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黑暗降临 02.

LEST DARKNESS FALL 02.

[美]L.斯普拉格·德·坎普 L. Sprague de Camp 著

华 龙 译

穿越题材开山之作,

带你经历一场罗马的趣味冒险。

L. 斯普拉格·德·坎普是位造诣极高的科幻作家,写作生涯跨越六十余年,所获殊荣更是数不胜数,他不仅是1966年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还获得了1979年的星云奖大师奖和1984年的世界奇幻终身成就奖。

著名科幻作家舟·沃顿★曾如此评价《唯恐黑暗降临》这部作品:“L. 斯普拉格·德·坎普在1939年开创了科幻小说写作的新思路,他使主人公脱离自己原本的年代,来到一个科学技术水平较低的历史时期……主人公在那里埋头苦干,利用所知的现代科技即兴发挥,引入蒸馏技术、复式记账法……你越了解历史,就越能发现这本书里蕴藏的智慧……”

上一辑《银河边缘》登载了《唯恐黑暗降临》的前三章,本辑请继续欣赏这部作品的第四至七章。

★ 舟·沃顿(1964— ),英国科幻、奇幻小说家,她的小说《我不属于他们》获2011年星云奖和2012年的雨果奖,也入围了世界奇幻奖。

第四章

帕德维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计划,一定要专心致志谋个营生。把这件事办好之前,他可不打算对外声张。

不过,银行家对于战争的那番话倒是提醒了他,说到底,这依然是一个政治、文化、经济与生活密不可分的世界。在他的另一段生命里,除非万不得已,他都不需要对时事寄予特别的关注。而在这个昔日的罗马帝国,没有报纸和电子通信,一个人要想忘记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事情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他正置身于西方古典文明的余晖之中;信仰的时代即将来临,但更有名的说法是黑暗时代。欧洲将被黑暗笼罩,科学和技术将被摒弃近千年。而这两方面,对于帕德维那颗想不带偏见都不行的头脑来说,就算不是唯一重要的,也是文明之中最为重要的方面了。当然,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个过程实在太过缓慢,哪怕穷其一生,也无法切身体会到。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环境就是如此,甚至还会大肆吹嘘他们有多么先进。

那该怎样办呢?单凭一己之力是否能改变历史的轨迹,阻止这场衰落或许之前已经有人改变了历史的轨迹。卡莱尔 信徒会说这是可行的,而托尔斯泰或马克思的信徒会说不行;环境造就一个人的功过成败,并会让人与之适应。唐克莱迪已经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对此加以阐述,他将历史比作一张结实的网,要想扰动它,必须施以巨大的努力。

仅凭一个人的努力怎样做到呢?新的发明创造是技术发展的主要动力。但即便是在他自己的那个时代,就算没有强大而多疑的教会来束手束脚,要做专业的发明依旧十分艰难。哪怕他能避开那些虔诚的教徒不怀好意的关注,单靠“创新”又能取得多大成果呢?蒸馏和金属滚板的工艺毫无疑问已经成形了,阿拉伯数字也得到了推广。不过,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这短短的一生似乎并不够用。

那么,然后呢?把生意做起来?他已经做到了,但上层阶级对此嗤之以鼻;他并不是天生的生意人,不过跟这些六世纪的乡巴佬比起来还挺得住。政治方面呢?在一个胜负取决于刀刃是否锋利的时代,在一个言谈举止都没什么道德准则的时代,还谈什么政治?瞎扯吧!

所以,怎么才能阻止黑暗降临呢?

如果帝国拥有更好的通信手段,那统一局面可能就会维持更久。但是这个帝国嘛,至少西部地区已经在他们那些蛮族部队的蛮力之下毫无希望地分崩离析了,分裂成了意大利、高卢和西班牙。

而解决方案就是“快捷沟通与反复记录”——印刷术。若是大部分书籍的发行量最少能达到一千五百本,那么就算是最勤快的蛮族,要想彻底毁灭一个文明的文字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书的总量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他应该做一名印刷匠。这张大网可能确实很结实,不过它还从未被马丁·帕德维折腾过呢。

“早上好,我亲爱的马蒂内斯。”索玛苏斯招呼道,“铜板轧制的生意怎么样了?”

“凑合吧。本地铜匠的铜条备货很足,但愿意按我的价钱采购这种沉重商品的船商并不太多。不过,我想未来几星期内就能清掉最后一笔单子了。”

“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然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来见你就是为了此事。罗马现在还有谁在出版书籍?”

“书?书?那可没人,除非你把那些誊写员算上,他们为图书馆抄写损坏的书籍。在阿盖尔滕那边有几家书铺,不过他们的存货全都是进口的。最后一个试图在罗马搞出版业的家伙很多年前就破产了。这地方的需求量不大,也没有足够多的好作者。我希望你不是想要干这个吧?”

“没错,我就是想干这个。我也会因此赚钱的。”

“什么?你疯了,马蒂内斯!别考虑这事儿,我可不想看你在这么美好的开端后破产。”

“我不会破产的。不过我需要一些启动资金。”

“什么?又要贷款?可我刚刚才告诉你,在罗马没有人能靠出版赚钱的。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么草率的计划,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借给你。你觉得需要多少钱?”

“大概五百枚金币。”

“啊呀!你彻底疯了,老弟!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买或是雇几个抄写员不就是了……”

帕德维笑道:“噢,不。关键就在这儿了,要想手工抄写一部像是卡西奥多罗斯的《哥特人历史》这样的作品,一名抄写员得忙好几个月,而且还只是完成一本。这样的一本书价值五十枚金币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可以建造一台机器,几个星期之内就能印出五百或是一千本书,那零售价就是五或十枚金币。不过,建造这么一台机器可是要花费时间和金钱的,还要教工人如何操作。”

“可那也是真金白银啊!上帝啊,你在听吗?喔,请让我这位迷途的年轻朋友听听人劝吧!最后再说一遍,马蒂内斯,我绝不考虑!对了,那台机器怎么运作呢?”

要是帕德维知道将会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他,那他也许对于开办一家印刷厂的可行性就不会这么信心十足了。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既不知道印刷机、铅活字、印刷油墨,也不了解纸张的世界。书写用的墨汁倒是可以搞到,莎草纸也能弄来。不过帕德维没花多长时间便恍然大悟,这些东西对他的目标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实用性。

但他的印刷机看似是最高不可攀的,却反倒是最容易达成的。货仓区那边的一位木匠承诺,几周之内就给他拼凑一台出来,尽管他对帕德维这台新鲜玩意儿的用处流露出理所应当的好奇,可帕德维自然不会跟他言明。

“这可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压制机,”那人说道,“也不像是一台擀毡机。我知道了!你是城里的新任刽子手,这是一台新式刑具!你为什么不想告诉我呢?老板?那可是一门备受尊崇的活计啊!不过说真的,等到你第一次把这玩意儿派上用场的时候,给我一张去行刑房的通行证怎么样 我得确保我的活儿没毛病,您说是吧?”

