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奖提名作品 雷神遇见美国队长

THOR MEETS CAPTAIN AMERICA.

[美]大卫·布林 David Brin 著

罗妍莉 译

当雷神和美国队长在另一条时间线相遇,

主角依然是洛基。

大卫·布林,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空间科学博士,物理学家,NASA顾问。他曾多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和坎贝尔纪念奖,并担任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大卫·布林擅长描绘浩渺的宇宙空间和外星生物独特的文化,最著名的作品是“提升”系列小说。

1987年,《雷神遇见美国队长》一文获轨迹奖和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提名,并被译成多种语言。2003年,受DC漫画公司和Wildstorm漫画出版社委托,本文被扩写成一篇完整的传奇故事,由漫画家斯科特·汉普顿绘图,改编为漫画小说《食命之徒》。其大画幅的法文版以《D日,灾难之日》为题,获得法国Bande Dessinee漫画奖提名。

本辑“名家访谈”栏目即为大卫·布林的专访。“幻想书房”中亦推荐了大卫·布林主编的《逐影》一书。

1

当潜艇沉到潜望镜与水面齐平的深度时,洛基的侏儒翻了个白眼,可怜巴巴地呻吟着。这个没脖子的驼背家伙用粗壮的手指拽着脏兮兮的胡须,抬头盯着吱吱作响的管道。

克里斯·图灵看着侏儒,心想:这玩意儿应当永远待在黑暗的森林深处和不见天日的洞穴里。

它根本不适合这个地方。

唯有人类才会选择这种死法,在一口漏水的钢铁棺材里,无望地怀抱着炸毁英灵殿的企图。

不过话又说回来,洛基的侏儒之所以会在这儿,基本上也是别无选择。

克里斯突然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在他们跑来助纣为虐之前,邪恶势力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不够猖狂吗?

潜艇的引擎轰隆作响,克里斯耸了耸肩,把方才的思绪抛到一边。要想象出一个不存在阿萨神族及其仆从的世界,就如同要回忆起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一样困难。他坐在应急座椅上,系着安全带,听着波罗的海冰冷的海水在薄如纸片的防水舱壁外发出的哗哗声,看着那侏儒在一个装着氢弹零件的板条箱顶上缩成一团。它把长得像棍子似的脚从甲板上激**的海水中提起来,缩向那口箱子的更高处。

当“剃刀鳍号”的潜望镜升起、更多海水通过减压管道汩汩地灌进来时,那侏儒再次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马洛少校从他组装到第三十回的突击步枪上抬起头来,这位海军军官问道:“这该死的侏儒现在又有哪儿难受了?”

克里斯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不适应这儿的环境?毕竟,古斯堪的纳维亚人 认为,深海是属于沉船和鱼类的。”

“我还以为你是阿萨神族 方面的专家呢。你不清楚那玩意儿为什么口吐白沫?”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过去亲自问问他呢?”

马洛恶狠狠地看了克里斯一眼,“让我悄悄贴到那臭气熏天的东西旁边,让洛基那该死的侏儒解释一下它的感受?哼,我倒宁肯朝着阿萨神族的眼睛吐口水。”

扎普·奥利里从船舱左边探出身子来,冲着马洛咧嘴一笑。

“有点儿意思,老爹。潜望镜旁边就有个阿萨神,笨蛋。别客气,往你刚才说的那口痰盂里画道符呗。”

这位古里古怪的技术员朝着那群围在潜望镜周围的海军官兵做了个手势。船长旁边杵着个粗壮的身影,一身的毛皮和皮革,矗立在潜水艇上的一干人中。

马洛眨巴着眼睛,不解地回望着奥利里,这名军官与其说是觉得受到了冒犯,倒不如说是感到困惑。“他说什么?”他问克里斯。

克里斯真巴不得自己没坐在这两人中间。

“扎普建议你先朝洛基的眼睛吐上一口试试看。”

马洛扮了个鬼脸,奥利里还不如建议他把手伸进超燃冲压发动机里呢。一帮海军陆战队士兵正挤在他们身后的通道里,其中有一个犯了错误,不小心把一个弹药筒掉进了脏水里。马洛满口脏话地痛骂起来,把刚才的懊丧都发泄在那个可怜的下等兵身上。

侏儒又呻吟了一声,抱着膝盖,紧贴在那只密封的板条箱上。

无论来自哪里,它们在水里都呆不惯。这些所谓的侏儒不喜欢潜水艇。

克里斯对这艘潜艇也谈不上有什么偏爱,但是世界上也没有比这儿安全多少的地方了。1962年末,反纳粹联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今年秋天能干出点什么来避免那不可避免的事,就值得一赌。

就连洛基——那家伙长得跟头熊似的,几乎坚不可摧,总是爆发出让人脊梁骨发凉的大笑——先前也露过怯,当“剃刀鳍号”在一架尖声呼啸的轰炸机底下沉入水中,当箭式潜艇如一块巨石般坠入海神冰冷的怀抱,他们的胃里也随之翻江倒海。他们一路下落,似乎永无止境。当艇身撞击到海面时,备受考验的金属艇身发出了更加难听的令人牙酸刺耳的隆隆声。

然而,无论面临的是怎样的境地,与先前所遭遇的那一切相比,似乎都要强些——越过极点的漫漫旅途,一路与尖锐的刺耳声为伴,避开纳粹的导弹,沿着曲里拐弯的路线掠过群山和灰色的水域,无助地倾听着,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同时飞行员们驾着会飞的“棺材”,往四面八方猛扑而去……暗自祈祷敌方的阿萨神族大师们今晚并未在北方的这片区域巡逻……

一共有二十艘潜艇从巴芬岛 出发,却只有六艘成功抵达了瑞典和芬兰之间的海域。而其中的“鲸鱼座号”和“虎鱼号”这两艘都被撞破了,像被撕烂的沙丁鱼罐头一样裂开,将运气不济的船员们吐进海中活活冻死。

只剩下四艘潜艇了,克里斯心想。不过,尽管我们的机会有点儿渺茫,但那些可怜的飞行员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并不相信有任何一位机组人员能穿越置人于死地的黑暗欧洲,到达德黑兰的安全地带。

“图灵上校!”

听到船长叫他的名字时,克里斯抬起头来。路易斯中校放下潜望镜,走到海图桌前,招了招手。克里斯解开安全带,跳进积水里。

“告诉那些陆战队员,咱们要把烈酒留着自个儿喝,”奥利里压低了声音建议道,“好酒实在难得,不能跟人分享。”

“闭嘴,傻瓜!”马洛吼道。克里斯谁也没理会,在水中艰难地前行。船长站在他们的“顾问”旁边等着他,这个异族生物自称“洛基”。

我已经认识洛基很多年了,克里斯想。我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抗击他的阿萨神族兄弟们……但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会被他吓得魂不守舍。

洛基矗立在众人中,比每一个人都要高大,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凶神恶煞地注视着克里斯。这位“诡计之神”虽然高大威猛得异乎常人,看起来却非常像人,可是那双黑眼睛彻底抵消了这种与人相似的感觉。自从这位变节的阿萨神族投靠盟军以来,克里斯跟洛基在一起共事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知道应该尽量避免直视他们。

“长官,”克里斯说着,向路易斯中校和那位蓄着胡子的阿萨神族点点头,“我想,我们正在接近Y点吧?”

