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脑

赌脑说起来,表面上赌的是脑这件事物,

其实是在赌这些脑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记忆。

人们读取了脑中的信息,就如同在这世间多活了一遭,

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说到底,这赌脑是在赌自己的命运啊。

【第一幕雷震】

Allegretto non troppo

(不太快的小快板)

暴雨如注。

一道炸雷落在近旁,轰轰然震得地都在颤。车夫把话说到第二遍,林衍才听清:“先生,先生,就是这里了!”

是这里?

林衍抬头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只余一片朦胧,又一道闪电,亮光里仿佛见到一个字——茶。“是这儿,”车夫恳切地看着他,“城里就这一处了。”林衍摸出一块银元,看看车夫褴褛的湿衣,又加了一块。太多了。那车夫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谢谢先生。”他抖着手把钱接过去,塞进车头挂着的鸟笼里,叮当一声,仿佛已经有许多了,又上前撑开伞,送林衍到屋檐下。然而地上的水足有脚踝深,趟过去,皮鞋登时就被灌满了,裤子也被雨打得贴在身上。车夫还要擦,林衍知道是徒劳,“不必。”便进到屋子里去。那门倒厚重,嘎吱吱在背后关上,隔绝开一切,徒剩安宁。

……来早了。

连伙计都没到呢。这屋子不大,却高得出奇,抬头看去,少说也有四丈。顶上洋教堂似的攒了个尖,一只大圆风扇在侧面缓缓旋转,此外便灰突突的,毫无装饰。低处略繁复些,窗上雕着梅兰菊竹的花样,只有一扇敞开,伴着雨声探进来一枝红杏。侧面立了个紫檀座钟,近处几张方桌,围着长凳,中间却支了个大台子,上面铺了暗红色的天鹅绒布,摆着两盏银质烛台——真可谓不古不今、不中不洋了。

林衍最后才瞧见角落的火炉边还坐着个人。是一个夫子模样的瘦小老者,穿着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声。半晌,那人终于偏过头,掀开眼,“我这店今儿不开张,请回!”

林衍被他这样眯着一盯,心竟突突跳起来。只是他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肯走,斟酌再三,还是开门见山道:“在下是来赌脑的。”

老者闻言,方才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时,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来堆到两颊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这掌柜当的,这么晚了还什么都没收拾!”话音也利索起来了。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对核桃,又去窗边,“这么大雨!难怪——先生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有干净衣衫,您先穿着,过会儿等您衣服晒干了,再换回来?”

林衍讶然道:“您说笑,这雨天怎么晒衣服?”

掌柜盘起核桃来,不紧不慢道:“先生难不成头一回进城?咱们这儿同外边不一样,我瞧着今儿这天,不单会出太阳,晚些还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们赌一赌!”

林衍略有些拘谨,“我可不是来同您赌这个的。”

掌柜笑得更深,“自然,您是来赌脑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几颗头化开。”

林衍怔忪道:“头……还要化开?”

掌柜道:“可不,头这会儿都冻着呢!衣服我放在这儿了,您随意。”说着就走了。

林衍见里外无人,干脆便换了店家备下的长衫和布鞋。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真升起明晃晃的大太阳来,把杏花的影子打在墙上,随风摇曳。林衍把湿衣裤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过头时,竟见门口站了个少女。她一面伸手摘下兜帽,露出皓腕上一抹翠绿的冷光,一面嘟囔着“好冷”。那手放下来,又去掸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面容,挪了一步,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慌忙站定,柔声问:“公子可是今日的庄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衍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庄家去准备那些……头……嗯,敝姓林,林衍。”

少女轻轻回了三个字:“穆嫣然。”略一施礼,便径自坐到桌边去,把外袍解下来放到一旁。里面一身珠翠锦缎,奢华得十分随意,反倒显得可亲了。林衍一时忘了言语,见她看向自己,慌忙开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么?”

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问:“公子遇到雨了?”

林衍道:“是啊,这天怎么会变得这般快?”

穆嫣然脆声道:“城里东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儿,全看走哪条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进城吗?”

林衍答道:“我都记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里的境况。”他见那炉火上有只大壶,便取来给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顺势坐在她身侧。穆嫣然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我是生在城里的。”

林衍问:“从没出去过?”见她笑而不答,便赞叹道,“自然是了。看来姑娘便是人们口中的‘完人’啊。”

穆嫣然却不喜欢这称谓,蹙眉道:“什么‘完人’?要我说,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

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进城是多少人一生的梦想,他们想来却不得其门而入,你倒想出去?”

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弹丸之地,不过是借着与城外六国皆有城门相通,才能成为今日的枢纽。而六国虽彼此隔绝,时空又不稳定,但那里面的天地却广阔无边。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又转过头,对林衍继续说道,“我确实常听人说,外面的人都想进城来赌脑,公子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衍想了想,答道:“赌脑说起来,表面上赌的是脑这件事物,其实是在赌这些脑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记忆。人们读取了脑中的信息,就如同在这世间多活了一遭,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说到底,这赌脑是在赌自己的命运啊。”

穆嫣然问:“那你们赌上命运,又是为了什么?”

林衍低声道:“大约……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吧……”顿了顿,似是不想再多说,便问:“嫣然姑娘既是‘完人’,为何还要来赌脑呢?”

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读旁人的脑,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而会变成一个更广大的我——说不定还能一下子明白这乱世的真相,进而改变这个世界呢!这不比读书有意思多了么?所以就来赌脑了!”

林衍讶然道:“姑娘只是因为好奇?”

穆嫣然“嗯”了一声。林衍不解,追问:“可赌脑耗费甚巨,风险又大……”

穆嫣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参悟得道,冒些险又算什么?”

林衍摇头道:“参悟得道?姑娘竟信这种托辞……你到底年纪轻,还是太天真了。”

穆嫣然冷笑一声,“你不也是来赌脑的么,倒教训起我了。”说着便气哼哼偏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林衍还要继续同她理论时,大门却嘎吱吱开了——是老掌柜。他两手各拎了个红木匣子,看着十分沉重的样子,一步一颤。林衍便转而对穆嫣然轻声道:“这位才是庄家。”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那匣子看,见其样式极为古朴,其一在盖子上画了个黑圈,内书“山料甲”等字,其二画了个金圈,内书“籽料乙”等字,锋骨毕露,功底极深。那边老掌柜瞧见穆嫣然,却喜笑颜开道:“呀,穆小娘子来了!您招呼一声,小老儿去接您啊。”

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劳烦你!”却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老掌柜一面把那两个匣子放到中间的台子上,一面还扭着脸对穆嫣然点头道:“您来得巧!今日这两颗头,都是上等的好货,您可要先看看?”

穆嫣然略蹙了蹙眉。掌柜忙一拍腿:“瞧我!这等晦气的玩意儿,污了您的眼!”

穆嫣然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是想看——可又怕会……”

掌柜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说着就要去掀那匣子,吓得穆嫣然连连摆手,“死的才可怕——”又顿了顿,问:“这头是死的?”

“您别担心,我这里的货,向来童叟无欺!”掌柜一面说着,一面又把那对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里,“这头不过是个壳子,从身上切下来就死了——脑是活的就行了。您可知道我们这行当,为什么叫赌脑么?”

穆嫣然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那老掌柜见状,便兴致勃勃道:“因为单看头面,任您猜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脑里装了什么——可不就得赌么!然而这会赌的人吧,总还是能从脸上多看出些东西的,所谓察颜观色,说的便是这件事儿。小老儿我多一句嘴,您今儿个要真是想赌,还是看一看的好。”

穆嫣然迟疑道:“能看出什么?”

掌柜道:“毕竟相由心生——就算别的都不看,也得看看您同这两颗头有没有缘分吧。”

穆嫣然问:“又关缘分什么事?”

掌柜微微一笑,“您亲自来,一定是要自己用了。这不是缘分么?”

穆嫣然正要答话,几人忽听咚一声轻响,都齐齐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点,西洋座钟报起时来了。黄金表盘上,探出一副惨白的鸟雀骨架,它支棱开光秃秃的前肢,鸟喙一张一合,发出柔美的“布谷”声。老掌柜忙高声道:“吉时已到!”又转向穆嫣然,“小娘子请。”

穆嫣然毕竟是大家出身,见此情形也不再退缩,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轻轻一按,那匣盖便径自展开。然而她只瞧了一眼,面上竟愀然变色,连惊叫都堵在喉咙里,只让其余人等听见她本能的吸气声。林衍再也按捺不住,凑近去看。先瞧见内里半黑半白,细瞅才看清黑的是头发,白的却是**在外的脑——匣中头颅的头骨竟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半,端的是可怖至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退后一步,慌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斜斜看了他一眼,便咔嗒咔嗒盘起核桃,“所谓‘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面皮,好让客人瞧见里面的脑——怎么,先生连这个都不知道?”

林衍这才想起那头的五官如何、年岁如何,自己都没有看到,再想要上前时,心里又打鼓,强压着道:“多谢庄家点拨。”

掌柜停住手,一边把核桃收到袖子里,一边躬身笑道:“终归是咱们小娘子见多识广,头一次见籽料,就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顿了顿,见穆嫣然还是不说话,便又问,“您可要再揭开这山料看看?”

穆嫣然浑身一颤,反手向林衍一指,“他去!”

掌柜忙道:“是了,按规矩也得他来,小娘子是讲究人。”又对林衍道:“先生请!”

林衍见他话虽客气,却只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隐隐透着几分鄙夷,全不似对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时一口气顶上来,几步上前,把匣子一掀,里面的头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随之展开,便见一颗剔透的水晶头颅立在那里,内里灰白的脑清晰可见,其上细细密密地爬满鲜红的血管,又是另一种奇诡的景象了。林衍离得近,一时看得太过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满腹惊疑都卡在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所幸穆嫣然先问道:“这……就是山料了?”

掌柜道:“正是。‘山料’之中,头颅只是存脑的容器,虽可见脑,却看不到与脑共生的‘面孔’。对赌脑者而言,就更难判断脑中之物是否难得了。”

穆嫣然撇嘴道:“那还有什么好赌的。这也能算好货?”

掌柜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面前来?不过,这一件颇为不同……”

穆嫣然打断他道:“不必多讲。你现下编出再多花样,我也无法印证。你只管说这一颗——说这‘籽料’吧,它好在哪里?”

