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之死

他从未真正忏悔过,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想做的只是逃离惩罚,

让自己得到解脱。

而我,我从未如此透彻地看懂过任何一个人,

除了他,我的儿子。

1

儿子把娜娜的尸体捧到我面前。

小猫的头向后仰着,皮毛已经不再顺滑,身体柔软得死气沉沉。我不禁想起两个月前,我把娜娜带到儿子面前时的情景 。

那天,我抱着娜娜,捧到他面前。“喜欢吗,宝贝?”我用尽可能柔软的语调问他,“喜不喜欢小猫咪?”

他迟疑了很久,才把自己的玩具熊多米放到一边,然后将手放到猫咪的头上,它发出一声轻轻的“喵呜”。

“当心!”我有些紧张,儿子喜欢破坏他的玩具,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娜娜身上。

儿子像是被吓到了,一下子把手缩回去,背在身后。

“宝贝,”我又轻声问道,“你喜欢它吗?它多可爱啊!”

儿子看了我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想他并不喜欢它——不过,对于儿子来说,喜欢一样东西才是件难得的事情。曾经有一度,即便是作为母亲的我也忍不住以为他就是一个天生的恶魔,但我丈夫却坚持认为,冷酷是男孩儿的天性。“他们和女孩儿可不一样。”他这么告诉我。

比起丈夫毫无依据的话,心理学家的建议要有效得多。我的医生认为,孩子更容易认同有名字的事物,这会让他们对这些东西产生一种“拟人”的错觉——就像那只被他命名为“多米”的玩具熊,他的确格外珍惜它。

于是,我这样问儿子:“咱们给小猫咪起个名字,好不好啊?”

他不说话,眼睛再一次盯着我臂弯里的小猫。它正把我的手臂当成母猫的肚皮,伸出两只前爪一左一右踩着,试图挤出奶来。

“它在干吗啊?”儿子问。

“它饿了呀。”我说,“它想要吃奶呢。”

小猫踩着踩着,竟然在我身上睡着了,嘴唇还叼住毛衣的一颗线球吸吮着,那模样可爱极了。儿子看到这一幕,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我讨厌它!”他嘶声喊着,“我讨厌它!”

“嘘——宝贝!”我赶忙安抚他,伸出手去指着电视机,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动画片《狮子王》上面去,“你看,那头小狮子跟这只小猫咪长得像不像?我们叫它娜娜,好不好?”

他继续哭着。

“好不好,宝贝儿?”我又问。

回答我的,只有持续不断的尖叫和抽泣。

2

娜娜的尸体就在儿子手上。

作为一位母亲,我当然知道我应该立刻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反应,但在最初的一分钟里,我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娜娜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它常常用那对暗棕色的眼睛看着我,就像是把所有的信任和爱都交给了我,而现在,它死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娜娜为什么会死了?”

“它一直在叫唤,可我想睡觉……然后我把塑料袋系在它头上,这样就听不见它叫了……”儿子怯懦地看着我,“结果,后来,等我醒了,它就这样子了……妈妈……”

他的话像是一剂毒药扎进我心里,我觉得身体是冷的,冰冷的,就像死去的是我,而不是娜娜。

他靠近我,哭泣着,“我不知道会这样……”

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每一次他毁掉自己的玩具,都是这么哭的。这种时候他会哭得柔软怯懦,不断滚落泪水的双眼,在视线模糊与清晰交替的瞬间偷看我,观察我,就像是一只伪装成天使的恶魔。

孩子只有五岁,他的表情暴露了所有真相。

我抬起手,他没有后退,反而期待地看着我。这让我迟疑了,我知道如果我惩罚他,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行为得到了原谅,而被指责的人立刻就会变成我。他等待着,看到我目光中的拒绝之后,猛然把娜娜的尸体丢在地上,我连忙跪下抱住它。尸体僵硬冰冷,毛茸茸的感觉简直让人恶心极了。这多么奇怪,它活着的时候有多让人爱怜,现在就有多让人憎恶。我冲进厕所,大吐特吐,眼泪混着口水坠下去。我又听见儿子的哭声,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想要借哭泣来平息一切。

这是不行的。

我洗干净脸,面对那个罪魁祸首。他泪眼婆娑,“我错了,妈妈。”他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衣角,但是我一下子甩开了他。

他脸色惨白,怔怔地看着我,眼泪也停滞了。突然他转过身去,两手抓起娜娜的尸体,打开窗户,从十三层直接丢了出去。

他回过头看着我,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但我几乎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是他的,还是我的。

3

不久后,丈夫离职回到本地工作,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娜娜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它似乎在我心底留下了一道悲伤的模糊阴影,使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将柔情给予我的儿子。又过了些时日,儿子上了小学。有一天,他捡了一只流浪猫到家里喂。

“妈妈,你喜欢它吗?”