“没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十分钟之内就该到了。”

在过去的二十个小时里,路易斯似乎明显变老了。这位年轻的潜艇指挥官知道,在这次行动中,被视为可牺牲对象的,绝非仅有他的分遣舰队而已。在由此向西几千英里的地方,美国水面海军残存的大部分力量都是无望地投入战斗的,他们只为一个理由而战:分散纳粹大将的注意力——尤其是某位“海神”——令其无暇顾及波罗的海上的“诸神黄昏”行动。洛基的堂兄弟提尔 对潜艇倒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除非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否则等他们这支小小的部队企图登陆时,他就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因此,今晚,他会在遥远的地方,让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水手们生不如死。

克里斯不敢去想这件事。有太多的小伙子正在拉布拉多 慷慨赴死,只是为了吸引住一个阿萨神族的注意力,好让他们这四艘潜艇趁机从后门溜进来。

“谢谢,我最好告诉马洛少校和我的爆破组。”

他转身要走,却有一只大得异乎寻常的手按在他肩上,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只手轻轻抓住他,却坚硬如钢。

“有件事你必须得知道,”名叫洛基的那个生灵用低沉而洪亮的声音说,他微笑着,洁白得不可思议的牙齿闪着光。“还有个乘客要跟着你上岸。”

克里斯眨了眨眼。原计划只包括他的队伍和他们的突击队员……然后他就发现路易斯中校的脸吓得一片惨白,那比单纯对死亡的恐惧更甚。

克里斯转过身来,盯着这个满身是毛的巨人,呼出一口气,“你……”

洛基点点头,“计划当中的轻微调整。这些在海底行驶的船只试图冲过斯卡格拉克海峡的时候,我不会待在船上。相反,我要和你一起上岸,去哥特兰岛 。”

克里斯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老实说,不管是他还是路易斯,都根本无法阻止这家伙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如何,在与纳粹这场瘟疫进行的持久战中,盟军终将失去他们唯一的这位阿萨神族朋友。

如果“朋友”这个词真能形容洛基的话。

有一天,不列颠人正在进行最后的撤离时,他忽然就在苏格兰机场的柏油跑道上冒了出来,身边还跟着八个留着胡子的小东西,扛着一个个盒子。他领着它们,来到距离最近的一位面带诧异的军官面前,不可一世地霸占了首相的私人飞机,要求把他一路带到美国去。

也许一个装甲营倒是可以拦得住他。战斗报告证实,要是你相当走运、下手够快够猛的话, 阿萨神族是可以杀死的。不过等当地指挥官认清了当时的情况以后,他决定冒险一试。

从十年前的那天到如今,洛基已经多次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

“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他对洛基说。

“我一定要去,这是我的愿望。”

“那我去跟马洛解释一下,失陪了。”

他先后退了几米,然后转身走开。

当克里斯艰难地涉水离去时,他感觉那道闪闪发亮的目光似乎一直紧随着他,经过呻吟的侏儒,经过奥利里始终带着讥讽的笑容,穿过狭窄潮湿的过道,两旁是系着安全带的陆战队员,一直走到鱼雷发射管处。

众人的声音安静下来。所有年轻人都说英语,但其中只有一半是北美人。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肩上的标记——自由法国人、自由俄国人、自由爱尔兰人、德国基督徒——缄默无言,但他们南腔北调的口音他不会听错,还有他们抚摸武器的样子,还有克里斯在几双眼睛里看到的灼灼光芒。

这些都是自愿参加自杀式袭击任务的那类人,在经历了二十三年恐怖的战争之后,这种类型的人在世界上已然司空见惯——他们几乎或根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马洛少校回来监督水下载具的装载工作,听到克里斯带来的消息,他不以为然。

“洛基想一起去?去哥特兰岛?”他啐了一口,“这杂种就是个奸细,我早就知道!”

克里斯摇摇头,“约翰,他帮过我们不知多少次忙了。怎么?就因为他陪着艾克去了趟东京,说服日本人——”

“真了不起呀!我们本来都该把小日本给干趴下了!”身材高大的海军陆战队员拳头攥得紧紧的,“就像我们早就该把希特勒粉碎了一样——要是这些怪物没像撒旦的诅咒一样,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话。

“而现在呢,他已经在我们当中生活了十年,摸清了我们的方法、战术和技术,而这是我们仅存的真正优势!”

克里斯露出一脸苦相。他该怎么向马洛解释呢?这位海军军官从未到访过德黑兰,不像克里斯,他去年就去过了。马洛也从未见识过以色列-伊朗国的首都,那个国家是美国最伟大、最坚定的盟友,是东方的堡垒。

在那里,在幼发拉底河东岸的数十个武装定居点,克里斯遇到了一些勇猛的男男女女,他们手臂上还残留着在特雷布林卡、达豪和奥斯威辛 被人文上的数字。他聆听了他们的故事:在一个走投无路的夜晚,在带刺的铁丝网和臭气熏天的烟囱底下,这些饥肠辘辘、命悬一线的人抬起头来,看到一团奇怪的水蒸气从天而降。那团雾气凝聚到一起,几乎幻化成了某种固体般的存在,众人不敢相信,瞪着死气沉沉的眼睛惊愕地看着。

在那团怪异的雾气之中,形成了一道五颜六色的桥……一道彩虹般的拱桥,似乎看不到尽头,从那些恐怖之地升起,伸入不见月光的夜色中。在彩虹桥的高处,每一位行将赴死的男女都看见一个黑眼睛的身影骑在一匹飞马上。他们感觉到他在自己心里低语:

来吧,孩子们,趁着折磨你们的人正在我结成的意识之网中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大家都来吧,翻过我的桥,去往安全的地方。趁着我的堂兄弟们还没发现我背叛了他们。

当他们跪倒在地,或是摇晃着身子感激地祈祷时,那个身影只是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他的声音在他们脑海里嘶嘶作响:

别把我错当成了你们的上帝,把你们留在这儿等死!我没法向你们解释为何没有出现,或是对这一切到底有何打算。即便对于伟大的奥丁 而言,上帝也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你们只需要知道,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安全之地的话。可是一定要快!你们要是非得谢的话,那就以后再谢好了,但是快来!

在下方的集中营里、满目凄凉的贫民区里、遭到围困的城市里,座座桥梁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又在晨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如烟如梦。两百万人,老人、跛子、妇女、儿童、希特勒战争工厂里的奴隶,纷纷爬了上去——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接着发现自己被送到了沙漠中的一片土地,位于一条古老的河流两岸,他们抵达时,刚好来得及匆忙拿起武器,救下一支从埃及和巴勒斯坦的废墟中逃出的英国军队。他们与震惊的波斯人、遭受重创的俄罗斯难民融合到一起,在一片混乱中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国度。

在那个奇迹之夜后,洛基再也无法返回欧洲了,因为他的阿萨族人会对他大发雷霆。如果回到哥特兰岛,他就会面临着与突击队员们相同的险境。

“不,马洛,你错了。我半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洛基不是奸细,我敢赌上我的命。”

2

水下载具咯咯作响,摇晃着从潜艇的鱼雷发射管射入海中,然后浮出冰冷的海面。外壳裂开后,水手们划起了桨。一天多的时间里,人们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心中满怀感恩。