他们把一根破碎的大理石柱的顶部锯下来,装上轮子,做成了机床。把古代文物如此糟践,帕德维由内而外地一阵反感,但他还是安慰自己说,一根柱子与印刷术相比微不足道。

为了搞好活字,他跟一位印章工匠签下合同,让他为自己打造一套黄铜活字。起先他被吓住了,因为发现需要做一万到一万两千个小件,由于他基本造不出活字铸字机,因此就必须直接用活字版进行印刷。刚开始他希望能用希腊语、哥特语、拉丁语印刷,不过单单是拉丁语活字就耗了他两百多枚金币;而且印章工匠搞出来的第一批样件居然把字母搞反了,不得不熔掉重来。字体是按着二十世纪的十四号无衬线哥特字体做的。用这么大的字,一页上放不下多少内容,但他希望至少读起来方便。

帕德维打消了自己造纸的念头。对于怎么造纸,他只有模糊的概念,只知道那过程十分复杂。莎草纸太光滑、太脆,而且在罗马这类物品的供应也很紧张、不稳定。

那就剩下犊皮纸 了。帕德维发现台伯河边有一家鞣皮厂,以生产少量犊皮纸作为副业。那是将绵羊和山羊皮经过一系列刮削、清洗、拉伸、修剪制造出来的,而且价格似乎还算合理。帕德维一次订下了一千张,这让鞣皮厂主颇有些吃惊。

很幸运,帕德维知道印刷用的油墨是用亚麻籽油和炭黑做的。买一袋亚麻籽并用辊子碾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辊子嘛,就跟他用来轧制铜板的辊子差不多。临时打造一台包含有油灯的装置也没费多少事,把这台装置上方放一只碗注满水不停地旋转,再用刮刀把上边积攒的炭黑刮下来就行了。不过,最终出来的油墨的唯一问题就是印不出字来:要么留不下任何印迹,要么油墨四溢、模糊一团。

帕德维的资产状况快让他发疯了;五百枚金币所剩无几,就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他的消极溢于言表,甚至会听到一些工人在背后议论此事。但他依旧顽强地进行着油墨试验。最终他十分确定,里面再加一点点肥皂就会效果极佳。

二月中旬,内维塔·谷芒德之子在蒙蒙细雨中到来。弗莱瑟瑞克将他引进屋,这位哥特人用力拍了拍帕德维的后背,差点将他拍到了屋子中间去。“好呀,好呀!”他大叫着,“有人给了我一些你卖的那种极不寻常的酒,我记得你的名字,于是想着得拜访你一下。说起来,作为一个异乡人,你让自己成了史上有名的人物了。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对吧?哈哈!”

“你想要四处看看吗?”帕德维邀请道,“只是我不得不要求你对我的这些东西保守机密。此地还没有法律能保护人们内心的想法呢,所以我必须保守好我的秘密,直到做好准备用它们来造福大众。”

“那是自然,你信得过我。其实话说回来,我恐怕也搞不明白你的设备是如何工作的。”

机器车间里,帕德维仓促建造起来的一台粗陋的拉丝装置把内维塔震撼住了。“这东西真美,不是吗?”他说着,拿起成卷的黄铜线,“我要给我老婆买一些。这东西做手镯和耳坠很不错。”

帕德维倒还真没想过能派上这个用场,只得说还得个把星期才能准备就绪。

“你的动力是从哪里来呢?”内维塔问道。

帕德维向他展示了后院里干活的马匹在雨中绕着一根主轴转圈。

“别想着一匹马能有多大效用。”哥特人说道,“你可以利用几个壮实的奴隶得到更多动力。没错,只要你的驭夫知道怎么用鞭子。哈哈!”

“噢,不,”帕德维说道,“关键不是这匹马。注意到它的挽具有什么特别的吗?”

“喔,是的,很特别。不过,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

“就是马脖子上那根项圈。你们的人让马匹拖着套在喉咙上的皮带拉车。每拖拽一下,皮带就会勒住气管,让这可怜的动物喘不上气。而这根项圈把负载都加在了马的肩膀上。要是你打算拖走一个重物,可不想用一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对吧?”

“好吧,”内维塔将信将疑,“可能你是对的。我用我的那种挽具已经很久了,可就是没心思去改一改。”

帕德维耸了耸肩,“什么时候你想要这么一套装备,可以去亚壁大道的马具商美特卢斯那里搞到。他是专门为我打造的。我没工夫自己做;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

这时候,帕德维倚在门框上闭起了眼睛。

“你感觉不舒服吗?”内维塔紧张地问道。

“的确不太舒服。我的脑袋就像万神庙的穹顶一样沉重。我想我该睡一会儿了。”

“噢,我说,看来我得帮你一把。我的人呢?赫尔曼!”赫尔曼出现的时候,内维塔冲着他嚷了一番哥特话,帕德维在其中听到了里奥·威考斯这个名字。

帕德维抗议道:“我不想找医师……”

“别争了,我的孩子,没问题的。关于把狗放到屋外那件事,你是对的。这治好了我的气喘病,所以我很乐意帮帮你。”

尽管帕德维正在感冒,可他对于六世纪医师的手段抱有的恐惧远远胜过了对于流感的担忧。内维塔和弗莱瑟瑞克坚持把他扶到了**,这让他不知该如何优雅地拒绝。

弗莱瑟瑞克说道:“在我看来,这显然是中了精灵之箭。”

“什么?”帕德维嚷道。

“精灵之箭。精灵射中了你。我知道的,因为我在非洲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次。一位汪达尔医师把无形的精灵箭头抽出去后便治好了我。当那东西变得能为人所见时,其实就是小小的箭头,用燧石碎片做成的。”

“听着,”帕德维说道,“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如果大家能让我单独歇着,不出一周,或是十天,我就好了。”

“我们可不这么想!”内维塔和弗莱瑟瑞克一起叫嚷起来。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赫尔曼回来了,带来了一位面色蜡黄、胡须油黑、看上去十分敏锐的男子。

里奥·威考斯打开了他的包。帕德维往里瞅了一眼,浑身一抖。里边有几本书,一堆各色草药,几只小瓶子里装的可能是小型哺乳动物的内脏。

“那么现在,尊敬的马蒂内斯,”威考斯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说‘啊’。”医师摸了摸帕德维的额头,戳了戳他的胸口和肚子,对他的状况问了几个听上去还挺像样的问题。

“这症状在冬季很常见,”威考斯以一种说教的语气说着,“是某种神秘之事。有的说是因为脑袋里的血液过量,从而引发了你所抱怨的那种气闷之感。也有人称是由于黑胆汁过量。而我秉持一个观点,这是由肝脏的自然灵气与神经系统的动物灵气产生的冲突导致的。动物灵气的溃败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呼吸系统上……”

“这只不过是严重的感冒……”帕德维回答。

威考斯根本没搭理他,“因为肺和喉咙都处于它们控制之下。对你来说最好的治愈方法就是抬升心脏的生命灵气,让自然灵气归于它们本该所属的位置。”他开始从包里往外掏杂草。

“精灵之箭呢?”弗莱瑟瑞克问道。

“什么?”

弗莱瑟瑞克又把他那族的医术讲了一番。

威考斯笑道:“我的好伙计,在盖伦 眼里,精灵之箭一文不值。在凯尔苏斯 或阿斯克莱皮亚德斯 眼里也是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把你的话当回事……”

“那你对治病恐怕是门外汉了。”弗莱瑟瑞克愤愤不平地说。

“是吗?”威考斯厉声说道,“到底谁是医师?”

