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近你,走进他

梁筱唯就像自己生命中的驱动剂。最初,她的出现点燃了她的嫉妒,让她的虚荣心达到峰值,她与她暗暗抗争,为此不断修炼自己,直到最后拥有了丢弃公主王冠的勇气,甘心归隐现实,成为藏在黑暗中悄悄努力的灰姑娘。

1

冬日清晨,一贯热闹嘈杂的街巷显得异常冷清,城市还未从沉睡中苏醒,只有些微粥香袅袅传来,彰显生活气息。

梁筱唯骑车走在前面,今天有雾,也可能是霾,湿润度过高的空气,让她的刘海结成一缕一缕的,好像头发没洗干净。这是她最讨厌的事了。

巷子尽头,她停下自行车,边试图将刘海拨散,边等着身后的许贝妮跟上来。

昨晚她住在了她家,从门口将她迎进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梁筱唯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许贝妮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整个跌宕起伏的白天一定令她万分疲惫,所以,躺在房间临时加铺的那张小**,很快,她就睡着了。

她什么都不说,梁筱唯也什么都没打算问。

不好奇是假的,但是朋友之间的询问是建立在关心的基础上的,如果对方认为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安慰,那她何必多此一举。

“你可以试试用婴儿爽身粉。”许贝妮指着梁筱唯的刘海,建议道,“用粉扑少量取粉,然后像这样……”她在自己头上给她做示范,“轻轻拍到头发上,就会让头发变蓬松。”

“这么神奇吗?”梁筱唯重新骑上自行车,转头不怀好意地打量她,“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愿意洗头发,才发明了这种懒人办法?”

许贝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拜托,这方法是网上流行的好不好?很多女生都知道啊。不过……”她耸耸肩,大方地承认道,“我每次懒得洗头发的时候,的确会这么干。”

“看吧!”梁筱唯夸张地笑起来,“我就知道。”

“幼稚!”许贝妮也笑了,“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多笑笑吧。”梁筱唯指指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有老天爷帮你愁眉苦脸还不够吗?”

许贝妮抿起嘴角。再有不远,她和梁筱唯就要分道扬镳了,她在认真估算,这段距离够她解释什么。

今天到校后,昨晚那个没有回答的关于星城搭档名字的问题一定会再度被问起,许贝妮决定说实话。当然,因为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所以,在向大众昭告这件事之前,她必须先向梁筱唯揭晓真相。从自己嘴里知道答案,总好过从别人口中听到。

至于自己的事,就算了吧。

梁筱唯没有义务帮她承担这些丑恶的现实。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产生拖她下水的邪念。毕竟,她真的太好了。

好到,如果欺骗她、背叛她,会产生大于成就感百倍的负罪感。

相反,因为自己不够好,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够好,所以,宋青阳才会那么残酷的中伤她,而丝毫不觉得内疚。

罪有应得?

她想到这个词,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我要从这里转弯了。”梁筱唯放慢车速,转头对她说,“我爸妈早上要准备饭店开张,所以没什么时间做早饭,只要你能忍受没早餐吃,在我家住一年他们也不会有异议。我这么说,你懂吧?”

许贝妮微微皱起了眉头。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梁筱唯特意解释了一大堆。这份贴心的温暖是最好的推力,让她不再犹豫,停下了车子。

“梁筱唯,我有话要告诉你。”许贝妮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凝视着她,说,“草木就是董叙阳。”

闸口已经打开,其余的话轻易就被倾倒了出来。

“我跟自己打赌,赌你们一定会渐行渐远。”许贝妮咧开嘴角,笑了,“但我输了。你们才是最默契的搭档。”

从始至终,都是。

2

努力集中精神上完了全天的课,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时,梁筱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她垮坐在座位上,任由所有心事将自己霸占。

她事无巨细回忆了自己和草木的所有接触,以此判断她有没有露出马脚。但转念又想,董叙阳那种火爆性子,倘若猜到和他搭档的人是自己,肯定早就跑来找她对质了。但直到今早的“晚安”,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应该是没有察觉到什么,这让梁筱唯稍稍松了口气。