侏儒似乎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这家伙的目光越过漆黑的海水,望向西面,在那个方向,一道淡红的晚霞勾勒出波罗的海上一座巨大的岛屿。它用喉音咕哝着什么,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地球上的语言。

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克里斯也深信,这些生灵就是古代北欧人信奉的神灵,被重新带回了现代世界——这一点千真万确,就像他曾是桑迪·库法克斯 一样,或者就像道奇队不是在布鲁克林打球一样。

外星人——这是官方的说法。这个故事通过盟军电台,在整个美洲、日本及自由亚洲残存的地区传播开来。就像著名科幻小说家切斯特·尼米兹在故事里写的那样,来自群星的生物已经抵达了地球。

不难想象他们为什么希望被视为神灵,这也足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站在纳粹一边。这套策略在西边是行不通的。无论这些客人的威力多么骇人,欧美科学家都会对他们进行探索和质疑,人们会提出问题。

但在日耳曼人对纳粹主义的疯狂拥护中,这帮所谓的“阿萨神族”找到了自己的沃土。

克里斯读过缴获的德国党卫军文件。甚至早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在阿萨神族到达之前,其中就充满了胡言乱语和神秘主义的内容——关于冰月从天而降和雅利安超级种族的浪漫精神之类的胡扯。在被纳粹征服的世界里,阿萨神族确实会被奉为神明。就像老鼠或鬣狗的逻辑一样,克里斯看得出外星人选择站在那一边的理由,这些该死的家伙。

在西面天空的映衬下,松树的剪影犹如道道锯齿,勾勒出山顶的轮廓。领头的两艘船上挤满了海军陆战队员,他们的任务是登上海滩,向内陆进发。与此同时,海军的队伍会准备逃离所用的船只……就跟他们真的还能逃离似的。

殿后的两艘船上则载着克里斯的爆破组。

洛基单膝跪在克里斯这艘船的船头,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前方。他虽然黑黢黢的,可是看起来活脱脱就是维京传奇故事里的人物。

跟真的似的,克里斯心想。也可能这些生灵确实相信,他们自己就是自称的那种存在。只有一点克里斯可以确定:必须得打败他们,否则从现在起,对人类来说,就只剩下黑暗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抬头望着天空,在云层中搜寻着能瞥见星光的缝隙。

是的,就在那儿。那颗卫星。插上了牛顿的翅膀,高飞在头顶上方两百多英里的位置,每九十分钟绕地球一周。

当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纳粹大发雷霆,宣布其为占星术上所谓的异象。由于某种未知的官僚主义原因,五角大楼的官员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半的人都相信了戈培尔的宣传。最后,华盛顿才揭开了真相:那是美国的太空飞行器正在绕地球飞行。两个月来,世界局势似乎发生了转机。许多人认为,这项新的技术奇迹将比原子弹更为重要。

然后,纳粹对加拿大的侵略便开始了。

克里斯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此时发生在大西洋上的事。他真希望自己能有那种新式激光通信器,这样他就可以把这里的进展情况告诉卫星上的人了。可惜激光通信装置属于绝密技术,参谋长们不允许将这种装置带进敌方的中心地带。

毫无疑问,纳粹肯定在想办法击落这颗卫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得到了外星人的帮助之后,敌方居然任凭自己早先在火箭技术上的领先水平出现了如此严重的滑坡。

也许他们再也不能在太空中采取行动了……正如他们无法击溃我们的潜艇部队那样。

可这怎么说得通呢?外星人怎么可能无力摧毁如此简陋的航天器呢?

克里斯摇了摇头。

这未必有多重要。今晚,大西洋舰队将面临灭顶之灾。今冬,我们将被迫使用体型最庞大的炸弹,以便坚守住加拿大的阵地……即使我们能拖住他们的脚步,也会使得整个大陆满目疮痍。

他看着船头的那个身影。

才智、勤奋或勇气怎么可能战胜这样的力量呢?

他遮盖在皮毛下的肩膀此时显得很放松。洛基曾经承认过,自己是这些“神灵”之中最弱小的一位。即便如此,克里斯也曾见过他徒手拆毁建筑物的声势。

“洛基。”他轻声说。

通常情况下,对未经允许就擅自搭腔的人所说的话,阿萨神族们都一概不予理睬。但这一次,那覆盖着黑毛的身影却转过来,注视着克里斯。洛基的表情并不算热情,但他确实面带微笑。

“你很不安啊,年轻人,我从你心里觉察到了。”

他似乎看透了克里斯。

“我很高兴,我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困惑。”

勇气是阿萨神族最为推崇的人类特质之一,作为传说中的英灵殿之主,这与他们的设定身份颇为相符。即便这位诡计与背叛之神也同样如此。

“谢谢你,洛基。”克里斯恭敬地点点头。

你本可以戏弄我一下的,我吓得都不敢吐口水了!

洛基的眼睛犹如闪耀着星光的深潭。

“在这命运攸关的战斗前夜,正宜施恩于一条勇敢的虫子。因此我必惠待于你,凡人。问三个问题吧,洛基用自己的生命保证,必定如实回答。”

克里斯眨了眨眼,一时间震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况令他完全措手不及!从马歇尔总统和海因莱因上将,一直到级别最低的应征入伍的巴西人,个个都渴望能得到他的回答。他们唯一的这位阿萨神族盟友倨傲而冷淡,只给出过为数不多的暗示和线索,他曾经帮助他们挫败了纳粹的若干阴谋、延缓了死敌推进的步伐,但却从未做出过方才这样的承诺。

克里斯能感觉到身后的奥利里绷紧了身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好留在一旁偷听答案。这一回,这位“垮掉的一代” 总算闭紧了嘴。

船在晚风中驶入浅滩,松林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他们头顶上方。他几乎能闻到幽暗森林的气息。时间太短了!克里斯搜肠刮肚地琢磨着问题:

“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洛基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黝黑的眼中充满了阴郁的哀伤。

“被奥丁所杀的伊米尔体内,海水涌起。

生命之树伊格德拉西尔,攫住伊米尔之躯。

阿萨神族从盐与霜中诞生,震撼大地!

巨人和人类的后代、带来欢笑者即为洛基。”

那生灵凝视着克里斯。

“这里一直都是我的家园。”他说。克里斯知道,他指的是地球,“我记得一个又一个时代,记得《埃达》当中所说的一切——从芬里斯被缚,到斯克里姆尼尔的谎言。可是……”

洛基的声音里微透着困惑,甚至于沉默了一下。

“可是,这些记忆有点不对劲……像是覆盖上去的一层,就像苔藓覆盖在霜上那样。”

他晃了晃身子,“说真的,孩子,我都不能肯定地说,我比你大。”

洛基宽阔无比的双肩耸了耸。

“不过下一个问题你得赶紧问了。我们正在接近集合地点。他们应该会在这里,而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的阴谋——假如现在还不算太晚的话。”

经他这一提醒,克里斯突然想起了眼下的情形,抬起头来,望着四周笼罩在阴影中的山坡上隐约可见的荒野。

“你确定这计划有用吗——集中在一个地方跟这么多阿萨神族对抗?”

洛基微微一笑,克里斯立刻意识到了他在笑什么。他就像童话里的某个傻瓜那样,为了傻呵呵地寻求安慰而白白浪费了一个问题!但安慰别人并非洛基的强项。

“不,我并不确定,唐突无礼的凡人!”