“别吵了,这只会让我的状况更加糟糕。”帕德维抱怨道,“你打算怎样医治我?”

威考斯抓起一束草,“炖煮这些草药,每三小时喝一杯。里边包括温和的泻药,可以通过肠子排出黑胆汁,以免黑胆汁过量。”

“哪种是泻药?”帕德维问道。

威考斯把它抽了出来。帕德维伸出细瘦的胳膊抓住那把草,“要是你不介意,我想把这个跟其他的单独分开。”

威考斯随他所愿,告诉他要保暖、卧床休息,然后就走了。内维塔和赫尔曼也跟他一起离开了。

弗莱瑟瑞克咕哝着说:“还自称是医师,居然连精灵之箭都没听说过。”

“把茱莉娅叫来。”帕德维说道。

那姑娘一来,屋里顿时就热闹起来,“噢,慷慨的主人啊,您到底是怎么啦?要我把纳西索斯神父找来……”

帕德维应道:“不,你别去。”他拣出一小把清泻的草药递给她,“烧一壶水把这个煮煮,然后给我倒一杯过来。”他把剩下的那堆草也交给她,“这些全都扔了。扔到那个医师看不到的地方。”

泻药应该对症,他心想。要是他们能让他单独歇着……

第二天一早,帕德维的脑袋不那么沉了,但依然感觉很疲倦。他一直睡到十一点,直到被茱莉娅叫醒。跟茱莉娅一起来的是一位举止庄重的男人,穿着一件普通的平民外套,里边套着一件很长的白色长袍,袖口收紧。帕德维从他修短的头发猜测他就是纳西索斯神父。

“我的孩子,”神父说道,“看到邪魔让他的党羽侵入你的身体我十分遗憾。这位贞洁的年轻女士恳请我给予你神灵的帮助……”

帕德维真想告诉纳西索斯神父该去哪儿去哪儿,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有一条准则,绝不与教会发生麻烦。

“我没见你去过天使加百列的教堂。”纳西索斯继续说道,“尽管如此,我希望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吧?”

“美国教派的。”帕德维含混地回答。

神父听得有些迷茫,不过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请教过威考斯医师。不过,若你将信任赋予上帝会更好!跟他的力量比起来,那些骗钱的无赖和炖煮的草药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我们应该先从几段祷告开始……”

帕德维无奈地任其自便。随后茱莉娅走过来,手里还搅拌着什么东西。

“不用担心。”神父说道,“这是万无一失的治病良方,取自圣聂勒 坟墓中的尘土,与水混合。”

这种搭配显然没什么致命因素,于是帕德维喝掉了。纳西索斯神父似乎挺喜欢聊天,问道:“那么说,你不是来自帕多瓦 喽?”

这时,弗莱瑟瑞克的脑袋探了进来,“那位所谓的医师又来了。”

帕德维回应道:“告诉他等一会儿。”天呐,他真的很疲倦,“十分感谢,神父。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神父走了出去,对这位世俗之人的盲目无知连连摇头,哀叹他居然相信药物。

见威考斯一脸责难地走进来,帕德维说道:“别责怪我。是那姑娘把他带来的。”

威考斯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内科医生耗费一生致力于科学研究,然后却不得不跟这些沆瀣一气的奇迹创造者竞争。好吧,我的病人今天怎么样?”

就在他给帕德维做检查的时候,叙利亚人索玛苏斯出现了。这位银行家焦躁不安地在一旁等着,直到威考斯离开。然后索玛苏斯说道:“我一听说你病了就立刻赶来了,马蒂内斯。祈祷和药物固然很好,不过我们不想放过任何机会。我的一位同行犹太人埃比尼泽认识一个人,是他那个教派里的人,名叫耶格尼亚斯,来自那不勒斯,他十分精通治病的魔法。很多这类魔法师都是江湖骗子,我对他们一丁点儿都不相信。不过,这位倒确实出类拔萃……”

“我可不想见这人。”帕德维抱怨着说,“要是你们都别总想着怎么给我治病,我的病很快就会好……”

“我都把他带来了,马蒂内斯。现在得理智一点,他不会伤害你的。我可不能眼看你拿着那么多借据就这么撒手人寰……当然啦,这不是唯一的担忧;对于你这个人,我其实还是很喜欢的……”

帕德维感觉就像是深陷梦魇之中不能自拔。他越是抗拒,就越有庸医来跟他过不去。

那不勒斯的耶格尼亚斯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举止十分活泼,外表看上去更像是让你非买不可的推销员,而不像是那种常见的魔法师。

他吟唱起来:“现在,把一切都交给我吧,尊敬的马蒂内斯。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符咒会祛除孱弱的鬼怪精灵。”他掏出一张莎草纸,用一种帕德维听不懂的语言念诵了一番,“好了,这一切毫无伤害,不是吗?就把一切都交给耶格尼亚斯吧。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我们要把这个咒文放在床下,如此即可!是了,你没有感觉到已经好些了吗?现在,我们要占卜你的星相。如果你能把生辰八字告诉我……”

真见鬼,帕德维心想,他怎么跟这个矮胖的江湖骗子解释他出生于一千三百七十三年以后呢?他把自己的矜持抛到九霄云外,从**坐起来虚弱无力地叫道:“放肆的奴隶,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所罗门封印的世袭守护人之一吗?我用一个字就能让天空混沌无形,只需说一句话就能让太阳无影无踪。而你却大言不惭地想要占卜我的星相?”

魔法师的眼睛瞪得溜圆,“我……我很抱歉,先生,我不知道……”

“沙慕克哈姆弗拉斯!”帕德维吼叫起来,“阿什托雷斯!巴力-玛迪克圣弗莱吉戴尔!帝珀卡努和泰勒 !滚开,你这可怜虫!若是胆敢泄露一丁点儿我的真实身份,我就会让最恶毒的麻风病降临你身!你的眼球会腐烂,你的手指会一节一节脱落……”不过,耶格尼亚斯已经落荒而逃了。帕德维能听出他是一步跨过三级台阶跑下了楼梯,跑到一半就一溜跟头滚了下去,然后玩儿命地逃出了前门。

帕德维乐得哈哈大笑。弗莱瑟瑞克被这通杂乱的声音引得探过头来,于是帕德维告诉他:“带着你的宝剑守住门口,就说威考斯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我。注意,我说的是任何人。就算圣灵现身也要把他挡在外面。”

弗莱瑟瑞克奉命行事。不过随后,他从门框外探进脖子说道:“英明的老板!我晓得一个哥特人,他精通精灵之箭的理论。要不要我把他找来给……”

帕德维拉过被单蒙在了头上。

转眼间到了536年4月。西西里在12月就已经落入贝利萨留将军之手,但帕德维是在几星期之后才听说此事的。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他几乎四个月足不出户,为了他的印刷厂忙得焦头烂额。而且,除了他的几名工人和生意往来,他在罗马实际上也不认识什么人,顶多就是跟那些图书管理员聊聊天,再就是跟索玛苏斯的两个银行家朋友谈谈话,这二位就是犹太人埃比尼泽和亚美尼亚人瓦尔丹。

