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祭司 (下)

THE PRIESTESS OF CELESTIALS 02.

宝树

Bao Shu

文明终将消散,

唯真理长存。

作者宝树,重度科幻综合征患者,民间哲学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义者,悲观主义的梦想家,最是沉迷与时间有关的故事。相信每个故事在无限时空中都是真实存在的,写作者只是通过心灵去探险,用笔或键盘去守护。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时间外史》等。

残卷之七·返乡

……登陆,我们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里。这里可以食用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在一条汇入大海的小溪边痛饮,狼吞虎咽着海边随处可见的海龟蛋和鱼虾。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又感到身上脏得无法忍受,于是穿着衣服跳进清溪,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

当我们从水中出来,看到对方,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我们身上仅存的褴褛衣袍在湿透之后紧紧贴在了身上。就这样,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胴体,宛如纯洁的月神伊希齐。

九·鹰瞳的脸变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害羞。我急忙转过头去,但满脑袋都是九·鹰瞳迷人的身段,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波涛起伏。不知过了多久,九·鹰瞳的声音在我背后幽幽响起:“鹿尾,你在想什么?”

“大、大人,”我好不容易才捡起一个话题,“你刚才说这里是你的故乡,是什么意思?”

“瓦里,”九·鹰瞳说,“那座城市叫瓦里,是我的父母之邦。所以你看,的确有别的大陆和城邦。我本该在这里终老一生,但一个远道而来的玛雅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当年,十六·龟壳的球体理论被十八·天鳄嘲讽得一文不值,也成了天象祭司间的笑柄。为了证明自己,十六·龟壳离开迦安,在崎岖艰险的南部雨林中跋涉了三个多月,好几次差点死在豹虎兽、鳄鱼或毒蜂之下,最后才抵达这片南方大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自己寻觅的南天极,也惊讶地发现这里有一些与玛雅完全不同的繁荣城邦,其中最大的一座建在海边的山巅上,称为瓦里。

瓦里人对外来者不太友善,何况十六·龟壳完全不通语言。很快他就被抓获,送到了国王面前,准备杀了献祭给太阳神。但国王看出他并不是一般的野蛮人,对他很感兴趣,遂把他留下了。后来,聪明的十六·龟壳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自称太阳神的祭司,还预言了一次日食,瓦里王越发尊敬他,把他供到了太阳神庙里。

虽然瓦里也有高大的巨石建筑和精美的黄金饰品,但掌握的天象知识还不到玛雅人的皮毛。他们唯一的观测对象就是太阳,他们将其视为统治天地的主神,称为“印蒂”,对其他天体都不感兴趣。但关于太阳,他们仅有的知识也不过是春分和秋分。他们甚至没有文字,而用绳结记事。十六·龟壳想要把玛雅天象学教授给当地人,让他们了解天体运行规律和日月食的原理,但本地的巫祝十分憎恨他的学问,认为他是亵渎太阳神的异端,威胁要杀死他。两年后,庇护他的老国王死了,十六·龟壳无处容身,只得再次跋涉千里回到迦安。

他并非一个人回去,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名叫齐卡·库斯科。

齐卡·库斯科是在太阳神庙服侍印蒂神的“贞女”,她从小就离开自己的部族,“嫁”给了太阳神。为了解太阳运行的基本法则,她和其他一批贞女奉王命跟着十六·龟壳学习天象历法,其他少女大都浅尝辄止,但奇卡却越学越深。十六·龟壳发现小奇卡不仅具有鹰一样的双眼,能看到星空的隐微细节,还拥有过人的智慧和对真理的渴求,玛雅天象学学得飞快。十六·龟壳认为留在太阳神庙只会埋没奇卡的才华,所以离开的时候,也带着她逃出瓦里,一同北返。这是疯狂之举,对瓦里人来说,诱拐服侍太阳神的贞女是绝对的死罪。

十六·龟壳侥幸成功,他不仅带着奇卡回到了迦安,给她起名为九·鹰瞳,还培养她成为玛雅世界的一代天象大师。但想不到十二年后,当年的太阳贞女又被命运送回了家乡。

“想不到我还能回到家乡。”九·鹰瞳陷入了回忆,“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不过几个哥哥应该还在老家的山谷里放牧,伯父应该还在宫廷里打造金器……我唯一的姐姐也是太阳神庙的贞女,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我受到株连。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后来我一直记挂着她……我要回去看她!”

“可是大人,”我忍不住说,“既然你是从太阳神庙逃走的,回到瓦里会不会有危险?”

九·鹰瞳嫣然一笑道:“我离开瓦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就算熟人也很难认出来。姐姐是我最亲的人,绝不会出卖我。我们明天进城看看吧。”

我们在海边的岩洞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九·鹰瞳有些咳嗽发热,一定是前一阵子在海上风吹日晒得了病,但她兴致很高,坚持要上路。瓦里人修建了从山上到海边的平整石路,石块间严丝合缝的程度连玛雅人都自愧不如。我赞叹不已,问这是谁修建的。

“据说是三百年前的开国先王修建了这些道路。这条还不算什么,最远的道路通向南方千里之外。小时候,我家门口就有一条路,蜿蜒进入山脉中部终年不化的雪山,当时特别好奇雪山里有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雪?雪就是……一种寒冷的水凝成的粉末,洁白无比……唉,真没办法跟你说明白……”九·鹰瞳兴致勃勃地说,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咬鹃鸟,和从前神秘严厉的她判若两人。现在的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显露出孩子一样的童真。也许这才是迦安魔女的本来面目。

“……我们家里养了很多羊驼……什么?你也不知道羊驼是什么?难怪,玛雅根本没有这种动物。它有点像鹿,但没有角,脖子很长,身上长着厚厚的一层卷毛,我们就把它们的毛纺织成衣服和裙子……对了,羊驼还是一种温顺听话的动物,小孩子可以骑着它,它也能够帮我们驮负重物上山。当我父亲放牧的时候,几百头雪白的羊驼,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

我正听得出神,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我发觉不对,向前望去,看到一具骸骨倒卧在前方的路上,骸骨的主人显然已经死了很久,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得尸骨不全了。它身上或许就穿着九·鹰瞳刚描绘过的羊驼毛衣,只是已经破烂不堪。

“怎么会这样?”九·鹰瞳皱起眉头,“按照国王的法令,沿途各部族有义务维持道路的清洁和治安。”

这时候我才想起一件蹊跷的事:从我们上路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人。我向前望去,前面有些破败的建筑,仍然看不到人影。九·鹰瞳也感到不对劲儿,她不再说话,而是默默攀登,身子看上去越发不支。我几次劝她休息,她都不听。沿途只看到寥寥几个人影,但看到我们以后,不是远远跑开,就是发出威胁的吼声,逼我们迅速离去。这里不像是任何有城邦和秩序存在的地方。

终于,出现了一个看上去无害的本地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黝黑少年,正背着一只筐在路边采摘野菜。看到我们,他有些吃惊,撒腿逃开了几步,九·鹰瞳忙用母语叫住他。他们隔空问答了几句,然后少年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同九·鹰瞳交谈起来。我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那少年咬牙切齿地重复一个词“提亚瓦纳科”,那是什么意思?九·鹰瞳的脸色也越发惨白。

“大人,怎么回事?”少年离开后,我问道。

“瓦里……瓦里……”九·鹰瞳晃了晃,眼看又要晕倒,我忙扶她坐在石阶上。她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瓦里完了。三年前,从南方高原的提亚瓦纳科来的强盗毁了它,那里的居民不是被杀,就是被……被掳走……”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我也没有再问,无论在哪片大陆上,战争和杀戮总是大同小异。

“……大人,”我过了一阵才想到现实的问题,“那我们还去吗?”

“要去。”九·鹰瞳挣扎着起身,“我姐姐也许还在那里,也许……我总要去看看的。”

日落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远望如梦幻般美丽的山城。瓦里的建筑全都由石头砌成,上面统一涂着白色的颜料,比五颜六色的玛雅城邦素雅得多,走在那里仿佛走在云中。但此时,整座城市显然已经历洗劫,也许还不止一次,空****的大道两旁都是破败的建筑,遍地都是骷髅和腐烂的尸体。行人寥寥无几,对这种场景我并不陌生,这正是穆都的现状,如今竟也发生在九·鹰瞳的故乡。

九·鹰瞳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在石头巷子间穿行,最后拐进了一个宽大的庭院。那个院子正对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庙宇,中心有一只立起来的巨大石轮,上面雕刻着类似人面的巨像,旁边的空地上刻着一圈圈工整的凹痕,上面还有许多小的石轮,似乎摆放得很有讲究。这里显然也经历过劫掠,地上还散落着很多陶器和玉器的碎片。

九·鹰瞳怔怔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两行泪水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潸然而下。我过了很久才敢开口:“大人,这里是……”

“太阳神庙……这是我曾住过好多年的太阳神庙……”九·鹰瞳木然说,“过去,这些庙宇顶上、还有太阳巨像上都覆盖着数不清的织锦、黄金和宝石,如今……如今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时,一位伛偻的老妇像老鼠一样从一座倾塌的建筑后露出头,打量着我们。我微微一惊,碰了一下九·鹰瞳的手肘,她才抬起头看到了那老妇。 最初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仿佛是遇到了熟人,发出惊喜的低呼:“瓦莎!”

她俩紧紧相拥,热烈地交谈起来。老妇一边说一边哭泣,九·鹰瞳却还保持着镇定。但最后,不知她说到了什么,九·鹰瞳晃了一下,晕倒在地。

我忙过去抱起她,在老妇的比画指引下,跟她一起将九·鹰瞳抬进了附近的一间石屋。我发现九·鹰瞳的额头烧得吓人,老妇熬了一种奇臭无比的汤药,让我撬开她的嘴,逼她喝下去,但直到第二天她才睁开眼睛,第三天才能正常说话。

九·鹰瞳告诉我,老妇名叫瓦莎,以前也是太阳神庙的贞女,照看过她们姐妹。瓦莎嬷嬷已经在神庙里待了六十多年,早已举目无亲,城破后也无处可去,只得留在这里。好在附近零星的居民里还有一些虔诚的信徒,偶尔会给她送一些生活补给。

瓦莎嬷嬷告诉了九·鹰瞳她姐姐的下落。不过在她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九·鹰瞳一直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了一句:“她死了。”但从她的悲愤中不难看出,她姐姐绝不会比我阿妈和小妹幸运多少。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转折点:我们的仇怨仍然存在,但如今她尝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似乎又已经复了仇。虽然仇恨本身牢不可解,但某种人类的共同情感在更深的地方将我们联系起来。

在瓦莎嬷嬷和我的照料下,九·鹰瞳终于退烧了,从死神的口中捡回了一条命。但姐姐的惨死对她的打击仍然没有消退。她经常长时间不说话,抱膝坐在太阳神庙的巨柱前,沉浸在甜蜜又辛酸的回忆中。

“鹿尾,”那天我端了一碗草药过去,她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以前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继续幽幽地说:“为了实现老师的遗愿,参透天象的奥秘,我用自己的天象知识帮助迦安征服了许多城邦,对迦安兵士的烧杀抢掠漠不关心。现在回想,我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惨剧,特别是在穆都……你恨我吗?”

“我恨……”我心一软,又改口,“我恨过你。”

“你现在不恨了吗?”

“我不知道。”我怅然道,“迦安和穆都的战争并非自你而起。远古有战争,未来还会有战争,也许这一切都是宿命。天上的日月诸星,它们的交错运行已经注定了人间所发生的一切。”

“你真的相信吗?”九·鹰瞳的声音里有种我从未听过的绝望,“我越研究天象学,就越肯定,天象与下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高高在上的诸神只是按照自身永恒的规律精确不移地往来穿梭,对下界的一切都毫不关心。甚至那些神是什么、叫什么,玛雅人和瓦里人也各有各的说法,不知道谁对谁错——也许都是错的。天象祭司们做的只是欺骗愚人,为世间的血腥与肮脏戴上神圣的冠冕。”

我很惊诧这些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虽然我自己也有过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此刻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大人,你掌握了诸天和星辰运行的奥秘,查明了大地的形状,这些成就足以傲视整个文明世界,就算是众神也会侧目。”

“呵呵……”九·鹰瞳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自欺欺人。对于诸天的奥秘,人类愚钝的灵魂只能了解其中最粗浅的一部分,连皮毛都算不上。天球为什么转动?游星为什么逆行?上界之雨何以发生?还有扫过星空的羽蛇从何而来,又消失到哪里去?这些我已经观察了很多年,但从未看明白。我的灵魂之眼短浅得如同鼠目,就算吃一百只通灵菇也看不透。”

我想告诉她,她的聪明才智已经胜过我百倍。但对天才绝伦的九·鹰瞳来说,胜过我这虫豸般的人又有何意义?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九·鹰瞳深深叹了一口气,突兀地说:“鹿尾,我不想回迦安了。”

我一惊:“大人?”