洛基大笑起来,正在划船的水手们抬起头来,望着这充满讽刺意味的凶暴声音传来的方向,顿时乱了节奏。“你以为,只有人类才会为了荣耀而直面死亡吗?今晚,如果别无选择的话,洛基也会在此地展露自己的勇气,面对永恒之枪 和雷神之锤!”他转过身来,朝西边举起火腿般大小的拳头,挥动着。侏儒呜咽着,蹲在主人身旁。

克里斯看见海军陆战队已经登陆完毕。马洛少校飞快地比画着手势,吩咐第一批士兵呈扇形散兵线散开,进入森林。第二排船只划着桨,被冲力推向满是碎石的海岸。

他急忙利用剩余的时间再次提问:“洛基,非洲现在是什么情况?”

自四九年以来,这片“黑暗大陆”确实陷入了一片黑暗。从突尼斯到好望角,火焰熊熊燃烧,恐怖的谣言四起。

洛基轻声低语道:

“在暴怒之时来临前,苏尔特尔 必须有一个家园。

“备受折磨的人们在那里大声呼号,尖叫着要一个了断。”

这位巨人摇了摇硕大的头颅,“在非洲和俄罗斯大平原上,恐怖的魔法正在施展,可怕的灾难正在上演。”

原先在以色列-伊朗的时候,克里斯曾经见过一些难民——黑人和颧骨高耸的斯拉夫人——他们幸运地从大火中及时逃了出来。即便是他们也不知道内情。唯有那些曾经见过早期的恐怖景象的人——他们的手臂上还烙印着第一批带有烟囱的集中营里的编号——才想象得出寂静无声的大陆上正在发生怎样的事。那些面目狰狞的男女都保持着沉默。

克里斯突然意识到,洛基说这些话似乎并非出于怜悯,而是抱着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仿佛他认为这属于犯错误,但并不算什么非同寻常的恶行。

“恐怖的魔法……”克里斯重复道,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的意思是说,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屠杀人类?同时还有其他状况?这跟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人从第一批集中营里救出来有关系吗?是不是有人正在把他们怎么着?”

克里斯觉得此处包含着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至关重要的内容。洛基却只是一笑,举起了三根手指。

“问完了,时间到。”

他们的船触底了。水手们跳入冰冷的水中,把船拖上了岩石嶙峋的海岸。不久,克里斯就开始忙着监督他们卸货了,但他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洛基有什么事瞒着他,他在笑话克里斯明明离目标那么近,却偏偏没有命中。今晚的这次冒险可不仅仅是为了干掉几个异族神灵,背后一定还有更多的意义。

幽暗的森林里,树冠高处,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侏儒扛着一大堆箱子,重量足以压垮一个人,它翻了个白眼,轻声呻吟起来,但洛基似乎没有留意。

“啥他妈隐蔽处啊,老爹。”奥利里一边帮克里斯扛起炸弹的导火装置,一边咕哝道,“真是‘重头’戏。”

“没错,”克里斯回答,这一回,他确信自己理解了这位“垮掉的一代”的话是什么意思,“重头戏。”

他们跟着海军陆战队侦察兵的微弱闪光出发了。

当他们沿着海岸上一条狭窄的小径往上爬时,克里斯心中的期待之感越来越强烈……这是一种置身于此时此刻的世界中心之感。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全世界的命运都悬于此地。他想不出有什么比把这座岛焚成一片了无生气的焦土更好的结局了。即便这意味着要他站在炸弹旁边亲手将其引爆,好吧,有机会用生命换来如此宝贵之物的,世上又有几人呢?

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到森林的树冠之下了。克里斯瞥见了树下忽隐忽现的动静,侧翼的海军陆战队员们守卫着他们和珍贵的货物。根据战前拟定的地图,他们只需不断攀登一个又一个高地。只要是在高处,无论将核弹放置在哪个地方,都可以发挥很好的作用。英灵殿会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克里斯刚要转过身,回头看一眼洛基……但就在此刻,夜空突然间迸发出明亮的光芒。照明弹蓦然炸开,撑着小降落伞从树枝的缝隙里慢慢飘过。人们猛地冲向掩体,曳光弹照出他们奔逃的影子。前方高处突然响起了枪声,剧烈的震**伴着巨响。人们在尖叫。

当迫击炮开始轰击他周围的森林时,克里斯躲到了一片冲天的大火之后。洪亮的大笑声从高高的山坡上传入他们耳中,甚至盖过了爆炸的巨响。

克里斯紧紧抓住一棵树的树根,回头望去。十几码开外,侏儒仰面平躺在地,那里已成一片冒着青烟的废墟,方才肯定有一发迫击炮弹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了那地方。

但接着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奥利里指了指山上,瞪大眼睛,悄声低语:“有点儿意思啊,哥们儿。”

克里斯转过身,向山坡上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形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走下山坡,后面跟着一帮裹着黑袍、全副武装的人。那庞然大物手拿一根硕大无朋的棍棒形物体,他每掷出一次,便发出尖锐的啸声,将树木和海军陆战队员一视同仁地碾成碎片,把高大的针叶树点燃,让人化作肉酱。然后,那武器仿佛自有主张似的,又重新飞回到那个红胡子阿萨神族的手中。

克里斯意识到,那不是迫击炮,而是雷神之锤。

洛基连半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3

“好了好了,福金 。别怕这些讨厌的美国人,他们伤不了你。”

那位名叫奥丁的独眼神灵坐在乌木宝座上,高高擎起的手中举着一只乌鸦,与黑夜融为一体。巨人眼罩上镶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这球形的宝石仿佛比他丢失的那只眼还能看得更远。他的腿上横放着一支闪闪发亮的长矛。

独眼神灵两侧站着同样浑身是毛、威风凛凛的阿萨神族,一个金发碧眼,肩上傲然扛着一柄巨斧;另一个蓄着红胡子,懒洋洋地靠在一把锤子上,那锤子足有一个正常人类那般高。

这座大厅极为宽敞,以削平的原木为柱,大厅四周站着保持立正姿势的卫兵,他们身穿黑色皮衣,衣领上都带有两道一模一样的闪电标记,甚至就连手中擦得锃亮的步枪也是乌黑一团,党卫军制服上唯一的亮色便是红色的纳粹臂章。

奥丁低下头,凝视着大厅地板上一堆系着锁链的囚犯。

“哎呀,可怜的福金没有原谅你们这些美国人。当初,柏林被你们的地狱之火炸弹烤得滚烫的时候,它的兄弟雾尼就葬身其中了。”

阿萨神族的首领剩下的那只眼睛闪动着凶光,“当同样的火焰如洪水般吞噬了我聪明的孩子、我那能洞视世间的海姆达尔 时,谁能责怪我这只可怜的守望鸟呢?谁又会无法理解身为父亲的悲痛呢?”