而后她又忍不住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许贝妮故意复制邮件内容转发;课题研究联动的学校就是董叙阳所在的学校;草木自大傲娇的性格;明明两个人不对付,却迸发出的莫名其妙的默契;还有唯一一次约见,虽没有看到他的脸,但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熟悉感……

这么多奇怪之处竟然都没有引起她的怀疑。梁筱唯在心里痛骂自己迟钝。

“喂!”齐玉丽忍不住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声问道,“你在干吗?不会还因为那件事自责吧?”

梁筱唯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说自己不自责也不太好,所以就顺势点了头。

这倒引发了齐玉丽的一顿安慰和道歉,她声称是她太过分了,什么都没考证就对她发脾气。“还有于洋,他也让我帮他传达对你的歉意。他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一起请你吃顿饭。”

梁筱唯暂且将自己的烦恼放到一边,撑着一边下巴,斜睨着秦玉丽泛红的脸颊,调侃道:“你们现在关系好得都可以称为‘我们’了哦?”

“哎呀!”齐玉丽低下头,脸红得更厉害了,“什么关系好不好的,你别瞎说。我们只是……只是说好要一起努力变得更好而已。”

一起努力变得更好。

这个目标,只是想想就觉得美好极了。梁筱唯忽然想到了什么,齐玉丽之后的话她都听不清了。

她的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刚刚那句话。

不管她和董叙阳是不是在同一个城市,不管草木是不是董叙阳,只要他们因为彼此而变得更好,这就是他们存在于对方世界里的最好意义。

所以,梁筱唯突然有了更加清晰的目标。

鼓励也好,怂恿也好,她要用尽一切办法,让董叙阳和自己一起考上灿阳高中,以此弥补自己对他的欺瞒。

应该是可行的。不,至少是正确的。

梁筱唯坚定了信念,立即掏出手机,给许贝妮发消息:给你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之后的课题研究交还给我。另外,帮我继续隐瞒董叙阳。

“筱唯,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呀?”齐玉丽不满地抱怨,“我都问你三次了,你同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梁筱唯笑逐颜开,亲昵地挽住了齐玉丽的胳膊:“其实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而且玉丽,你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你们不用非得请客的。”

“帮忙?”齐玉丽更疑惑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梁筱唯表情神秘地挑了挑眉:“你帮我解决了很棘手的问题。”

看到梁筱唯发来的微信,许贝妮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她还以为自己会被拉入黑名单。但,梁筱唯果然是梁筱唯。从不按常理出牌,处理事情的方式也足够理性。

相比较自己……

许贝妮回想起昨晚她对宋青阳说出的那句火药味十足的“滚”。当时觉得无论怎样都不能坐在那里接受羞辱,即便内心崩塌,也得表现出反驳的气势。

可现在觉得,那样的装腔作势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愚蠢。

真正有理有据的人是不会失控的。

抱着敬佩,没错,是敬佩。

抱着敬佩的心情,许贝妮给了梁筱唯肯定的答复。她没理由拒绝,梁筱唯已经给自己太多包容。

仔细想想,梁筱唯就像自己生命中的驱动剂。最初,她的出现点燃了她的嫉妒,让她的虚荣心达到峰值,她与她暗暗抗争,为此不断修炼自己,直到最后拥有了丢弃公主王冠的勇气,甘心归隐现实,成为藏在黑暗中悄悄努力的灰姑娘。没有遇到她的那一年,她的生活异常平静,毫无波澜,在生活的底层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拼命挣扎,慢慢消磨着斗志。原以为,大概自己的一生都会在命运指定的自怨自艾状态中度过,但是,梁筱唯又出现了。

她逼她现出原形,逼她争夺,逼她全副武装,逼她因为急不可耐的想要获得赞赏而被人欺骗,如今,又用自己的理智大度逼她面对一切。

这个……不知道算不算闺蜜行列的女生,这个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的女生,却成了她生命的领跑者。许贝妮不服气,但也懂得,自己没有能力超过梁筱唯。