印刷厂最终准备就绪的那天,他把工人召集在一起宣布道:“我想诸位深知今天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弗莱瑟瑞克会给你们每人发一小瓶白兰地,你们走的时候可以带回家。不过谁要是把锤子或其他任何东西掉落到这些小小的黄铜字母上,就会被当场解雇。我希望你们谁都不会那么做,因为你们很好地完成了工作,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就这些了。”

“好呀,好呀,”索玛苏斯赞叹道,“真是太妙了。我一直就知道你会让那机器运行起来的。我从一开始就说中了。你打算印什么?《哥特人历史》毫无疑问,这会讨地方执政官的欢喜的。”

“不,那要花费好几个月时间才能完成,特别是我的人还都是新手。我要从一本小小的字母学习书开始。你知道的,就是ABCD之类的。”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不过嘛,马蒂内斯,你就不能让手下那些人去做吗?你好好歇歇。看起来你似乎一连几个月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说对了,是没好好睡过。不过我离不开,每次出一点岔子我都得去处理。而且我得给这第一本书找销路,比如学校校长这类人。我迟早都得亲自做每件事。还有,我有个主意,关于做另一种出版物。”

“什么?别跟我说你又打算开始某个疯狂的计划……”

“现在嘛,好了,别太激动,索玛苏斯,就是每周出一本新闻小册子。”

“听听,马蒂内斯,你太雄心勃勃了,这会把抄写员行会惹毛的。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跟我详细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可是城里的一大神秘人物啊!你知道吧?每个人都在打听你。”

“你就跟他们说,我是你这辈子遇见过的最没意思、最无聊的人。”

罗马只有一百多个自由职业的抄写员。帕德维成功地消除了他们对自己可能怀有的敌意,他用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权宜之计——将他们揽入麾下做撰稿人。他给可以接受的新闻稿开出了每篇几枚银币的价钱。

在编排第一期的时候,他发现必须得有些严格的审查制度。比如,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我们那位荒**堕落的市总督霍诺里乌斯伯爵,星期三一大早就被人发现在大道上被一位手持屠刀的年轻女子一路追赶。这个胆小鬼衣不遮体,将追赶者远远甩掉了。这是这位缺德、腐败的伯爵一个月里第四次跟女人发生的丑闻了。据传言,狄奥达哈德国王将会接到请愿将其革职,受其侮辱的女子们的那些义愤填膺的父亲将组成委员会提交请愿。希望这位作恶多端的伯爵下一次被手持屠刀之人追赶时能被逮到。

帕德维心想,有些人不喜欢我们那位声名显赫的执政官。他并不认识霍诺里乌斯,但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要知道,在意大利宪法中,帕德维和罗马城的行刑房之间可没有“出版言论自由”的条款作为保障。

所以第一期的八页刊物对那位手持屠刀的年轻女子只字未提。这期有许多无伤大雅的新闻;还有一首短诗,是位抄写员创作的,他幻想自己是第二个奥维德 ;帕德维写了一篇社论,简短提到了希望罗马人会发现他的报纸有所裨益;还有一篇短文——也是帕德维写的——讲述了大象的自然习性。

帕德维用略显发脆的绵羊皮做出了印刷校样,对于自己和手下人的成就十分骄傲,尽管当时就发现了不少明显的排版错误,可这种自豪感也不曾磨灭分毫。其中一个错误出现在一篇关于某个罗马人在路上被强盗严重伤害的文章里,故事发生在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文章里一个原本平常的词给弄成了含义**猥的词,使整个意思全变了。好在只印了两百五十份,他可以让人从头到尾检查一番再用笔加以修正。

不过,帕德维还是忍不住对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重要性生出敬畏之感。但若不是纯属幸运,那个在路上被严重刺伤的人也可能是他啊——瞧瞧,那就没有印刷出版业了,也就没有他可能会引入的新发明了,一切都得等那缓慢的自然进程为技术进步铺好路才行。并不是说他的功劳有多大——比方说,谷登堡本该为发明欧洲活字印刷术而青史留名的。

帕德维给自己的报纸定名为《罗马时报》,定价十枚银币,大约相当于五十意分。让他惊讶的不仅仅是第一期很快售罄,就连弗莱瑟瑞克也不得不连续三天将络绎不绝上门求购的人拒之门外。

有几位抄写员天天造访,每次都带着新稿件。其中一位体态丰腴、面色喜庆,年纪跟帕德维相仿,他交来这么一篇故事,开头是这样的:

一位无辜者的鲜血已经为那个卑鄙的怪物——我们那位市总督霍诺里乌斯伯爵的欲望而牺牲了。

据可靠消息称,上星期由于谋杀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位Q.奥勒留斯·伽尔巴,他的妻子其实与我们那位作恶多端的伯爵通奸已久。在伽尔巴受审期间,观众席当中有不少人议论说证据多么经不起推敲……

“嗨!”帕德维说道,“你不就是写‘霍诺里乌斯和一把屠刀’那个故事的人吗?”

“没错。”这位抄写员回答,“我还纳闷儿你为什么不把它印出来呢。”

“我要是那么做了,你觉得我还能不受干涉地把报纸经营多长时间?”

“噢,我倒从没想过这事儿。”

“好吧,下次记住。这篇我也不能用。不过别让这事儿打击你。写得不错,从开头到每句话都不赖。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那人咧嘴一笑,“听说的。要是我没听说,那就是我妻子听来的。她经常跟一帮女友一起玩双陆棋,她们什么都聊。”

“可惜我不敢开设‘流言蜚语’栏目。”帕德维说道,“不过你有当新闻记者的潜质。你叫什么?”

“乔治·梅楠德鲁斯。”

“希腊人,是吧?”

“我父母是希腊人,但我是罗马人。”

“好的,乔治,跟我保持联络。将来我会雇一名助手来协助经营的。”

后来,帕德维信心满满地拜访了制革工匠,又要订一批犊皮纸。

制革工说:“你什么时候要?”帕德维告诉他四天后。

“那不可能。那时候我可以供给你五十张。每张的价格是上次的五倍。”

帕德维倒吸一口气,“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为什么呀?”

“你第一批订单就彻底买空了罗马的库存,”制革工回答,“我们所有的库存,还有周边地区剩余的库存,那可是我四处奔波给你搞到的。整座城市里都没有足够的皮子来做出一百张纸了。而且做犊皮纸很费时间,你知道的。如果你买下最后这五十张,然后想再要一批的话,就得等好几个星期了。”

帕德维问道:“要是你扩大车间,你觉得能不能最终达到每周两千张的产量呢?”