这支命运不济的突击队中幸存的人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马洛少校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根本答不出话来;但一名自由英国的志愿兵却站起来,把身上的锁链拽得叮当作响,在高大的王座前啐了一口唾沫。

“皮尔森!”奥利里想攥住男子的胳膊,但那英国人握紧拳头,挣脱了他的拉扯。

“是啊,他们在柏林把你的宝贝儿子给干掉了,你不也把伦敦和巴黎的人全杀光了吗?!要我说,美国佬太怂了,居然就这么罢休了。他们本来应该继续的,把剩下的雅利安婊子和小崽子们统统给炸……”

一名党卫军军官把他撞倒在地,打断了他藐视的豪言。士兵们的枪托一次又一次地砸下。终于,奥丁挥了挥手,让他们归位。

“把尸体带到大圆殿中心,为他举行全套葬礼。”

那军官猛地抬起头,奥丁却用一种笃定他会听命的口气咕哝道:“我们珍视勇气,即便是敌人身上的勇气也一样。在芬布尔之冬降临的时候,我要这个勇敢的人陪着我。”

身穿黑色制服的卫兵们砍掉了软绵绵的尸体上的锁链,此时,奥丁轻轻拍了拍乌鸦的脖子,喂给它一小块肉。他对站在身旁的那个红头发大个子说道:

“托尔,我的儿子,其余这些都归你了。我承认,这点儿奖赏实在少得可怜,不过他们确实表现得很英勇,跟着那骗子跑了这么远。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巨人用戴着足有小狗般大小的长手套敲了敲锤子,跟他的身材一比,就连洛基都相形见绌了。托尔走上前来,在他的阶下囚身上扫视了一圈,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克里斯身上时,似乎闪烁了一下。托尔的声音犹如地震发出的轰鸣一般低沉:

“父亲,我愿意屈尊跟其中的一两个谈谈。”

奥丁点点头。

“找个坑把他们丢进去,”他对不远处的一名党卫军将军说,那将军脚跟一碰,深深弯下腰去,“等着我儿子开恩吧。”

纳粹们把克里斯和其他幸存者拖走了,但克里斯还是无意中听到年老的阿萨神对他的后代说:“你先尽量打听打听那个狼崽子洛基的事,然后就把他们拿去当祭品吧。”

4

可怜的马洛少校有一件事说得对:假设没有阿萨神族之类的家伙帮忙,纳粹永远也赢不了。希特勒和他手下的那伙人肯定从一开始就相信,他们能用某种方式召唤出远古的“神灵”,否则他们肯定不敢贸然发动这样一场战争、一场必定会把美国卷进来的战争。

在美国各地的工厂和造船厂,民主党人的兵工厂在一个月内生产的战争物资比第三帝国鼎盛时期的年产量还多。每隔几小时,就有船只驶离航道;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

最重要的是,在意大利、非洲和太平洋地区,由农民和城里的小伙子们组成的一帮乌合之众,经过训练成了一支大军中的合格战士。即便单打独斗,他们也能抵挡得住有经验的敌人,更何况在人数上还超过了敌方。

已经有人在谈论战后的复苏、协助重建的计划,以及一个将和平永远维系下去的“联合国”。

四四年那会儿,克里斯还只是个穿着及膝短裤的小孩儿,正如饥似渴地读着切特·尼米兹的小说,全心全意地祈祷着自己成年后也有一番大事业可干,哪怕跟他的叔叔们当时在海外所取得的成就相比,只及得上一半光彩也行。他甚至希望可以去太空中探险。因为等这一仗打完以后,毫无疑问,恐怖的战争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接着谣言四起……关于东线受挫的传闻……关于形势大好的苏军突然意想不到地撤退了,原因不明……传回来的基本上都是些充满迷信色彩的谣言,没有哪个现代人会相信。

他在街角听到这样的话:

该死的老毛子……我早知道他们顶不住……一直在叨叨啥“第二前线”……好吧,咱们就给他们一条第二前线。用不着他们的散兵游勇。别发愁,伊凡,山姆大叔就快来了……

时值六月,诺曼底的天空中到处是飞机,海峡里放眼四望,泊满了船只。盟军组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无敌舰队……

克里斯坐在地牢里,背靠冰冷的石墙,他紧闭双眼,想忘掉记忆中那些他曾见过的粗粝黑白电影。

D日。

这里的“D”是灾难的意思。

龙卷风,千百道龙卷风,像可怕的陀螺般旋转着,从晨雾中升起。它们不断延伸,越升越高,那些漆黑的漏斗似乎一直伸到了天外。等到暴风接近船只的时候,便能辨认出一些骇人的身影,骑在旋风之上,拍打着翅膀,催动着风暴刮得越来越迅疾……

“老哥,马洛摸到了对A和对8 。”奥利里重重叹了口气,在克里斯身旁跌坐下来,“你现在成头号人物了。”

克里斯闭上眼,心想,人终有一死,他提醒自己,不管怎么说,他反正也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性格阴沉的海军陆战队员。

“那现在怎么着,头儿?”

克里斯看了奥利里一眼。奥利里年纪确实太大了,没资格再玩什么小孩子的把戏。那对羚羊般的眼睛周围已经出现了细纹,婴儿肥也变成了双下巴。虽然军队赏识天才,对军队里的文职专家们容忍度很高,但克里斯仍然不免纳闷儿——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这个从格林尼治村跑出来的乡下小子究竟是怎么混到这个责任重大的位置上来的?

洛基选中了他,这才是真正的答案,就像他选中了我一样。

关于那位机灵之神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现在怎么着,奥利里,现在只要你少说点儿那种怪腔怪调就行。每三句话里就有一句让人听不懂,这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吗?”

这位“垮掉的一代”技术员脸一抽,克里斯立刻对自己方才的发作感到懊悔。

“哦,算了算了。”克里斯改变了话题,“其他人怎么样?”

“我估摸他们都是极好的……我的意思是,作为再过几小时就要被拿来献祭的人来说,他们还好。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次自杀式任务,只是想顺道拉几个混蛋垫背而已,就这么简单。”

克里斯点点头。假如我们还能再有个一两年的话……

到那时,导弹科学家就会拥有足够精准的火箭,可以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没必要再像这样偷偷溜到敌人眼皮底下来藏炸弹了。卫星只是个开始,假如他们还有时间的话。

“皮尔森说得对,伙计。”奥利里瘫在克里斯旁边的墙上,喃喃自语道,“我们当初就该使出手头所有的武器来痛扁他们,要是有必要的话,把整个欧洲熔成渣都行。”

“等到我们攒够了炸弹的时候,他们也有原子武器了。”克里斯指出。

“那又怎样?等我们把佩内明德 炸了之后,他们的导弹投射系统就瘫痪了。而且,对于该怎么用核武器,他们半点儿也不懂!唉,就算他们想办法把咱们的炸弹给拆开……”

“上帝保佑!”克里斯眨着眼睛,这种可能性他连想一下都觉得心里怦怦直跳。纳粹真要是成功实现了从原子弹到氢弹的飞跃……

技术员拼命摇头,“我审验过——我是说,我亲自检查过自毁装置了,克里斯。凡是四下瞎鼓捣、想看看美国的A型氢弹是怎么回事的人,肯定都会大吃一惊的。”

那是当然,在获准尝试这项任务之前,这应当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了。他们若真能在阿斯加德的“大圆殿”附近把武器组装完毕的话,战争的进程兴许就已经改变了。现在,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等到了计时器设定的时间,这些尚未组装的单独部件就会像预期的那样熔化成渣。

克里斯明白他的感受。大多数美国人都相信,这样的交换是值得的。如果对希特勒的核心地盘发动一次全面的大规模攻击,就可以把那个国家的中心地带变成一片焦土。即便那个怪物用更为粗糙的火箭和裂变式核弹进行报复,付出这样的代价或许也是值得的。

当克里斯了解到真正的原因后,起先他不肯相信。他以为洛基是在撒谎……他说这是阿萨神族的诡计。但自此以后,他便看清了真相。美国的兵工厂是柄双刃剑。要是用得不小心,就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一阵钥匙的哐啷声传来。三名党卫军士兵走进来,趾高气扬地俯视着这群垂头丧气的盟军突击队员。

“伟大的托尔要找你们的头儿说话。”军官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说。谁也没动,于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克里斯身上,“就是这人,我们大神要找的就是他。”

卫兵们拽住克里斯的双臂,把他整个儿架了起来。

“要冷静得像玻璃啊,老爹。”奥利里说,“把他们逼疯哈,宝贝儿。”

克里斯在门口扭头看了一眼,“你也是,奥利里。”

地牢的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5

“你是丹麦人,对吧?”