她太贪心了。但至少,今晚她不用躲起来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重获和坦诚面对妈妈的勇气。她要严厉地告诫妈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再也不要卑微地去跟别人要钱了。她发誓会拼死努力,为她们争取体面的生活。

放学铃声敲响,许贝妮收拾好书包出门,在拐出教室时,强迫自己不去看端坐在窗前的宋青阳。他说过了,他们之间的裂痕根本不需要修复,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友谊需要维护。

界限划清了,之前盘桓在心中的各种情绪一并消失。虽然,残存的杂念清空还需要时间,但许贝妮咬着牙想。

也不过是需要时间而已。她才十几岁,时间多得是。

3

“站住。”

有人自背后叫道。许贝妮不需要回头就已经听出了,这是宋梦染的声音。骄纵跋扈才是她声音里的正确特性,之前的友好,毫无疑问,不过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还记得,那次宋青阳和宋梦染在外面交谈时,宋梦染和她有过几秒钟的相交。明明当时就有预感的,明明早就洞悉宋青阳的过分耿直,依他的性格,他根本不可能与爸妈第三者的女儿交付真心,她竟然还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幻情绪冲昏了头。

“听说你课题研究还是得了第一啊。”宋梦染绕到许贝妮身前,眼神里都是不屑,“真是让你走了狗屎运,遇到了优秀的搭档。”

许贝妮沉默着,目光严厉地看着她。

“怎么?”宋梦染歪了歪头,露出很可爱的表情,“你都被青阳哥哥耍成那样了,还装清高呢?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看你对我和青阳哥哥那么信任,差点儿于心不忍了。唉,怪就怪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妈妈,宋叔叔都跟她撇清关系了,还没完没了要什么分手费,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啊,我才想到,你故意攀附我和青阳哥哥,是不是也是为了钱啊?恕我直言,嘴脸太难看了。”

“说谁呢!”

一声厉呵传来,走廊上的学生们都忍不住朝声音的来源望去。许贝妮看到了踩着高跟鞋,穿着廉价仿真皮草外套,踉踉跄跄朝自己走来的妈妈。她攥紧了拳头,刚刚做好的所有心理建设,因为这个突发状况开始小范围的崩塌。

“你这丫头嘴巴怎么这么不干净?”许妈妈推搡了宋梦染一下,刚刚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因为生气,不自觉地吵嚷起来,“你们班主任是哪个?我找你们班主任。怎么教的学生,说话这么难听,我告诉你,你这就是人身攻击。你知道什么就敢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你谁啊你?”

“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宋梦染将双臂抱到胸前,伸手招呼走廊里的学生,“快快,大家赶紧来看看,这位阿姨,是许贝妮的妈妈,她呢,因为想钱想疯了,跑去勾搭有妇之夫,被拒绝之后又恬不知耻地跑去跟人家要分手……啊!”

宋梦染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的头发被许妈妈狠狠揪住了。因为被戳到痛处,因为担心女儿失望,因为要保全尊严,本是成年人的许妈妈完全抛弃了理智,和女儿的同学扭打在一起。

聒噪的尖叫,周围的嘲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许贝妮觉得自己像一个胀满的气球,被所有人挤压、挤压,终于,她爆炸了。

“够了!”