掌柜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从夹层中取出一块光秃秃的头骨,严丝合缝盖在那“籽料”光裸的脑上,如此一来,那头总算齐整许多。细细看去,能分辨出是个男子,五官略有些肿胀,看着并不年轻了。掌柜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请坐,听小老儿同您慢慢说。”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摊开一只手,对林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林衍迟疑了下,坐到穆嫣然身侧。那边老掌柜继续说道:“要说这一颗脑比旁的脑好在哪里,还真得从更久远的事情说起。二位可知,这赌脑一行,源于何处?”

穆嫣然一听,便把方才的恐惧抛诸脑后,道:“愿闻其详。”

掌柜道:“彼时有那么一些人,或因年迈,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却以为在将来,人能够长生不老,就将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冰冻,留与后人,想要在百年后重生……”

穆嫣然疑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哪个国家的时空能稳定‘百年’?‘后人’又是什么人?”

掌柜一拍额头,“呀!是我没说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这世间曾与现今这乱世十分不同,我们且称其为‘治世’好了。在那治世里头,时空处处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时光从过去流向未来,永不复返。”

穆嫣然愈发疑惑,“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连城中的完人都极难见到了……难不成,是他们的城很大?”

“非也。那时并没有城,世间的秩序也比如今这城中要好得多。”掌柜看看两人茫然的神情,叹道,“两位只当‘治世’是座无边无际的城吧,因太大了,连城中的天气都不会被外面的四季影响。”

穆嫣然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城。你诓我。”顿了顿又对掌柜道:“罢了,你继续说。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

掌柜道:“这些人虽是死了,却给世间留下许多头颅。然而百年后,人们只知如何读这些脑中的记忆,却并不能让他们复生。”

林衍却插话道:“您这话没说全,怕是没有人想让他们重生吧?”

掌柜终于正眼看了看他,笑问:“先生这话又怎么说?”

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谁又会复活一个年迈病重的人,让他成为自己的负担呢?当初这些妄想割头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

穆嫣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们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钱财能冻住头,留个念想也不足为奇。你且不要打岔,让庄家说。”

掌柜道:“先生说的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时,鲜有人想去读这些头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影响,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缘故。然而到了乱世之中,这些头颅倒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只因时空逆转之时,人的记忆也随之消失,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只有凭借读取这些脑中的记忆,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谁,明白这世间真正的模样。”

穆嫣然恍然道:“难不成,所谓参悟,就是对自我和他人的觉知?”

掌柜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说啊……”

林衍早前虽对赌脑的缘起略有耳闻,但从未有人像掌柜说得这般详细明白,听得正兴起,却忽然停在这一句上,难免有些失望。没想穆嫣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竟起身行礼道:“还请庄家指教。”

掌柜忙道:“这怎么敢当!然而此事既然名为‘参悟’,便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况且小老儿自己也身陷无明 ,又怎会知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赌脑的生意只城内有,然而读取脑中的记忆的物事,却只在城外才有。这是城中时空稳定的根本——毕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便会致使其所处之地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

林衍叹道:“这遗忘的无明之苦,又让多少人对赌脑趋之若鹜。”

掌柜闻言,对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进到城里的人毕竟太少,还有些是去而复返的。那些老赌徒,每每提头而去,又茫然而归,以为自己从未到过我这小小茶馆,直至赌得家徒四壁……我们这行,其实也不好做。”

穆嫣然却不耐烦听他抱怨,道:“罢了。庄家还是同我们说说,为何这‘籽料’比旁的脑好?”

掌柜道:“小娘子若是不怕了,可到近前来看。”

他话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来,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凑到那头颅侧旁。掌柜将那片头骨卸下来,道:“二位请看,这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衍细看时,才发觉那脑上隐约有一道弯曲的线,顺着沟渠展开,线一侧的脑颜色更深一些,另一侧则浅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拼起来的?”

掌柜道:“正是如此。这意味着此头的主人,曾读过旁人的记忆,且是用最久远的技术去读的。他有可能读了那些源于治世的脑。”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这一颗脑,就更有可能参悟?”

掌柜道:“未必。但这脑既是拼起来的,总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

林衍摇头叹道:“可谁能知道这些信息是有用,还是无用?”

掌柜嗤笑道:“先生这话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庄家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听闻平日赌脑,都是要看五官来判断其人性情志向,甚或用血缘查出此人姓甚名谁、生平如何,再看其价值几许。这直接看脑的法子,该用在山料上才对吧?”

掌柜十分干脆,把半块天灵盖往那头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时语塞。一旁穆嫣然浅笑道:“林公子说的这两样,都得咱们自己看啊。这看的本事才叫赌,不然话都叫庄家说尽了,你我还赌什么呢?这些话他就不能说。”

掌柜躬身道:“您高明。”

林衍道:“可我自己,确实看不出什么。”

穆嫣然闻言,却背过身去,先绕到那水晶裹着的“山料甲”处,细细看了看,又掉转过头,凑到“籽料乙”近前,用纤纤玉手点了点那光裸的头骨,这才终于看向林衍,沉下脸道:“你看不出?你进城就是为了查这些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只听见头顶风扇缓缓转动时,发出的呜呜轻响。外面无风无雨,日头大约也被云遮住了,故而这屋内也无光无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滞的,警惕的。掌柜瞪着林衍,林衍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静默的对峙把时间撕扯得更长了。忽有一只铜鸟从窗口飞入,呼啦啦引得几人都转过脸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朵红杏,在屋中飞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侧旁,又扬起一边翅膀,嗒嗒地啄自己腋下,终于触动机关,打开腹部一道小门。铜鸟复又把头探进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出来,一脚踩住,便站定不动了。

穆嫣然十分惊奇,“这是什么?”

掌柜忙道:“应是有人进城时耽误了,先送来定金。”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铜鸟登时展开翅膀,作势要啄他。掌柜吓了一跳,往侧旁走了两步,那鸟儿随之歪过头去看他,眼珠横着,细看那眼珠竟是只西洋表,大约是两点一刻的样子。掌柜往回走时,铜鸟又用另一只竖眼看他。显然两只眼时辰不同。掌柜掐指一算,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赞叹:“此物真是精巧!”又追问掌柜:“它这举动,是说它的主人要买下这山料吗?”

掌柜一边答:“正是。”一边伸着头去瞧那宝石。

穆嫣然问:“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赌了?”

掌柜笑道:“既是赌脑,小娘子只需比他出价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么知道他这破石头价值几许?还不是看你想给谁。”

掌柜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规矩都是给旁人的。”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颗宝石,道:“不过,他定的是山料,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无妨。”

林衍忙问:“那我呢?”

“你?”掌柜哼了一声,怒目看向林衍,“你还是先说明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吧!”

穆嫣然轻轻“呀”了一声,也看向他,“被这鸟闹的,倒忘了这一出。”又对掌柜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辗转跑了几家冷库,才进城直奔你这铺子而来——这可不像是要赌脑啊!”

掌柜道:“这城里城外,哪有事情能瞒得过您!”

穆嫣然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衍,“你说明白是进城来做什么的,我就不难为你。”

林衍听她语气,竟是耍惯了威风的模样,终于察觉她不是平常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什么人?”

穆嫣然偏过头,浅浅一笑,“你还盘问起我来了?你猜我是谁?”

一缕发丝顺着她的脖颈散下来,直垂到胸口,黑得发亮,比锦缎还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痒,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来乍到,怎么猜得着?只是听闻近来城中人口甚杂,‘完人’越来越少,只城主家风严谨,从不许子弟出城一步。不知与姑娘可有什么渊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说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担心呐。姑娘身为完人,最难得之处,就是从未经历过时空逆转,所以清楚知晓自己过往的一切。于这乱世而言,完人所说的话,比时间还要可信呢。然而,你只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可就不听姑娘的了。”说到此处,又摇头叹息,“加之姑娘还要赌脑……若是到时候没有参悟,倒扰乱了自己的记忆,实在是得不偿失!”

掌柜却冷笑道:“先生东拉西扯这么一大通,是想绕开小娘子的问话,还是想打消小娘子赌脑的兴致?这等招数,未免太无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对林衍道:“对。你胡诌这些做什么?只管说你为何找来这里就是了。”

林衍看看两人神色,知道再难搪塞过去,便坦然道:“我来这里,既是想要赌脑,也是来查一桩案子。”

另二人同时开口问:“案子?”

林衍颌首道:“穆姑娘既知道我行踪,我也不好再瞒下去。此事说来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国生活,六国之中,此处应是最繁华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里却出了桩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他人头颅。”

穆嫣然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掌柜虽未开口,却也露出惊诧的神情。连那铜鸟也抓着宝石,扑棱着跳到近旁的方桌上,侧过头看他。

林衍低叹道:“震国虽比不上城里安宁,但在闹市中杀人这样的事情,也是我记忆里头一桩。凶手选在正午动手,用一个束口袋子,套在路人头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挣扎许久,可他越是想要扯开那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紧,直至他血溅当场,整颗头颅都被收入袋中,只剩一具无头尸倒伏在地……那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问:“就没有人帮他吗?”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旁侧,虽想帮忙,却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殒命当场,实在是难以平复,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无法无天!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没有抓到人,连受害者的头也在混乱中丢失了,恐怕就是被那凶手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国人怎么如此无能!”

林衍道:“事情太突然,市集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帮忙的,倒险些被警司抓了起来。再说那袋子形状诡异,我问遍国人,竟无人识得,恐怕不是震国之物。二位应当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各国经历了不同次数的时空逆转,在时间上彼此相差数十年之多,掌控的技术差异极大。若是有人带了这样的事物,从别的国家穿城进入震国,我们也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穆嫣然道:“可这凶手要人头来做什么……”说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掌柜。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听过‘头颅猎手’?”

老掌柜僵直了背脊,硬邦邦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喷人?还望庄家指点。”

掌柜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来盘,没转几下又停下来,去看铜鸟眼睛上的时刻。穆嫣然道:“我虽知道头颅猎手,但城里早就没有了。害人性命来赌脑,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吗?”

掌柜一拍桌子,“你敢说城主昏聩?”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贸然点透了穆嫣然的身份。幸而穆嫣然并未注意此事,只道:“你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显得你亏心。”她又问林衍,“你查到什么了?”

林衍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城主,难怪她知道的这么多,一时答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柔许多,垂首道:“我在震国经营许久,各处关节都有熟悉的人。故而虽晚了一步,但却一直知晓凶手行踪。此人先去冷库,将头颅冰冻,今早又由雷门入城。如今,也该到这茶馆里了吧?”

穆嫣然寒声道:“是这两颗头中的哪一颗?”

掌柜叫道:“小娘子这话是从哪说的?我这店最规矩,几时会从猎手那儿买头?”