“我既不能解开星象的奥秘,也不想再为虎爪王的战争服务,那还当天象祭司干什么?”九·鹰瞳声音消沉,抚摸着身旁一块残缺的浮雕,“我就留在这里,留在我姐姐的遗骨旁边,和瓦莎嬷嬷住在一起吧。鹿尾,如果你想回迦安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回去的路线——”

我感到一阵恐慌。九·鹰瞳要留在这里,这怎么可以?!如果她走了,那么我一个人回迦安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让我继续为迦安人服务,或者去找大哥一起隐居起来?这样活下去的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发现一个荒谬的现实,经过了这许多年,我的人生已经和九·鹰瞳绑在了一起。无论是跟着她学习还是想要杀死她,都少不了她的存在,离开了她,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我甚至开始怀念过去那些爱恨交织的日子,哪怕在那时也有着凄楚的甜蜜。

那么,我能够追随九·鹰瞳,作为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留在这里吗?也许这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选择,也许我们可以……不,不可以!阿爸和阿妈、二哥和小妹,还有千千万万穆都人的亡魂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背弃他们,否则,我的灵魂永远无法平静。而九·鹰瞳也不会,这是让鹰隼过着火鸡的生活。

“你不能放弃天象学!”我脱口而出。

“什么?”她回头看我。

“大人,天象学就是你的生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点。是你带着我的灵魂在宇宙树的顶上高翔,也赋予我新生。那些凝望浩瀚星空的沉醉,那些探索古天象记录的惊喜,那些灵魂之眼中看到的奇景……你难道甘心离开这一切、离开最接近诸神的峰巅,甘心去当一个终日编织羊驼毛的农妇?”

九·鹰瞳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似的。

“那时候你会后悔的。”我接着说,“每一次你望见海上星空的时候,每一次你看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每一次流星掠过你头顶的时候,你都会后悔,后悔自己错过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后悔钻进了地下的洞穴而放弃了通往天空的道路。但是,你如果继续探索,哪怕最后你找不到答案,对宇宙万象的本质仍然一无所知,你也是死于飞翔,你的灵魂必将升入上界,成为滋养宇宙树的灵食,融入天体运行的大化中。”

九·鹰瞳久久不语,最后说:“可是我……我很彷徨,我不想再拿天象学去为虎爪王的战争野心服务了。我该怎么办?”

“大人,虎爪王很敬畏你。在他心目中,你能够和上界诸神通灵,你不愿意做的事,他不敢逼迫你。何况也没有太多的战争了,今天的玛雅列邦几乎都已臣服于迦安——即便还有战争,你也可以利用你的地位去影响虎爪王。”

九·鹰瞳又沉默不语。她起身,在寥落的庭院中踱步,我跟在她身后,瓦里太阳神的残缺巨像肃穆地凝视着我们。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说,“虎爪王的胜利能维持多久呢?也许迦安的命运会和瓦里一样。我还记得当年被选为贞女送进这座神庙的时候,太阳神的石像被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装饰起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堆放着鲜花,五大游星的石像上也镶嵌着美丽的宝石和碧玉,轨道上铺设着鲜艳的彩带,少女们穿着明丽的衣裳,载歌载舞……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堆石头……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老嬷嬷……”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有意岔开话题,“大人,你是说,那几个小石球就是五大游星?那些围绕着太阳神的凹痕槽就是它们的路径?”

“是的。”九·鹰瞳说,“我们瓦里人非常崇拜太阳,有一个荒唐的神话说,五颗游星是太阳的五个儿子,它们围绕着太阳舞蹈,所以建造了这样一组模拟星体的神像。”

“难道瓦里人连游星围绕地球运动的会合周期都不知道?”我问,这是玛雅天象学最基本的常识。

“不知道。瓦里几乎没有什么天象学,一切都是神话想象。他们主观地认为太阳最为伟大,所以一切都围绕着它运转,尽管随便往天上看一看就知道,众星都是绕着大地——”

她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半张着嘴,瞪视着瓦里太阳神那漠然的巨脸,神色非常诡异。然后她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好像在竭力捕捉一个飘忽不定的念头。

“大人,你——”

九·鹰瞳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不要打扰她。这是她平常思考时惯有的姿态,我乖乖地闭嘴了。

她开始绕着太阳神像踱步,一圈又一圈,仿佛也变成了一颗游星,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我预感到,那将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九·鹰瞳终于结束了踱步,向我走来。

“我们要回迦安去。”她说,语气中不容任何商量,“马上。”

“啊?为什么忽然——”

“我有一个新的想法,”九·鹰瞳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可能是一个荒诞的念头,但是……我需要天象记录进行研究。”

看到以前的九·鹰瞳又回来了,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是的,大人。”

“你说的很对,鹿尾。”我看到九·鹰瞳的眼神中再次燃起热情的火焰,“自从离开瓦里追随老师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经注定,我早已没有了故乡,群星才是我的故乡。”

残卷之八·彷徨

……一路沿着海岸线北返,这样既可以避开危险的丛林地带,也方便找到果腹的食物。自然,这条漫长崎岖的道路仍然是危险丛生,时而被悬崖隔断去路,时而又被食人部落追赶。但一天天过去,北极星重新在地平线上升起,越来越高。终于,两个月后,我们又一次见到了矗立天际的玛雅金字塔。

这回我们小心地绕过科潘人的领地,找到了迦安人驻扎在附近的兵营,当地的将领正是以前释放大哥的那位。他发现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和她的助手居然像野人一样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惊喜万分,忙为我们换上新的衣服,送上可口的食物,然后派人把我们护送回了迦安。

这次南行,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失踪,其他许多祭司也魂归下界,迦安人在星象占筮方面立刻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无法再掌握开战的吉利时机,很多敌对势力听到风声正蠢蠢欲动。如今,九·鹰瞳居然安然归来,对虎爪王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询问事情的来由,我们并不想报复十五·毒娃,但在虎爪王的盘问下终究难以隐瞒真相。四十天后,迦安军捣毁了科潘,十五·毒蛙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十七个儿孙一起被送到了虎爪王的御座前。

随着科潘的覆灭,虎爪王已经基本统一了玛雅列邦,但他又发现了新的威胁。近年来,一个绰号“北风之牙”的托尔特克酋长统一了托尔特克各部,并在西北袭扰玛雅的边境。虎爪王打算给托尔特克人一个教训,将迦安的霸权拓展到北方河谷地带。他要九·鹰瞳为他选定开战的吉日。九·鹰瞳却对这样的事越来越抵触,她告诉虎爪王,之前的星象理论不够精确,自己正在为他进行一项天象学中最为重要的探索,如果能够成功,整个宇宙都会尽在掌握,虎爪王将建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功业,胜过征服整个世界。虎爪王将信将疑,但由于一直对她敬畏有加,只好放任她去研究。

九·鹰瞳也的确在废寝忘食地工作。白天,她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树皮或鹿皮纸档案中;夜里,仰头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什么。为了能用心眼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她不知服用过多少次通灵菇,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虽然我一直在帮助她整理各种资料,对第十纪元以来的星象变动了如指掌,但我还是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问她也不回答,只说还没有完全确定。

但有一次,她却主动说了。

“太阳!”她放下芦苇笔,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叹道,“这就是这个宇宙最根本的奥秘!多么反讽啊,玛雅人研究了上千年的天象却始终没有猜透,而对天象学一窍不通的瓦里人居然歪打正着。”

“大人,你是说五大游星真的是绕着太阳转动的?可它们看上去明明是围绕大地转动的呀!”

“一般认为,它们随着天球运转一起围绕大地转动,同时自身又有围绕大地运动的路径,在星空间时进时退,复杂繁乱得好像解不开的线团,每一个天象祭司都只能硬背下来。虽然我们对于游星的运行路径已经掌握到很精确的地步,但这背后似乎始终有某种更基本的东西难以参透。我的老师当年猜测,它们在进行一种大圆套小圆的运动,但也不能解决问题,老师临终时告诉我,他的猜测大概无法成立,嘱咐我要找到正确的方向,可我一直也没有进展。

“但如果游星都是围绕着太阳转动,而太阳又围绕大地转动,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比如,玛雅人奉为神圣数字的游星会合周期,就是它们围绕太阳转动的周期和太阳围绕大地转动的周期——也就是一个哈布年——的倒数之差的倒数……”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感觉这可能是正确的,“大人,那你能够用灵魂之眼看到游星的真实运动吗?”

“很难,灵魂之眼的视角必须在大地和太阳之间跳跃,甚至假设自己从太阳的角度来观看群星。我练习了很多次,才刚刚看出一些端倪,仿佛是站在湿雾弥漫的沼泽中,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不过,我也看到了一些从前完全没见过的景象,似乎……”

九·鹰瞳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顾虑。但在我好奇的目光下还是说了:“也许围绕太阳运动的不只是五大游星,还有……羽蛇。”

“羽蛇?”

“羽蛇。”九·鹰瞳见我不明白,继续解释道,“羽蛇神库库尔坎,虽然据说有许许多多千变万化的形态和化身,但我想就其天象学的本体来说,它还是一类天体,就像游星一样。”

我惊讶极了,“库库尔坎不是只有一个吗?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

“并非如此。”九·鹰瞳起身,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因为神话的缘故,玛雅人总认为羽蛇是一位大神,其本体是如太阳、月亮一样独一无二的天体。它有时候隔一两年就出来一次,有时候又几十年不见踪影;有时候小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又巨大得横贯天空,每一次出现、移动和隐没都代表不同的吉凶……这个根深蒂固的错觉阻碍了玛雅人认清羽蛇的本来面目,甚至包括我睿智的老师……但当我站在太阳的角度用灵魂之眼观看时,发现各种羽蛇来来去去,都像游星一样围绕着太阳,它们运行的周期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而且彼此差别很大。只是因为它们很少同时出现,才会被当成是同一个天体、同一位神。”

我瞠目结舌。羽蛇不止一个,这相当于说每天出来的太阳都全然不同,这怎么可能呢?但九·鹰瞳言之凿凿,也由不得我不信。

“那么,”我想了想问,“究竟有多少羽蛇存在?”

“具体很难说,但直觉上至少有数十,也许数百。”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多!”

“也许更多,也许像天上的定星一样多,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太少了。”

“大人,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不同的羽蛇就会像不同的游星那样,在星空间有不同的路径。但同一个羽蛇,即使在相隔数百年后出现,也会有相同的路径,应该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吧?”

“应该是这样,但没有那么简单,既然羽蛇的出现是朝拜太阳,那么还要加上太阳运动的因素……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找到了四组相似的羽蛇记录,间隔的时间长度也很近似。但是,由于迦安的天象记录还不到一个纪元的时间,早期记录又过于简略,所以还不能完全确定。”

“可惜穆都的记录已经被毁灭了。”我也感到遗憾,“其他城邦大概还不如迦安,也许整个玛雅地区都没有可以用来印证的记录了。”

九·鹰瞳叹息了一声,“根据那几组记录,相应羽蛇的回归最快也得在二十年后,而且光误差就有两三年,实在很难验证。这个问题目前没法解决,我们还是先回到游星上吧。鹿尾,我需要你用灵魂之眼帮我审视一下,看能不能发现游星围绕太阳运动的景象。”

我又和九·鹰瞳讨论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自己的简陋住所。满心装着九·鹰瞳揭示的宇宙奇景,心神恍惚,我对周围的一切也就没怎么留意。推开陋室的门,才发现好几个陌生人站在门后,我吓了一跳,向后闪跃,要掏出匕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小弟,是我!”

我在低垂的头巾下认出了大哥十·鹿角,顿时又惊又喜,“大哥,你怎么回迦安了!”自从上次把他送到前往东方半岛的商队,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他了。现在他看上去健壮了很多,恢复了不少以前的生气。

“当然是来看你了!”大哥用力地拥抱了我。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另外几个陌生人深感奇怪,他们是谁?大哥的同伴?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从房间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是面熟。过了一会儿,我才猛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十……十八·天鳄?!”

“你好,鹿尾。”前穆都的天象大祭司点头,“鹿角劝我不要来,不过我想还是应该来亲自见你一趟。”

“羽蛇神庇佑,”大哥拍着我的肩膀,“天鳄大人在战火中幸免于难,蜥蜴火王的幼子十四·火树王子也逃出生天。不甘为奴的穆都好汉在东南雨林中集结,刚刚被摧毁家园的科潘人打算加入我们,托尔特克王的使者也在和我们秘密接洽,这回迦安的星辰终于要陨落了!”

“你们要反叛迦安?”

“混账话,什么叫反叛!”另一个武士喝道,“推翻迦安,重振穆都,乃是羽蛇神的意志!”