赶在宋青阳闻声跑过来制止之前,许贝妮大吼了一声。

整个世界静止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喧闹声,许贝妮使劲扯开仍然抓着宋梦染头发的妈妈,将她拽出了校园。

一路上,听着妈妈喋喋不、愤愤不平的语言发泄,许贝妮只觉得浑身无力。

为了向梁筱唯学习,为了让自己保持理智,整个下午她那么努力得想要靠近美好。可是总也逃不过被拽回来的命运。

索性,她不挣扎了,就让她沉浸于自己破烂的人生,像个垃圾一样的活着好了。

许贝妮驻足。人潮汹涌的马路上,妈妈还在用难听的脏话谩骂着,路人们不时投过来好奇或嘲讽的目光,她也好似完全无所谓。

“为什么要生下我?”许贝妮扭过头,表情痛苦地问妈妈,“到底为什么要生下我?除了被爸爸打,被同学嘲笑,被一遍遍打击自尊心,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垃圾一样,你还给了我什么?别人因为活着而幸福。可是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活得有多辛苦?我想变得好一点,但是每一次,你们都能将我拉回原点。为什么要生下我?你和爸爸明明根本不配有孩子!”

许贝妮喊完,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瞪着妈妈,像瞪着自己的劲敌。

许妈妈脸上的表情疯狂变化着。从错愕到愤怒,到最后似绝望一般的悲痛,她失神地问:“你觉得生下你,是我做错了?”

许贝妮咬着嘴唇,不说话。清脆的巴掌声忽然传来,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睛,却没感到疼。她睁开眼,看到妈妈脸颊上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

然后她梗着脖子越过自己,向前走去。

昏暗的天色里,整个世界都如陷入迷宫一般,没有方向,也没有出路。

4

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再度袭来,梁筱唯停住脚步,四下张望。

“怎么了?”同桌不解地问她。

“没什么。”热闹的校园里,人流涌动,梁筱唯放弃搜寻,转回了头。

期末考试结束了,寒假即将来临,这像一个分界点,成为中考之前最后的狂欢。梁筱唯最终还是答应了齐玉丽的那顿饭。落座时,她站在桌边左右徘徊,梁筱唯暗笑着将自己的外套放到一旁的座位上,给了她理所应当坐到于洋身旁的理由。

梁筱唯拿到菜单迅速点了两道素菜,然后将决定权交给对面的两个人。他们认真看着菜单,小声商议盘算的模样,让梁筱唯觉得很羡慕。

这段时间,于洋和齐玉丽每天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到两个人身上微妙的变化。

他们有了共同的书签。于洋那只别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齐玉丽的别在了书包带上。梁筱唯可以想到,考试时,他们各自用书签夹住试卷的右上角,心中因此而产生温暖的窃喜。

他们关系增进了很多,当然,再没有比坦诚内心更容易拉近关系的办法了。彼此欣赏让他们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自信。

梁筱唯自认是个另类的人,她习惯于用一些奇怪的事情来标记时光。隐瞒朋友们回国的这半年来,她刻意遗忘所有,不敢做标记,总觉得任何让她庆幸有自己存在的时刻,都是对朋友们不忠的证据。

但是现在,她悄悄把面前的画面框定在自己的记忆镜头里,让它成为一张珍藏在青春相册中的旧相片。

“筱唯,两荤两素一个汤可以吗?”

面对齐玉丽亮亮的目光,梁筱唯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寒假你准备做什么呀?”

大约是担心冷场,吃饭席间,齐玉丽一直不断地寻找话题。难得心情好,梁筱唯有问必答:“去星城。”她将牛肉丸戳开一个洞,以免里面的汤汁溅到身上,这是她有次跟温明一起吃饭时学来的。回忆涌进脑海,她忽然很想念那家伙了。

“去探亲吗?”齐玉丽夹起身前的糖醋排骨递到于洋的碗里,而后抬起脸等待梁筱唯的答案。

“不是。”她摇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去见几个朋友。”

“哇!”齐玉丽发出夸张地感叹,“我从之前就很好奇了,筱唯,我总觉得你有很多故事。”

“有很多故事”的说法或许不够准确,是她有很多“有故事的朋友”才对。并不是梁筱唯想刻意隐瞒什么,而是这个话题如果展开的话大概要聊上三天三夜。

“对不起啊。”见梁筱唯抿着嘴唇不答话,齐玉丽十分敏感地垂下了头,“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啦!”于洋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额头。

“喂!干吗打我?”她不服气地转身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梁筱唯在他们的嬉闹声中吃完了一顿很欢乐的晚餐。三个人走出饭馆,发现下雪了。

雪不大,只有零星雪花自夜幕中轻轻柔柔地落下。梁筱唯谢绝了齐玉丽他们一起散步消食的邀请,与他们挥别之后,转身上了一辆与自己家方向相反的公交车。

期末考试结束,心情好不容易得到放松,许贝妮和齐玉丽的问题也都已经解决,老天爷又十分给面子地下了场唯美的雪。

不去见见老朋友怎么说得过去?