林衍苦笑道:“这便是他们胆大的关键了——单凭看,我确实判断不出这头是不是震国那位受害者。要想知道真相,还是得赌脑。”

掌柜正要说话,却听穆嫣然冷笑一声,“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穆嫣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铜鸟颈上的羽毛。鸟儿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抗拒,只是颤抖着抠紧了脚下的宝石。窗外狂风鼓**,吹落一地花瓣。大门骤然洞开,却见一人提着个袋子,站在外面。

穆嫣然道:“瞧,这就来了。”

【第二幕风巽】

Andante

(行板)

黄沙滚滚。

尘土从门外卷进屋里。在洒落的天光之下,众人初时只瞧见来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个女子。又不尽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边面孔,脖颈乃至手臂腿脚,都是钢筋铁骨铸成,纤瘦沉重,森森然泛着金属的寒光。那残缺的另外半张脸上,亦刻满了大小伤口。林衍起身把门关上,老掌柜则拖着步子去关了窗。屋里忽然又沉静下来,只顶上的风扇转得勤,微尘一阵一阵地飘散入内,弥漫飞舞。

女子摘下风镜,方露出两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柜身上停了一瞬,又略过穆嫣然,最后却落在林衍身上。女子震惊地看着他,嘴角抽搐,面皮上生锈的铁片也在颤抖,“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嫣然正色问道:“你是谁?”

女子对这问话置若罔闻,径自把袋子往邻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滚出一颗头颅来。众人没料到她这举动,都是一惊。穆嫣然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引得身侧的铜鸟都飞跳到茶壶上,脚下红宝石在壶壁上敲出咚的一声闷响。林衍去看时,却见那头颅外面裹了一层乌突突的黑冰,一时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掌柜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盖在那头颅之上,颤声道:“怎能给城主看这等肮脏的东西?!”

女子见那头还在,便几步走到林衍身侧,仔细看了看他,才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这也太巧了。”又扬起脸,对掌柜道,“这头就给你了。”说罢抬脚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拦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声,用机械手轻轻一推,林衍只觉眼前一花,毫无抵抗之力,狼狈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绕过他再去推那门时,大门却纹丝不动,似是从外面被拴住了。她这才回过头,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林衍起身,一脸警惕站在门边。穆嫣然却不慌不忙坐下,缓缓道:“你不能走。在这城中,做头颅猎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头颅猎手?你以为我是来卖头给庄家的?”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大约是喉咙有一半是铁的缘故,那笑声里夹杂着尖锐的嘶鸣,仿佛利爪划过石壁。穆嫣然道:“哦,难道你不是?”女子一边笑,一边说道:“你是城主。你说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申辩的么?”

女猎手道:“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又为何要多费口舌?我杀此人,问心无愧。”

林衍走到她面前,质问道:“这死者是谁?”

女猎手却避开他的目光,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林衍只觉一股热流窜上头顶,“你就是震国市集上的头颅猎手?”

女猎手愕然道:“你当时也在?”眉眼间的神情,显然是承认了此事。穆嫣然低声问林衍:“这头到底是谁的?”

答案就在嘴边,林衍却说不出口。他又是愤恨,又是难堪,只道:“请庄家把头化开,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看向那女猎手,“你为何要杀他?是为了庄家的酬金吗?”

女猎手嗤笑道:“这颗头我是送给掌柜的,分文不取。”

掌柜闻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还不够大吗!”

穆嫣然抿了一口茶,对掌柜道:“我倒觉得林公子说得有理,庄家还是先去把这头化开,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保你的清白。”

掌柜慌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准备不好啊。”

穆嫣然浅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钟,“一点钟应当差不多。还是说,需要我找人帮你?”

她话说到这里,已是再不给他推脱的机会了。掌柜左右看看,见林衍也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把头裹进袋子,缓缓走了出去。大门一开一关之间,只见外面一片惨淡的混沌。风已平息,但尘埃尚未落地,黄沙模糊了天地的边界,几乎分不清是昼是夜。门将掩上时,穆嫣然轻轻打了个响指,便听咔嗒一声,显然那门又锁上了。林衍见状,才真觉出这小城主确与旁人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边,发觉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壶,壶里的水又凉了,他便去屋角续了些水,将那茶壶置于火炉之上。穆嫣然坐下,对女猎手道:“他走了,你只管放心告诉我们实话。你为何要杀那个人?”

女猎手不答。穆嫣然又柔声道:“你说我们不信你,这话就不对。你说出来,信不信在我。我虽年轻,却不糊涂。”

女猎手依旧不做声。穆嫣然却一点不急,继续说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总也要分辨个对错。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争一口气。若是此人该死,我就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猎手道:“他当然该死!”

穆嫣然道:“那就说出来,为什么?”

女猎手静默不语。那边壶里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响。林衍便去提了壶,来为自己和穆嫣然杯中添了茶,又坐到她身边。穆嫣然偏过脸,对他甜甜一笑。两人一时离得太近,直到那女猎手说到第二句,林衍才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我还是这城中的一个机械卫士,奉命去巽国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机械人?”

女猎手眉头一皱,哑声道:“我自然是机械人,你看不出来么?”

穆嫣然与林衍对视一眼,再看向那半人半机械的女猎手,问道:“那你这身体是怎么回事?”

女猎手却冷笑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两人还未答话,女猎手便又道:“罢了,算是同一件事,只是要说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庄家去化那颗头,还要些工夫,我们不急。你先说你当日去巽国找人,是得了什么命令?”

女猎手便说道:“去警告他,告诉他不要去震国。然而我却一时没有找到他,只能留在巽国。”

穆嫣然问:“这是为什么?机械人没有完成任务,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复命么?”

女猎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给了我一段关于他的记忆,告诉我说,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说城主能给你记忆?”

女猎手没回答。穆嫣然倒十分乐意为他解惑,道:“城中的这些机械人,原是储存人类记忆的容器。但乱世降临后,城里留下了让机械接收人类记忆的法门,却遗失了让人类读取机械记忆的技术,所以他们就只能用来当卫士了。有时吩咐给他们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就会用这个法子。不过,她所说的城主应当不是我,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确实像是同宗。我听说乱世之始,是源于一种名为‘脑联网’的事物。此物能让人与人心灵相通,再无隔阂。这技术应用之初,还需要用机械做媒介,人们才能彼此连接;后来不再依靠媒介,却不知为何搅乱了时空……”

林衍听得瞠目,问道:“人脑与时空有什么关联?”

穆嫣然道:“这……我也不大懂。”

女猎手却在一旁嘶声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这‘脑联网’搅乱的并不是时空,而是人的记忆。人忘却过往,又看不到未来,就以为时空也乱了。”

林衍闻言,登时想起老掌柜说的“参悟”之事,再细想时,又觉得毫无头绪。穆嫣然对林衍笑道:“你这人总是东拉西扯,我们都被你带远了。”又将眼风扫向女猎手,“你继续说,那位城主给你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

女猎手看看林衍,道:“记忆里只有那个人的容貌,然而它却彻底改变了我。我去巽国之前,竟然自己来到这间茶馆,问掌柜说:‘我同人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那段记忆里,有我无法理解的情感?’

“掌柜告诉我,他只懂人,不懂机械。但他认识一个巽国的钟表匠,算是个世外高人,或许能帮上忙。于是我在去巽国找人的途中,去了那个钟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里,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外有一颗枯死的杏树,树下一地羽毛。屋里空间极小,却有一张极大的工作台,四周摆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的零件,几乎连让人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我到那里的时候,工作台上只有一颗核桃大小的鸟头,钟表匠正在用凿子撬开它的头骨。他看见我,就停下手中活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制作一台西洋钟。

“他又问我为何来找他,我便告诉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钟表匠回答说,世间万物都有魂灵,只是各自被禁锢在躯壳里。通常而言,机械总会更愚笨,而动物天生便更有灵性。极偶尔地,会有一些生于乱世之前的机械,有异常聪明的头脑。钟表匠觉得,我应当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让我像人一样思考。

“我说,我不止希望像人一样思考,我还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柜,末了,找出一台尚未完成的座钟,他把时针调到整点,便有一只机械鸟从钟里跳出来,羽翼僵直,鸟喙大开,举动无比蠢笨。他摇了摇头,又用铜针取出工作台上那只鸟的脑,小心翼翼放进机械鸟的头中。

“把脑装进去之后,钟表匠触发了一个机关,那机械鸟忽然就展翅飞起来,左跳右跳,活脱脱是一只真正的鸟。

“我告诉他,是的,我想要成为人。然后他告诉我说,如果是这样,我需要给他找来一颗人脑。”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么会有这种疯子——看来,震国市集上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杀了他没错,但我没有伤害过其他人。这个身体的主人——”她伸出纤白的左手,“她是自愿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猎手道:“你从未出城一步,又怎会知道世间疾苦?外面有的是绝望的人,只要能挣脱苦楚,他们宁可放弃生命。况且,如今她与我合二为一,又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穆嫣然却不愿意听这些话,道:“你少来同我讲这些空道理。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猎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告诉钟表匠,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里,一边做他的助手,一边等待我要的脑。”

林衍听到此处,又恼火起来,讥讽道:“难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庄家买了一颗头,再去为他猎杀别的人?”

女猎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来告诉城主?”

穆嫣然责怪林衍道:“自打她进来,你就没说过有用的话,你还是不要说话了。”言辞虽十分不客气,神情却非常可爱。林衍愈发心乱如麻,也就没再张口。

女猎手却对林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要寻脑,自然应当到城里来,所以留在巽国,还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人,无法回城复命的缘故。然而两年后,我竟然在钟表匠的房子里见到了他。

“他带了一颗头来。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钟表匠的住所,也是人们在城中得到脑之后,读取脑中记忆的一个去处。

“然而钟表匠不肯帮他。钟表匠说,巽国难得稳定这么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读脑而参悟,致使时空逆转,一切重新开始。

“钟表匠建议他去震国,说那里也有人能让他读脑。”

林衍登时坐直了身子,“震国?”