“不要无礼!”十八·天鳄斥责他,“鹿尾只是潜伏在迦安人中太久,但他对穆都的忠心无可置疑,他身上流着穆都人的血,是我们最勇敢忠诚的朋友。”

我苦笑一下,“天鳄大人,那我能做什么?”

“当然是杀死那个迦安的魔女。”大哥殷勤地拉着我坐在草席上说,“我们听说她死在了科潘的深山里,想不到又回到迦安来了。她的邪恶力量是穆都复兴最大的障碍,许多城邦因为她的存在而畏首畏尾,她必须被除掉!”

“我……”事到如今,我已不是昔日的我,“大哥,我……很难下手……”

“我知道这很难,”大哥误解了我的意思,“但你应该能找到恰当的机会。放心,我们不是要牺牲你,天鳄大人的计划是让你诱出她,由我们的武士干掉她。到时候你说不定就能成为迦安的天象大祭司,这对我们更加有利。”

我摇头说:“大哥,九·鹰瞳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天象学研究,可能会改变我们对整个宇宙的认识,这时候我不能……”

“你在胡说什么!”大哥很不高兴,“什么见鬼的研究!你这么卖力为她做事,还记得我们家的血海深仇吗?”

“鹿角,让他说完。”十八·天鳄却慈和地道,“我也有兴趣知道,迦安的天象大祭司究竟在钻研什么。”

我告诉了他九·鹰瞳对太阳、游星和羽蛇的研究。因为十八·天鳄也是天象学大家,我没有含糊其词,而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哥等人如听天书,不知所云,十八·天鳄却认真地听完了,我以为他会否定九·鹰瞳的理论,但他却神色郑重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他说,“这是可以改变整个玛雅天象学的大事,我们不能阻碍,相反应该帮助她。”

“大人!”大哥等人不满地抗议。

十八·天鳄示意他们安静,“羽蛇是穆都的守护神,穆都人的一切成败都依赖于对羽蛇的祭祀。上一次战败的原因也在这里。现在还有很多穆都人认为,羽蛇已经被宇宙深渊吞噬了,一直垂头丧气。如果能够预测出羽蛇回归的日期,那么我们在羽蛇的光耀下发动进攻,会比增添十万大军还要有用!但如果没有预测,即便碰巧遇到羽蛇回归,也可能来不及起事,或者反而引起慌乱,重蹈上次的覆辙。”

“可是刚才鹿尾也说了,她的研究困难重重,也许再过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发现什么,难道要让穆都人等上几十年吗?”大哥问道。

“所以我们应该帮助她。”十八·天鳄道。

“怎么帮?”我也越来越好奇了,难道天鳄想要辅佐九·鹰瞳进行研究?

十八·天鳄老谋深算地笑了,老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那个魔女指责我焚毁了穆都从特奥蒂华坎得来的千年天象记录,不错,确有其事。但她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让它们落到迦安手里,但也并没有毁掉这些记录。”

“您的意思是……”我琢磨了一下,“那些记录还有其他抄本?”

“没有其他抄本,”十八·天鳄摇头道,“但还有原本。原本一直藏在特奥蒂华坎的羽蛇金字塔里,三百年前的穆都祭司只是抄录了一份带回穆都而已。”

“可是九·鹰瞳说,她曾经几次派人去特奥蒂华坎搜寻,但一无所获。”

“特奥蒂华坎最核心的机密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找到。当年我也是查找一份古天象记录,才偶然在王室档案中有意外的发现,那是在一间密室里,搬开一块大石头才能进去。每年秋分春分的正午,阳光的投射会在羽蛇金字塔上形成一条巨蛇的影子,宛如羽蛇来到人间。而密室的入口,就在蛇头和蛇尾中间的位置……”

十八·天鳄详细地告诉了我进入密室的方法,我又惊又喜。但他忽然面色一沉说:“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了穆都,在九·鹰瞳预测出羽蛇回归的日期后,你必须除掉她。如果我们的计划被迦安人知晓,那一切就都白费了。你明白吗?”

“我……”我努力让自己点点头,“当然,我明白。”

“鹿尾,”大哥也阴沉地说,“不要忘记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记住,她们的肉体被玷污,灵魂至今还在下界的黑暗中哭泣。”

这话让我的胸膛仿佛被豹虎兽的利爪剖开,心脏也被切成了两半。众神啊!一个人的心怎能分成两半,还能在这世间喘气呢?

残卷之九·发现

……和我坐在两顶步辇上,分别被八名兵士抬着进入亡灵大道。虽然前后左右有两千人之多,但我仍然感觉极其渺小,比起穆都或迦安来,这座古城宽广得如同海洋,两旁的金字塔像海上起伏的波涛。无数的石柱和庙宇隐没于郁郁葱葱的龙舌兰和仙人掌之间,各个角落里,数不清的神灵与怪兽雕像瞪视着我们这批外来者,像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对我们的打扰深感厌恶。

特奥蒂华坎,据说是众神创造世界的地方,也是文明世界最古老的城邦。在玛雅诸城邦还处在蛮荒时代时,它已经雄起于西北高原,历经不知多少次兴起和衰落。如今它虽然已是无人居住的空城,但仍巍然屹立。最近二三百年来,每一次玛雅城邦的称霸,都以夺得特奥蒂华坎为荣。如今这里当然属于迦安,但西北的托尔特克蛮族近年日益壮大,“北风之牙”野心勃勃,对特奥蒂华坎虎视眈眈,去年迦安军才艰难地打退了托尔特克人的一次进攻。

所以这一次特奥蒂华坎之行,虎爪王有鉴于上次在科潘的教训,特意派遣了一支两千人的大军护送九·鹰瞳和我。附近的迦安驻军和同盟部族还有万人之多,任何人都无法再突施奇袭。但我却心中惴惴,我对九·鹰瞳说,我是从一个北方商人那里辗转听说特奥蒂华坎还有一间藏有天象记录的密室,表示可以先去查找一下,她却坚持非亲自来不可。如此劳师动众,如果什么都没找到,我这欺罔之罪足以砍一百次头。我只希望十八·天鳄没有骗我。

“大人,那个商人说春分和秋分正午时的羽蛇之影才会指向密室入口的位置。可是现在秋分早已过去,离春分还早,这怎么能看出来?”我忍不住提醒她。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提这样的问题。”九·鹰瞳斥道,眉眼间却带着笑意,“太阳春分和秋分正午时的位置高低,在金字塔间造成的光影长短,我都看到了,不是用这双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是用灵魂之眼。”

她说着又往上走了几步,指着一块看上去毫无异状的石头说:“没错了,应该在这里。”

两个兵士上前去撬那石块,但石头似乎与金字塔融为一体,怎么撬都纹丝不动。我不禁有些怀疑她的判断。九·鹰瞳又叫来了两个兵士,四个人一起用力,石头开始缓慢地挪动。果然九·鹰瞳又对了,巨石后渐渐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洞口,一股陈腐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打鼓般地狂跳起来。

待腐败的气味散去,九·鹰瞳就要进入密道,我拉住她,说最好让几个兵士先下去探探。于是,我们派了两个小卒下去,他们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说密道通向地下深处,是一间很大的石室,里面有许多壁画,似乎并没有什么机关陷阱。

于是,我和九·鹰瞳打着火把钻进黑洞洞的甬道。这条通道斜斜向下,只能容一个人弯腰进去,非常难行,我们至少下行了几百步,才到达小兵说的石室。虽然已经听他们描述过,但见到的情景还是让人难以置信:这并非一间小小的密室,而是一座宏伟的圆形大厅,方圆有上百步,高高拱起的穹顶上描绘着世界树和数百个星座的图案,宛如一个微型的地下宇宙。

穹顶和墙壁的连接处,一条活灵活现的羽蛇围成一个圈,正好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羽蛇下是连在一起的壁画长卷,画的都是一些神话的场景,远古神们巨大狰狞的头和身躯在火光中闪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在壁画的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字符小如蚂蚁,这里写下的内容少说也超过一百卷书。其中的很多字符我都不认识,应该是特奥蒂华坎人的古文,还好表示时间和天体的词汇跟玛雅文大致相同——我想玛雅文本身就传承自他们——这让我明白,铭文的内容正是我们苦苦寻觅的古天象记录。

“原来如此……”九·鹰瞳却看得懂更多的文字,喃喃道。

“那上面说什么,大人?”

“这里说,特奥蒂华坎并不是历史上最古老的城邦,它始建于一千五百年前,但在这之前,有一个叫作奥尔梅克的民族已经兴盛了千年以上。奥尔梅克人衰落之后,特奥蒂华坎继承了他们的文明,也抄录了他们的天象记录,这意味着我们有了将近两千五百年的天象记录!这是比任何宝藏都重要的财富……”

我们聚精会神地读着这些珍贵的壁书,却渐渐感觉呼吸不畅,越来越喘不过气。原来有十几个兵士跟着我们下来,手执火把好奇地东看西看,这里的空气和外界流通不易,这么多人跟进来很快就让人难以呼吸。九·鹰瞳便令他们出去,只留下我们二人,才好过一些。

此后几天,我们基本都待在这间地下大厅里,中间甚至很少上去,只是让人送来食物、睡垫等日用物品。因为这次要研究羽蛇这种诸多禁忌的天象,所以九·鹰瞳审慎地没有带其他天象祭司来。本以为按一般铭文的规格,我们二人花几天时间已能抄录下主要内容,但现在看来,就算待上大半年也未必能抄完。而那些兵士虽然人数众多,却根本不会写字。所以我们不得不改变主意,一边将这些壁书中和羽蛇相关的内容挑出来就地研究,一边派人送信给虎爪王,请求他再加派二十名书吏——等他们一来,就可以将这些文献仔细抄录完成后带回迦安,不用留在特奥蒂华坎了。

事实上,仅羽蛇有关的记录就已经有近千条之多。早期几百年的记录比较简略,大约出自奥尔梅克人的手笔。但最近一千多年来,羽蛇每次出现的精确日期、时辰、方位、大小、亮度和移动的速度、消失的时间都有详细的记载,一个天象祭司完全可以用灵魂之眼复现千百年前的场景,直观其中的奥秘。

自远古天地开辟以来,可怖的羽蛇一次次扫过上界的天空,来无影,去无踪。一代代天象祭司敬畏地凝望着它,记录下它的消息,历经帝王的兴废、城邦的盛衰,从一个文明到另一个文明,把这些神秘天象的信息传递给后世的人类,今天我们才有幸读到了它。我们能够破解它的奥秘吗?抑或也不过是无限世代中的一环,这个谜只能留给未来的人类去破解?

不,这崇高的使命属于我们,我们要向后世证明,我们的文明不只是战争杀戮,也能够拥有可以匹敌神明的学问。我们一遍遍细读和揣摩这上千条记载,直到熟记如流。在又一次通览了相关记载后,九·鹰瞳打开了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两个小小的陶瓶。“这是通灵菇和七种珍贵草药合成的药汁,”她告诉我,“比一般蘑菇的效力要强大十倍,也许它能帮我们揭开人类智慧还无法理解的奥秘。”

我们同时喝下了药汁,感到一股火焰从口腔燃烧到胃里。我们默默地等待了一阵子,紧张感渐渐消失了。我们并排躺倒在地上,等待着天启时刻的降临。

太阳仍然在围绕着我们东升西落,但九·鹰瞳带我径直飞向它。我明白她的用意:如果羽蛇的游走总是围绕着太阳,那么以太阳为中心就会看得更明白。我们默契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暂时忽略大地,以太阳为中心来观看宇宙。果然,当太阳被放置到宇宙中心之后,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排成森严的阵列,围绕着太阳转动,就像在瓦里的太阳神庙中所见。另外似乎还有一颗不反光的暗星混在这些游星之间,宛如幽灵般穿行。我感到有些奇怪,这颗幽灵一样的星体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未见过?

我正待细看,却被另外一番景象吸引了全部注意。

如同被太阳的温暖和热力所吸引,一条羽蛇自遥远的空间显现,穿过星空游向太阳,绕过它半周后又迅速游去。我从方位认出来,这就是九·鹰瞳最早发现的那条羽蛇。它虽然离去了,但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清晰尾迹,像一个椭圆环套住了太阳。第二条羽蛇出现了,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太阳,留下了另一条尾迹……很快,在我们的头顶、脚下和身后,一条条羽蛇出现又离去,它们跨越无限空间而来,只为围绕太阳进行一场壮丽的朝圣之舞。

宇宙宏大深远,时光缈远无涯。我们何等幸运,能目睹这神灵才能欣赏的至高之美!

