甚至让她这么为难?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痛苦还有疑惑,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许久后,他说:“走的时候把门关上。”

沈愿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原本她是抱着好好聊一聊,让彼此都打开心结的想法来的,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能实现。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为什么这么难呢?

那两天他们都不开心,心中隐约意识到成长是一条回不去的单行道。在这条道上,他们与一些人结伴,与一些人擦肩,与一些人亲密,与一些人水火不相容。但擦肩而过的,或许可以在很久之后结成亲密关系,原本亲密的,也可能在不久之后就分道扬镳。而这中间又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多少伤害与误会?

这是沈愿第一次开始怀疑人与人之间可能并不存在永远的某一种关系。想到这儿,她觉得特别难过。

她拨通了赵妹儿的电话,电话那端有点吵,像是有小孩子的尖叫声。

“喂。”赵妹儿开口了。

“你在忙吗?”她问。

电话那端又响起一阵尖叫,赵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语气严厉,然后拿着手机走远了一点。

“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吵得我脑仁儿都疼。”赵妹儿说。

沈愿“嗯”了一声,然后半晌没有说话,鼻子酸酸的。

“怎么了?”赵妹儿问。

沈愿不知该怎么说。有些心事,我们总怕说出口会让人觉得矫情,所以很多人越长大就越沉默。

赵妹儿没催她,静静地等着。

“我有没有让你很讨厌、难以接受的地方?”沈愿问。

赵妹儿愣了愣,答:“没有。”

“那就好。”她轻轻一笑,“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让你难以忍受,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妹儿。”

“嗯。”

“你说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吗?”

赵妹儿想了想,说:“我想会。”

少年时代的好友见证了彼此一路走来的种种悲喜,这份情谊的珍贵和纯粹,是后来很难再遇见的。

所以,要一起努力,始终并肩而行。

周日下午返校,沈愿在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林嘉星来,她给他打电话,接的人却是顾熙。

“阿愿,是我。”顾熙说。

沈愿怔了怔才听出是顾熙的声音:“哦,顾总,我在等阿星回校,他一直没来。”

“他在医院。”

“啊?”

“他骑哈雷出去飙车,在环山路上摔倒了。”顾熙叹了一口气,“阿愿,你们是不是又斗气了?”

“摔得重吗?”

“手臂骨折。”顾熙说,“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已经给他请假了,让他休息两天再去。”

沈愿“嗯”了一声,挂掉电话。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不禁想,林嘉星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飙车的呢?是不是充满了愤怒?她回想那晚自己说过的话,她似乎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言辞,只是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想法。可她又隐隐有些负罪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快到学校时,她给他发了条短信:“听顾总说你骑车摔倒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病。”

短信发出去后,他一直没有回。

沈愿晚上毫无悬念地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她梦见南阳躺在病房里,身上插着很多管子,画面一转,躺在**的又变成了林嘉星,他从**坐起来,愤怒地盯着她,然后下床,像空气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穿过,消失不见了。

她一个激灵吓醒,拧开台灯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钟。窗外的月光皎洁明亮。

第二天上课时,她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不停地打哈欠,看上去有点茫然。早自习过后,林嘉星还没有来,陆过问她:“阿星呢?”

“胳膊骨折了,在医院。”她说。

“啊!怎么回事?”陆过问。

“骑车摔倒了。”

“不会吧?”陆过挠挠头。

沈愿疑惑地看他:“骑车摔倒不是很正常吗?”

“对别人来说是正常,但阿星车技一流啊。有一年我们在兰塔岛,岛上就一条单行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大海,很多路段都是直上直下,坡度非常大,他都完全没问题,就连老外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陆过说。

沈愿心一紧,不再说话了。

除了林嘉星,南阳也请了假没有来学校,沈愿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只听到关机提示音。周日就是他的生日了,他之前郑重邀请过她,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没有交代。想起那天中午他忍痛的表情,她心里开始不安,担心他是不是受伤了,并且伤得很重。

林嘉星在周三回到了学校,胳膊上还打着石膏。他在最外面的纱布上画了辆车,然后一手插在口袋里,在其他同学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从走廊上穿过。

他一进教室就引起了一阵**,沈愿闻声抬头,看见是他后愣了愣。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下。

赵妹儿看了看沈愿,回头问林嘉星:“怎么没多休息几天?”