女猎手道:“正是。所以等他离开那房子之后,我在沙漠里追上他,告诉他当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声道:“不要去震国。”

林衍道:“那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女猎手道:“原因我也不知道,他就这么离开了。但分别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后来钟表匠对我说,他不肯帮那个人读脑的真正原因,是从一开始他就不够坚定——他还没有想清楚,是应该赌上全部的记忆去追求参悟,还是留在当下的生活之中。”

她顿了顿。风又鼓**起来,吹得顶上那风扇嗡嗡作响,然而却并没有浮尘再飘进来了。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窗上的花枝纹样映在地上,像是变形的浮雕。女猎手继续说道:“尽管完成了任务,我还是在巽国多留了一天,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这名女子。”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挡住右脸,剩下的几乎就是一张人类的面孔。

女猎手道:“你也可以说,是我自愿把身体给了她。”

穆嫣然看了看时间,道:“你说了这么久,我们却还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副身体,以及你为什么要在震国杀人。”

女猎手说道:“就要有一个答案了。

“那女子来找钟表匠时,半边身子已动不了了,几乎是爬进屋门的。原本神色并不见卑微可怜,然而我才扶她坐下,她就对着钟表匠哭起来。她说她放弃一切,来巽国寻找那个男人。可他为了读脑,要离开病中的她,全不在意会忘记她。

“后来我与她融合,才知道,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让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来,“所以——这是情杀?你与那女子彼此融合,她也就成了你,然后你去了震国,为她复仇?”

女猎手看他许久,摇头苦笑,“你是这么想的?”

林衍咬牙切齿,恨恨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生活,总有许多原因。只有女人,会为了分手这样的事情,自己寻死觅活不算,还要害人性命!”

女猎手沉默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头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什么叫‘只有女人’,你这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啊。”说着竟亲自为林衍添了一杯茶,起身递给他,“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识的人,才会让你这样难过。但现在还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说这么多了,就让她说完吧。”

林衍喝了茶,气鼓鼓坐下。穆嫣然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抚,又立在旁侧。铜鸟抖抖翅膀,飞落在她肩头。它因一只脚要抓着宝石,只得单脚站着。半晌,女猎手才叹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当日的话。”

穆嫣然抬眼问道:“什么话?”

女猎手道:“那女子对钟表匠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开头那句,也听不出什么重点。终于她收了眼泪,说,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这一日起,她要抛弃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为人心动。

“然后,她指着我,说她要变成我,变成机械,真正的机械。”

穆嫣然唏嘘道:“虽然可怜,倒也是个法子。所以你们就各取所需,变成了这副模样?”

女猎手道:“那钟表匠说,让机械人变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让机械和生物互换身体,他从没有成功过。说着,他给我们看另一台座钟,里面的鸟只余骨架,便是他先前失败的尝试了。他说只能试试让我们合二为一,也顺带算是为女子治病。这时,又有人送了个垂死的病人来,说听闻钟表匠这有存储脑的法门,能让人的头颅活下去。钟表匠便把我们几人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

“然后钟表匠又问那垂死的病人,是否愿意在脑中多存一份爱?

“病人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于是钟表匠又继续问那女子,没有了爱与恨,人与机械也就差不多了——你还要变成机械吗?

“那女子毫不犹豫,说了声是。她说自己曾拥有世间一切,却仍觉得索然无味。她赌上一切,来追寻不一样的生活,可经历的这些美好与痛苦,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现在,她想要成为世界的旁观者,不再参与其中。”

穆嫣然颌首道:“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此人颇有气魄,确实与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抛弃了恨,所以不是情杀。”

林衍道:“她是在说谎。”

穆嫣然笑了笑,又对女猎手道:“你不要理会这小肚鸡肠的男人。如今看来,这钟表匠是成功了?”

女猎手道:“自然是成功了。只是他取脑之时,为了丢弃爱恨,扰乱了那女子的记忆,所以在我心里,总会觉得自己是机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爱恨没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猎手反驳道:“消亡?不,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极了,便去向钟表匠道谢。他正把那颗融合了爱恋的头颅放进匣子里,随后他就提笔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画了个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猎手道:“是连着头存起来的,确实是籽料。”

穆嫣然没有再问,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那边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到底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铜鸟飞跳到穆嫣然手肘上。她便顺势抬起手,对着窗口的光看那颗红宝石,见其大如黄豆,色泽更是浓如鸽血。她一边猜度这价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边又想到震国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让她明白,自己是这屋中唯一的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面。她便也不再多说,只略带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听着么?”

林衍不语。女猎手终于继续道:“虽说晚了两年,我也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完成了城主交给我的任务。所以钟表匠确定我的身体无碍后,我就回城复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却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无主。”

穆嫣然怔住,“你说什么?”

女猎手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重复道:“城中无主。”

穆嫣然沉下脸道:“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猎手却不答她的疑问,“我也觉得不应当。于是,便又来这茶馆里,问老掌柜,城里发生了什么。

“然而掌柜说,城中无主的消息恐怕已经泄露到城外。他听闻震国有人打通了各处关节,要将读脑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时空逆转,这天下最后的秩序也会消亡。他希望我能够去震国猎杀此人。

“我告诉他说,没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这样的事情。

“他听了这话,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这时他才认出我是谁。最后他说,你不再是机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

穆嫣然沉声道:“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在城中读脑?”

女猎手答道:“掌柜说,此人曾来过他的茶馆,坚称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须得涅槃重生,才能终结乱世,回归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猎手又道:“掌柜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此人是个老赌徒,应当是寻常赌脑已无法让他满足,才会妄想要进城参悟,并不是为了终结乱世。”

穆嫣然骂道:“自私!无耻!”

林衍道:“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人也没有犯罪。自私并不是罪,杀人才是罪!”

女猎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胁到城的安危,我必须阻止他。”

穆嫣然叹道:“的确。若是我在城中,应当会让你去杀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听信她的话?这些都是推测,是诛心之论——你们有什么证据?!”

女猎手淡淡道:“我去问他了。”

林衍疑道:“什么?”

女猎手道:“我去震国原本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劝他。我知道他在震国会住在哪里,毕竟我还有这女人的半边身体,和他们之间的一些记忆。

“我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见到了他。他已不认识我了。我说自己是城中卫士,他就问我是否能偷偷帮他打开城东通向震国的雷门。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城?他说,他有一样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许诺给我许多钱财。我假意应下,随即回城去找寻当年城主抓捕头颅猎手时收缴的凶器。再之后,就是震国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说完,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吹得花枝刮在窗棱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半晌,穆嫣然终于说道:“故事编得不错,但你还是要死。”

女猎手惨然一笑:“我说过,你不会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会信。林公子和你从震国先后进城,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谓的城中无主,也就是前几日,可那时我就在城里——你怎么说?”

女猎手怔了怔,竟被问得哑口无言。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为扯上庄家,我就没办法印证此事。他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专为等这两颗头。”说着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猎手时,语气愈发冰冷起来,“再说,怎么会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城来到这间茶馆呢?”

穆嫣然道:“当然!我可是城主。”

女猎手却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边面孔发红,另半边的铁皮之中,却隐隐透出机械内核飞速计算时才会有的呜呜声响,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说谎——若你说的也是真的,那么……”

正当此时,门又嘎吱吱打开了。是掌柜。几人都转过脸去看他。却见他拎了个红木匣子,垂头丧气,一步一颤走了进来,又抖着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间的台子上。

穆嫣然展颜道:“庄家果然利索。”

掌柜畏惧地看了一眼林衍,问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吗?”

穆嫣然道:“当然。”

掌柜无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顶上轻轻一拍,内里头颅真容终于露出来。穆嫣然去看时,恰恰对上死者圆瞪的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

林衍。

甚至看着年岁都相当。那头颅的面容因过于苍白,又有些浮肿,所以分辨不出到底与身边这人相差几岁。穆嫣然看看那头颅,又看看林衍,问:“你……有双胞胎兄弟?”

林衍只看了一眼,心里便难受至极,扭过脸去,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许是几日后的我,也或许是三五年后的我。”

穆嫣然不明所以,道:“这怎么可能?”

林衍不语。掌柜叹道:“城外诸国时空逆转之后,人确有可能在同一空间中遇见另一个时刻的自己。但此事并不常见,小娘子久在城中,难怪不知道。”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被害,才一路追进城来?”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须要查清楚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怜悯,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公道。”

她话音才落,西洋钟就敲了一点。鸟骨架探出来,发出轻柔的“布谷”低鸣。穆嫣然手臂上的铜鸟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展翅飞起,不想脚下一松,那红宝石骨碌碌掉在地上,正停在林衍身旁。铜鸟见状,扭身急转,直冲而下,谁知飞得太快,不及缓缓停下,竟一头撞在地上——碎了!一时间,铜皮铁板,齿轮指针,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腹,唯剩一只脚爪还算完整,在地上抓挠抽搐几下,终于捏住宝石,不再挣扎,算是吐出最后一口气。

掌柜眼睛一亮,忙走过去,要拾那鸟爪和宝石,忽听门外有人叫:“庄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么?”

【第三幕水坎】

Allegro con brio

(活泼的快板)

浓雾弥漫。

门敞开时,细白的雾气如同水流般在地面氤氲,另一边的窗子外面,却是明朗的湛蓝天空。来人缓步入内时,看着倒像是脚踏白云,面带金光,然而仍难掩其褴褛的衣衫,佝偻的腰背。林衍扭头去看,竟认出是早前送他来此地的车夫!掌柜先去作揖,道:“您怎么来早了?”另一边女猎手则脱口叫道:“钟表匠?”

掌柜举起那抓着宝石的鸟爪,道:“鸟跌在地上,碎了。”

车夫撇下嘴角,当场便落下泪来,“我可就这么一只了啊……”说着用破烂的袖子去拭泪,“这鸟的命,同我一样苦啊!”

穆嫣然全不明白这人唱的是哪一出,才还有些不快,便见他揩净泪水,又变脸似的挂上笑容,躬身问掌柜道:“如何,那山料可有人出价比我高?”

掌柜不答,冲着穆嫣然的方向努了努嘴。车夫这才瞧见她,先一怔道:“呀,您也在。”又垂下头,“敢问小姐……中意哪一颗脑?”

穆嫣然道:“我不会同你争山料。”

车夫长舒一口气,道:“可不是,山料哪入得了您的法眼?”说着喜滋滋走过去,绕着那颗水晶头颅左看右看。掌柜见状,对林衍道:“先生可还要出更高的价么?”

林衍本就不是为这事儿来的,如今自己的头摆在台子上,连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不愿意,只摆了摆手。掌柜便高声道:“那这笔交易就成了!”把鸟爪和宝石往口袋里一揣,又对车夫道,“我帮您包起来?”

车夫道:“嗯,包起来。”又对掌柜拱手,“多谢庄家。”

掌柜便把那匣子的四壁竖起,按下盖子。诸人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正是先前那机关又合上了,真真儿的严丝合缝。掌柜又利索地在匣子外面包了一层黑绸,用布料端头在顶上系出个提手,这才把木匣从台子上拿下来,捧到车夫手边。车夫笑着接过去,正要道谢,忽听女猎手问他:“你怎么会来赌脑?”