制革工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在那么一笔冒险的生意上花钱。而且,就算我那么做了,整个意大利中部也没有足够的牲口供应这么多的原料。”

帕德维没招儿了,随即他也明白了。犊皮纸从本质上讲,其实是制皮产业的一个副产品。因此当产量没什么变化的时候,需求量突然增加会导致价格暴涨。尽管罗马人对于经济学几乎一无所知,但供需法则在这里依然适用。

但说到底还是得有纸张。他的第二期可能得推迟很久很久很久了。

为了造纸,他找来一名擀毡工,让他弄碎几磅白布,并做成任何人都闻所未闻的最薄的毡制品。那位擀毡工尽职尽责地造出了一张纸,看上去像是既厚又粗糙的吸墨纸。帕德维十分耐心地坚持要把布料弄得更碎,擀毡之前要稍加炖煮,然后再压制。在他走出车间的时候,他看到擀毡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额头。不过经过多次试验之后,他给帕德维献上了一张纸,在这张纸上写字应该跟在二十世纪的纸巾上写字差不多。

但随后便是令人心碎的时刻。一滴油墨滴到纸上,立刻扩散开来,那花纹炸开的态势就像野餐聚会时众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条响尾蛇。于是,帕德维告诉擀毡工再做十张,每一张各加入一种普通的材料——肥皂、橄榄油,诸如此类。这时候,这位擀毡工威胁要退出,好说歹说又加了工钱才算作罢。但让帕德维大感宽慰的是,他发现在纸浆中加入一点点黏土就能让纸张的可书写性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帕德维的第二期报纸售罄时,他不再担心纸张短缺的问题了。不过另一个念头又开始困扰他的内心:等到哥特战争 真的爆发后,他该怎么办在他自己的历史中,那场战争要在意大利肆虐二十多年,几乎每一座重要的城镇都至少要被围攻或是攻陷一次。罗马本身更是因为围困、饥荒、鼠疫导致人口锐减。如果他活得足够长,那他也许还能亲眼见证伦巴第人入侵 ,目睹意大利文明再次几乎毁于一旦。而所有这一切都会极其严重地扰乱他的计划。

他尽力抛开这些思绪。也许是天气让人这么不爽,已经连续下了两天大雨,屋子里每件东西都潮乎乎的。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生一堆火,可这样又让空气太暖了。于是,帕德维坐在那里望向远方阴沉沉的天地。

当看到弗莱瑟瑞克带来索玛苏斯的那位同行犹太人埃比尼泽时,他有些意外。埃比尼泽是位面容文弱、蓄着长长白须的和蔼老者。帕德维发现他虔诚得让人可怜:当跟其他银行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吃东西,因为担心违背他那个教派数不胜数的律条中的某一项。

埃比尼泽把斗篷从头上脱下来,问道:“尊敬的马蒂内斯,我需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免得滴湿东西。啊,谢谢。我正好顺路去谈笔生意,我想应该来拜访一下,如果你不介意。听索玛苏斯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他拧了拧胡须上的水。

帕德维很高兴有别的事情能让他不去想那些阴云笼罩的未来,于是他带着老人四处看了看。

埃比尼泽的目光从那两道浓白的眉毛下望着他,“啊。现在我相信你是从遥远的国度来的了,差不多可以算是另一个世界了。你的那套算术体系改变了我们整个银行业的观念……”

“什么?”帕德维叫出声来,“你怎么知道那个的?”

“怎么了?”埃比尼泽回答,“索玛苏斯把这个秘密卖给了瓦尔丹和我。我想你知道的。”

“他卖了?多少钱?”

“每人一百五十枚金币。难道你……”

帕德维咆哮着骂了句拉丁语粗话,一把抓起帽子和斗篷往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马蒂内斯?”埃比尼泽有些惊慌无措。

“我要去跟那个挨千刀的家伙谈谈我对他是什么看法!”帕德维暴跳如雷,“然后我要……”

帕德维手扶着门把手站住了。现在他想起来了,那个叙利亚人从未答应过不把阿拉伯数字告诉任何人。帕德维想当然地以为他不想那么做。不过要是索玛苏斯的资金周转遇到问题,也并没有什么法律上的条文能阻止他把这些知识兜售或是赠给其他人。

帕德维压住怒火之后便明白过来,其实他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他最初的打算就是把阿拉伯数字广泛地传播开来。真正让他不爽的是索玛苏斯借此骗了一大笔钱,可居然一个子儿都没分给自己。这就是索玛苏斯,他没做错什么,只是帕德维忘了内维塔说的得把他盯紧点儿。

当帕德维那天晚些时候出现在索玛苏斯家里时,身边还带着弗莱瑟瑞克。弗莱瑟瑞克扛着一口结实的箱子。箱子沉甸甸的,装着黄金。

“马蒂内斯,”索玛苏斯连声招呼,颇有些胆战心惊的样子,“你真的要还清所有的贷款吗?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帕德维咧嘴一笑,“这里是算好的本金和利息。我实在是厌倦了百分之十的利息,因为我能按着七点五的利息借到同样的钱。”

“什么?你从哪儿能搞到这么荒谬的利率?”

“从你那位颇受尊重的同行埃比尼泽手里。这是新借据的副本。”

“好吧,我必须得说我没想到会是埃比尼泽。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想我可以按照他的利息来。”

“那你可得更进一步了,特别是你利用兜售我的算术方法挣了那么一笔。”

“好啦,马蒂内斯,我所做的是完全符合法律……”

“不是说那不合法。”

“噢,太好了。我想上帝就是这么安排的。我给你七点四的利息。”

帕德维抿着嘴笑了笑。

“那就七。不过这是最低限度了,绝对的,无疑的,最终价。”

当帕德维收回老借据,结清老贷款,拿到新借据的副本后,索玛苏斯问道:“你是怎么让埃比尼泽给你那么一个闻所未闻的东西投资的?”

帕德维笑道:“我告诉他说,只要愿意,他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新的算术方法。”

帕德维的下一番尝试是造一台钟表。他打算从最简单的设计开始:绳子一头拴一个重物,配上一个棘轮、一串齿轮,再将他从二手市场弄来的一台破损的旧漏壶或是水钟上的表盘和指针拆下,做好钟摆和擒纵装置。 他把这些零件一个一个拼装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

帕德维从未想到制造擒纵装置如此困难。他可以把手表的后盖拆掉,看那里的擒纵轮轻松自如地来回运转。可他不想把自己的手表拆掉,因为他担心再也装不回去了。此外,那些零件也太小了,根本没法精确地复制。

帕德维发了一通牢骚。等哪天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好的工具、设备了,他再回来折腾。于是,他把这堆齿轮收到了地窖的角落里。帕德维心想,也许这次失败是件好事,能避免他对自己的聪明才智过于盲目自信,而去搞一些力不能及的事情。

内维塔再次突然造访,“马蒂内斯,你的病痊愈了吗?太好了!我知道你体格不错。现在跟我去弗莱米尼亚 赛场挥霍几个金币,怎么样?然后再到农场来快活一夜。”

“我非常乐意。不过我必须在今天下午把《时报》送上印床。”

“送上印床?”内维塔有些不解。

帕德维解释了一番。

内维塔说道:“我懂了。哈哈,我还以为你有个女友叫‘石苞’呢。那明天一起吃晚餐吧。”

“我怎么去呢?”

“难道你没有备一匹出行用的坐骑吗?那明天下午我派赫尔曼送一匹过来。不过注意,我可不想让它回去的时候肩膀上多出一对翅膀来!”