路程不近,途径16个公交车站,但梁筱唯熟悉每一个站台的风景。她的胳膊支在窗框上,撑着下巴数每一片飘落的雪。

雪总是会令她想到温明。想到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坐在楼顶天台,摇摇欲坠的模样。

温明虽然比她年长很多,但是每每想起那一幕,梁筱唯就会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那个明明个子比她高出很多的大男生。

她答应过他的,要做他的亲人。

但实际上,这半年,她几乎从未与他主动联络。愧疚在心中越放越大。梁筱唯叹息一声,在距“雨花花房”还有段距离的前一个车站下了车。她记得这附近有家做的很好吃的熟食店。

幸好,还没搬走。梁筱唯几乎买空了橱柜里剩下的熟食,老板喜上眉梢的同时又充满担忧地说:“小姑娘,你买太多了,这些东西不及时吃完,放两天就不新鲜了。”

“没关系大叔,我认识的人很能吃。”她解释完,提着两个大号食品袋,略显吃力地向前走。

期末考试前她联络过秦馨汀,听说董叙阳的身份证丢了,他打算期末考试结束后过来户口所在地重新办理,程深雪的妈妈托他给温明带了东西,所以,他肯定会来找温明。

星城过来的火车是晚上,就算今晚出发,董叙阳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达这里。

至于这包吃的,就让她伪装成一个对温明很欣赏的同学送的好了。这么想着,梁筱唯狡黠的笑着拉起羽绒服背后的帽子扣到了头上。

借着雪夜昏暗光线的掩护,她慢慢靠近雨花花房的玻璃门。

灯光明亮的室内,门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巧克力趴在门口的地毯上啃咬一处毛球……它还是很喜欢跟那些毛球作对呀。梁筱唯轻笑着想。再稍稍侧头,便可以看到身影掩在花朵中的温明,一大束紫色的勿忘我挡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胳膊有节奏的律动。或许是在写字。

此刻店里没有客人,装饰精致的花房安静的矗立在风雪中,自守一方馨香。

梁筱唯小心翼翼地将两个食品袋挂到门把上,袋子摩擦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动,巧克力警觉地望过来,看到梁筱唯,它“噌”的蹿跑过来,兴奋地举起两只前腿扒门。梁筱唯赶紧举起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它禁声。

听到动静的温明自工作台上抬起头,他语调温和地喊道:“巧克力?”

梁筱唯忙弯腰,将自己隐在阴影中,依依不舍地同巧克力挥手告别,然后转身逃开了。

她眼中有泪,但不敢回头,她怕自己越看越不舍。

5

女孩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夜色中,脚下的巧克力显露出少有的焦躁激动,拉开门之前,为了防止巧克力冲出去,温明将它抱了起来。

门把手上挂着两个大号食品袋,里面装着足够四个大男生吃撑的分量,底部放着一张简陋的便笺,写着:吃得愉快。署名:X。

大概是为了掩饰字迹,女孩用了网络上很流行的可爱圆体。

大雪天跑来给他送了两大袋肉?虽然不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但温明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突然,有人将手中的袋子夺了过去,抬起头,温明便看到了一脸不悦的董叙阳。

“你不是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才来吗?”他惊诧地问。

“星城的考试时间比这边提前一天。”他简单解释完,伸手摸了摸巧克力头顶的绒毛,越过温明,率先走进了花房。

“每天待在这种花香弥漫的地方,你不嫌呛鼻子吗?”董叙阳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扎花工作台旁边唯一的椅子,拿桌上的湿巾擦了擦手,就解开食品袋吃了起来。