车夫像是才注意到她。抬起头,眼珠子却极快地在台子和几人脸上都扫了一圈,笑答:“嗨呀,我现在是穷,但该花的钱也不会含糊。”

女猎手正色道:“我是问,你自己有储存头颅的冰库,为什么还需要来城里赌脑?”

车夫含糊道:“早就没了啊……”

林衍冷哼一声,对女猎手道:“你还指望这车夫给你圆谎?”又对穆嫣然道,“穆姑娘,你先前既说过,头颅猎手是死罪,那便希望你能够言出必行。”

掌柜忙劝道:“先生这又是何必呢!”又对穆嫣然道,“小娘子还是不要妄言生杀,对自己的福气不好。”

穆嫣然迟疑道:“她说了谎,我们总要问出真话来,再处置也不迟。”

掌柜忙道:“这才是正理!”

林衍拍案道:“她怎会认罪?”

穆嫣然柔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想知道真正的缘由。”

掌柜终于也沉下脸,道:“你以为逼死她,你就安全了?你是低看了命运,还是高看了你自己?”

林衍肃然道:“我只是希望城主能匡扶正义!”

几人你来我往,声调越来越高。女猎手却仿佛事不关己,只静静看着车夫。车夫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把木匣放在身侧的凳子上,上前问道:“几位稍静静,稍静静。这女人我认识的。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几位如此忧心?”

诸人都停了话头,扭头看向他。穆嫣然问:“你认识?你怎么认识她的?”

车夫哈着腰说道:“我早前在巽国,是个钟表匠人。这女子还是机械人的时候,就在我那里帮忙。我们是有些交情的。这人脾气硬,但确实不大说谎。倘若她有什么不是,哎,我替她跟诸位赔罪,赔罪。”

说着,凑到每个人面前拱手作揖。林衍避开一步,根本不受他的礼。穆嫣然道:“你是说——她没有说谎?”

车夫道:“您这话问的,我哪知道她说了什么呀。”

穆嫣然道:“她确实说了一些在巽国的事情。”

车夫笑道:“您看这样行不行,要是她刚才的话里提过我,那您来问我,我答,您再看对得上对不上。”

穆嫣然想了想,颌首道:“也是个法子。”

林衍冷笑道:“这种漏洞百出的故事,你们还要再听一遍吗?”

穆嫣然横了林衍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浑话。林衍只得把自己一肚子火气都吞回到肚子里。穆嫣然坐下,轻轻抿了口茶,便问车夫:“你原先是个钟表匠?”

车夫道:“是学过点儿手艺。这屋里的钟,还有之前那鸟,会飞的那只——都是我做的。”

掌柜在一旁道:“确实是,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穆嫣然道:“手艺很不错啊。怎么又做起车夫了?”

车夫懊恼道:“好赌啊,都赌没了。庄家这屋子里好多摆设,还有他的冷库,以前都是我的。您看这儿——”他走了几步,去指籽料上面的金圈和字,“您信么,这字还是我写的呢!”又叹了口气,“人可真不能赌啊。”

穆嫣然道:“你说她是机械人,那她身上另外半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儿?”

车夫看看穆嫣然,踌躇道:“哎哟,这说来话就长了。”

穆嫣然冷冷道:“你要想让她活命,就说。”

车夫道:“是是是。她身上这姑娘吧,我也认识有些时日了,早年算是个富足人家的孩子。您也知道,这种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爱幻想。她总觉得吧,这世间有一些天上飘的大道理,人只要活着呢,就非得要搞清楚不可。您说这是不是挺可笑?”

车夫顿了顿,见没有人接话,便尴尬地挠了挠头,继续说道:“不瞒您说,我巽国那钟表铺子,早年其实也是个读脑的去处。我第一次见着这姑娘,是她拎了颗头找到我,说她要读那脑。”

车夫道:“可早了……大概是在我认识这机械人之前。她没跟您说?”

穆嫣然道:“没有。你接着说吧,你可帮她读脑了?”

车夫道:“我当时很犹豫,先劝她回家去,别让家人担心。她不听啊,特别执着,在我那儿等了三天,一天加一倍的价钱。我也是没办法了,就只好应下来了——”说着把两手一合,脸上露出十分无奈的表情。一旁掌柜摇头道:“你居然是为了钱做这件事儿,造孽啊!”

车夫哭丧着脸,“所以我不是遭报应了嘛,现在穷得连裤子都买不起……”他见穆嫣然仿佛有些不耐烦他的抱怨,忙咳嗽一声,转口说道:“其实吧,我也不大清楚那脑里有什么,可那姑娘读了那颗脑之后,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去找一个男的,给他做夫人。”说着指了指林衍,“哎哟,真巧——就是您。”

林衍原本背过身去,站在屋子一角。这一下,他却成了诸人的焦点,不得不回过头,开口道:“我之前认识你?”

车夫笑道:“可不是,咱们可打过不止一回交道了。您不记得了?”

林衍干巴巴回答道:“不记得。”

车夫叹了口气:“忘了也好,忘了也好。不过这么说来,我对您的了解,指不定比您对自己的了解还深呐!”他似是有些累了,先对穆嫣然笑了笑,才欠身坐在身边的长凳上,继续对林衍说道,“只不过,您和夫人之间的事,我并没有没亲眼见过。”

林衍道:“都未必有你说的这件事!”

车夫道:“有是一定有的……毕竟你们后来,又分头来找过我。”

穆嫣然闻言,略略有些好奇,“他们分头来找你?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道:“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当初那姑娘离开我那儿,去找林先生后不久,这机械卫士就来找我了。我一看,嘿,好家伙,难得见着一个有灵性的机械人,就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来了。我想要研究她,却研究不大明白。听说治世那些关于机械的秘术,都不会写在纸上,反而是记录在云上的——那我哪儿找去!如此胡乱混了两年,我越是整天看她,越觉得自己无能,正想寻个借口把她支走,偏巧这时候,林先生您来找我了。”

穆嫣然对林衍笑道:“如何,对上先前那段了吧?可见她还是说了些真话的。”

林衍道:“若是他们先串过词呢?不然——为什么这两人都是今天来?”

车夫道:“您这话问的!当然是因为今儿庄家开赌脑局啊,否则您怎么也在?”

林衍一时语塞。穆嫣然觉得他这生闷气的模样颇有趣,忍着笑对车夫道:“你继续说。他来是做什么的?”

车夫道:“林先生带了颗头来,可是我看都不想看。来找我读脑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比如早前那姑娘,她真有这个心,要变!谁都能从她身上看出那股子劲儿来!另一种,就是像林先生您当时那样,想要逃避现实的,浑身上下散发着绝望的失败者气息——哎,您可别生气啊,我不是说现在的您。

穆嫣然不由得看了看女猎手,叹道:“真是她啊。”

车夫也低叹:“可不是么?要说这命运真是不公平,那么水灵的姑娘,两年的工夫,回来半边身子都瘫了。这病的缘由我不清楚,然而说到底,她当初会跟了您,也应该是因为在我这里读了那颗头,事情算是因我而起。所以我当时就想,要帮她!可我只会修机器,不会治人的病啊。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法子,把她,和那个机械人拼凑在一起。”说着又指了指女猎手,“我本领有限,算不上太成功,就是这个样子了。”

掌柜道:“这世上也找不到比您本领更大的了。”

车夫忙摆手道:“您太抬举我了。”又转向林衍,“那姑娘身体既然好转,我也就没留她。谁知道,她这边走了,林先生您又回来找我,说是夫人不见了。我想人家模样也变了,又把您忘了,我也别多嘴了吧。于是就遂了您心愿,让您读了您带来的脑。如此,这些前尘旧事,也就都了无痕迹了。”

大约是人多的关系,屋里竟有些气闷。掌柜去开了一扇窗,舒爽而温柔的风卷进屋里,空气忽然变得清凉,让人的身心也轻快起来。唯独林衍依旧阴沉着脸。穆嫣然看向他,“怎么,这人的话里还有什么疏漏?”

林衍震惊地对上她的视线,“你听不出来?”

穆嫣然道:“有一两处,还是你先说说吧。”

林衍大步走到车夫面前,倒吓了他一跳,慌慌张张伸手抱住装山料的匣子,撇着嘴道:“我哪儿说的不对,您说就是了,别,别动手啊。”

林衍哪管他演成什么可怜样,说道:“你说的我都不信。我只问你一样,你为什么能讲出这些故事来?”

车夫眨眨眼,“啊?”

林衍道:“你刚刚说的故事里头,有两人先后在你的住处读脑。而人融合了脑,就会参悟。参悟之时,所在之国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所以,你为什么能够记得所有的事情?”

穆嫣然笑道:“我正想问这一条。”

车夫闻言,反倒收起畏缩的神气。松开手,把木匣放在一旁,又缓缓起身,对林衍道:“先生的问题很好回答,我以为赌脑之前,庄家会同您说的。”

掌柜忙道:“是我没同您二位说明白。我先前说,人融合脑之后,倘若有所参悟,时空就会逆转——但并不是所有人,读了脑都会参悟啊!不然还有什么好赌的呢?这乱世里每天都会死许多人,只要是颗头,拿回家去就行了!”

车夫道:“正是如此。这对夫妻虽分别读了脑,然而都没有参悟,只是各自多了些记忆,又丢了些记忆。再者,小姐身为城主,也应当知道,近几年巽国的时空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动**发生。”

穆嫣然道:“确实。”又问林衍,“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衍道:“如果我和那个姑娘没有参悟,那么你,一个老赌徒,怎么也没有参悟?你从前在巽国坐拥头颅冷库,如今却进城拉车,能输成这样子,恐怕也赌过好几次脑了。你方才说读了这些脑的人不一定参悟,但一定会改变记忆。所以你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穆嫣然颌首:“这一条更有道理。”

车夫看看林衍,一时竟撑不住面上的一团和气,垮下脸,飞快地说道:“没错,我是个老赌徒!可我赌来的脑,不是给自己用的——还有给你的呢!”

林衍瞠目道:“给我?”想了想,又问,“你是说巽国的那一颗头?是你——塞给我一个头,让我忘记我的妻子?”

车夫被他这问话气得直跳脚,喝道:“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给你那颗头——是在坎国!你在那里问我要的头!”

穆嫣然也被车夫绕晕了,问道:“林公子几时又去坎国了?你为什么会把赌来的脑送给他?”