“那就太惹人注目了,”帕德维也严肃地说,“而且如果它不想被缰绳套住,想要抓住它就得花很大工夫了。”

于是第二天下午,帕德维穿上一双崭新的拜占庭式生皮靴子,跟着赫尔曼一起出发走上了去弗莱米尼亚路。他注意到,罗马大平原此时仍是一片葱郁的农田乡野。他思忖着这地方要变成中世纪那片荒无人烟、疫疾肆虐的平原得花费多少时间。

“比赛怎么样?”他问道。

赫尔曼似乎对拉丁语所知有限,尽管如此,还是比帕德维的哥特语好得多,“噢,我的老板……他怒气冲天。他谈及……你知道的……热烈的运动。不过讨厌丢钱。在赛马上丢了五十个银币。叫唤起来……你知道的……就像肚子痛的狮子。”

在农场的房子里,帕德维见到了内维塔的妻子,一位不会讲拉丁语但温柔亲切、身材丰腴的女子;还见到了他的长子戴戈拉弗,一位正在家休假的哥特刽子手或者说叫执法官。晚餐证实了帕德维听说的关于哥特人胃口的故事。他还惬意又惊讶地品尝到了美味的啤酒,在罗马俗称“舱底水”。

“我得来点葡萄酒,你也来点儿吗?”内维塔问道。

“我也有同感。如果你真的想来一点儿,我倒是有些希腊香水葡萄酒。”

帕德维不由浑身一激灵。

内维塔笑了笑,“我也深有同感。不管是谁,要是给自己的烈酒里加了香水,那走起路来肯定是虎虎生风了。我纯粹是给我那些希腊朋友准备的,比如里奥·威考斯。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必须把你治愈我气喘病的事情告诉他,只要把狗放到外面就行了。他准会想出某种异想天开的理论来加以阐述,肯定得用不少令人生畏的词汇。”

戴戈拉弗开口道:“说起来,马蒂内斯,也许你有什么内部消息吧,关于战争走向的。”

帕德维耸了耸肩,“我知道的就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我可没有什么自己的眼线……我是说能通天的消息渠道。如果你想要一个猜测的话,那我认为贝利萨留会在今年夏天入侵布鲁提乌姆,大约在八月围攻那不勒斯。他的军队虽规模不大,但无坚不摧。”

戴戈拉弗说道:“哈!我们会让他寸步难行的。一小撮希腊人根本别想对抗团结一致的哥特王国。”

“当初汪达尔人也是这么想的。”帕德维冷冷地说道。

“嗯,”戴戈拉弗回答,“我们可不会犯汪达尔人的错误。”

“我不知道,孩子。”内维塔说,“在我看来,我们似乎已经犯了和他们相同的错——或者遇到了其他同样糟糕的事。我们的这位国王嘛——他的长处就是哄骗邻国不犯国境,然后好写他的拉丁诗,或是钻进图书馆里。如果我们有一位像狄奥多里克 那样的文盲国王就好了。”他又略带歉意地补充道:“当然啦,我得承认,我能读会写。我们家老爷子就是跟着狄奥多里克从潘诺尼亚 来的,他总是念叨哥特人对于维系罗马文明所负的神圣职责,要让它免遭蛮族法兰克人的践踏。他坚信无论如何我都要接受拉丁教育。必须承认,我发现我所受的教育确实很有用。不过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更重要的是要让我们那位领导者知道如何统率一场战争,而不是只会用拉丁语诵读什么情呀、爱呀的。”

第五章

帕德维心情舒畅地返回了罗马。除了叙利亚人索玛苏斯,内维塔是第一个邀请自己到家里做客的人。实际上,帕德维也是一个喜好交际的人,尽管表面上看多少有些面冷。他高兴得都有些飘飘然了,在跳下那匹借来的马把缰绳交给赫尔曼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有三个身强体壮的家伙正倚在长街老房子前面的新围栏上。

他走向大门的时候,三人中块头最大的家伙向他迈步走来,此人一脸黑胡须,手里攥着一张纸——真正的纸,毫无疑问来自帕德维亲自**的那位擀毡工之手——直接杵到他的面前大声读了起来:“中等身材,褐色头发,褐色眼睛,大鼻子,短须。说话有口音。”他抬起头来,目光犀利,“你就是马蒂内斯·帕德维?”

“你被捕了。你会安安静静地跟我们走吗?”

“什么?谁……为什么……”

“城市行政长官的命令。滥用巫术的罪名。”

“但是……但是……嗨!你不能……”

“我说了,安安静静的。”

另两位已经走到了帕德维身边两侧,每人抓住一条胳膊带着他沿街道走了下去。他反抗了一下,一个人的手里立刻亮出了一根大头棒。帕德维惊慌地四下看了看:赫尔曼已经离开了视线,弗莱瑟瑞克也不见踪影——毫无疑问,他跟平时一样找地方打鼾去了。帕德维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喊;右边的人用力抓住他并举起大头棒以示恐吓。帕德维没敢叫出声。

他们带着他走过阿尔吉莱图姆路,直奔卡比托利欧山档案馆下边的老监狱。办事员询问他的名字、年龄、住址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茫然。他所能想得起来的也就是他在什么地方好像听说过,你在被关押之前有权利给律师打个电话。可这似乎跟眼前的情况没什么关系。

此时,一个身形矮小、说话暴戾的意大利人从凳子上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一件涉及外国人的巫术案件?在我看来就是国家大案。”

“噢,不,这可不是。”那位办事员说道,“你们国家官员在罗马的职责权利只限于涉及罗马人和哥特人之间的案子。可这人不是哥特人;他说自己是美国人,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就是!好好读读你的条例。执政官办公室对于所有涉及外国人的死刑案件都有司法权。如果你接到一件巫术指控,就要把案子和囚犯都移交给我们。现在就正合适。”小个子男人当仁不让地朝着帕德维走来。帕德维特别不喜欢他们用的“死刑案件”这个词。

办事员说道:“别傻了。你以为能把他拖到拉韦纳去进行审判?我们这里就有完美的行刑房。”

大区 警察厉声喝道:“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他抓住帕德维的手臂开始将他往门口拖去,“现在跟我来,巫师。我们要向你展示拉韦纳一些实实在在的、最新式的刑罚。这些罗马警察根本什么都不懂。”

办事员喊道:“上帝啊!你疯了吗?”他蹦起来抓住了帕德维的另一条胳膊;那个满脸黑须逮捕他的家伙也不示弱。大区警察往那边拖,这二位往这边拉。

“嗨!”帕德维大叫起来。但是,这群鱼龙混杂的公职人员正专心致志地拔河,谁也没工夫搭理他。

大区警察用刺耳的声音嚎叫起来:“贾斯廷内斯,赶紧去找执政官助理,就说这些市政杂碎要从我们手中抢走囚犯!”一个人随即往门外跑去。

另一扇门开了,一个肥胖臃肿、睡眼惺忪的男人走了进来。“怎么了?”他高声喝问。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市政警察带着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犯人进来了。他们带着纯正的意大利式热情加入到了争论之中,也就意味着说话的时候双手伸到空中不住地挥舞。那个破衣烂衫的囚犯趁机往门外蹿去;足足有一分钟,抓他的那两位都没注意到他跑了。

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埋怨起来:“你怎么让他跑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蠢货,明明是你让他逃了!”