我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何时,我和九·鹰瞳已经紧紧相拥,感受彼此心跳的剧烈。我在极度的迷幻谵妄中,找到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并没有拒绝,反而热烈地回应了我。

诸天的群星和羽蛇簇拥着我们,众神无声地合唱。整个宇宙存在的意义,仿佛就在此时此刻,就凝聚在我们身上。

那一刹那,就是永恒。

“看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九·鹰瞳忽然推开我。我望着她所指的方向,但什么也没有看到。九·鹰瞳报出了一个长历日期,我明白了,将那天的记录化为可见的图像,果然似乎看到一条羽蛇沿着既定的尾迹而来,我认出来这正是第一条羽蛇。它飞到我们看不见的远方后又去而复返,一次次沿着陡峭的天路飞近太阳又远去,就像迁徙的候鸟。在墙壁上记录的漫长岁月里,我们见证了它超过二十次的回归,每一次都需要耗费大约七十五六年的时间。

渐渐地,我们认出了更多的羽蛇,它们以特定的周期周而复始地在浩渺宇宙中循环往复。然而大部分的回归周期都有几年的出入,不像一般游星那样绝对精确,更有一些羽蛇消失后便永不复返。也许这正是羽蛇的自由本性。

又过了351年,第八纪元267年,来自北极天区的羽蛇第三次出现,这次记载很简略,似乎规模也不大,但仍可以确定是它;然后是第九纪元223年,这一次羽蛇的现身尤其宏大壮丽,尾巴扫过了大半个星空。但到了第十纪元就没有任何记载,难道这条羽蛇已经消失在星空深处,永不归来?

不,我想起来了,再过351年,正是第十纪元180年,也就是三百多年前,其时,特奥蒂华坎城已经濒临崩溃,也许天象祭司都殒命了,故而缺乏记载。但是,穆都人对这次羽蛇的出现再熟悉不过。当时,穆都人因为羽蛇的出现而气势如虹,击溃了特奥蒂华坎最后的抵抗力量,确立了穆都的霸权,这是每一个穆都孩子都津津乐道的故事。

已经没有疑问了,在长达一千七百多年的时间里,每隔351个哈布年,这条羽蛇就会重新归来,整个周期精确不移,甚至可以进一步推算到月份。那么下一次它的归期是——

太阳静止不动,游星们快慢不一地一圈圈绕着它旋转着,整个宇宙正是一个巨大而精妙的历法之轮。从无限的过去到无限的未来,一切奥秘都已经用神的文字写在星空之间。当羽蛇再一次出现时,我看清了星空中各主要星体的位置,它们极其准确地指出了相应的长历时间:

10-3-7-3-

第十一纪元,第四世代,第八长历年,第四双旬……

而现在是第十一纪元,第四世代,第六长历年,第五双旬……

不过区区两年以后!

我栗然一惊,古老传说中的伟大羽蛇神真的会再次降临!那巨大可怖的身躯将高悬在每一个玛雅城邦之上,带来战争,带来死亡,带来毁灭,也带来希望……

残卷之十·背叛

“……不会错了,”九·鹰瞳说,“羽蛇将在第十一纪元,第四世代,第八长历年,第四双旬回归,当然,具体日期大概有几天的误差。”

我点了点头。羽蛇的亮度大致随着接近太阳而逐渐增强,很难将它出现的日期精确到某一天。能够确定在二十天之内,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成就。

“还差得远呢!”九·鹰瞳说。不顾刚从迷狂状态中醒来的疲惫,她又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其他羽蛇会有几年的周期波动,而这条羽蛇没有?是不是因为它没有接近其他的天体,不受它们的影响呢?还有,我发现羽蛇的尾巴每一次总是背离太阳的,即使它飞离太阳时也是这样。这又是为什么?是否与太阳的光和热有关?也许是太阳上有一种热风,总会将羽蛇的长尾吹向远离自己的一边……”

她的脸兴奋得发红,但我的思绪却渐渐飘向了另一些事:刚才的那个吻,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还是我喝下蘑菇汁后的幻觉?我的心躁动不已,想问九·鹰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鹿尾,你有什么想法?”她又问我。

“我……大人,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一时也想不明白。不是只有两年了吗?等到后年,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一切。”

“对,”九·鹰瞳喃喃说,“10-3-7-3……”

“10-3-7-3……”我也应和说,心下忽然轻松了。作为祭司,我们必须保持贞洁,其他什么都是妄想。但只要我能够和她一起仰观天象,一起阅读古卷,一起在通灵中探索宇宙的奥秘,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又有什么所谓呢?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10-3-7-3……”

忽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让沉浸在思绪中的我们栗然一惊:这地下大厅里怎么会有其他人在?难道是古特奥蒂华坎人的亡魂不散?

我战战兢兢地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墙壁上一块石头被挪开,出现了一个洞口,几个宛如阴魂的黑影在洞口边显现。

我惊呼道:“你们是——”

“鹿尾,你干得很好。”那森然的声音来自一个矮小的身影。我恍然大悟,是十八·天鳄!

大哥鹿角和其他四个上次来访的武士正跟随其后。大哥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就扑上前来,将瞪大眼睛还不明所以的九·鹰瞳牢牢抓住。我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一个精密的陷阱,十八·天鳄显然知道这个地下大厅另有密道,所以利用我诱九·鹰瞳入局,既让她算出羽蛇归来的日期,又能轻易抓获她本人。一箭双雕。

“你们是谁?!放开我!鹿尾!快走啊!去叫人!”九·鹰瞳对一旁的我叫道,浑然不知我也是这阴谋的一部分。我的心仿佛被命运践踏成了碎片,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九·鹰瞳不断呼救,但是这里和地上相隔太远,隔着山一样的巨石,声音几乎传不出去。

“女娃娃,”十八·天鳄缓步走到九·鹰瞳面前,特意用了当年战场上的称谓,“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九·鹰瞳终于认了出来,“十八·天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转头望向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鹿尾,你……是你……”

“大哥,你先别动手……”我徒劳地试图阻止,但没人理我。

九·鹰瞳低下头,吐出一口血,似乎还带着打掉的牙齿,含糊地说:“……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她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这就是当初你劝我回迦安的理由吗?我终于明白了,哈哈哈哈……”

“明白就好!”大哥厉声道,“羽蛇在上,穆都人必将完成神圣的复仇!我们的阿妈和小妹都是被你们这些迦安畜生害死的,本来该让你也尝尝这滋味,不过你这种巫婆谁碰了谁晦气,就便宜你,给你做个放血祭,拿你的心头血去献给即将回归的库库尔坎吧!”

“没错,”九·鹰瞳的神色平静下来,“你们有权复仇,每个人都有。杀了我吧。”

她叹了口气,闭目待死。大哥抽出一把黑曜石刀,就要刺向她的心脏。我急忙抓住他的手说:“大哥,不能杀她!”

“为什么不能?”大哥粗声说,“这巫婆现在已经没用了。”

“她……她懂得很多天象学的知识,对我……对我们穆都还有用。”

“我们有博学的天鳄大人,还有你,留着这个巫婆有什么用?”大哥不以为然。

“鹿尾说得对,”十八·天鳄却道,“九·鹰瞳拥有神赐的才华,谁都比不上,不能杀她。”

我略松了口气,心想天鳄大人毕竟明理。但大哥不甘愿,嘴里还在咒骂。

“鹿角,你要知道,杀人并不是对敌人最好的复仇。”十八·天鳄森森地说,“真正的复仇是夺去敌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让她生不如死。”他说着走上前,双手轻轻抚摸着九·鹰瞳刚被打肿的面颊,露出诡异的笑容。

大哥半点听不明白。我心中一震:莫非十八·天鳄想侮辱九·鹰瞳?这老家伙竟——

我刚上前一步,决心保护九·鹰瞳,十八·天鳄的双手却并没有向下探索,而是陡然向上,按住了九·鹰瞳的左右眼皮。九·鹰瞳猛地明白过来,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叫了一声:“不要!”十八·天鳄已然一声大喝,两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伸向里面,一探一抠,便将世界上最明亮动人的一双眼睛硬生生给挖了出来。

“啊!!!”九·鹰瞳发出凄厉的惨叫。血水从她两个深陷的眼眶中喷涌而出,淌下她的脸颊,看上去可怖至极。我心中一片空白,五脏六腑都宛如被飓风吹散。

即便对于常人,被挖掉眼睛也是仅次于死亡的酷刑,对天象祭司来说,能够看到宇宙深处的眼睛甚于生命,而九·鹰瞳的神目更是举世无双。这是十八·天鳄最可怕的复仇,他要让九·鹰瞳永永远远生不如死。

在九·鹰瞳的惨呼声中,十八·天鳄将那对血淋淋的眼珠捧在手心,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仿佛它们还能和自己对视,然后阴沉地笑了,“六年前,就是这对眼睛在玛雅列邦之前羞辱了我,剥夺了我的一切尊严,让我沦为所有玛雅人的笑柄。不过没关系,从今以后,它的天赋与力量就属于我了哈哈哈!”

他将那对鲜血淋漓的眼珠一把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了下去,嘴角溢出几缕血水。巫医说吃掉敌人身上的某个部分,就能吸收他的能力,但这么活吃的毕竟少见。大哥和几个武士恶心地偏过头,我却身子僵硬,动弹不得,只是在不停地发抖。

“眼睛!我的眼睛!”九·鹰瞳大概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更看不到他的动作,仍然在痛苦地号叫和挣扎,如同献祭中被杀戮的母鹿。这惨叫伴随着十八·天鳄的狂笑,让我感觉自己宛如活在最恐怖的梦魇中。

“鹰瞳大人——啊!”一个捧着食物的使女在入口处出现,目睹了这可怖至极的一幕,颤声叫了起来。一名穆都武士冲了过去,而使女忙钻进甬道,一边爬一边大叫大嚷:“出事了,快来人!救命!啊……”穆都武士掷出石斧正中她的后脑,结果了她的性命。

但使女的声音惊动了上面,迦安人在地面上开始叫喊,迅速派人下来。可迦安再人多势众,那甬道却只能容一人通过,穆都武士用那迦安使女的尸体堵着入口,上面的人一时倒也攻不进来。“大人,我们得撤退了。”大哥对十八·天鳄说。十八·天鳄点点头,指示武士们把九·鹰瞳押走。九·鹰瞳哭喊挣扎着不肯走,武士们虽能把她拖走,但会严重影响速度,眼看追兵很快会攻破这里,一个武士感到不耐,掏出匕首就要杀了她。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掌击在九·鹰瞳的后颈,将她打晕。

“我来吧,兄弟!”说着,我将九·鹰瞳背在背上。那武士对我并不放心,闻声走在我身后,到了他们进来的密道前,让我先进去后,才将一块石头合拢,想暂时阻止迦安人找到入口。他们为了行事隐秘没有带火把,地道里顿时一片漆黑。那地道很长,我背着一个人,脚力不济,慢慢落在了最后头。眼看离前面的人已经有一段距离,我又扭头跑回密道入口,将九·鹰瞳放了下来。

“对不起,鹰瞳大人,”我喃喃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迦安人很快会发现这条地道,带你回去医治的。”

“鹿尾……我好疼……好疼……”走出几步后,我听到她开口了,不知道是梦呓还是在对我说话。我当然不敢再回去,只是泪水已夺眶而出。

“九·鹰瞳呢?”十八·天鳄的声音森然响起。

“她……她趁机跑了……”我支吾道。但九·鹰瞳的呻吟随即从后面传来。

“早知道你靠不住!”十八·天鳄推开我,往九·鹰瞳躺着的地方走去,“我绝不会放过这个魔女……”

“不要!”我扑上去拉住了他,“你已经报仇了,就放过她吧!”