“除了有点不方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之后骨头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不会。”

“那就好。”赵妹儿说完转身坐好。

林嘉星垂着眼眸,懒洋洋地靠着后排的桌子坐着,他一边转笔,一边不时抬眼看前面,目光自动略过了所有人,只留下一个人的背影。

从他骨折到现在,所有人都来关心了一番,只有她没有。她说他太强、太无懈可击,让她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可当他摔倒进了医院,又只换来她一句令人生厌的客套话。他觉得不该听她那番鬼话,然后摔断了自己的胳膊,现在他反而更郁闷更生气了。

陆过从教室外面进来,一看见林嘉星就来劲了,想要扑上去给他一个熊抱,结果却被他**裸地嫌弃了,他迅速抬起脚拦住了陆过的进攻。

两人闹了一会儿,陆过才猛地一拍脑袋,暗想自己差点忘了大姚交代的事,忙喊沈愿:“阿愿,大姚让你去趟办公室呢。”

沈愿疑惑地回过头:“什么事?”

“我哪知道,大姚没说,你快去吧。”陆过说。

沈愿合上笔记本走出去。

大姚在办公室等她,见她来了,开门见山地说:“公告栏贴照片的事,我已经处理了。”

沈愿忙问:“是我们班的人拍的吗?”

大姚想了想,说:“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我已经严厉地教育过她了,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沈愿抿着唇,有点不服气,那人给别人造成了这么多麻烦,甚至还不知南阳伤势如何,凭什么教训几句就完了?大姚看出沈愿的不服气,他叹了口气。这年纪的孩子最难带,对待他们,轻一点重一点都不行,既要考虑他们的心理,又要规范他们的行为。难哪!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去打一架?或者告诉别人是某某做的?”大姚语重心长地说,“这样做,或许能解一时之气,但往后呢?你们才高二,还有一年的时间要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想不想安生念书了?”

沈愿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得进道理。她站在大姚面前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大姚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她知道了是谁会怎么样?肯定先打一架,到时候刚刚平息的流言蜚语又会起来。

“我知道了。”她说。

大姚欣慰地笑了笑:“去吧,以后她要再惹事,我绝不姑息。”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难以琢磨,就在沈愿放弃了想要知道惹事的是谁时,她偏偏就毫不费力地知道了。

南阳的电话依旧打不通,发出去的短信如石沉大海,她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赵妹儿在睡午觉,她怕发出声音会吵到赵妹儿,只好去操场上散步,排遣焦虑。

快上课时,她往教学楼方向走,走出操场后看见了林嘉星,他正倚在前面的花坛旁不知在等谁。她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时,他突然站直身体大步走开,然后停在从对面走来的程瑜面前。

她在他们侧后方,因此两人都没有看见她,她听见林嘉星问程瑜:“照片是你拍的?”

沈愿惊讶地看向他们。

只见程瑜脸色大变,然后勉强笑了笑,假装听不懂的样子:“什么照片?”

“别装了。无凭无据的话我不会站在这里。”他不耐烦地道。

程瑜咬了咬唇,她还是不肯承认:“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照片,你可能误会了……”

“要我现在拉你去看证据吗?”林嘉星打断她。

程瑜的手在身侧握紧了,她心里紧张得不行,但仍然在负隅顽抗:“什么证据?”

“你偷拍沈愿和南阳的证据。”林嘉星盯着她,不想跟她兜圈子猜哑谜,直接和盘托出,“你去机房打印照片时就没查一下是不是有监控?”