那个叫贾斯廷内斯的人回来了,带来一位举止优雅的男子,此人声称自己是执政官助理。这位冲着争执不休的几人挥动着一条洒了香水的手帕,“松开他,你们这群小子。是的,还有你,苏拉。”(苏拉就是那位大区警察。)“你们要是再不松开,他身上可就剩不下什么东西值得审讯了。”

喧嚣拥挤的房间顿时便静了下来,帕德维猜测这位执政官助理一定是个大人物。

执政官助理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道:“很抱歉,我亲爱的老市政秘书长,但恐怕他是我们的人。”

“不是的,他才不是。”警长粗声应道,“你们这些家伙不能总时不时的抢走一个犯人。那岂不是说我的工作就是让你们带走他?”

执政官助理打了个哈欠,“亲爱的,亲爱的,你还真是个麻烦。你忘了,我代表的是地方执政官,他代表着国王,如果我命令你把这个囚犯转交出去,你就得把他转交出去,事情就是如此。而现在,我就是这样命令你的。”

“尽管命令好了。你得用武力才能带走他,而我的武力比你的强得多。”警长脸上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还扳了扳他的拇指,“克劳蒂安努斯,恭请我们那位声名显赫的市总督,如果他不太忙的话。我们要看看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是不是有管辖权。”办事员立刻动身。“当然了,”警长又道,“我们可能要使用所罗门的法宝了。”

“你是说把他剁成两段?”执政官助理问道。

“一点不错。我主耶稣啊,那一定很有意思,对吧?呵呵呵呵!”警长阴森森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喜欢脑袋那段还是腿那段 呵呵呵呵!”他的身子在座位上颤动不止。

其他的市政官员也附和着大笑起来;执政官助理无奈地露出苍白而倦怠的笑容。帕德维心想,那位警长的幽默感实在有待商榷。

办事员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市总督。霍诺里乌斯伯爵穿着一件束腰短袍,佩戴着两条紫色的罗马议员绶带,他抬脚落步四平八稳,好像每一步都预先用尺子量过,帕德维心想,是不是他每走一步之前都用粉笔做好了记号才会落脚?他的下巴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再加上神色之间流露出的充沛热情,令他宛似一只攻击性极强的拟鳄龟。

警长和执政官助理各执一词。办事员翻出了几本法律书;那三位行政官员的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还不住地翻动着书页,在上面指指点点。

最终,执政官助理屈服了。他故作姿态地打了个哈欠,“噢,好吧,不管怎么说,把他带到拉韦纳去实在是太多此一举了。特别是这么个季节,蚊子眼看着就要在那里肆虐横行了。很高兴见到您,伯爵大人。”他朝着霍诺里乌斯躬身行礼,冲着警长微微颔首,然后离开了。

霍诺里乌斯说道:“现在,他归我们了,那该怎么处置他呢?咱们先看看诉状。”

办事员翻出一张纸递给了伯爵。

“嗯。‘……此外,据说马蒂内斯·帕德维与最为狡诈、邪恶的妖魔为伍,妖魔教给了他恶毒的魔法技艺,他借此危害着罗马城公民的幸福安宁——署名:巴勒莫的汉尼拔·西庇阿。’这位汉尼拔·西庇阿是不是你以前的合伙人或是什么?”

“是的,伯爵大人,”帕德维回答道,然后将他与那位被解雇的工头之间的纠葛述说了一番,“如果他指的是我的印刷术,那我很容易展示一下,那就是一种简单的机械装置,不比你们的水钟更具魔力。”

“嗯……”霍诺里乌斯说道,“是真是假还很难说。”他眯缝着眼睛盯着帕德维,“你这些新产业看起来很有赚头,对吧?”他深藏不露的笑容让帕德维仿佛看到一只狐狸找到了梦想中毫无防备的鸡窝。

“是,也不是,我的大人。我挣了点钱,不过大部分钱又都投回到生意里了。所以除了日常花销,我没多少现钱。”

“那太糟了。”霍诺里乌斯应道,“看起来似乎我们得让这案子好好办下去了。”

帕德维在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不由得愈发紧张起来,但他胸一挺脸一扬,“噢,大人,我认为您并没有什么案子要处理。如果让我说的话,您如此尊贵,受理这么一桩案子简直就是最大的不幸。”

“怎么讲?我的好伙计,恐怕你并不知道我们都有什么样的专业审讯人员。什么罪你都会认的,只要等他们完成……啊……对你的讯问。”

“嗯……大人,我说了,我并没有多少现钱。不过我有个想法,你可能会感兴趣。”

“这样就好多了嘛。吕泰蒂乌斯,我能用用你的私人办公室吗?”

不等回答,霍诺里乌斯就往办公室走去,同时点头示意帕德维跟上。警长酸溜溜地在后边瞧着,显然很窝火,但这笔竹杠没他的份儿了。

到了警长办公室,霍诺里乌斯转向帕德维,“你不是碰巧要向你的总督行贿吧?”他冷冷地问道。

伯爵的脑袋往前一探,“多少?”他厉声道,“是什么形式……珠宝吗?”

帕德维松了口气,“求您了,大人,别着急,我得解释解释。”

“你的解释最好顺耳。”

“是这样的,大人:我只是罗马城里一个贫穷的异乡人,自然只能靠着我的小聪明讨生活。我拥有的唯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些小聪明了。不过嘛,通过合理而友善的处理,这些小聪明能换取一些过得去的收益。”

“说重点,年轻人。”

“你们有一条法律,除了公共产业,不许成立责任有限制企业,对吧?”

霍诺里乌斯揉了揉面颊,“我们曾经有过。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状况,现在元老院的权限只限于市里。我并不认为哥特人会在那类事上搞什么条款。怎么了?”

“喔,如果您能让元老院通过一条关于旧法律的修正案——我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必要,不过形式上会更好些——我就能向您展示一下,您和其他几位理应受到敬重的议员如何通过这样一家公司的组织与运作获得不菲的收益。”

霍诺里乌斯身子一僵,“年轻人,这可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提议。你应该知道,一位贵族的尊贵身份是不允许他染指商业的。”

“你们不用染指,大人。你们是股东。”

“我们是什么?”

帕德维解释了一番股份公司的运作方式。

霍诺里乌斯又揉了揉面颊,“没错,我明白这个计划该从哪里入手了。你心里想要搞个什么样的公司呢?”

“可以远距离传递消息的公司,比信使快得多。在我的国家,他们称之为臂板式远距通信 。公司通过传送私人消息获得利益。当然了,如果您能借此从王室国库获得经费也无伤大雅,说真的,这套系统对于国家防御很有价值。”

霍诺里乌斯想了好半天,然后开口道:“我现在没法说服自己;我必须得好好考虑考虑,也跟我的朋友们提提。与此同时,当然了,你得羁押在吕泰蒂乌斯这里。”

帕德维咧嘴一笑,“我的伯爵大人,您的女儿下周结婚,是吗?”

“那又怎样?”