克里斯被绑在噼啪作响的壁炉前的一根柱子上。在向他提问之前,盖世太保的官员从好几个不同的角度盯着他瞧了瞧。

“祖上是丹麦血统。那又如何?”克里斯虽然被捆着,却还是耸了耸肩。

纳粹兴致盎然地说:“哦,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每次看到明显具有优越性的种群在抗拒自身祖先的神圣馈赠时,都不免感到惊讶。”

克里斯挑起一侧的眉毛,“你审问过很多犯人吗?”

“哦,是啊,相当多。”

“好吧,那你肯定一直都觉得很惊讶。”

盖世太保眨了眨眼,然后苦笑了一下。他往回走去,点起一支烟,克里斯注意到他的双手在颤抖。

“但是,当你发觉自己正在跟种族渣滓和杂种一起工作、并肩作战的时候,难道你自己的血液就不会发出吼声吗?”

克里斯笑了,他转过头,冷冰冰地注视着纳粹,“你在这儿干吗?”

那家伙又眨了眨眼,“你瞧,我负责的是情报和宣讲党的主义——”

“你就是个狱卒。如今阿萨神族的祭司们掌管着一切,党卫军里的神秘主义者控制着整个帝国。希特勒就是个身染梅毒的老头子,连路都走不稳,他们不会把他放出贝希特斯加登 的,而且对你们这些守旧的纳粹分子也快忍不下去了。”

那军官吸了口烟,“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拿种族说事儿的哗众取宠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只是设立死亡集中营的借口。不过党卫军倒还是很乐意用雅利安人,如果只有这样才能……”

这个人尖声大笑,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崩溃似的,“你不知道,对吧?连洛基也没告诉你!”

克里斯可以发誓,军官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仿佛他原本盼着能从克里斯口中打听到点儿什么,却发现他的囚犯也跟他一样两眼一抹黑,不由觉得懊丧似的。

我不知道,我浪费了一个问题,洛基没告诉我设立集中营的原因。

克里斯瞥了一眼那人颤抖的双手,毫无疑问,那双手给一具具备受摧残的躯体带来的痛苦,比这种令人厌烦的凝视更不堪忍受。而事到如今,所有这一切的原因即便是跟获胜的一方也没多大关系了。

“过时的国家社会主义者,真可怜呐,”克里斯说,“你的梦想虽然疯狂,但总还是属于人类的梦想。被外星人统统接管是什么感觉?看着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又是什么感觉?”

盖世太保气得满脸通红。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从墙上摘下根棍子,在戴着手套的左手心里狠狠拍了一下。

“我要把另一样东西变得面目全非!”他咆哮道,“就算我已经过时了,至少我还可以享受一下我的手艺带来的乐趣。”

他微笑着走近,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硬皮。他的手臂向后一扬,克里斯尽力挺立着。但就在这时,皮帘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影子笼罩在地毯上。那军官的脸色变得煞白,啪嗒一声,猛地一个立正。

红胡子托尔略一点头,抖掉了身上的毛皮斗篷。

“你可以走了。”他声音低沉地说。

当那名纳粹审讯者最后一次企图与克里斯对视时,克里斯连瞟都没瞟他一眼。他注视着壁炉里的煤块,直到帘子再次沙沙作响,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外星人。

托尔盘腿坐下,和克里斯一起凝视着火焰。他用锤子去戳壁炉里的木柴时,由于受热,巨大的锤头上现出闪闪发光的精美图案。

“弗雷 从维恩兰传来了消息……你们管那片海域叫‘拉布拉多’,有好些勇士被杀掉了。胆小鬼才用的那些工具——就是‘潜水艇’——给我们的舰队造成了可怕的损害。不过最后,还是弗雷的暴风雨厉害,他们已经安全登陆了。”

克里斯心里咯噔一沉,他尽量控制住这种情绪。这是预料之中的事,等到了冬天,局面还会更糟糕。

托尔摇摇头,“这一仗打得很糟糕。成千上万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表现出勇气,就已经死了,荣誉何在?”

在与神灵对话方面,克里斯比大多数美国人都更有经验。不过,他还是冒了下险,未经允许就擅自开口道:

“我同意,大神,但这不能怪我们。”

克里斯意识到:真不该让我来执行这次任务的,我知道得太多了。是洛基否决了最高指挥部的命令,非得要克里斯也一起来。但在这种情况下,这里知道没使用氢弹的真实原因的就只有他一个。

原子弹爆炸产生的灰尘,以及燃烧的城市产生的烟尘——这些才是盟军最高指挥部真正担心的问题,而非核辐射或纳粹的报复。到目前为止,即便核武器的使用还算有限,天气都已经明显变冷了。

而阿萨神族的威力在冬季还会强大得多!科学家们证实了洛基的说法,即无论他们能将敌方焚烧成什么样,如果不加考虑地利用盟军的核优势,都会酿成更严重的灾难。

“我们也更乐意采用更加人性化的方式,”克里斯说,他希望能让这位阿萨神相信他本人的解释,“谁也不愿意被自己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挡或反击的力量杀死。”

托尔再次发出雷鸣般低沉的声音,这一回是低低的笑声。

“说得好,虫子。你确实像弗雷一样,所用的言语既能播种,也能收成。”

阿萨神将身子略微向前倾了倾,“小家伙,如果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我那诡计之神兄弟,你会得到好处的。”

那双灰色的眼睛犹如冰冷的云,与他对视时,克里斯感觉自己心中的现实感开始摇摆不定。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目光移开,口干舌燥地答道: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低低的声音变了调,愈发深沉。托尔举起巨大的战锤裹着皮革的把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拂过,克里斯感觉到一阵粗糙的触感。

“洛基,年轻人,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那个骗子,那你兴许可以逃过一劫,甚至还有可能在我身边拥有一席之地。在未来的世界,对于人类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了不起的地方了。”

这一次,克里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直视着他那深潭般有着催眠魔力的双眼。托尔的眼睛似乎如饥似渴地探向他的灵魂,就像磁石会吸引天然的铁一样。克里斯怀着一股炽烈的仇恨,反戈一击,“不……你们外星众神殿中可悲的女武神在上,”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低声道,“我宁愿与狼同行。”

托尔的笑容消失了,他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克里斯觉得自己看到这位阿萨神族的形象轻轻摇曳了一下,就仿佛……就仿佛克里斯正在透过空间里的一处人形褶皱往外看似的。

“虫子,勇气也拯救不了你,你要为出言不逊付出代价。”那道人形警告道,又再度凝聚成了一个皮毛覆盖下的巨人。

“你还没整明白吗,老爹?我他妈不相信你!甭管你是打哪儿来的,宝贝儿,他们多半都把你踢出来了!