“你也不怕有毒。”温明挖苦他,放下巧克力,拿起杯子去帮他倒水。

怎么可能有毒?董叙阳愤愤不平地想,这可是梁筱唯买的,居然只给你买,不给我买,我要全吃光。

这么想着,他又抓起一只鸭腿,左一口右一口,报复性进食。

“慢点吃吧!”温明把茶杯递到他手里,顺便将摊在桌上的课本都收起来,免得被董叙阳的油手殃及。“坐一早的大巴车的话,你怎么现在才到?”扭头看了看挂钟,温明不明所以地问。按照星城到此的长途车程估算董叙阳应该四个小时前就到了。

“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董叙阳不耐烦地指了指被他卸在身后地板上的双肩包,“你妈妈让我给你带了些吃的,肉类的都需要放冰箱,你自己去整理下吧。”

对“你妈妈”这个称谓还是觉得十分别扭的温明,原本是想反驳董叙阳几句的,但看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只好算了。他抱着巧克力,缓步走向厨房,将寂静的一室花香留给董叙阳。

演不下去了。董叙阳放下手中的鸭腿,颓丧地垂下了头。

那小子说得没错了,梁筱唯真的在这里。

她……董叙阳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右边的眼睛,她回国了,并且隐瞒了所有人,包括他。

据那个买自己大衣的小子说,初三刚开学,梁筱唯就转过来了,所以,她已经回国好几个月了,但仍然假装自己在国外。

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这个疑惑从董叙阳那天在网吧得知真相后就一直盘旋在脑海。虽然那个时刻,他还没有完全相信别人口中的梁筱唯跟自己认识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但今天,他亲眼见到了。

那个扎在脑后松散的马尾,那双不同于别的女孩的过于强硬的挑眉,那张瘦削清丽的面孔……

该死的,不过半年,她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减肥了?

呵呵,她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关心老温。拎那么两大袋肉,累得东倒西歪的……要不是不想戳穿她,他早就忍不住上去帮忙了。

董叙阳叹口气,他平生最讨厌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力感,但梁筱唯真的很擅长挑战他的极限。

那天从网吧跑出去之后,董叙阳直奔长途车站,可惜到达时当天发车的车次已经全部结束了售票。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慢慢冷静了下来。

期末考试在即,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撂挑子。不管梁筱唯是不是已经回国,想要验证这件事的真伪都必须等到考试结束后。

因为他必须拿到好的成绩,才能让梁筱唯获得跟自己一起考入灿阳高中的信心。

见到梁筱唯对此刻很重要,但考上灿阳高中对未来很重要。权衡之下,董叙阳选择了后者。天知道这几天他有多憋闷,又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才全神贯注地参加了考试,最要命的是,他还得佯装无恙地与假装在英国的梁筱唯微信聊天。

除了梁筱唯隐瞒回国的事,董叙阳心中还存着一个困惑。

因为弄丢课题资料,他只能和搭档一起录视频完成报告内容,点开对方回发的邮件,他愣住了。

怎么也没想到,与他搭档半年的人,竟是许贝妮。

董叙阳此前并不知道她转学了,不过这倒没什么,疑点是,他不觉得自己会和许贝妮拥有那么高的默契度。他们此前相处得可不太对付……

另外,许贝妮故意对自己谎报了真名,又是因为什么?就算她是不想暴露身份,但董叙阳可没有隐去姓名,她又何必在搭档过程中表现出一副两个人素不相识的姿态?