程瑜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又慌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承不承认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以后会怎么看她?她不想自己在他心里有什么瑕疵。她眼圈一红,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此刻她又不想在他面前哭,这样显得太蠢。

“为什么这么做?”

程瑜从没有这么慌过,她转过头想要平复一下心情,无意间一瞥,看见了不远处的沈愿。

沈愿皱着眉,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是一贯的那种令人生厌的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表情。

程瑜想:既然沈愿都知道了,那等她来破坏,不如我主动出击。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一股力量油然而生。

“因为你。”她仰头看着林嘉星,声音发颤但十分坚定。

这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林嘉星愣住了,怔怔地望着她。他本以为是两个女生之间的矛盾,没想到居然还和他有关。

沈愿在惊讶之后,心情变得复杂,她看了看林嘉星,又看了看程瑜。

“因为我?”林嘉星显然不理解。

程瑜虽然仍紧张,但最难说的已经说出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说:“我想让你看清沈愿的真面目。”

林嘉星皱眉:“你有病吧!”

程瑜仍当她是假想敌,沈愿心里有点乱,有什么念头浮上来,她不敢去抓,却又忍不住去想。她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程瑜继续说:“我发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沈愿并不值得你对她好,她……”

“我和沈愿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林嘉星打断她,“你以后离她远点,如果你再针对沈愿,我不会放过你。”

他说完就走,走了两步脑海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想起程瑜说的那句“因为你”。隐约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对他……林嘉星彻底明白了。可即使这样,就可以去陷害别人吗?真可笑!白白糟蹋了原本应该是很美好的心意。

他突然想起了沈愿说过的话——我在你面前,不管多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只能一直被你嘲讽。

他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程瑜说自己是因为他才做了那样的事情,他觉得可笑。而他对沈愿的嘲讽,他认为那是表达亲密的方式,但沈愿只觉得糟糕。

所以,他是不是做了和程瑜一样的事?不不不,除了嘲讽她,他还做过许多为她好的事情啊,他不只是那样的。满脑子杂乱的念头像水草一样紧紧地裹住了他,令他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开。

“阿星——”陆过从后面追上来,“喊了你几声也不理,丢魂啦?”

林嘉星转头看他,张口就问:“你觉得我对阿愿怎么样?”

“那你该去问阿愿啊,我哪知道。”陆过疑惑地看着他,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干吗这么问?阿愿说你不好吗?”

林嘉星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他皱着眉,走得飞快。

陆过在后面喊:“喂!喂——走那么快干吗?赛跑啊?”

沈愿在座位上假装看书,余光中看见林嘉星和陆过进来,头都没抬。林嘉星也没有说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两人已认识超过五年,这样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像是突然启动了什么开关,一股脑地把从前靠吵吵闹闹遮掩回避的内心暴露了,可是一切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

气氛微妙而紧张,两人都想要说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开场。

就连陆过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两人的异常——以往林嘉星不管和沈愿吵得多厉害,都绝对不可能忍得住不理沈愿,就算她不理他,他也要想尽办法惹她,哪怕再吵一次都可以,但现在他居然超过一天没有和她说话了。陆过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偷偷问赵妹儿:“阿星和阿愿怎么回事?”

“什么?”赵妹儿问。

“你看不出两人很怪吗?”

“你应该去问林嘉星啊。”赵妹儿说。

陆过摇摇头:“算了,你看他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个杀手似的,我才不去招惹他。”

“嗯,看情况,他现在应该处于觉醒的关键期,谁都别招惹他,不然容易被误伤。”赵妹儿说。

她难得肯说这么多话,陆过别提多高兴了,立刻围绕这个话题继续聊:“那阿愿呢?她是个什么情况?”