“蠢货,给我松手!”十八·天鳄咒骂着,回头就是一拳,在黑暗中我听到风声急闪,却还是被打中胸口,顿感一阵剧痛。蓦然间,愤怒在我心中像火山一样爆发,我猛扑上去,死死把他按倒在地,掐着他的脖子,十八·天鳄愈发嘶吼和怒骂着捶打我,这更激起我的暴怒。如果不是这个阴毒的老家伙,我和九·鹰瞳现在还在迦安平静地生活,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他毁了我的一切,一切!我掐着他的脖子,越掐越紧,越掐越紧……十八·天鳄的反抗初时剧烈,然后渐渐微弱了……

“鹿尾,快住手!”大哥从背后把我拉开。但为时已晚,十八·天鳄早已一动不动,呼吸全无。曾经全玛雅最显赫的天象大祭司,就在一片黑暗中魂归下界。

“你怎么能……”大哥大怒,然而此时不远处隧道口的石块被推开了,整条隧道被微光照亮,迦安追兵呼喝着冲了进来。他目光中的怒火熄灭了。

“唉,快走吧!”他拽着我的手,而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跑起来……

残卷十一·复国

……我们如何逃过迦安人的追兵,从海上绕过东部半岛,来到东南海湾的情形就如上所述。这里的繁茂雨林中躲藏着许多流亡的穆都难民,领袖是穆都王室唯一活下来的成员十四·火树王子,他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大哥本来是四百夫长,现在在他们中间也拥有了相当的威望,见到火树王子后,大哥向他表彰了我的功绩,又隐瞒了十八·天鳄之死的真实原因,只说是死于迦安人的追兵。听罢,火树王子封我为穆都新任天象大祭司,我就这样尴尬地继承了十八·天鳄的职位。

安顿下来之后,我便急切地打听迦安方面的消息,特别是九·鹰瞳的情况。探子很快带来了可靠的情报:九·鹰瞳被救回去活了下来,但是受的刺激太大,人已经状若疯癫。虎爪王派人问了很多次,始终不得要领。九·鹰瞳已经无法再担任天象大祭司,虎爪王只好又任命了一个平庸之辈二·犰狳甲担当此职。

虽然从九·鹰瞳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可我这个穆都人不知所踪,不难判断出我是内奸。但除了九·鹰瞳被害和我叛逃之外,虎爪王一直没搞明白在特奥蒂华坎发生了什么,恰好当时托尔特克部落又去骚扰边境,他便以为是托尔特克人在背后捣鬼。一怒之下,他调动了迦安和各藩属城邦约五万部众,在特奥蒂华坎整军,然后大举北征。

虎爪王对穆都的活动并非一无所知,但他认为这些残兵败将翻不起太大的波浪,只有托尔特克蛮子才是心腹大患。他并不知晓羽蛇回归的日期,但这才是穆都最强大的秘密武器。

两年过去了,按九·鹰瞳的计算,羽蛇的回归指日可待。大哥早已将此事奏报给十四·火树,他决定在羽蛇回归之日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登上穆都王位,宣布穆都复国。不巧的是,那段时间,天上一直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羽蛇的踪迹。然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也只有硬着头皮进行。火树王子连着几天频繁地召见我,让我确保到时羽蛇会出现。我唯唯诺诺,但想起那天的迷狂状态,灵魂之眼中看到的都宛如梦幻,羽蛇真的会归来,抑或仅仅是我们的妄想?越到后来,我就越没有把握。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大约三千穆都流民聚集在一片林中空地,举行了隆重的羽蛇祭祀。随后,十四·火树登基称王,戴上了他流亡时带走的羽蛇王冠:一块白玉,雕成缠绕的羽蛇之形。我站在他身侧,听到他高声宣告:

“穆都的子民啊,库库尔坎告诉我,他正在鼓起愤怒的羽毛,从宇宙的边缘飞来,解救他的子民。他的怒火让太阳神的光芒也为之逊色,他的力量宛如无坚不摧的飓风。暴虐的迦安必将覆灭,伟大的穆都即将重生!”

人们欢呼起来,气氛还算热烈。但不巧的是,此时雨点从乌云密布的天上飘落,噼里啪啦打在搭建的木台上,很快变成倾盆暴雨。火树王又勉强宣讲了一会儿,就不得不狼狈下台,去一旁的营帐中避雨了。人们也很快散去。一场精心策划的典礼几乎毁于一旦。

但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火树王正在斥责我没有预测到大雨,毁了他的登基大典,刚被封为将军的大哥又冲进了营帐,匆忙行礼道:“我王,方才斥候来报,一支迦安大军出现在我们南面,距离不到十里了!”

一时我们都惊呆了。火树王问:“迦安军不是在北方吗?怎么出现在南面?”

“我王,看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奇袭。他们应该是进行了迂回,秘密穿过丛林深处,我们竟毫未察觉。”

“对方有多少人?”火树王颤声问。

“具体不清楚,估计至少有五六千,大约是我们全部兵力的两倍。”

我心念一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我王,不能撤!”

“你说什么?”

“敌人有备而来,”我沉声道,“逃跑可能正落进他们的伏击圈。再说就算一时能逃走,我们好不容易聚集的人众也会流散而去,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怎么办?”

我咬了咬牙,“打!虽然敌方人多势众,但我们有库库尔坎的庇佑!”

“你吹了那么久的库库尔坎,可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火树王吼道,“如果他根本不出现,那该怎么办?”

“我王,这正是库库尔坎的考验。”我硬着头皮说,“如果我们不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证明自己配得上他的回归,他就会真的弃我们而去!”

火树王犹豫地望向大哥,但大哥也站在了我这一边,劝道:“我王,鹿尾说得有道理。如果现在逃走,以往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我们的脑袋摆在迦安的祭祀台上也只是早晚问题。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背水一战。请您早下决断!”

火树王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拔出御用玉刀,“好,死战到底!”说着,狠狠劈开了桌上的一只南瓜。

大哥把穆都武士匆匆组织起来,但还没有布好阵势,就已经和迦安的前锋短兵相接。我们在风雨中陷入了苦战,从傍晚一直打到夜里,穆都勇士们扛住了迦安大军一次又一次的猛攻,但毕竟势孤力单,最后我们被包围起来,包围圈像绞索般逐渐缩小。

到这时候,我这个所谓的大祭司也不能安坐在国王身边,同样拿着石刀加入了战团。我奋力打倒了好几个敌人,但自己也挨了好几下刀棍,浑身是伤,却也没感觉有多疼,浑身都麻木了。打斗间隙我向天上看去,雨早已停了,但仍然是一片漆黑。也许这就是宇宙的真相,处处都是黑暗混沌,毫无希望的星光,人类的生活也只是如野兽般相互撕咬。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九·鹰瞳,想起了以前那些学习天象学的日子,当时也觉得痛苦煎熬,但在今天却是不可奢望的幸福了。

你在哪里,鹰瞳大人?你眼中的世界,想必更是一片黑暗吧?我知道你一定恨死了我,是的,我亏欠你太多太多,永远也无法偿还。不过现在我也遭到了命运的惩罚,很快我就会离开这残酷的世界,前往更黑暗的地方去。永别了,鹰瞳大人,你高贵的灵魂必将重返光明的上界,我们永永远远不会重逢了……

又一个迦安人倒在我面前。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吹散了一点点云层,从云上投下了朦胧的月光,照在大海上,照在战场上,照在活人和死人苦难的眼睛上,宛如哀伤的安魂曲。

天象祭司的直觉告诉我,这光的质感和月光不同,而且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月亮这时候还在地平线以下。所以这光,这光难道就是——

“库库尔坎啊!”我忽然听到身后火树王绝望的呼声,回头见他站在一座土丘上,身边已经不剩几个卫士。他头戴羽蛇王冠,任大风吹起长长的衣袍,仰起头,对着天空高举起玉刀,“请归来吧!我是十四·火树,罹难的十七·蜥蜴火之子,穆都的新王,你忠实的仆人,我将自己的鲜血献祭给你,也将穆都人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愿你归来,以无边的愤怒摧毁一切强敌!”

他将刀刃划过自己的额头,鲜血涔涔而下,状若疯癫,云间透出的诡异白光在他血污的脸上跳着舞。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周围迦安人的进攻放缓了。风变得越来越大,云层迅速散去,可以看到,云后面的确有某种发光的巨大天体横亘于群星之间,比月亮大得多,也亮得多。再没有疑问了。

“库库尔坎!”我在狂喜中喊道,“我们是对的,是对的!你终于归来了,库库尔坎!”

“库库尔坎!库库尔坎!”穆都人纷纷跟着我呐喊起来,声音雄浑而齐整,盖过了战场的杀伐和惨叫声。随着我们的召唤,最后一点云团也飘散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雪白狰狞的羽蛇高翔在北方的星空,头部探入宇宙树之间,长尾扫过整个七鹦鹉星座,神圣庄严,如同众神之王。比起上次在战场上见到的小羽蛇,这次的羽蛇宏伟壮丽,让人震撼。

“现在,消灭你的仇敌吧,库库尔坎——”火树王声嘶力竭地叫道。穆都人的欢呼响彻山海,简直可以传到伊察姆纳大神的宇宙圣殿。我们大喊着发动了反攻,觉得身上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气。迦安人一个个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瑟瑟发抖,有的跪下求饶,更多的则扔下武器,扭头就跑……

战局就这样扭转了。那一战,人数为穆都两倍的迦安军被我们击溃,如同大风撕碎云朵。

羽蛇按期归来,平静地穿过群星,穿行在与千百年前同样的天路上。人间也再一次为它沸腾。

我们在接下来的三次大战中都击溃了迦安人,一路招降纳叛、攻城略地,很快克复了穆都故城。此时,羽蛇已经占据了半个夜空,还在向着太阳的方向疾驰。在无比惊人的异象面前,臣服迦安的各大城邦纷纷起事,加入穆都人的行列,我们的军队迅速增加到了两万人,追随羽蛇的脚步,浩浩****地向迦安进军。

疾跑信使一路将军情传到北方,虎爪王得知自己后方大乱,慌了手脚,连夜撤兵南下。托尔特克人闻讯大举反攻,在河谷间歼灭了迦安的大部分军团,虎爪王只带着几千残兵逃回了迦安城,托尔特克人一举攻占特奥蒂华坎,随即也从北向南,攻打迦安。

那天,十四·火树忽然召见了我和大哥等将领,要求尽快与迦安军决战。

“我王,”大哥耐心地劝诫,“我军虽然连番大胜,但也耗损惨重,迦安人已经无路可退,一定会拼死抵抗,胜负难料。何况托尔特克人在区区五十里外屯兵上万,还有更多部众陆续从北方南下,天知道他们有多大的野心如果我们和迦安两败俱伤,玛雅列邦就再也没人可以制约他们。”

“托尔特克蛮子?”十四·火树不屑地冷哼,“那些野蛮人正在增加兵力,准备一举攻入迦安,而我们却在这里迁延不进,浪费时间!如果他们占领迦安,穆都会沦为玛雅列邦的笑柄,还如何能重新振兴?大祭司,你怎么看?羽蛇不是会保佑我们必胜吗?”

“我王,”我想了想说,“羽蛇的确已经给出了胜利的征兆,金星也处于最吉利的位置。但雨季的飓风即将到来,如果我们不能在七天内开战,不如先退回穆都休整。”

我知道这话听上去不偏不倚,但只能有一个结果。果然,十四·火树说:“那就七天之内开战!鹿角,你立刻召集各部首领,和大祭司一起决定开战的吉日,务必要让至上的库库尔坎大神饱饮敌人的鲜血,赐予我们更大的胜利!”

大哥见国王已经做出决定,不好再辩,只得和我一起退下。出了营帐,他不满地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我王开战?你知道他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飓风将要到来,我们应该先返回穆都休整。明年再战,我们的赢面会更大。”

“但迦安人也会趁机站稳脚跟,重整旗鼓。大哥,你不是也日思夜想着尽早为阿妈和小妹报仇吗?”

“当然想。但眼下穆都的精锐武士损失惨重,士气不高,现在我们更需要的是休整。如今迦安城周围的玉米田已经被我们劫掠一空,他们得饿上半年的肚子,而我们可以休养生息之后再决一死战。再说不是还有托尔特克人吗?让他们先去和迦安人打个你死我活好了。”

“我觉得我们应当在托尔特克插手之前解决迦安,”我说,“然后再联合各城邦一起对付他们。”

“托词,都是托词!”大哥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看着他,“你说,你一定要立刻打进迦安,是想去找那个魔女吧?”

我站住了脚步。大哥没有猜错,我再见到九·鹰瞳的唯一可能就是穆都军能够攻占迦安。何况回到迦安附近后,我从俘虏口中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九·鹰瞳发疯以后,最初虎爪王念在旧功,还让人好好照料她。不料那些老天象祭司趁机大进谗言,说我们在南方逃难时私通苟合,她把看家的法术都传授给我,才酿成大祸。前些日子羽蛇重现,穆都大胜,我也名声大噪,虎爪王更觉得都是九·鹰瞳招来的祸患,于是迁怒于她,据说对她严刑拷打,现在生死未卜。我听后简直心如刀割。

“大哥!”我忍无可忍地喝道,“九·鹰瞳不管干过什么,现在都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可你也别忘了,没有她,我的尸体早就腐烂在神庙后的万人坑里,而你就算不死,也还在迦安城里挨鞭子呢!”

大哥一时说不出话,我转身而去。

三天后,最后的决战在雨水中展开。阵前的天象对决中,迦安的新任天象大祭司二·犰狳甲跟我引经据典,证明五星的排列如何对迦安有利,但论据错误百出。我没有跟他进行无谓的辩论,只说了一句话:

“羽蛇已经归来,胜负还有何疑!”