“你们阿萨神族也许卑鄙得够把我们这个世界给毁掉,可是伙计,你身上的一切却在大声告诉世人:你就是个渣滓,到处是眼儿的大方块。大概是到这儿来的时候把从老爸那儿偷来的飞碟给烧坏了吧!”

他摇摇头,“我就是不愿意相信你,伙计。”

冰冷的灰眼睛眨了一眨,然后托尔惊讶的表情消失了,化作死神般的冷笑。

“你其余的那些骂人话我没听懂,不过,就凭你胆敢管我叫伙计这一句,你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朝阳了,这样似乎你就如愿以偿了吧。”

他站起来,一只手放在克里斯肩上,似乎是在传达友好的祝福,但即便是这样随便一碰,也让人感觉力大无穷。

“我只补充这么一句,小家伙。我们阿萨神族是被请来的,而且不是乘船而来——甚至不是乘星际飞船而来——我们是乘着死神的翅膀而来。我赐予你以上信息,作为对你抗争行为的褒奖。”

然后,那生灵便消失在了毛皮和被他带起的空气形成的一道漩涡里,克里斯又成了独自一人,看着煤块缓缓闪烁、化为灰烬。

6

日耳曼祭司们身穿红黑二色的华服,长袍上绣有金银。他们绕着一个由矗立的石头围成的大圆圈行进,银灰色的鹰翼高扬在头重脚轻的头盔上方,他们用一种听起来隐约有点像日耳曼语的语言吟唱着,但克里斯知道,这种语言不知要比日耳曼语古老多少倍。

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耸立着一座祭坛,上面雕刻着群龙张开的血盆大口。上升的烟雾激**着,形如一只漏斗,卷起点点明亮的火星,向着一轮满月升腾而起。囚犯们围成一圈,各自锁在一座座用粗凿过的岩石砌起的方尖塔上,被烈焰的高温炙烤着。

他们面向南方,从哥特兰岛的高地上远眺波罗的海对岸,那里曾经是波兰,此后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这里也曾是“千年帝国” 。

海水平静得异乎寻常,可谓波平如镜,几乎完美地倒映出篝火的倒影,还有旁边那轮波光粼粼的月亮,与天上的满月一模一样。

“弗雷肯定从拉布拉多回来了。”奥利里大声说道,他的声音盖过了吟唱和激越的鼓声,好让克里斯能听得见,“这就是为什么今夜这么晴朗。他是风暴之神。”

克里斯不快地瞥了他一眼,奥利里咧开嘴,歉然地报以一笑,“对不住啊,哥们儿。我是说,他就是那个负责控制天气的外星小绿人。这么说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这是我自找的,克里斯想。他干巴巴地一笑,耸了耸肩,“我看现在关系不大了。”

克里斯叹了口气,“又怎么了,奥利里?”

“垮掉的一代”茫然地皱起眉,“我搞不懂为啥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事。先前,咱们在海滩上拆炸弹的时候,老洛基把我拉到一边。当时乱成了一锅粥,但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他把氢弹的点火装置捏进了手心里,克里斯,这就说明……”

克里斯点点头说:“这说明他早就知道我们会被抓住的。这个我已经想明白了,奥利里。这样至少纳粹拿不到触发器。”

“是啊。但我想起来的还不止这个,克里斯。洛基让我替他转告你一件事。他说,你之前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让我把答案传达给你,他说你兴许能明白。”

奥利里摇摇头,“真想不通,我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

克里斯笑了。当然是那位变节的阿萨神给他下了一条延后催眠令,好让他推迟回忆起这条信息……也可能只有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才能想得起来。

“什么消息,奥利里?他要你转告我什么?”

“就一个词,克里斯。他要我告诉你——亡灵巫术。然后他就再也没开口。没过多久,党卫军就袭击了我们。

“上校,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初问的究竟是什么问题?这个答案指的是什么?”

克里斯凝望着形如漏斗的烟雾,看它裹挟着星星点点的火花向月亮飞升而去,一面沉思着。他问洛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集中营的事——关于那种恐怖得令人胆寒的集中处死的做法,最先出现在欧洲,继而又扩展到了俄罗斯和非洲。那些集中营是出于什么目的而设立的?肯定不光是用它来消灭一些麻烦的少数族裔吧。

还有,洛基平时似乎对人类的性命毫不在意,他为什么要甘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从死亡工厂里救出这么多人呢?

亡灵巫术。这是洛基对他最后那个问题迟来的回答——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克里斯可能永远也无法告诉任何重要的人了。

亡灵巫术……

这个词代表的是一种魔法,一种特殊的恐怖魔法。在传说中,亡灵巫师是种邪恶的巫师,利用由人类临死时剧烈的痛苦所形成的浓缩灵力场来催动咒语。

但那只是迷信的无稽之谈!

克里斯觉得头晕目眩,他隔着沙滩,望向坐在镀金宝座上那些魁梧的阿萨神灵,听着祭司们的吟唱,巴不得自己能像以往那样轻易地挥退这个念头。纳粹原本毫无获胜的可能,难道这就是他们悍然发动这样一场战争的原因吗?因为他们相信能用恐惧提炼出这样一种浓缩灵力,让古代的咒语当真发挥作用?

“他们……造出了……阿萨神族。洛基就是这个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或许是虚假的,他怀疑自己的年纪其实并不比我大……”

“你说什么,上校?”奥利里倾过身来,在锁链允许的范围内尽力向他这边靠,“我听不懂……”

队伍停了下来。大祭司手持一柄金剑,伸向奥丁的宝座。众“神”之父摸了摸那柄剑,阿萨神族低沉的吟唱声传来,比人类的歌声要低,那声音如饥似渴,宛如大地之下震颤的雷鸣。

一位被锁住的盟军战士——是个自由英国人——被人拽着,从方尖碑上拖了下来,走向火堆和雕着群龙的祭坛,他已经吓得动弹不得了。

克里斯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阵阵尖叫声似的。

“耶稣啊!”奥利里嘶声道。

没错,克里斯心想。祈求耶稣,或者安拉,或者亚伯拉罕的上帝。醒醒吧,梵天!因为你的梦已经变成了噩梦。

他现在明白了,在他兴许还有机会活着返回的时候,为什么洛基没有把答案告诉他。

谢谢你,洛基。

“更佳美国”和“最终联盟”应该虽败犹荣地倒下,而不该被这种想法……被这种恐怖的出路所**。因为如果盟军也采用了敌人的方法,那么在人类的灵魂中,就再也不会剩下什么可以为之而战的东西了。

如果我们也用那些咒语的话,那我们会召唤谁?克里斯很是好奇。超人惊奇队长?哦,他们会比阿萨神族还厉害的!我们的神话永无止境。

他大笑起来,笑声变成了呜咽,此时,又一声痛苦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谢谢你,洛基,谢谢你让我们免于经受灵魂的考验。

他不知那位叛族的诡计之神去了哪里,也不知这场灾难是否只是一层外衣,底下还掩盖着某种更深层,更神秘的使命。

有这种可能吗?克里斯很想知道。士兵们很少看到大局,马歇尔总统也不必把一切都告诉战略情报局的军官们。这次任务也有可能是一次佯攻,是一个更宏大计划当中的次要环节。

激光和卫星……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他们也可以换成一颗银弹,或是一束槲寄生。

在他的右手边,锁链当啷作响。他听到一个声音用葡萄牙语咒骂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又拖走了一个犯人。