赵妹儿抬头看他一眼:“你干脆改名儿叫陆操心算了。”

陆过被呛了也不生气,挠挠头说:“我不是关心朋友嘛。”

“朋友需要你的时候会主动找你的。”赵妹儿说。

“哦。”陆过点点头,看了她几眼,然后鼓足勇气说,“那妹儿,以后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要找我,我一定会全力帮你。”

他的语气诚恳至极,像是自己在要求别人帮忙一样。赵妹儿转过头不看他。他每次看她的目光都像一个正在发光发热的灯泡,她不敢与他对视,也不愿给他什么回应,在她心里,他是少数的几个朋友之一,她不想伤害他。

“我还有几篇英语听力材料没听。”赵妹儿从口袋里拿出Mp3。

陆过虽然不想结束这难得的相处时间,但又没办法,只好失望地发出一声“哦”,然后转身离开。

虽然南阳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但沈愿还是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跑去商场给他挑了礼物。她逛了一个上午,最后选了一条玉石项链。

她本来没有想过给男生买首饰,但她在橱柜外无意间看见它时就被吸引了目光——黑色的挂绳上串着白水晶,吊坠是一块圆形黑曜石,边缘雕刻了一只仙鹤,中间镂空。黑曜石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仙鹤栩栩如生,细看之下仙鹤怀中仿佛还抱着什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一般。她看得出神,直到导购走过来。

“选玉石讲究缘分,遇见即是缘。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导购说。

沈愿点点头:“谢谢。”

导购把项链拿出来递给沈愿:“这是乌金黑曜石,雕刻的图案是仙鹤护符,寓意平安、守护,所以这个吊坠也叫平安扣,是佑人平安的玉石。”

沈愿立刻就想到了南阳。玉石讲缘分,而她是为挑礼物而来,这个吊坠又寓意守护、平安,她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礼物。

“我就要这个,麻烦帮我装起来。”她对导购说。

她拿着项链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商场。坐车回家的路上,她给南阳发了一条短信:“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去商场给你选礼物时,看见了一条玉石项链,也叫平安扣,寓意很好,是守护和平安的意思。祝你生日快乐。”

南阳的电话是在傍晚时打来的,她正在做物理题,手机响时,她看都没看,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喂。”

“你好,阿愿,我是南阳的妈妈。”

沈愿愣了愣:“阿、阿姨好。”

“阿愿,明天是阳阳的生日,我可以邀请你来一起为他庆祝吗?”南妈妈顿了顿才接着又说,“不过要在医院里。”

“他怎么了?”

南妈妈显然在思考该怎么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他前段时间受伤了,目前刚过危险期,暂时还不能出院。”

刚过危险期?听起来就很严重,难怪手机一直关机,应该是无暇顾及吧。

“好。”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谢谢你。”南妈妈说,“那我明天上午安排车去接你。”

“不用了,阿姨,您告诉我医院和楼层,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阿愿,别让阳阳怪我待客不周好吗?”南妈妈说。

看来南阳身上那种温柔但又坚韧的气质就是遗传自他妈妈,沈愿只好听南妈妈的安排了。

整个晚上她都在祈祷,希望南阳的病情并没有很严重,希望他已经恢复健康。在迷迷糊糊地睡着前,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患有什么病。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吃好早饭就跑去换衣服。去医院看望病人并且为他庆生,她想穿得有朝气一点。最后她选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外面搭云上的大衣校服,下面是一条牛仔裤和白色短靴,整个人看起来充满活力。

南妈妈在医院门口等沈愿,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长发披肩,瘦而高挑,气质温柔高贵。

“阿姨。”想起上次见面也是在医院,沈愿有点不好意思。

南妈妈温柔一笑:“来,我带你进去。”

两人进了电梯,南妈妈按下数字“八”,谁都没有说话。走出电梯后,南妈妈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看了沈愿几眼,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

“阿愿。”南妈妈喊住她。

沈愿转头静静看她。

“阳阳——”南妈妈叹了口气,“阳阳他心情有点不好,你别见怪。”

沈愿向来敏感,看南妈妈的表情,心里不由得猜测到了几分,于是试探着问:“因为我吗?”