穆都战士们爆发出惊雷般的欢呼,以百倍的热情冲向敌军。怒吼和惨叫声上动九天,血水染红了地上的每一个水坑。我忽然想起,这场复仇战争的导火索是多年前的大旱,只要天降一点点甘霖,或许战争就不会爆发。如今满目都是雨水,要多少有多少,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这是多么反讽。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双方阵势大开大合,像一场宏大的球戏,倒下的名将和猛士不计其数,如飓风后的落叶铺满战场。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诗人们本该用整整一千年来歌唱这次传奇大战中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夜幕降临时,一切终于见了分晓。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歼灭了迦安最后一个军团,但虎爪王还是在御林卫士的死战下逃走了,不知所踪。穆都联军浩浩****地开进迦安城。

我刚跟随火树王进城,就得知二·犰狳甲没来得及逃走,被我军生擒,火树王对这人不感兴趣,交给我处置。

“鹿尾兄弟,鹿尾兄弟,你还记得吗?当初在天象台我们经常一起搭伴,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二·犰狳甲一见到我就套近乎。

“九·鹰瞳在哪里?”我懒得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二·犰狳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转,“这个,鹿尾兄弟,你先答应不杀我,我才敢说……”

“好,你说出来我就不杀你。”我痛快地说。虽然知道此人是谗害九·鹰瞳的小人之一,但我此刻心情好,懒得跟他算这些旧账。

“那个……我的房屋、田产,还有一百多个奴隶也请你保全……”

“来人!”我喝道,“先砍掉他的左手,再不说砍右手!”

“别别,我说我说,她就被关在雨神神庙后面的监牢里……”

我立刻带了四个亲信兵士,押着二·犰狳甲随我前往雨神神庙。一路上,我看到穆都和其他城邦的兵士在城里大肆烧杀抢掠,贵族在府邸前被分尸,祭司在神庙中被烧死,女人在丈夫面前被奸污,婴儿在母亲面前被烧烤……有不少人还是我以前相识的。烟火冲天,尸骸遍地,怕是下界的深渊里也没有这样可怕的景象。

我不敢多想这些沉重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救出九·鹰瞳,让她不至于遭到同样的厄运。我踏进了雨神神庙,此刻,偌大的神庙内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我知道劫掠者是冲着神庙中收藏的财富而来,生怕他们找到了九·鹰瞳,对她不利,但看样子,基本上没什么地方没有被洗劫过了。九·鹰瞳到底在哪里?

我又追问二·犰狳甲,但这回他也不知道具体的所在。我正在发急,兵士们架起一个瑟瑟发抖的祭司,说这人躲在一堆死尸里,好不容易才找出来。我看他服色高级,忙问他九·鹰瞳的下落。他有气无力地说:“她……被扔下圣井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要瘫倒在地。

所谓圣井,乃祭祀雨神查克之井,干旱时节未婚处女常常被扔进井里以祭祀雨神或祈祷丰收。几百年下来,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的亡魂。不料如今连九·鹰瞳也……

“不关我的事!是虎爪王想驱走羽蛇,所以拿她献祭,又怕她巫力太高而作祟,所以用雨神的力量来镇住她……不过,她是七天前被扔下去的,现在也许还活着。”

“你说她还活着?!”

“这我不敢肯定……但圣井是口旱井,长年被盖住,里面积水不深,不是每个被扔下去的活祭品都会死,有的人可以熬好多天。如果过二十天还活着,就说明雨神保佑她,她也会过上好日子。据说上个纪元有一个女孩——”

“行了,少废话,快带我们过去!”

圣井在后面的庭院里,上面覆盖着大石。兵士们把石块刚挪开,一股腐败恶臭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我看着下面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想到九·鹰瞳被扔在这种地方不知死活,便感心惊肉跳,忙叫人找来绳索,拿着一根火把溜了下去。

下到井底,眼前的一幕更是骇人。这里遍地脏水和污泥,还有腐肉、枯枝和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恶臭几乎令人晕倒。到处都可以看到白骨和骷髅头,有的身上还戴着昂贵的金饰,正是那些被献祭的可怜女子,但没有活人的踪迹。我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仿佛是玉米棒搭起来的人靠在井壁边,瘦得如同骷髅,身上只有几块破布,几乎**;花白的头发披散在干瘪的**上,几条蛆虫在没有眼珠的眼窝内外爬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九·鹰瞳,但我随即看到了她额头上烙刻的金星符号。千真万确,这就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高傲女郎——我爱恨纠葛了七年的女人。才两年不见,她已经变得我完全认不出了。

我趔趄退了好几步,晃了晃才站稳,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大、大人?”

没有回答,她大概已经死了。

我又唤了两声,鼓起勇气上前。面前的骷髅女子仍然一动不动,我看到她身上有许多被鞭打和虐待的痕迹,心中一阵阵抽痛。我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忽然颤了一下,像犰狳一样蜷缩起来,“别打我!别打我!”

“大人,你还活着?!”我悲喜交加,“没事了,我会救你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里?”她犹疑地说,“是你……你来了吗?”

她好像认出我了。我哽咽着说:“是我,我来了,我来救你……”

“你终于来了……”九·鹰瞳说,嘴角露出奇异的微笑,“也好,也好,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个世界。”

我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太久。”她梦呓般地说,“十个纪元?一百个纪元?也许更久、更久。我把命运的历轮从开头转到末尾,又从末尾转到开头,我一遍遍看着天地万物在无尽虚空中的创生和毁灭。我问伊察姆纳大神,是否还有别的世界?大神说,还有许多许多,在别的星星那里……但你来了才能结束这个世界,带着我们的灵魂前往其他的世界……世界之落叶将归于宇宙树之根,它将变成新的树叶……带我走吧,库库尔坎……”

我明白了,九·鹰瞳的确已经疯了,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懂,”我尽量温柔地说,“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别的星星。”

我解下长袍,披在九·鹰瞳身上,然后将她抱起。她的身体轻得超出想象,像惊惧的孩子一样紧紧勾住我的脖颈。我抓住绳索,兵士们将我们一起拉了上去。

走出井口,阳光披洒在劫后余生的神庙里。九·鹰瞳也感觉到了久违的阳光,不由瑟缩了一下,“是太阳?我们飞到太阳边上了吗?”

“我们离开圣井了。”我告诉她,希望她能恢复一点理智,“你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关着你了,那些害你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指了指二·犰狳甲和雨神祭司,吩咐左右:“把这两个家伙扔进井里去!”二人大惊失色、乞怜不已,但还是被架起来扔进了井里,下面随即传来水花和哀号声,但当巨石重新压上井口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九·鹰瞳似乎清醒了几分,“你在干什么?你的声音好熟悉……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七·鹿尾。”我告诉她,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七·鹿尾……鹿尾……”她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回忆天地创生前的往事。忽然间,她的身子颤抖起来,挣扎着推开了我,“你、你真的是鹿尾?”

“对,穆都已经攻占了迦安,不过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我去拉她的手。

但她再次后退,尽量和我保持距离,“等等,羽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没敢再刺激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问题:“和我们在特奥蒂华坎预料的一样,第十一纪元,第四世代,第八长历年,第四双旬。羽蛇应该早已出现,不过到了第十七日,乌云散尽之后我们才看到。”

“它出现在什么位置?多大?移动的速度如何?”

我仿佛回到了当她助手的日子,习惯般地认真答道:“头部大概是在七鹦鹉星座的下部、蓝鹦鹉星和大力士星的连线上,距离蓝鹦鹉星八个星距左右。身体已经很长了,大约八十个星距。速度一开始不快,每天大约七八个星距,在第二天夜里掠过绿鹦鹉星,第三天……”

九·鹰瞳细问了很多问题,全部是关于羽蛇的踪迹的,有些问题细碎得毫无必要,我想这应该是她作为天象大祭司的习惯,为了不刺激她的情绪,所以我尽量仔细回答。最后,九·鹰瞳慢慢坐倒在地上,喃喃地问:“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大概是午后第二时辰。”我说。

“不,我是问哪一天?”

我一怔,才想起来她不见天日已经很久了,那井底下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道日子也不奇怪。“今天是坎金双旬第九日,长历是10-3-7-5-14。”我告诉她。

“10-3-7-5-14,”九·鹰瞳重复了一句,“到了吗?真的到了吗?我们再也无路可逃了?”

“大人,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忍不住问。

她面容严肃地转向我的方向,那对没有眼珠的眼窝似乎还在射出无形的目光,盯住我的眼睛,令我心中发毛。

“我是说——”

她刚说出三个字,陡然间奇变忽起,前方几支羽箭凌空飞来,射进护送我们的穆都武士的胸口,他们猝不及防,纷纷倒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群衣着奇特、容貌凶恶的武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仔细一看,他们竟然是……

残卷十二·天谴

……我被驱赶着,抱着九·鹰瞳一步步走上月亮金字塔的台阶,两边站着留着发辫、身上文着鹰或豹虎兽图案的异族武士。台阶已经再一次被鲜血染红,却分不清是迦安人还是穆都人的了。

在我身后,蛮族武士像雨季的洪水一样涌进迦安的大道小巷,淹没了穆都残余的抵抗力量。昨天辉煌的胜利变成了今天命运的捉弄,穆都的太阳已经被另一颗更耀眼的天体所取代。

一颗人头从金字塔上被抛下,在我身边滚下台阶。我看得分明,那颗脑袋大眼圆睁,须发戟张,正是虎爪王的。随后,又一颗人头紧跟着它落下,是一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的头颅,正是穆都的新君十四·火树。

我走上最后几步台阶,站在北风之牙面前。这位托尔特克大王简直是一个巨人,差不多比我高两个头,装扮和一般武士差不多,只是头顶有鸟羽冠冕,手臂上多了几件黄金饰品。他正满不在乎地将迦安与穆都两位国王的无头尸首同时拎起来,像刚宰的两只火鸡一样扔下金字塔。

他打量了我一番,用相当娴熟的玛雅语说:“七·鹿尾,穆都的新任天象大祭司,羽蛇的召唤者,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名声传遍了玛雅世界的各个角落,也传到了我的耳中,所以我派人把你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道,搂紧了怀中的九·鹰瞳。我的动作没有逃过北风之牙的视线,他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这个骷髅一样的人是谁?”

“她是九·鹰瞳,被虎爪王折磨才变成这样的。”

“迦安的魔女!”北风之牙不禁惊叹,“想不到她……算了,你们穆都和迦安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问,你们愿意效忠于我,为托尔特克王朝的统治服务吗?”

我想骂他卑鄙无耻,趁两败俱伤之际偷袭穆都,窃据迦安,但我明白这些口头指责伤不到他分毫。我只是摇摇头,挺起胸膛,“玉米神的子民绝不会为野蛮人效力。”

北风之牙并未发怒,只是轻蔑地笑了,“野蛮人?是啊,多少年来,托尔特克被玛雅人当成无知的蛮族、弱小的藩属、奴隶和祭品的掠夺对象,我们仰望着玛雅,正如玛雅人仰望着天上的星辰。可是神不会永远眷顾你们,看看你们的历史,穆都、迦安、科潘、帕伦克……一年接一年、一个世代接一个世代、一个纪元接一个纪元地自相残杀,无止无休……够了!众神的旨意已经通过我下达:他们收回了对玛雅列邦的恩宠,让托尔特克的统治为世界带来和平。”

“和平?”我忍不住反诘,“你的武士们正在下面大肆杀戮,这和穆都人或迦安人又有什么区别?托尔特克王,你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更多的战乱和死亡。”

北风之牙一挥手,“这就要靠你和九·鹰瞳了。既然羽蛇在北方出现,难道不是预示着托尔特克人的统治?众神的代言人,你们要告诉自己的同胞,一切都是库库尔坎的旨意,让他们顺从,否则,他所庇佑的大军会摧毁每一个玛雅城邦。”

“托尔特克王!你怎能如此曲解和利用神圣的天象学?不怕招来上界神明的怒火吗?”我愤怒地抗议。

“天象学?”北风之牙冷笑着回答,“只是玛雅的贵族和祭司欺骗愚民的把戏罢了!你以为我真是无知的野蛮人?不要自以为是!十几年前,在登上托尔特克的王座前,我在你们的各大城邦游历了很久,也结交过几名天象祭司,我了解所谓的天象学是什么。你们找出星辰运行的规律,预言日食和月食,凡此种种,无非是借天象来恐吓愚民。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上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和人间毫无关系。不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上界的规律;而上界的异象,除了在人心中引发不同的情绪外,也别无力量能够左右人间!”

“你在笑什么?”北风之牙温和地问,但我听出了杀气。

九·鹰瞳边笑边摇头,“我们的世界,从头到尾都只是上界众神抛掷的胶球;我们的命运,从头到尾都掌握在众神手上。这个世界即将步入毁灭,而你还说什么上界的力量不能左右人间?哈哈哈!”

北风之牙莫名其妙道:“毁灭?你是说这场战争?”