车夫却不答。他背着手弓着腰走到门口,又绕回来,骂骂咧咧道:“我输光半生心血,就是为了给你找头,到头来得了这么句话!我图什么啊!”一口把杯中茶水牛饮而尽,坐下喘息几声,忽然那卑微的笑又挂到脸上来了。他先哈着腰对林衍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有些癔症,许久没发作,不是冲着您来的。”又对穆嫣然道:“方才可吓到小姐了?”

穆嫣然淡然道:“无妨。”

车夫从怀中掏出一条破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道:“咱们说到哪儿了?”

穆嫣然道:“坎国。”

车夫缓缓道:“对,就是坎国。这地方小姐您大概没去过,在城北边的湖里,人都住在船上。无根无基,漂浮不定……”他说着,又转向林衍,“有人从坎国辗转到巽国,给了我一笔钱财,说他家主人请我去那边,我也没想到会是林先生您。”

穆嫣然笑道:“又是他?”

车夫道:“可不是么?”又对林衍说,“您在坎国住的那艘船,简直同城主的宅子一样气派,甲板之上是亭台楼阁,还填了土做园子。我去的时候,红杏开了满园,透过厅堂的窗户看出去,就跟飘在火烧云里似的。您说,您在坎国成就了一番事业,但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当初读了脑,在我那小屋子里醒来,看见满屋的金属零件;又说,您因为不知道过去,所以看不到未来,眼前有再多的东西,都唯恐转瞬即逝,变为过眼云烟。这样的无明之苦,真是太可怕了。您试着用无尽的贪婪,来填补心中无底的痛苦,却始终觉得自己还是缺了点什么,想要补回来。

“偏巧我知道有颗头,能治您这心病。我回城之后,才听闻那头在庄家这里,就来同他讨。谁知这老鬼一听说是给您找头,就开出天价来。我最后那点儿家底,就是为着您这‘内心的安宁’,才败光的。”说着又摇了摇头,垂首坐在那山料侧旁,肩膀佝偻着,显得更疲惫了,“您要还觉得我在说谎,我也没办法证明自己。您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穆嫣然不等林衍开口,先道:“这次不用林公子问,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车夫道:“小姐请讲。”

穆嫣然道:“他既然在坎国那么富有,为何这赌脑的钱,又要你来出呢?”

车夫对她的疑问却十分有耐心,仔细回答道:“我原先以为那头早已遗失,所以并没有立刻答应林先生的请求,自然也就没有问他要定金。后来我进到城里,才从庄家这边得到消息。再返回坎国时,又到了旱季,许多水面干涸,航路都断了。我想着庄家开赌局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去找他定要误事,才不得不变卖家产。谁知还是不够,最后短的那一点儿,就只好进城来做车夫了。”

“所以,”穆嫣然双目炯炯,“你今日买的这山料,是要拿去给坎国的那一个‘林衍’?”

车夫闻言,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在木匣上,嗫嚅道:“这……这可未必。”

林衍道:“倘若坎国的事情是真的,我还真是要多谢你!可你上午遇见我的时候,为什么只是把我送到茶馆,没告诉我这些事儿?”

车夫答道:“您早上显然不认识我啊!您如果都不记得,我同您说又有什么用呢?”说着,接过掌柜递来的茶杯,喝了口水润喉咙,忽然又放下杯子,盯着林衍道,“照这么说,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您究竟是我认识的哪一个林衍?您是从巽国来,还是从坎国来?”

林衍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才答:“我从震国来。”

车夫“咦”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怪了……你为什么会去震国?”

穆嫣然对林衍道:“正是。今日可是从审你开的头,几件事儿也都同你有关。你不如说说看,为何会到震国去吧。”

矛头一下子转到林衍身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穆嫣然道:“姑娘还疑心我?”

穆嫣然浅笑道:“我方才说了,我年轻,却不糊涂。你总要说出来,我才好裁决。”

林衍道:“好,那我也不瞒诸位。我恐怕确实是读过脑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震国。直到现在,我都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

车夫问:“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林衍道:“不记得。”

车夫道:“那只能说是震国有人参悟,致使时空逆转。至于这读脑的人,却不一定是你。”

穆嫣然问:“为何会这样?如果人人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不该天下大乱吗?”

车夫在一旁解释道:“会小乱,不会大乱。世事变化之时,总有些人反应更快一些,从而占到别人的便宜。然而,即便记忆消失,每个人自己的格局并不会变,懦弱的依旧懦弱,懒惰的依旧懒惰。大多数人一旦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会安稳地留在那个壳子里,不愿意再离开了。”

穆嫣然道:“你这么说,这乱世倒更像是她所说的那样——”说着指了指女猎手,“被扰乱的是记忆,而不是时空了。”

掌柜闻言,笑道:“这记忆之说只是一家之言。我认识几位高人,都猜度这世间的时空也乱了。毕竟,倘若时间还如治世那般永远向前,那么人就不可能会遇见自己。”

穆嫣然“咦”了一声,想了想,又看向林衍,道:“对啊,你是怎么遇到自己的?”

林衍嘴角略微**了下,道:“我醒来没多久,他——就来找我了。”又背过身去,不肯看那台子上的头,许久才继续说道,“我初见此人,自然极为惊诧。他说自己名叫林衍,并说他就是几年后的我,因为他耳后多了一道读脑留下来的疤痕。”

掌柜忙绕到那头侧旁去看,又对穆嫣然点了点头。林衍继续说道:“他说他从坎国来到震国,是为了参悟。他融合第一颗头时,得到了许多无用的记忆,令他十分厌烦。然而,读第二颗头时,却感到心头有一种巨大的甜蜜,仿佛骤然理解了自己一生的使命。醒来之后,一切又恢复往常,唯一的区别是,他没有像震国其他的人那样忘却过去。”

车夫听完他这些话,接口道:“这确确实实是参悟了,可见致使震国时空逆转的人,是这一个林衍。”

林衍忙问道:“如果是参悟,为什么他会告诉我说,他在醒来之后,更清楚、更具体地感受到了痛苦?”

车夫道:“时空逆转之后,世人往往会更深地陷入眼前的琐事之中,愈发没有胆量超脱自我。而参悟的人,却因曾经饱尝‘得道’那一瞬间的甜美,反倒会对现实更为警惕,甚至觉得现实的世界并不真实。”

女猎手冷哼一声,“所以他就妄想要进城参悟!”

林衍道:“你又在胡诌!我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女猎手道:“是么?那么你后来有没有帮他做事?”

女猎手道:“你果然是同他一伙的!”

穆嫣然忙问:“你为他做了什么?”

林衍踌躇道:“他说,他有一批货物要送到城中,让我帮他打点从震国到雷门的各处关节……”

女猎手笑着对穆嫣然道:“现在,城主还觉得我在说谎么?”

林衍忙道:“穆姑娘!那货物我见到了,绝不是她所说的那件事物。此人是商人,有货物要从震国送回坎国,经过城中也是寻常的事情。”

女猎手嘎嘎怪笑道:“是么?那么证据呢?货物在哪里?”

林衍道:“我只负责打点送货的渠道,又不管他的货物,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你先杀了人,又要来栽赃我?真是岂有此理!”

穆嫣然见这两人开始打起嘴仗来,忙道:“先不谈这些。林公子,你继续说。”

林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怒火,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从雷门处回到震国市集,就见着他被人当街杀死,然后一路追着头的踪迹进了城,摸进这茶馆来,誓要为他讨个公道!”

他说完,诸人都许久没有开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忽而随着微风飘洒到屋里。林衍的那颗“头”,因在台子上摆得靠近窗户,竟有半边脸被雨打湿了。掌柜发觉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拖着步子去关上窗户,再回过头时,发觉所有人都盯着穆嫣然,等她开口。却听女猎手又道:“我,钟表匠,还有这姓林的,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故事。城主可听明白了?”

此时,穆嫣然端坐屋子正中,余下几人分立她的左右。这情形倒真像是一城之主要对案件做出裁决的样子了。穆嫣然十分镇定,不紧不慢道:“你们之中,有人在说谎。”

林衍忙道:“姑娘是明白人!这女人所说的‘城中无主’,是在挑战你身为‘完人’的威信啊!”

女猎手懒洋洋道:“林先生要往城里运的东西,是不是为了读脑?”

车夫叹道:“那死掉的林先生可是个老赌徒。人一旦开始赌,就很难停下来喽,而且通常,是会越赌越大的。”

掌柜道:“话虽如此,这些日子,城主确实一直是在城里的……”

女猎手愕然看向他:“什么?‘城中无主’这话,可是你说的。”

掌柜忙摆手道:“这句我真不记得。”

林衍哈哈一笑,道:“说谎的人总会露马脚。”

穆嫣然起身道:“够了!”几人都停下话头看向她。少女蹙着眉头道:“我不管谁在说谎,你——”她凌厉的目光扫向女猎手,“未得我命令,出城去杀人,这件事儿总是有的。”

女猎手挺直身子,略带轻蔑地看向她:“这就是你的结论?”

【第四幕地坤】

Allegro

(快板)

大雪纷飞。

两点整的“布谷”声响起时,屋中只有林衍一人。掌柜和车夫都随穆嫣然出去观刑。先头茶馆大门敞开的一刻,外面围了至少三十个机械人。这等阵势,倒让林衍一点都不想跟去看了。他只觉得精疲力竭,内心又无比安宁。他想,猎手已死,这下自己安全了。

趁着左右无人,他换上早前进来时的衣衫。果如老掌柜所言,不过是一时一刻的晴朗,就足以让湿掉的衣衫干透,只皮鞋还有些潮气,但也可以忍受。穆嫣然回来的时候,便见他一身笔挺的洋服,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果然人靠衣装。这样一打扮,倒显得沉稳了许多。”

林衍见她自刑场归来,却毫无惧色,忽而又忧心起来,勉强道:“多谢。”

穆嫣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收了笑,肃然道:“你不必担心城中法度,我既说了要那猎手死,她便一定会死。不过此人心性并不坏,我让庄家把她的脑存在水晶里,日后再寻有缘人送出去就是。”见他不语,又歪过头微微一笑,“难不成,你连我也信不过?”

林衍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这一个山料又会为谁所得呢?”他见外面雪景极美,便去开窗。探进屋的杏花枝条上,竟有许多艳红的花蕾,上面凝了一层雪白的冰霜,毛茸茸的,煞是可爱。他忙招呼穆嫣然:“快来看!”