一只猫。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地从记忆中涌上来,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儿子深情地摸它的头,给它洗澡,带它去医院打针,甚至花光自己的零花钱给它买猫罐头。

我默许了这种行为。但我知道,他要讨好的人从来都不是那只猫,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我。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他从未真正忏悔过,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想要做的只是逃离惩罚,让自己得到解脱。而我,我从未如此透彻地看懂过任何一个人,除了他,我的儿子。

我看到的一切让我胆战心惊。

“妈,你看它多可爱。”终于有一天,他不耐烦继续演戏了,对我说道,“我们叫它娜娜好不好?”

儿子的眼睛清澈见底,那是一对孩童的眼睛,它们暴露了最彻底的挑衅和恶毒,没有一丁点儿掩饰。我震惊地看着他,全身发冷。

“好不好?”他笑着重复道,胖胖的小手抚摸着小猫的脖颈。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直到丈夫把儿子关进他的房间。小猫摔在地上,“喵呜”叫了一声,然后艰难地挪到我脚边,讨好地蹭着。

丈夫把它抱起来,关进阳台上的猫笼。“我明天就把它送走。”他回来的时候,坚定地对我说。

或许是我持续多年的冷漠终于激怒了儿子——我这样安慰自己。他报复了我,然后我宽恕他,这事情本该就此结束,我们还是快乐的一家人。谁知从那天晚上起,娜娜开始在我的梦里出现。

一个梦接一个梦,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主角都是娜娜。它有时候会变幻毛色,有时候甚至都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小狗,或者是兔子。可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知道它就是娜娜。梦的开端总是美好的,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有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蜷在我身边睡觉,就像我会为它遮挡所有的风雨。然后,我总会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一下。我不想走,回过头看着它,它在睡觉,小爪子蹭着自己的脸。

“娜娜。”我呼唤着,然后它会抬起头看我最后一眼。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眼。

梦没有结尾,我不得不离开家,在恐惧中越走越深,最后挣扎着醒来,全身被冷汗浸透。

终于,我丈夫发现了这件事,他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告诉他,我梦见了娜娜,一直梦见它。

他决定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他非常坚持。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等他,隐约听到他和医生的对话。

“我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

“对于女人来说这太难了。”医生说,“最近你们家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可能会让她记起当时的状况?”

“哦,是的,是我儿子,他养了一只猫……”

他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我又单独同医生聊了聊,他问了一些有关娜娜的情况,他让我说说娜娜的模样,以及它在梦里做了什么。起初我还能顺畅地说话,但是后来,语言卡在我的喉咙里,就像那里有一道高墙,我怎么都没有办法把词语运送到墙的另一侧。

医生的决定是让我“面对这件事情”。

这听上去很荒诞。很多家庭都面对过宠物的死亡,我只是反应稍微激烈了一些。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也可能因为儿子充满恶意的表演让我对他极为失望。

他是一个天生的恶魔。

——“我们叫它娜娜好不好?”

我几乎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凶手!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我竟然无法惩罚他。

“你需要面对这件事情。”医生说,“面对事实。”

他说我需要住院治疗。我拒绝了。这不是心理诊所,这是精神病院。

“我没病!”我对丈夫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丈夫乞求地看了一眼医生,后者无声地摇了摇头。

4

我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里。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没有电视、广播或者电脑,除了医生,我无法接触到任何人。一个月之后,我终于放弃了抗议,他认为我“平静下来”了。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医生给我听了一段电话录音。

录音的时间是三年前,内容则是我给驻外的丈夫打电话。

“她出生的时候简直像小猫一样。”我用柔软的语调说着,“哭声都像是在喵喵叫。”

我想让丈夫听到她,就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样。我把她的哭声都录了下来,吭哧吭哧的细小声音。

“喵呜。”她哭着。

“你听你听。”我说。

“叫她辛迪怎么样?我最喜欢这个名字。”他说。

“好啊。”我说,“不过昨天我告诉汤姆说她叫娜娜,他最近可迷动画片了。”

“哈哈,那就让娜娜成为汤姆对它的专属称呼吧。”

医生关掉了录音。

“你想起来了吗?”医生说,“你三年前死去的女儿辛迪,你和汤姆叫她娜娜。”

不,娜娜是一只猫,一只有棕色眼睛的猫。

于是,他又开始播另一段录音,我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汤姆不喜欢她,我好发愁。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实在顾不上两个孩子。”

“亲爱的,我实在是脱不开身,你还是去请人来帮忙吧。”电话那头是他充满歉意的声音,这头是汤姆失控的喊叫——“妈妈,妈妈,妈!妈!”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去请保姆,我安排好面试了。”我这样回答道。

于是,我为了去家政公司面试,离开家两个小时,临走时,我看了一眼婴儿**的辛迪,她正在用小手蹭自己的脸。“娜娜。”见儿子在一旁,我这样呼唤她,然后她醒了,睁开那对漂亮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的小天使,辛迪——或者是娜娜——我的宝贝女儿。

娜娜不是一只猫。

她是我的女儿。

我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记忆中那可怕的一幕——

当我从家政公司回来时,儿子把辛迪的尸体捧到我面前。

婴儿的头向后仰着,身体柔软得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