“不,彻底的毁灭!”九·鹰瞳的声音陡然提高,“这个世界本身的毁灭正如神话所说,羽蛇降临之日,也就是世界毁灭之时。”

“你说的是多少个纪元后世界将毁灭的预言吧?”北风之牙释然,“除了你们这些祭司,谁会在乎十个纪元之后的世界末日?”

“还不懂吗?不是十个纪元后!”九·鹰瞳凄厉地叫道,狂风拂动她满头的白发,她疯狂地说出了神谕般的话语,“就——在——今——天——”

“什么?”

“几个时辰之内,也许几次眨眼的时间里羽蛇就会到来,大地会化为虚空中的灰烬,我们不是灰飞烟灭,就是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你疯了吗?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一直看着它。”九·鹰瞳梦呓般地说,“在黑暗中,它从宇宙尽头慢慢飞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出身躯和长尾。它的头颅大如太阳,它的巨口可以吞下整个大地,它的身躯我们从生到死也走不完亿万分之一,它最细小的羽毛都胜过大地上最高的山脉……它带着毁灭的火焰,可以让世界瞬间化为乌有!它来了!它来了!”

她的声音似乎充满了黑暗的魔力,让我一阵晕眩。但北风之牙却不为所动,“是吗?”他冷冷地道,“下面就是要我放血忏悔,对你们天象祭司匍匐跪拜才能消禳灾祸吧?你们那套唬人的把戏骗不了我,收起来吧!”

九·鹰瞳放声大笑,“哈哈,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们,还有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放血也好,跪拜也好,都不可能改变一丁点儿。它来了!它来了!不可能再改变,不可能!呜呜呜……”她伏倒在地上,又痛哭起来。

北风之牙看到她又哭又笑,轻蔑地嘟囔了一声:“什么迦安魔女,原来只是个疯婆娘!”

“至于你,”他又转向我,“你怎么说?你不会也发疯了吧?你愿意投效我的座下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眼神中的杀机已经高涨。

我听到有人嘿嘿怪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发现那竟是我自己,“你没听到她说吗?羽蛇就要到来,世界即将毁灭。托尔特克王,你的一切权势和荣耀、子民和奴隶,都将和最卑贱的粪土一样,化为乌有。”

果然,北风之牙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对左右武士用托尔特克语嘱咐了两句,他们便抓住我和九·鹰瞳,拖到不远处的祭坛上,托尔特克武士的黑曜石长刀双双高举在我们头顶。我大笑起来,“杀死我们,砍下我们的脑袋,挖出我们的心脏,吃掉我们的脑子,托尔特克王,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该发生的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

“那就如你所愿!”北风之牙暴喝,又用托尔特克语说了几句什么,我想定是砍头的命令,心中浮现二哥当初说过的话,迷惘地想: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会滋润太阳和列星吗?难道这宇宙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汲取一代代人的鲜血?不如干脆让这世界毁灭,终结这一切吧……

但我们随后又被抬了起来,这回竟被抬到了金字塔最顶部的天象台上,一左一右用貘筋牢牢绑在了中间的日晷柱顶上。

“我要让你们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北风之牙在我们面前悠然地说,“在这里等候所谓的羽蛇降临吧!你们能活多久就可以等多久,顺便看看我是如何征服你们的城市的。”

他转身大步离开,去享用自己的战利品,武士们纷纷跟随他离开,只剩下两个人看管我们。我和九·鹰瞳背对着背,被绑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天象台上,俯瞰整座迦安城的毁灭。

我看到北风之牙在数百名武士的护卫下走到伊察姆纳大道上,检阅得胜归来的托尔特克各部族。正志得意满间,忽然,一支服饰与托尔特克人很近似的奇兵从金字塔间的阴影地带冒出来,迅猛地攻入托尔特克的武士阵营,带头者挥舞大斧,杀出一条血路。我过人的眼力看清楚了,是大哥,他还活着!还在挽救战局!他带着一百多个乔装的武士,像楔子一样打入数千托尔特克人的包围中,迅速靠近北风之牙,然而每近一步,都有好几个穆都武士倒下。很快,大部分敢死队队员都消失在托尔特克人的包围中,宛如一条小舟在风浪中沉入大海。

在同伴的掩护下,遍体鳞伤的大哥终于单枪匹马地冲到了北风之牙的身前,四五个托尔特克精锐武士挡在北风之牙前面,这是不可冲破的屏障。但北风之牙自信地挥手,让他们让开,在大哥和他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大哥怒吼着冲向他,但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一斧劈向北风之牙,手腕却陡然被那个魔鬼抓住,眼睁睁看着斧子被夺了下来。北风之牙轻松地挥动石斧,反斩向大哥。此时我的视线被周围的人挡住,看不到具体战况,只看到大哥倒下,血水像喷泉一样从人群中喷射出来……

“鹿尾,”忽然,九·鹰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在哭吗?”

“大哥死了……”我哭道。

“凡人皆有一死。不要哭了。用你那神赐的双眼最后看看这世界吧,蓝天、白云、农田、大街、金字塔,各式各样的人群……一切即将化为乌有,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你又在说疯话了。”

“疯话吗?”她叹息着说,“或许吧,我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对不起,大人……”我羞惭地说,“是我害了你……”

“我曾经诅咒过你千万次,”九·鹰瞳惨笑起来,“但也是你,不,应该说是十八·天鳄帮助我看到了宇宙最深邃的奥秘,完成了我的梦想,多么反讽啊!所以现在,我并不怨你们,反而要感谢你们挖掉了我的眼睛。”

“大人,我不是……”

“我说真的。有这双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连世界上最明亮、最清晰的游星都一直没看到。结果到头来才发现,整个宇宙的秘密就在这颗游星上。”

“什么游星?”我又听不懂她说的话了。

“想想这些年我们发现的东西,”九·鹰瞳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研究岁月,在教导我这个不成器的学徒,“不论看起来有多么奇怪,但它们都是真切的,像石柱铭文一样被深深铭刻在群星之间。第一,大地其实远远小于太阳;第二,大地是一个球体,像太阳和月亮一样;第三,不算月亮的话,太阳与大地之间还间隔着同样是球体的水星和金星——它们都会发生凌日,出现在大地与太阳之间,而其他游星则永远不会进入这片区域。大地是什么,你还想不到吗?”

我怔住了。她说的应该都是我已经接受的事实,但放在一起,却似乎呈现了全新的意义。“大地是……你是说,它难道是……”

“一颗游星!”九·鹰瞳说,声音越来越兴奋,“一颗我们每天都看到却从未发现的游星,一颗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围绕太阳转动的游星!它每天自身转动一圈,造成了我们见到的天球转动的现象,而每一个哈布年绕太阳转动一圈,造成了太阳在星空间首尾相接的路径!还有会合周期、游星逆行……一切都能说通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声音,常识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九·鹰瞳一定已经丧失了神智,但在特奥蒂华坎的迷狂中所看到的景象又涌上我心头。的确,当时我看到一颗幽灵般若有若无的星体,隐藏在金星与火星之间,每当我将目光投射上去,它就会消失;而当我观察其他星体的时候,它又会出现在背景中——难道不是单纯的幻觉,也不是某颗难以看见的小游星,而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难道我的灵魂之眼早已看到了大地的真实位置,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观念才拒绝承认?

“你不需要它,任何人都不需要它。也许玛雅人犯了一个错误,我们太依赖通灵菇的效力,将其视为神启,而忘记了这是我们用自己的心灵思考出来的结果。”

“但是,”我问,“即便大地也是游星,羽蛇又如何毁灭世界?”

“羽蛇是大得惊人的天体,比任何游星都要大很多很多。所以虽然距离遥远,但我们能看到它的形状,宛如长着雪白羽毛的长蛇。它崇拜太阳,围绕太阳运转,正如大地或其他游星一样……”

我想起了那天在特奥蒂华坎看到的景象。羽蛇沿着陡峭的星空之路,从遥远的地方接近太阳,绕过太阳后又消失在另一边。有的一去不复返,有的终有一日还会回来……

“虽然巨大得不可思议,但在更为广袤的宇宙中,羽蛇有足够的空间能自由运动。大部分情况下,羽蛇和其他天体互不相犯,但有时候,羽蛇会进入其他游星的天路,从距离它很近的地方掠过……”

一颗神秘的幽灵之星——大地——围绕着太阳运转,那条351年回归一次的羽蛇像不速之客,迅速从天顶接近太阳,又绕过太阳返回北方,它的路径恰好和幽灵之星的路径交错,所以有好几次,人们都看到了巨大的羽蛇横贯天空……

“但就像会合周期一样,在千万次的交错循环中,总会有一两次,羽蛇运行到游星的天路上时,游星恰好也在那里。从游星的角度看,羽蛇几乎是沿着直线扑向它。”九·鹰瞳诡异地笑了起来,“就像一条巨蟒扑向一只小小的青蛙。”

我打了个寒战。是的,我当时看到羽蛇越过太阳后,就像一支箭一样从太阳的下方射向幽灵之星。它飞行得非常快,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就可以越过广袤空间,而因为一直在太阳左近,被强烈的阳光掩盖,就算在白天也几乎无法看到它。它就这样冲向我们的大地,而我们毫无觉察!天哪,这么说来,还有多久——

天上出现了奇异的光亮,我抬起头战栗地看到,在云层后面,某个火红的庞然大物正飞快地自西向东穿越天空,滚滚火烟将天空分为两半,像巨大的鲸鱼分开大海。

“那是什么?你看!你看!”我惊恐地叫道,但随即想起,九·鹰瞳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

我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那巨大怪异的东西就消失在东方地平线上。但随即,从我们头顶传来了比滚雷还要响一百倍的巨声,让我的耳朵几乎要聋掉。随后的一阵狂风几乎要把整座金字塔吹起来,将我的魂魄都吹散。

“它来了吗?它来了吗?”我听到九·鹰瞳声嘶力竭地呼喊,“它一定来了!一定来了!在永久的黑暗中,在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地方,我孤独地悬挂在宇宙深处,看着群星几千年来旋转和回归。我一遍遍看见它的最终到来,狰狞的巨眼大如日月,凝视着我们沙粒一般的世界,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万里长的白色烈焰,每一次呼吸都可以将天地山河吹散!”

“它穿越无限空间来到这里,为的是审判我们这个罪恶的世界,带走我们罪恶的灵魂。看哪,审判的时候到了,整个大地像落入火堆的木块,刹那间一切都燃烧起来!海洋蒸发,山峰融化,人类化为乌有,亿万游魂被它吸入口中带往宇宙树之巅……它来了,它来了!”

天上的巨响还未散去,一道血与火的伤痕深深地烙印在天空上,随即大地如鼓面般猛烈抖动起来,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大地震。城市里平民的木头和泥土房屋在瞬间倾塌。

末日来临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九·鹰瞳的话语还在不断地传入耳中:

“鹿尾,这世界已经被邪恶和疯狂所玷污,它即将死去,死于羽蛇的审判。但不要害怕,也许羽蛇将令我们重生,不是在这大地上,而是在宇宙树的另一片树叶上……真的,如果天球并非围绕大地转动,那么也许那些星星都和太阳一样,是更遥远的太阳。也许羽蛇会净化我们这个污浊的世界,带着我们的灵魂,飞到那些遥远而不可思议的世界中去……”

残卷十三·毁灭

……地震停止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呼吸,身上也没有掉一块肉。身下的石柱、天象台、金字塔、迦安城和大地仍然在那里,并没有化为灰烬。城中,惊魂初定的托尔特克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着。

世界……没有毁灭?

“我们还活着?鹰瞳,我们还活着!”

但九·鹰瞳没有发出任何回应。我喊了许多声,她都没有回音。我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她的身子哪儿经得起这番折腾,加上心情过于激动,也许她已经……

经历了这场奇变,我哭不出来,头脑木愣愣的,全无思想,只是呆呆凝视着羽蛇最后消失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北风之牙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人还没上来就开始大喊大叫,声音中全是恐慌。

我笑了,“羽蛇降临大地,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

“真的是羽蛇?”北方之牙脸色煞白,全没了当初的气焰。

“我早告诉你九·鹰瞳是对的,可你不听,害死了她!”

“她死了?我……我并没有要杀她。”北风之牙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她被关在地下的洞穴里没吃没喝很长时间,早就心力交瘁,又被你绑在柱子上风吹雨打,你说还能熬多久?”

“我……我怎么知道……”北风之牙结结巴巴地想为自己辩护,忽然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等等!让我再想想……好像哪里不对……”

他四顾张望一番,脸上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差点被你们骗了!说什么羽蛇会让世界毁灭,其实不过是一颗很小的流星落到地上,引发了一场地震罢了。世界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

“哼,你们只不过是算出了这件事,就来危言耸听?”北风之牙越发得意起来,“哈哈哈,有本事让羽蛇再来一次,直接砸到我头顶如何?”