穆嫣然还裹着外袍,所以倒不惧寒冷。没想走过去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还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侧旁的凳子。林衍忙凑过来,一手握住少女柔软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扶在她腰际。穆嫣然微微吃了一惊,仍笑道:“地上居然结冰了……是方才飘进来的雨吧。”说着站直了身子。林衍忙又松开手,心却怦怦直跳,胡乱道:“仿佛是层霜。”

两人各自站定,一时都没有开口。穆嫣然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不许你再进城——你不会怨我吧?”

林衍道:“我没能自证清白,所以你做出这个决定是正常的。我只是很伤感,恐怕今后再也无法见到你了。”

穆嫣然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啊,你不能再进城来了。”

林衍沉声道:“而你不能出城。”

穆嫣然黯然道:“确实。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她顿了顿,又道:“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朋友。”

林衍问道:“怎么会呢?”

穆嫣然道:“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都去别的国家了,就算偶尔回城里来,大多也把我忘记了。”

林衍唏嘘道:“所谓聚散无常,在城外的我们其实体会更深。人与人之间,今日还是相熟的,明日或许就彼此忘却,渐行渐远了。姑娘起码还知道自己曾经有朋友,而我,只能看到现在你在我身边。”

“是巽国。”

林衍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穆嫣然回过身,又看着林衍,蹙眉道:“巽国有人参悟——时空逆转了。”

林衍忙问:“所以你要做什么?”

穆嫣然稍稍抬了下手,那喜鹊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说道:“只是觉得有点巧。我们才在说巽国这些年都没什么风波,忽然就又变了。”她说着关上窗,回到房间中央,自顾自斟了茶,捧起杯子,似是在暖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林衍远远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就不想出城去看看吗?”

穆嫣然答道:“想啊。方才我一边听你们说话,一边在想——坎国水上的人家是什么样,巽国大漠中的小屋是什么样,还有震国……”她止住林衍,“你别说,让我来猜。震国的市集,一定很热闹,有很多很多人,对不对?”说完又十分失望,低叹道,“我真想去看看。”

林衍定定看着她,说道:“如果这些地方你我能够同去,该有多好。”

穆嫣然摇头道:“城主若不在城中,这里便会法度尽失,人人皆可在此作乱。”

林衍道:“我知道。但你从此却会失去自由——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穆嫣然微微一怔,本能地答道:“我不知道。”再细想时,竟愈发不甘心。那一点点不安分,仿佛燎原之火,从心底窜到四肢百骸。她抿了口茶定定神,转而问道:“所以你出城之后,会去哪里?”

林衍道:“应该不会回震国——大约是巽国吧。”

穆嫣然忽而掩口笑道:“去见你的妻子?”

林衍一怔,“我的妻子?”

穆嫣然浅笑:“巽国时空逆转,一切重新来过。你去了巽国,说不定就会遇见她呢。”

林衍断然回道:“我不信那个故事。”

穆嫣然道:“你一定信,不然你为何要去那儿?”

林衍想了想,才道:“就算……就算那故事是真的,我现在也不记得这女子,不知她究竟是在未来还是过去。所以我去巽国,也不会是为了她——”又略略放轻了声音,“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车夫的话。倘若能找到钟表匠的房子,我也算知道了自己是谁。”

穆嫣然闻言,却有些失望。她放下杯子,道:“你还是只想着你自己。”

穆嫣然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这就不必了,你还是别再进城,我怕你要在城中参悟。”

林衍道:“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想时常见你。”

穆嫣然微微一哂,道:“见了我又如何?”看了看那西洋钟,“不早了,你该走了。”

两人正说着,门又开了。外面雪早停了,独留下阴云密布,但天地间却是透亮的,一眼能望出去好远。掌柜裹着外面的寒气,拎了个黑绸裹着的匣子,拖着步子走进屋里。他看见穆嫣然,忙把匣子放下,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穆嫣然问:“事情都办好了?”

掌柜指了指那匣子,答道:“就是这个山料。”

穆嫣然颌首道:“很好。她后来可说什么了?”

掌柜看了看林衍,欲言又止。穆嫣然道:“你说就是。”

掌柜这才说道:“她对我说,她去震国杀那人,着实不值得。如今城中也没有了公道,不如让一切涅槃重生。若有来生,她一定要进城参悟,颠倒乾坤。”

穆嫣然嗤笑道:“痴心妄想。”说罢又看了看林衍,复对掌柜道,“林公子正要出城去呢。”

掌柜这才挤出一个笑来,“今儿还没怎么招待先生呢……让您空手而归,真是对不住。”

不等林衍答,穆嫣然先道:“怎么会空手?让他把他自己的头拿走。”说着,便指向台子上那颗被女猎手收来的头颅。其余二人闻言,都愕然无语。穆嫣然见他们不答话,便又问掌柜:“庄家是舍不得么?这算是不义之财吧?”

掌柜忙道:“怎么会舍不得?!本来就是林先生的头,理应让他带走——我这就去帮他包起来。”说完一通忙乱,从屋角翻出个匣子,把那头放入其中,再扣上机关,送到林衍面前。而林衍只要一见自己这颗头,便会方寸大乱,竟没有拒绝,迷迷糊糊接了过去,还道了声谢。掌柜一路将林衍引至门外,招呼车夫道:“送林公子去——”说着探头回来,看了看穆嫣然,见她比了个手势,才继续道,“去风门。”

这风门正是通向巽国的城门。车夫连声答应,把空鸟笼往车头上一挂,用袖子把椅面擦了擦,便请林衍上车。林衍把匣子往内里一放,松开手,才想起自己几乎挑明了问穆嫣然,她却毫无回应,简直无情之至。此时再往茶馆大门处看时,更连她人都没看到。再想到与她分别之时,连句“再会”也没有,一时又是失落,又是怨恨。天上的云渐渐散开了,又起了风,一时竟冷得刺骨了。车夫耐不住寒气,把手往袖子里一缩,再隔着袖口的布料握住车把,如此拉起车便走了。

掌柜见两人远去,才合上门。他回过身,一边搓手,一边对穆嫣然道:“这屋里也这么冷!可别冻着了小娘子。”就要去生火。穆嫣然倒不大在意,道:“冷不了多久的。”

掌柜挠了挠头,讪笑道:“这城都是您的,您只管看着给吧。”

穆嫣然道:“我总不能比车夫给的少。”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给掌柜,“此物我向来不离身,今日便给你了,连着方才给林公子的那颗头一起算,也没亏待了你。”

掌柜定睛一看,见那镯子通体碧绿,水头极佳,显然价值不菲,遂一边喜笑颜开,一边摆手道:“呀,这也太贵重了,我哪里敢收!”

穆嫣然只把镯子往桌上一放,道:“你收着就是了。林公子不知道你这家店的门道,我还能不知道么?每一颗头的来龙去脉,你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无非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你今日给我的这颗头,一定是千挑万选过才拿到我面前的,值这个价钱。”

掌柜闻言,却收起笑,不去拿那镯子,反而问道:“脑子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小娘子还得给我个评判的准则才是。不然我哪里敢收呢?”

穆嫣然道:“能让人参悟的,自然就是好了。”看了看他,又笑道,“我知道是要赌的。不然这样,若是我参悟了,这镯子就归你;若是没有,我再来问你要,换一样别的给你,如何?”

掌柜道:“小娘子这是拿我取乐呢。您又不能出城,根本不会去读脑,这镯子不就归我了么?”

穆嫣然莞尔笑道:“谁告诉你我不会读?不然我今日又为何要来赌脑?” 说着坐在长凳上,跷起脚道,“我说不出城,那是吓唬别人呢。我要出去,自然得是悄悄的,还能满世界宣扬么?”

掌柜惊道:“您要出去——城中岂不是没了主人?这,这不全乱套了?”

穆嫣然道:“早前的城主墨守成规,那是他们胆子小。方才你也听到了,这世界这么大,我为何要把自己困在这四方天里?再说,知晓世界的模样,不也应当是我身为城主的职责么?不过是出去一趟,几日工夫罢了,能有什么事情?”

掌柜颤声道:“当然有事情!只说那女猎手虽死了,但方才巽国时空逆转,却难说时间究竟退回哪一刻。倘若倒退得不久,正是她还在巽国的时候……”

穆嫣然恍然道:“就会有另一名女猎手——去震国追杀林衍?”

掌柜却没料到她往这里想了,怔了怔才道:“确实。”

穆嫣然起身道:“这林衍方才还一脸得意,以为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呢。”走了两步,愈发不安,“不行,我得去警告他。”就往门外走。

掌柜急急追过去,道:“小娘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却见穆嫣然打开门,吩咐近处的一个机械人:“你去巽国,找林衍,告诉他不要去震国。”

机械人微微一震,才答了声“是”。穆嫣然这边关上门,掌柜又跟着劝道:“小娘子万万不能这样冒险啊。您记得那女猎手说过的话么——城中无主!”

穆嫣然道:“我近来都在城中。这是她编的谎话。”她松了口气,又对掌柜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掌柜道:“您要是出城读了脑,指不定都会忘了自己是谁呢!哪里还能记得回来——咱们可不敢赌这么大啊!”

穆嫣然眼睛一亮,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赌。钱财不是赌,命运才是赌。”竟愈发兴奋起来,对掌柜道:“庄家当初选赌脑这行当,也是觉出这里面的趣味吧?看着他人因你而变,世界因你而陷入轮回,这种主宰命运的感觉,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呢?”

掌柜哭丧着脸道:“我能改变什么啊?!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穆嫣然道:“你不必自谦,也不必再劝我。我既已下定决心,就一定会去。如今这城中一潭死水,城外颠三倒四,这乱世的模样也不能更坏了。倒不如赌上一切,看看是否能有所改变。若我能参悟,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这世界回归治世!”她说着,走到籽料面前,深深看着那颗头,“而一切变革的源头,就是它了。”

掌柜道:“您——真的要读这颗脑?”

穆嫣然道:“对。”

掌柜几乎语无伦次,道:“可,可这个籽料,就是存了对林——”

他话未说完,门却嘎吱一声开了。车夫佝偻着肩膀,探进头来:“呀,您二位还在呢!”

掌柜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勇气,颓然道:“可不是么。您……把林先生送去风门了?”

车夫擦着汗走进屋内,道:“送去了,眼见他出的城。没想到跑一大圈回来,你们还在这里。”

穆嫣然道:“你腿脚确实快。林衍离开之前,可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车夫看了看她,又笑道,“小姐十分关心此人,难不成是喜欢他?”

穆嫣然一怔,蹙眉道:“怎么会?此人先亢后卑,满口仁义,却又贪婪无情,实在俗不可耐。只可惜了那张好面皮——城外的人都是他这样的?”