克里斯抬头望着天空,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意识到,所有传奇开始的方式都是很怪异的。

到那个时候,也许有一天,人类英雄们会再次发挥作用。在秘密实验室里,或是在月球上的流放之地,或是在海底,自由的男女们会不辞辛劳地制造盔甲、武器,或许还会制造出英雄本身……

这一次,刚刚被拖走的那位巴西突击队员企图藐视敌人,并没有发出尖叫,直到最后一刻,他临死时的痛苦才爆发出来。

脚步声走近了。克里斯诧异地感到自己轻若鸿毛,仿佛重力几乎不足以将他困在地面上。

“再见,奥利里。”他朝着远处说道。

“好,伙计。要冷静。”

克里斯点点头。当他们解开他的锁链时,他把手腕伸给那些黑衣上绣着银线的党卫军,用友好的语气轻声对他们说:“知道吗?在成年人眼里,你们穿成那样显得傻呵呵的。”

他们惊诧地冲他眨巴着眼睛。克里斯微微一笑,走到他们中间,引领着他们走向祭坛和等待着的阿萨神灵。

总有一天,人类会向这些怪物发起挑战的。他想着,心里知道,这种晕头转向的麻木感意味着自己不会尖叫出声……无论他们如何对待他,他顶多会略有觉察罢了。

洛基对此确信无疑,正因为如此,这个骗子去年才会花那么多时间和克里斯待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坚持这次要克里斯也一起来。

他明白:属于我们的那一天终将到来,复仇将驱策着我们的后代,科学会成为保护他们的铠甲,但是那些英雄另外还需要一样东西。

英雄需要灵感,需要传奇。

他们走近哼唱着的阿萨神族,从一排出自第三帝国 的人类“显贵”面前经过。几位上了年纪的纳粹分子脸上保持着不变的兴奋表情,但其他人却只是木然地坐着,仿佛罔然不知所以。他觉得,自己从那一双双阴沉而疯狂的眼睛里看到的应该是绝望。他们也知道,自己制造出的某些东西已经严重失控。

克里斯朝着托尔一笑,雷神皱起了眉头。“嗨,你好呀。”他对这位阿萨神说,打断了他们隆隆的乐声。先前的诅咒和尖叫仅仅是与他们的吟唱产生了共鸣,而以和蔼的态度说出的讥讽言语却令仪式为之中断,一阵诧异的低语响起。

“走啊,猪猡!”

一名党卫军卫兵推了克里斯一把,或者说想推他一把,却发现这位美国人方才所在之处已是空空如也,让他一个踉跄。克里斯身子一矮,从那名纳粹分子叮当作响的笨重制服底下钻过,从他**探出身来,用手掌在那家伙臀上重重一拍,打得他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

另一名卫兵向他伸出手来,但当克里斯把他的手指向后掰去,啪一声折断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倒地蜷成一团。第三名卫兵被他抓着皮带扣拎起来扔进了篝火里,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与痛苦中发出一阵哀号。

金光一闪,让他意识到了危险。克里斯猛地转过来,矮身避过,蓦地一把抓住了奥丁的长枪。

“胆小鬼。”他对这位面红耳赤的“众神之父”低声道。

克里斯把那杆闪闪发光的沉重武器翻转过来,双手擎在身前。

上帝啊,帮帮我吧……他大吼一声,把那杆大名鼎鼎的神枪顶在膝盖上折为两段,断枪掉到沙滩上。

谁也没动,就连托尔旋转的锤子也慢了下来,然后掉落在地。四下里突然一片寂静,克里斯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股骨碎了,他手上的大部分骨头都是,于是,他只好晃晃悠悠地保持着金鸡独立。

不过,他还剩下仅有的一件憾事,就是尚未能效仿一位犹太老人,他曾在一座集中营的幸存者口中听说过他的事迹。老人站在被人威逼着为自己掘好的墓前,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想要跟党卫军讲道理,更没有绝望地倒下。相反,这名囚徒转身背着取他性命的凶手,脱掉裤子,弯下腰,一面用意第绪语大声说道:

“来亲老子的屁股啊……”

“来亲老子的屁股啊。”克里斯对雷神说,这时终于有更多的卫兵跑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臂。他们把他拖到祭坛前时,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红须“神灵”。

祭司们把他绑了起来,但克里斯直勾勾地盯着那位阿萨神族的灰眼睛。

“我不相信你。”他说。

托尔眨眨眼,这位巨灵神忽然转过脸去。

此时,克里斯大笑出声,他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压住这个故事。它最初会悄悄流传开去,然后变成传闻和传说四散,什么也阻止不了它流传于世。

今晚,这次仪式上的死亡甘露滋养不了那些怪物。那是一种毒物,也是一剂良药。

洛基,你这混蛋。你利用了我,我想我该谢谢你。

但是请你放心,洛基,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也逮住的。

看着恐慌的大祭司笨手笨脚地摸刀,他再次大笑出声。一名助手睁大眼睛,抖抖簌簌地放下了万字旗。克里斯高声怒吼。

在他身后,他听到了奥利里尖利的嗤嗤笑声。接着,另一名囚犯也大声咆哮起来,然后又是一名。势不可挡。

在寒冷的波罗的海对岸,刮起了一阵变幻莫测的风。头顶上方,在先前的群星刚刚划过天空的地方,一颗新星疾掠而过。

【创作后记】

假设有一只嗡嗡叫着从汤碗上飞过的苍蝇探得过低,淹进了汤里,让一名古罗马百夫长感到恶心,又拿一名下属撒气,打发他出去多巡逻一圈,恰好在阿尔卑斯山脉发现了汉尼拔的军队,趁他们离罗马还远的时候便早早将其捕获……明白了吧。

有时候,我们喜欢自己吓唬自己。大家最常想到的“假如”似乎涉及万一纳粹在二战中获胜的另一种现实。这种令人厌恶的可能性只会引出恐怖故事。

麻烦在于,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一点。注意,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的确是一部经典之作,但其成立的前提,亦即在早期刺杀富兰克林·罗斯福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轴心国的胜利——则是难以接受的。

他们就是这么蠢。

我的意思是,很难想象单一事件的改变就会让纳粹赢得战争。他们需要一连串的侥幸,才有可能赢得一次获胜的机会。事实上,他们已然相当走运,才得以横行那么久,才有时间犯下这样的暴行。

当格里高利·本福德邀我为他即将出版的平行世界故事选集《希特勒的胜利》写篇文章时,我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而格里是怎样回答的呢?他用了激将法。

“大卫,我敢打赌,你准能想出某种可行的前提。”

“可以写多不可能的事?”

“就算荒谬都可以,”他答道,“只要故事能说得响就行。”

格里与我曾合写过一部篇幅长得多的长篇小说。我信任他。可这个故事甫一动笔,就开始朝着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向发展。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说得响”,但它确实把关于纳粹崇拜的一些怪异事实拼凑到了一起。

为何他们在作恶时故意如此冷酷无情?为何他们要做这么多毫无意义的骇人之事?在他们不可思议的浪漫神秘主义倾向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也许那帮混蛋真的相信,这样的事情确有可能。

Copyright? 1986 by David Br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