南妈妈点点头:“他怪我给你打电话。”

沈愿低下头,没想到自己这么不受欢迎。

“你别误会,不是他不想看见你。只是……他不想让你看见他躺在病**的样子。”南妈妈说着,眼圈红了,声音有点哽咽,“可我经常看见他皱着眉盯着手机,一看就是大半天。我是他妈妈,我知道他心里苦,所以就自作主张给你打了电话。”

沈愿听得心酸难过,他不想她看见他的虚弱,所以宁愿不联系她,但他心里肯定又为此自责。

“阿姨您放心,我不会怪他的。”沈愿说。

南妈妈感激一笑:“谢谢你,阿愿。”

亲眼看见南阳之前,沈愿没有想到他会病得如此严重。他靠在**,脸色苍白,床头放着几台机器,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的。因为瘦,他的轮廓愈发分明,眼睛深邃,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眼神比从前看起来要冷淡许多。

看见她来,他极淡地笑了笑。

沈愿走过去,把礼物拿给他,笑着说:“生日快乐。”

南阳伸手接过:“谢谢。”

他说完,两人就陷入了从没有过的冷场,南妈妈见状说:“阿愿,你们先聊,我去看看他爸爸回来没有。”

“好。”沈愿点点头。

南妈妈离开后,沈愿给了南阳一记白眼,然后在一旁气呼呼地坐下来:“你这个人真过分!”

南阳看着她,不说话。她皮肤白皙红润,迎着光,他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有细小的汗毛,像一颗新鲜饱满的桃子,而他呢,渐渐失去了生命力,干瘪难看。

“对不起。”南阳说。

“一句‘对不起’就算啦?”沈愿不满地看他。

南阳垂下眼眸,半晌无声。他住的是高楼层单人套间,很安静,只有架子上的输液瓶偶尔发出一丝声响。沈愿静静看他,他真的瘦了太多,脖子下锁骨凸出,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她想起了进病房前南妈妈说的话,一下既心酸又心软。

“不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吗?”她问他。

他抬头笑了笑,把包装纸拆开,拿出礼物,黑曜石的吊坠握在手里,微微有点凉意,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真好看。”他看着沈愿,“谢谢你,阿愿。”

“玉石佑人平安。来,我给你戴上。”她从他手里接过项链,然后站起来,“你以后要一直戴着,不许摘下来哟。”

她的手有点凉,指尖不小心触到了他的皮肤,他心里一阵战栗。

南妈妈和南爸爸回来了,南爸爸手里提着一个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沙发上,沈愿与他打招呼:“叔叔好。”

南爸爸带着点歉意地对她笑笑:“阳阳暂时还不能出院,所以只能在这里招待你了。”

沈愿忙摆手:“没关系。”

南爸爸把包装盒拆开,拿出蛋糕。南阳从**下来,南妈妈想去扶,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开了。他没有装假肢,一条空裤腿晃晃悠悠的,令人不忍直视。

四个人围坐在沙发上,南妈妈给他戴上生日帽,他亲手点燃蜡烛,然后闭上眼睛许愿。沈愿带头唱起了生日歌。南妈妈看向沈愿,她由衷希望,这个姑娘就是老天派下来帮阳阳渡过难关的。

待南阳吹完蜡烛,沈愿趁南阳不注意,伸手弄了点奶油抹在南阳脸上,南阳愣了愣,南爸爸趁机拿出相机拍下这一幕。

南妈妈看着自己儿子这模样也乐了,索性跟着给他的另一边脸颊也抹上了奶油,然后对沈愿说:“这样才对称。”

“妈!”南阳抗议。

沈愿拍手笑:“寿星变花猫。”

她笑起来格外生动,眉眼弯弯,极具感染力。南阳看着她的笑容,心里被温柔填满,酸涩又满足。看见她之后,他才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究竟有多想念和舍不得。

趁她笑得开怀,他也跟着抹了点奶油在她脸上,她顿了顿,对他叫:“南阳,你学坏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扬起嘴角。