董叙阳不信许贝妮的演技有这么好。

还有,在猫空书店见面那次,他没有在女生身上发现任何许贝妮的痕迹,倒是觉得那人的背影像极了梁筱唯。而且,梁筱唯今天穿得衣服与女生那天身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所以,董叙阳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与自己搭档做课题报告的人不是许贝妮,而是梁筱唯。而且,许贝妮一定向梁筱唯隐瞒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些也只是猜测,可以先画问号,在之后的合作中慢慢探寻答案。

董叙阳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桌面,目前最棘手的是,他到底要不要去找梁筱唯对峙,斥责她对自己的隐瞒?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愤怒和失落似曾相识……

啊,想起来了。

暑假时,他偶然间发现梁筱唯隐瞒自己做好了出国留学的准备,两个人大吵一架。董叙阳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同样的错误犯两次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跟梁筱唯争吵,也不想看她伤心。

他们已经认识那么多年,理应懂得避让彼此的雷区,将关系维护得更加默契。

所以,董叙阳想,他目前要做的,不是质问,不是责备……更进一步地说,他需要不动声色地弄明白,梁筱唯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选择理解她。

董叙阳舒一口气,不管怎样,至少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他又重新拿起两块鸡翅,左右攻击起来。

只给老温买,都不给他买,梁筱唯是要气死他吗?

6

筱唯,其实我有点担心……

梁筱唯收到亲馨汀的这条消息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当然大概她以为现在刚好是英国的下午。

怎么了?梁筱唯揉了揉睡到模糊的眼睛,回复她。

董叙阳不让我告诉你……

梁筱唯哭笑不得,话说一半,只会让她更加好奇啊。但她不想为难亲馨汀:那你自己选择吧,我不强迫你说。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其实就是……董叙阳生病了。他们班和你们老家的中学搞什么社会课题联动。他上周丢了课题报告文件,疯了一样爬到星城36层高的观景台俯拍电缆线补救,结果因为在户外冻了太久,导致左耳高频反射消失了。

高频反射消失?梁筱唯拧紧眉头:那是什么意思?严重吗?

简单解释就是听不到高分贝的声音。我们大家都不太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办身份证,可他太固执了,坚决不让任何人陪同。你方便的时候嘱咐他注意安全,我说多了他会烦。

梁筱唯懊恼地坐起身,睡意完全消失了,她事先不知道对方是董叙阳,不然也不会故意让许贝妮传达“怎么厉害怎么拍”的要求了。争强好胜的家伙,最后居然想到了俯拍电缆线,是为了让大家感受“电”带来的温暖吗?

虽然真的非常厉害,值得给予大大的赞赏,但冒这么大的风险,还把自己搞得生了病,梁筱唯现在只想骂他太蠢。

当然,她知道他讲义气。

董叙阳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拖别人后腿的,他就这德行。梁筱唯无奈地摇摇头,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看,春节肯定要和父母一起过,初一初二要拜年,去星城的日子,最早也要等到大年初三。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数了数前面空出来的小格子。

十五天。

不,她一天都不想等了。

梁筱唯问秦馨汀:董少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星城?

应该是一直在等她的消息,所以秦馨汀回复得很迅速:应该是明天,他答应我妹妹明晚带她去看电影的。你知道的,他很少失约。

怎么这么快?他不是明天早上才到吗?

我们昨天下午就考完试了,他今早坐大巴车出发的,大概下午就到了吧。

今天就到了?梁筱唯惊讶地挑了挑眉,所以,现在她和董叙阳同在一所城市?可自己晚上去温明的花房时并没有看到他啊,难不成没住那边吗?她思索了半晌,又问:那他明天坐火车回去还是汽车?

火车,我看他提前买好了票。

计算了下董叙阳到达星城的时间,为了不被识破谎言,梁筱唯也查了下最近回国的航班,她告诉秦馨汀:明晚电影院见。当然,要保密。

就准董叙阳整天对自己保密吗?梁筱唯不服气地想。随后,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她想给朋友们一个惊喜,当然,是惊吓也有可能。

突然决定的行程导致梁筱唯失眠了。

辗转反侧睡不着,她索性起来,小心翼翼地收拾了行李。免露破绽,她觉得带的东西越少越好。

一本打发时间的书,一台拍立得相机,两套替换的衣服,一件大衣,分装好的洗漱用品,还有她之前亲手制作的卡片。

塞完这些,箱子里还有空余。“你们就负责盛装美好的记忆吧。”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心中万分激动。