车夫搓手道:“不都是,但也确实不少。”看了一眼桌上的镯子,又道,“真不愧是咱们小姐,出手大方。”对掌柜挤了挤眼,“你这次可满意了吧?”

掌柜叹道:“我宁可不要这镯子。”

车夫讶然道:“当真?”

掌柜却不接他的话,问车夫道:“您回来做什么?”

车夫道:“我那山料还没拿呢。”说着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绸包着的匣子。穆嫣然见了,便对掌柜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来吧,我这就要走了。”

穆嫣然淡淡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车夫忙道:“自然是无关。然而……”侧旁掌柜咳嗽了一声,车夫却像是没听到,继续说道,“然而要说到读脑,我还是觉得最久远的那些技术更好。您知道吗?我巽国那屋子里藏了一本笔记,是早年人们还记得治世模样的时候,从云上读出来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说,我要是想读脑,就应当去你的钟表铺子?”

车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面有些人啊,说是有手艺,其实都是假的、骗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可就太危险了。”

穆嫣然颌首道:“从那女猎手身上,确实能看出你有几分真本领。”忽而又问,“你那笔记里,可说过云是什么样子的么?”

车夫一拍大腿,“哎哟,您可问到点儿上了!里面真写了!”

穆嫣然一下子有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车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云吧,不可见也不可触,偏偏藏了世间的一切知识。”

穆嫣然愈发感兴趣,“真的?怎么藏的?藏在哪里?”

车夫道:“说原先有两个云。头一个在天上,早年人们给它起名字,管它叫‘乾’,它是源于一种叫‘互联网’的技术,人们通过机械,就能在互联网上面交流,也能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到云里,让其他人去读。然而乱世之后,人们忘记了如何才能进入‘乾’,故而只知道这世间曾有个互联网,却不知如何读取其中的信息。这第二个云,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头,是‘脑联网’……”

穆嫣然惊道:“脑联网?我听人说过这个。”

车夫道:“您见多识广,我就不卖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说你说,我想听!”

车夫便继续说道:“这脑联网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脑相互联通,让人们不用语言就可以彼此沟通。‘坤’储存了人们所有的记忆,甚至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也在其中——他们消灭了无知,也消灭了孤独。人们进入这一个云之后,沟通理解再无障碍,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点头道:“这才是治世的气象。”

车夫却不认同她的话,说道:“您这话就错了。引起乱世的,就是这脑联网。”

穆嫣然问:“此话何解?”

车夫道:“‘坤’虽有种种好处,却让人们对自己真实世界里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认知障碍。他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拒绝承认某一个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使得许多老人和穷人都饿死街头——”

车夫道:“因为即便他们的肉体死去,精神却依然在‘坤’中活着,甚至可以去争夺那些年轻的身体。然而‘坤’再强大,也需要真实世界里的人类大脑,作为‘脑联网’成长更新的基础,如果人再这样大批死去,整个世界就都要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这些古人聪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没人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车夫道:“这问题出来的时候,人人都已是脑联网的一部分,早就难分彼此了。故而他们找到的解决之道,就是打断人们的记忆,让生活变成只有此刻的片段,不知过往,不辨未来,单单活在当下。”

穆嫣然怔怔重复道:“当下?”

车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处于脑联网之中,就会导致所有人的记忆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向他:“你是说,所谓参悟——就是一个人看清楚脑联网的整体,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两步,又道,“而时空逆转——就是这脑联网为了生存下去,而对人类个体采取的制约手段?”

车夫比了个大拇指,道:“您说的这两句,比那笔记上写的还要高明。”

另一边,掌柜终于把装着籽料的匣子扣上,对车夫没好气道:“你同小娘子说这些玄而又玄的鬼话,是要哄骗她去你巽国那破屋子里读脑么?”

车夫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国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国!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钱,我就能把自己的铺子赎回来喽。”

掌柜道:“你何必舍近求远?巽国刚刚才时空逆转,你直接去,你的铺子就还在那里呢。”

车夫笑道:“那儿只有一栋房子,哪容得下两个我?我不如在坎国拿了钱,去震国再开一家钟表铺吧。”

这边掌柜终于把籽料包好,又寻了一块黄绸,照着先前那样,在匣子外面裹了一层布。这才恭恭敬敬递给穆嫣然。穆嫣然接过去,险些没有拿稳,惊道:“这么重!”

掌柜道:“可不?这里面不只是一颗头——也是小娘子的未来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紧绸缎的端头,“未来不过是出城的一个方向罢了。我想明白了,不管这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来,我来选择,我也会对自己负责。”

掌柜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盘了起来。穆嫣然对二人略一施礼,说了声“告辞”,便拎着籽料走出屋去。只见门外晴空万里,竟连半片云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语道:“好兆头!”又钻进一架机械轿子里,携着众机械人浩浩****地走了。这一行人的履带铁足踏过之处,扬起些微的沙尘,就像是在天上拖了个模糊的影子。掌柜与车夫在门口远远看着,末了各自叹了一口气,又对视一眼。掌柜问车夫道:“你为什么叹气?”

掌柜把两只核桃捏在手心里,“什么头?”

车夫摇头道:“这籽料是我给你的,那匣子上的字还是我写的呢!——这里面,藏了她对林衍的爱恋!如果她不是去巽国读了这颗头,一切也未必会变成今天这样。你还说我为了钱作恶,你自己为了钱,又做了什么啊?”

掌柜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车夫一怔,才复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现在的模样,同当年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自然是一进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柜还不肯认,撇嘴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国的妻子——也就是女猎手身上那半个女人。她现在出城去巽国,不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了么?”

掌柜没想他大咧咧说了出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先用食指压在嘴唇上,摆了个“嘘”的口型,又到门口去看了看,这才走了一圈转回来,低声对车夫道:“这话是能说出来的?!”

车夫道:“你做得出来,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当初我帮她读脑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么?”

掌柜继续盘着那对核桃,悠悠道:“我怎么告诉她?你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也是到今日,才算把这因果看明白了。我现在告诉她,她既听不懂,也不会信啊!”

车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掌柜道:“您是高人,我向来都只有听您说话的份儿。”

车夫转过脸,“你要是讥讽我,我就不说了。”

掌柜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经跟您请教呢!”

车夫这才说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说了脑联网,时空向来是一体的,你就没再想想我们这座城么?”

掌柜疑道:“城?”

车夫道:“东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地方?这里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柜微微一凛,“你是说——这座城,其实就是——”

车夫却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缓缓走向大门,背着身子道:“你做了一辈子的庄家,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参悟,根本就不需要赌脑。”

大门开关之间,掌柜被外面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脸金光。待再暗下来时,他颇等了一会儿,才看清周遭的模样。如今这茶馆只余他一人,四下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西洋钟敲响了三点,鸟骨架探出来,白得瘆人。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走了几圈,视线终于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这是哪一个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把那黑绸拆开,里面锋骨毕露的“山料甲”字样,激得他汗毛倒竖——车夫拿错了!他拿走的,是女猎手的头!那个在死前要“颠倒乾坤”的人!掌柜再急慌慌出门去看时,哪里还能见到车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脚,根本追不上车夫,便无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

“颠倒乾坤,颠倒乾坤……”掌柜喃喃自语。所以没有人说谎——穆嫣然去巽国,读了藏有爱恋的籽料,嫁给了林衍。她病倒之后,被林衍抛弃,决心抛弃情感,与机械人融合,变成了女猎手。而她丢弃的爱,又被钟表匠存到了病人脑中,变成籽料。林衍得了机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国,却与穆嫣然擦肩而过,在巽国的钟表匠那里读了自己的头。他忘记过往一切,去了坎国经商。商人林衍得了车夫拿来的山料,从坎国一路摸到震国,在新的钟表铺里读了山料中的记忆,却阴差阳错继承了女猎手的遗愿,要找机会去城中参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猎手所杀!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外面忽而妖风四起,直吹得风扇呜呜哀鸣。天色骤暗,掌柜到窗边去看时,竟见太阳被个黑影遮住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金边。他活了一辈子,自以为在城中什么怪天气都见过,但这般奇景还是第一次见——“城中无主。”他低声道,这样的异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终究还是解开自己的桎梏,走出了这座围城。所以,如今只有一件事说不通了,这城里的时间,究竟是在何时乱了的?不然,女猎手早前为何能说出“城中无主”?

——谁,在城中参悟了?

背后,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掌柜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是一个机械人。它说:“先生好。”

掌柜道:“什么事?”

机械人说话极为缓慢,仿佛每一个字眼都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来找寻。它说:“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掌柜道:“说吧。”

机械人道:“我想知道,我与人类有什么区别?方才城主给我的记忆里,有一些情感,我无法理解。”

掌柜正心如乱麻,哪有心思回答他这问话,便道:“我只懂人,不懂机械。”

机械人苦恼道:“然而我想不通,先生得帮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柜实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车夫来,便笑道:“巽国有位世外高人,或许能解开你的疑惑。” 又告诉了它地址。机械人便道谢走了。

掌柜阖上门,收了笑。嘴角拎起一整日的皮肉,也终于如幕布般垂坠下来,堆在干瘦的两颊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坐下,再次陷入这一日层叠堆砌的话语迷宫中。当这故事再嵌套到世界的时空架构之中时,每一件事情都仿佛有了新的含义。然而,这些思虑对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不多时,他便昏沉起来,恍惚发觉房屋四壁往下坠落,屋顶掀开,风扇坠落,末了一切物质都沉入土中。地面变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惨白,他知道自己梦到了茶馆地下的冷库。面前的架子排排展开,无边无际,里面是难以计数的头颅——

不,这不是脑联网,而是头颅冷库。年迈的冷库看门人用大半辈子的闲暇时光,读了每一颗头的生平,仿佛这些头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后,科学家要用这些头来实验脑联网,而他却在临死前决定加入实验,同他们一起踏入这片广阔无边的云。

他变身为这乱世中的道标,为每一个迷途的人指路。他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去而复返。一切在冥冥中皆有定数,尚未开始的,其实早已结束。

——却又未必。

照那车夫的话说,城外就是真实的世界,满是鲜活的人。每一个生灵加入脑联网,都会带来新的变数。他想起穆嫣然离开时坚定的目光,那里面饱含孩童的无知和勇敢,以及无限的可能。或许时间在循环,或许因果有关联。然而今日之果只对应今日之因,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她踏出城门,会往何处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柜想到此处,释然一笑。他睁开眼睛,起身把水壶摆在炉子上,披了件马褂,缩到屋角,沉沉睡去。

东方乌云蔽日,应是雷震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