南妈妈的眼泪差点落下来。从住进医院到现在,这是南阳第一次露出笑容。

南爸爸没参与玩闹,站在一旁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吃完蛋糕,在南妈妈的提议下,他们几个人又玩了些小游戏。

下午一点钟,南阳被护士催去做检查,沈愿本想陪他去,南爸爸却说让她留下陪陪南妈妈。

南阳走后,病房里安静下来。沈愿要帮着南妈妈一起收拾桌上的杂物,南妈妈不许,她只好抢着倒垃圾。她扔好垃圾回来,经过服务台时,两个护士刚好从里面出来,走在她前面,边走边聊。

“你那床的男生决定治疗方案了吗?”其中一个问。

另一个摇摇头:“到了这步还能怎么决定,除了手术没别的办法,只是手术成功率也不高,而且后期副作用十分大。”

“唉,今天刚过十七岁生日,他爸爸还给我们送了蛋糕。”

“他十一岁时就查出患癌症了,被父母带去美国做了截肢,本以为已经好了,谁能想到……”护士唏嘘不已,“那男生真是特别招人喜欢,听说还是‘学霸’。”

今天刚过十七岁生日……

截肢……

沈愿双脚发软,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她想起切蛋糕时,南爸爸给他们每个人切了一块,剩下的全拿出去分给了这层楼的护士。

所以,她们说的是南阳?不会的!南阳怎么会有癌症?她们说的不是他!她心里这样想着,心跳却越来越快,双手冰冷。

沈愿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南妈妈,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南妈妈这才发现她手抖得厉害。

两个护士回头看见她和南妈妈,想起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们充满歉意地看了眼南妈妈,然后快步离开了。

南妈妈这时差不多明白了,她看了沈愿一眼,牵着沈愿的手回到病房,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阿姨……”沈愿盯着南妈妈,吞了吞口水,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南阳他……他不是受伤吗?”

南妈妈看了她一眼,目光沉痛。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原本是因受伤入院的,但检查出……”南妈妈顿了顿,声音低沉,“癌细胞扩散到了肺。”

沈愿愣了愣。她刚才是幻听了还是怎么回事?她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手脚发冷。她感到大脑突然陷入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处于震惊过度的茫然状态。

“阳阳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所以入院后就关了手机不联系你。知道我给你打了电话,他还对我发了脾气,说我自私。他说我明明懂得看着他这样心里会有多痛苦,却还要把你拖进来。”南妈妈哽咽着说。

是,她的确是自私了,可是全天下人这么多,偏偏让她儿子得了这种病,难道她就不能自私一回吗?

只是现在看着沈愿这样,南妈妈心里充满了愧疚感。

沈愿的胸口像压了座大山,沉重痛楚。南妈妈明明就坐在她身边低语,可她总觉得南妈妈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得费尽力气集中精力才能听明白。听明白了,整颗心又感到了揪在一起一般的痛。他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在为她忧心。

“他……他截肢是因为……”她嗓子灼热发紧,那两个可怕的字,她难以说出口。

“嗯。他在十一岁那年夏天去海岛玩儿,潜水时被珊瑚划破了腿,被及时送往医院处理了伤口。可回来很久,他的腿还是痛,而且开始变肿。我和他爸爸不放心,就赶紧带他去医院,医生确诊了,是骨癌。当时医生几乎都放弃了,说保守治疗吧,但我和他爸爸不死心,带他到处求医。后来一个教授看了他的病历,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法,就是截肢。”南妈妈伸手擦了擦眼泪,“截肢后,阳阳整个人都变了,有半年多的时间都不肯出门,但好消息是经过复诊,医生说他已经痊愈了,可谁知……”

立冬后,白日一天比一天短,五点刚过,太阳就已落山。夕阳金灿灿的,悬在地平线上,照亮了西方的半边天。

沈愿从医院出来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里堵得厉害,想大叫几声发泄下,可这街上车水马龙,容不下她的悲伤和放肆。

“你在哪儿呢!”熟悉的吼叫声传来。

这声音触到了沈愿身上的某个开关,她的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