担心自己一夜不睡黑眼圈太严重,临近天亮时,梁筱唯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

大巴车的发车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梁筱唯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跟父母解释这场旅行对自己多么重要,又当场和秦馨汀视频通话,让妈妈确认她的衣食住行都有着落之后才拿到放行牌。

“不可能一周,最多五天。”妈妈在梁筱唯欢呼时,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虽说那边也有董叙阳,但我还是不放心,做妈妈的永远都不可能对女儿放心,你得理解我。”

“理解理解。”梁筱唯奔过去,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放心吧,我绝对不超时,五天之后一定回来。”

行李箱很轻,所以梁筱唯谢绝了爸爸送她去长途汽车站的好意。假期店里比以往忙碌很多,这时候跑出去玩不帮忙分担,她已经很愧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梁筱唯要利用剩下的时间去见见许贝妮。

从那天课题研究结束,她就再没有联系过自己。梁筱唯发过几次问候微信,得到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回复。当时忙着应对期末考试,她也没有执意去探究什么。但仔细想想,总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是自己低估了宋青阳的欺骗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去车站刚好要经过批发市场,梁筱唯打算去许贝妮妈妈的服装店碰碰运气。

7

许贝妮曾经在朋友圈推荐过妈妈的服装店,虽然发了没一会儿就删除了,但循着隐约记下的门牌号,梁筱唯很顺利地找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天冷,门口加了厚厚的挡风帘,寒风中,色彩过于艳丽的毛衣突兀地摇曳着,领口缀着的大片亮片在阳光中折射着光彩。梁筱唯有些失神的看着那件衣服,几分酸楚莫名其妙从心底溢出。

门帘忽然被撩起,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酒红色紧身高领毛衣的女人。两个人对视一眼,梁筱唯率先回过神,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

对方狐疑地望着她,但梁筱唯确信自己不可能认错人。许贝妮的眉眼像极了她妈妈。“我是贝妮的同学,想问下她今天在店里吗?”

“贝妮的同学啊。”许妈妈一边上下摩挲着胳膊,一边打量着梁筱唯,半晌后,道,“冷死了,进来说吧。”

逼仄的空间收拾得却相当干净,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生意不好的缘故,刚刚一路走来,梁筱唯只遇到零星几个顾客。

梁筱唯坐到靠近门口的高凳上,许妈妈拿了一听可乐给她,催促道:“喝吧喝吧。”

许妈妈看了看她手上的行李,反问:“你这是要出去旅行啊?”

“算是吧。”虽然不喜欢莫名被转移了话题,但梁筱唯还是如实答道,“去找几个在外地的朋友玩。”

“你妈妈也同意啊?”许妈妈惊诧地张大了眼睛,没等梁筱唯回话,又自顾自地垂下了头,“也是,不同意也没办法,你们现在的年龄,哪里还听管教。”

梁筱唯听得云里雾里。

许妈妈叹口气,又将目光转向她,表情认真地说:“小姑娘,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真的过得比我们大人还辛苦吗?你有没有后悔过被你妈妈生下来?你讨厌你妈妈吗?”

梁筱唯愣住了,这还是第一次,成年人如此郑重地与她谈论这样的话题,她有点无措,倒不是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而是被当成老师般索要答案。

“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吧。”梁筱唯模棱两可地说完,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她想走了,许贝妮的妈妈让她感到压抑。“阿姨,我着急赶车,贝妮回来您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许妈妈叹了口气,拿起抹布擦拭已经很干净的柜台。额前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阳光斜射进室内,细小尘埃弥漫周身。

梁筱唯似乎闻到了寂寞的气味,她站在门口最后一次转身,看到许贝妮的妈妈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但她没听清。

许妈妈抬起头,女孩的背影随着厚重门帘落下的那一瞬消失。她垂下头,将刚刚呢喃出声的话更清晰地说了一次——

“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