“啊!”蓦然间,他背后的一个武士叫了起来,指着远方急促地喊了几句托尔特克话,打断了他的狂妄。北风之牙望向他指的方向,顿时呆如石雕。

一道不起眼的灰白细线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远远看去还有点发亮。这道线并不显眼,但却十分怪异,我们中任何人都从未见过这种奇特的景象。而且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缓慢毫不停息地向我们这边移动。很快,线条变成了一堵墙,看上去还是很低矮,但已经吞没了远处隐约可见的房屋和树木,并在显 著地变大。

“那是什么东西?”北风之牙迷惑地问。

我也十分迷惑,但我的眼睛毕竟比他的要更尖一点,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大叫了起来:“水!全都是水!”

那是一堵由水筑成的移动之墙,更确切地说,是一道扫过陆地的巨浪。它正由东而西,越来越近,现在可以渐渐看到高卷的浪头和汹涌澎湃的水体。它的高度不可思议,至少有三四十人高,仿佛是一支比任何人类军队都要强大万倍的巨人军团在冲锋。农田、房屋、道路、纪念碑、小金字塔……沿途的一切都被它轻松攻陷,被冲毁后消失在水墙的后面。

在东部海湾一带,我曾听当地人说海里偶尔会产生巨浪,有时候可以有两三个人那么高,吞噬海边的整个村庄和玉米地……当时我将信将疑,觉得那不过是夸大其词的传说。但比起此刻见到的一幕,那所谓的巨浪只不过是池塘里的涟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人目睹过这番奇景。我隐约明白,这一定是羽蛇落到东方大海里溅起的波浪,单这道遮天蔽日的水墙已经足以摧毁世界。

转眼之间,武士们惊呼连连,抛下他们的国王,纷纷往下方跑去,试图在海水吞没自己前找到躲避之所。北风之牙跟着跑了几步,但很快发现那是找死,全城最高的地方就在这里,还能躲哪里去?他迅速跑了回来,抱住了柱子咬牙往上爬,几个武士回过神来,跟在他后头也想往上爬,甚至抓住了他的脚后跟。石柱上怎能容纳这么多人?北风之牙怒吼一声,一脚把下头的两个托尔特克同胞踹了下去。那些人在他的积威之下,不敢再上来。

不多时,水墙已近在咫尺,在它的映衬下,迦安城仿佛是顽童搭的沙堡。城里的所有人现在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高涨的浪头,他们不分种族和城邦,纷纷狂奔逃命。但巨浪推进的速度远超人的脚步。伊查姆纳大道、市集、雨神金字塔、太阳神庙……一瞬间全都消失在壁立千仞的海水中。我看到一条巨大的鲸鱼在海水中翻滚着,被冲到天空大道上,最后撞上了当初我进行球戏的球场墙壁,将偌大的球场从中间撞成两半……这世界的混乱与疯狂已经超出任何想象。

我苦笑,“我要会魔法,还会被你绑在这里吗?”

北风之牙用蛮话咒骂了一声,将头紧紧贴在石柱上做最后的努力,我心中却一片坦然,听任众神的安排。整个迦安,不,整个玛雅列邦都已毁灭,我至为深爱的女子也离开了我,我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生命于我又有何留恋?

巨浪拍打在月亮金字塔上,让它剧烈地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把它变成一堆碎屑。但金字塔挺住了,仿佛被人类建筑的抵抗所激怒,海水怒吼着,反扑过来,一刹那便吞没了我们。海浪的冲击就像一只巨拳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打了出去。我忍不住张开嘴,喝了好几口海水,甚至呛进了肺里。我本能地咳嗽起来,却吸入了更多的海水。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的灵魂对挣扎着的自己说:“一切很快都会结束,到时候我和九·鹰瞳会在伊察姆纳的神殿中醒来。”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披着鹰羽斗篷,面容严肃地向我走来,清澈的眼神中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鹿尾,”她俯身对我说,“鹿尾……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喃喃道,想要起身去拥抱她,却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动弹不得。我一个激灵,从半梦中清醒过来,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随即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喷出了许多口咸苦的海水。

然后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番极其诡异的景象。

斜阳如血,半沉入茫茫海水,返照海上,酿成一片血海。海上漂浮着许多破碎的木头、稻草和玉米棒,但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我被绑在一根凸出水面的石柱上。我低头看去,发现海水没在我的腰间。

“鹿尾……”我又听到了九·鹰瞳的声音,这次听得分明,不是幻觉。我惊喜地叫道:“鹰瞳?你还在?我以为你已经……”

九·鹰瞳咳了两声,“我晕过去了,不知怎么被水冲刷反而醒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我把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诉她,然后干涩地说:“你是对的,世界被羽蛇毁灭了。”

九·鹰瞳沉默了很久,我差点以为她又要陷入昏厥。但她最后开口了:“不,我错了,这次羽蛇和大地的撞击比我一直以为的要轻得多,恐怕世界不会毁灭。”

“不要用肉眼去看,用灵魂之眼。如果真的是羽蛇引起的海水涌进陆地,那么它也会很快流归海洋,重新露出大地。也许平原上的玛雅城邦都会毁灭,但那些在高山上的村落会幸存,玛雅人不会灭绝的。”

我望向四周看不到边的一片大海,不敢相信大地还能重现。但九·鹰瞳的推断是对的,只过了片刻,我已经感到海水从腰部下降到了大腿的位置。海水正在从陆地退去,重新流回海洋。

“我的故乡也不会被淹没,”九·鹰瞳继续说,“那可是在能看到雪顶的山里。还有,老师推测的那些更遥远的海外大陆,大概也不会被波及。那里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世界末日,人类还有未来……也许有一天,那些人会来到这里,或者我们远航到他们的世界,那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惊诧九·鹰瞳在这时候还能想到虚无缥缈的未来,但也不自主地望向霞光如火的海天尽头,仿佛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话语飞向遥远的海外大陆。今天玛雅人所遭受的毁灭浩劫,放在天地宇宙的尺度下,似乎也算不了什么了。

可忽然间,九·鹰瞳想到了什么,语气又急促起来,“但是如果玛雅城邦都被毁灭,所有的贵族、祭司、诗人、书吏、石匠……都死于这场浩劫,我们的文明从此也会一蹶不振,费尽千辛万苦发现的真理也会沉入海底。鹿尾,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去告诉后人,这一切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生命的意志又重新回到身上,“我会的,鹰瞳,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去告诉后人这一切……”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了,自然是北风之牙,他也在石柱顶上逃过一劫。“谁能告诉我,那边挂着的是什么玩意儿?”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那边,你自己看。”北风之牙说,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哦,对了,你还被绑着,看不到后面。”

他用刀割断了几根绳子给我松绑。我被绑了太久,浑身虚脱无力,差点掉进水里。北风之牙抓住我,把我拖到石柱顶上,我身子一转过去,就见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奇景。

三条巨大的羽蛇一前两后,醒目地出现在夜星初现的黯淡天幕中。它们的头部仍然对着太阳的方向,升在半空中,尾巴在头部后面,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只能看到一部分,但已经相当可观,气势磅礴地霸占了直到地平线的天空。它们光芒璀璨,远远超过月光。

“怎么东方会突然出现三条羽蛇?”我惊呼出声,“两千年来的天象记录里从来没记载过这种事!”

“三条羽蛇吗……三条……”九·鹰瞳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我想……应该是……”

她的声音很低,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也听不清楚。凝神思索中,我忽然间醍醐灌顶,“大人,我明白了!这三条羽蛇就是原来那条羽蛇所变,自从它靠近太阳后我们就很难观察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在靠近太阳时被太阳发出的烈焰所击中,也许是遇到了别的什么天体……它分裂成了三条,不,四条,直接从太阳底下飞过来,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看到。其中的一条——也许是最小的一个碎片——冲向大地,落在了大海里。另外三条要远一点点,所以掠过大地上空,重新飞向宇宙深处了,所以大地才没有彻底毁灭……你说对吗?”

我怀着兴奋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期待地看着九·鹰瞳。九·鹰瞳微微颔首,“很对……我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你已经……张开了灵魂之眼……以……以……后……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再也没有。她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干裂的嘴唇缓缓地合上,骨瘦如柴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来自遥远南方大陆的太阳贞女奇卡·库斯科,玛雅最杰出的天象祭司九·鹰瞳,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灵魂,逃过了羽蛇的灭世之灾,却还是归于死神的怀抱。

我写不下去了。当时的悲伤与痛苦非任何语言所能形容。讽刺的是,后来还有人称我为最幸运的人,但我宁愿和她一起死去。在整个世界都毁灭后,又失去了挚爱,一个人孤独活下去,还要度过数十年的时光,那种灵魂的伤痛没有人能够懂得。

如九·鹰瞳所说,海水缓慢却不停息地退去,到第二天早上已经露出整个地面。玛雅各城邦的大部分石头建筑还算完好,粗粗看去,似乎城市一如旧貌,然而平原上几乎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死去了,极少数幸存者也是和我一样爬到高地或金字塔上才得以幸免。

另一个活下来的人是北风之牙。有段时间我们相依为命,几乎成了朋友,虽然他残忍地偷袭和屠杀了数千穆都人,包括我的大哥,但他的罪孽也不比我们的更深重。何况即便没有他,人们也逃不过随后的羽蛇之灾。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里,人间的恩怨仇杀已无足轻重。

但北风之牙还是受到了命运的惩罚。过了一些日子,他挂念族人,返回了北方,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很多年后,我才听说了他的消息:北方山谷中的托尔特克部落没有被巨浪灭亡,又选出了新王。新王宣布,正是北风之牙的南征招来了羽蛇的惩罚,也害死了数万托尔特克将士,他应当被处以极刑。这位雄才伟略的君主差一点就征服了世界,却凄惨地死于自己族人的乱棒之下,死后尸体也被肢解分食,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当我写下上面的文字时,又是两个世代过去了。我还住在迦安,就住在月亮神庙里。海水退走后,我把九·鹰瞳的遗体埋葬在月亮金字塔下,在她钟爱的天象台附近,唯有在这里,她的灵魂才得以安放。而我也住在这里,和她为伴。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一个人种点玉米聊以为生。昔日的玉米田大部分已经变成了树林,街道上杂草丛生,蔓藤也爬上了金字塔和石碑群,这样下去,百年后,整座城市都会化为莽荒丛林。不过,没有被巨浪波及的山地玛雅人、北方托尔特克人和其他族群已经零星出现在平原地带,也许他们会繁衍生息,几百年后再次占满大地。

不过,正如九·鹰瞳曾预言的,幸存者已经忘记了我们的文明,他们仍然崇拜羽蛇及其他许多神,但对过去玛雅人的文字和知识,他们一律敬而远之。我曾经试图给他们讲述一些宇宙的奥秘,但是没有人欢迎,有几次甚至遭到了群氓的殴打。他们认为正是天象祭司的僭越招来了神明的惩罚,他们再也不敢去触碰这些禁忌了。

讽刺的是,在这个天象学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我竟然有了新的发现。在玛雅列邦毁灭后整整一年,亦即羽蛇坠落一周年之际,那天夜里,夜空中发生了一场浩大无比的“上界之雨”,每一次眨眼间都有数十颗璀璨的流星划过,仿佛上界诸神也在哀悼文明的逝去。第二和第三年也有同样的现象,不过规模逐渐小了。

我最初以为是奇迹,但我记起了九·鹰瞳的教诲,这背后一定有一些让这些现象准时发生的原因,这也许就是羽蛇最后的秘密。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豁然开朗:羽蛇会在自己走过的路径上留下一些褪掉的残羽,每年当大地运行到特定的位置时,恰好和羽蛇走过的路径交错,这时,那些残羽就会划过我们世界的夜空,造成上界之雨的奇景。

鹰瞳大人啊,这是我们一起做出的发现。在这发现的时刻,我又一次感到你和我在一起,感到了你在这无常世界存在过的、转瞬即逝却又融入永恒的意义。

但我还是祈求让玛雅的天象学流传下去,为了穆都,为了迦安,为了九·鹰瞳的临终嘱托,让我们的时代与文明所见证的一切,不会被残忍的时间洪流冲刷殆尽。

最近我从一个旅人那里听说,在东部半岛,有一些幸存的玛雅人聚集在一个叫奇琴·伊察的新城邦里生活,甚至开始兴建新的金字塔,只是已经忘记了文字和知识。我将会出发去那里,帮他们捡起自己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里,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里写下一切,和九·鹰瞳的遗体埋在一起。我灵魂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将留在这里,留在史上最传奇的女子身边。这些文字是用我的血与魂写成,愿它万古长存。不论有没有人能读懂它,只要它存在,我们的世界就还在那里,直到羽蛇再次归来,吞噬大地的那一天。

(完)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