“您想让我的报纸对婚礼做一番盛赞,对吗?要有尊贵的客人的名单,新娘的木版画像,诸如此类。”

“嗯……我不会介意这么做的,不会。”

“好吧,那样的话,您最好别扣留我,否则我就没法让报纸做出来了。如果这么一件盛事因为出版商此刻被关押在监狱里而没能名扬天下,那绝对是一件憾事。”

霍诺里乌斯揉着面颊,露出笑意,“作为一个野蛮人,你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愚蠢。我会释放你的。”

“十分感谢,我的大人。我还得说,等到诉状撤销后,我一定要写出更加激动人心的文字来。我们是富有创造力的工人,您知道的……”

他把公司筹备好后,立刻便跟索玛苏斯碰了个头。等到五顶轿椅载着霍诺里乌斯和另外四位议员屈尊大驾,光临他在长街上的寒舍时,帕德维已经准备就绪。这些议员似乎不仅是有意愿,而且巴不得把他们的钱倾囊而出,特别是他们还亲眼看到了帕德维悉心印制的精美股票证券。不过,他们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帕德维运营公司的想法。

其中一人戳了戳他的肋骨,咧嘴一笑,“我亲爱的马蒂内斯,你不是真的要竖起这些愚蠢的信号塔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唔,”帕德维谨慎地回答,“想法就是如此。”

这位议员使了个眼色,“噢,我明白,你要竖起这么几个东西,去糊弄那些中产阶级,好让我们销售股票赚大钱。不过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难道不是吗?那套信号装置就是花一千年也搞不出什么动静来。”

帕德维并不想费工夫跟他争论。他也不想费心去解释,实际上叙利亚人索玛苏斯、犹太人埃比尼泽和亚美尼亚人瓦尔丹每人都持有百分之十八的股份。议员们也许会对另一件事情感兴趣:这三位银行家之前已经达成一致,持有各自的股票,据此共同享有百分之五十四的股份,并投票委派帕德维全权拥有公司控制权。

帕德维想要让他的通信公司一举成功的念头是说什么也压不住了,就从那不勒斯到罗马再到拉韦纳开始修一条信号塔线路,并将它的运作与自己的报纸结合起来。不过很快他就遇到了一个基础性的困难:如果他想要让自己的支出维持在收入水平以内,那就需要有望远镜让塔楼之间的距离尽可能拉大。望远镜意味着要有透镜。可这个世界上到哪里去找透镜或是一个会制造透镜的人呢?不过说真的,有那么一个故事,讲的是尼禄皇帝的祖母绿长柄望远镜……

帕德维去找登泰图斯,就是那个长得像青蛙的金匠,当初给他把里拉兑换成银币的那个人。登泰图斯粗声大气地指点了一个去处,是一位玻璃匠人,叫弗洛里努斯。

弗洛里努斯是一位发色很浅的男子,两撇小胡子很长,说话鼻音很重。他从自己那间昏暗狭小的作坊里走上前来的时候一身酒味儿。没错,他曾经拥有自己的玻璃工厂,就在科隆。不过莱茵兰地区 的玻璃制造业生意太差,而且,处于法兰克人威胁之下的生活没着没落。他已经破产了,现在靠着修窗户之类的活计对付着过日子。

帕德维第三次拜访的时候,发现弗洛里努斯酩酊大醉。帕德维使劲摇晃他,可这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冲着他哼哼高卢情歌,帕德维对此不明所以。他又去了作坊后面,发现根本没有制作透镜的工具或是原料的影子。

帕德维气急败坏地走了。离这儿最近的玻璃产地在普多利城,靠近那不勒斯。要是靠书信往来完成这些事情得花一辈子时间。

帕德维叫来了乔治·梅楠德鲁斯,雇他做报纸的编辑。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声嘶力竭地指导梅楠德鲁斯,几乎让这位学生的耳朵都磨出了老茧,只为告诉他如何当一名编辑。然后,帕德维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赶赴那不勒斯。他亲身体验了诗人贺拉斯盛赞的著名的运河船运旅行,发现这跟传言中的一样糟糕。

维苏威火山并没有冒烟。不过夹在这座休眠火山和大海之间那片狭长地带中的波佐利 倒是浓烟滚滚。帕德维和弗莱瑟瑞克迫不及待地往登泰图斯推荐的地方走去。这是此地最大的、也是浓烟最密集的一间玻璃工厂。

帕德维让守门人找一下安德罗尼库斯,就是这间玻璃工厂的厂主。安德罗尼库斯是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结实的男子,一身烟尘。帕德维自我介绍一番之后,安德罗尼库斯大叫起来:“啊!太好了!来吧,绅士们,我正好有那东西。”

他们跟着他进入了那犹如炼狱的地方。那是一间前厅,也用作办公室,列着几排搁架,架子上摆满了玻璃器具。安德罗尼库斯拿起一只花瓶,“啊看看吧!多么清澈!就算在亚历山大你都找不到更白净的玻璃了!只要两个金币!”

帕德维回答:“我不是来买花瓶的,亲爱的先生。我想要……”

“不要花瓶?不要花瓶?啊!那看看这个。”他拿起另一只花瓶,“看看吧!这形状!这简洁的线条!它会让你想起……”

“我说了,我不想买花瓶。我想要……”

“它会让你想起美丽的女人!想到爱!”安德罗尼库斯吻了吻捏在一起的指尖。

“我想要一些小小的玻璃零件,特别是用来……”

“珠子?当然了,先生们。看这个。”玻璃匠人捧起一把小珠子,“看看这颜色!祖母绿、天青绿,应有尽有!”他又拿起另一串,“看这里,十二使徒的面孔在每粒珠子里……”

“不要珠子……”

“那来只大口杯!这里就有。看看呐,圣家族 的浮雕……”

等安德罗尼库斯听帕德维解释完了他想要的东西后,这位那不勒斯人说道:“当然啦!太好啦!我见过那种形状的装饰品。我今晚就能大致做出来,后天就能做好……”

“这个没那么简单,”帕德维说道,“必须得有完美的球面。你要用一个凸面来研磨出凹面,就用……你们的话怎么讲?金刚砂?你们用这种东西研磨吗?用研磨料把它们研磨校准……”

后来帕德维和弗莱瑟瑞克一路赶到那不勒斯,在索玛苏斯的表弟——船商安提奥卡斯家里投宿,但他们一家人的迎接稍显冷淡。这流露出安提奥卡斯是个狂热的东正教徒,对于表哥的聂斯托利教派颇为厌恶。他对于异教徒尖锐的评论让宾客们十分不自在,于是到了第三天,帕德维他们就干脆搬走了。两人找了一家小酒馆寄宿,小店缺乏卫生设施,这让帕德维喜好清洁的灵魂不得安宁。

每天早晨他们都骑马去普多利看看透镜的进展如何。安德罗尼库斯坚持不懈地向他们兜售成堆成堆的廉价的玻璃制品。

当他们起身返回罗马的时候,帕德维有了一打透镜,一半是平凸透镜,一半是平凹透镜。他很怀疑就凭目测把一对透镜排成一条线,然后调整距离,到底能不能造出一台望远镜来。不过,他确实成功了。

事实证明,最实用的组合是用一个凹透镜做目镜,再把一个凸透镜放在前方约七十厘米的位置当作物镜。由于玻璃里面有气泡,图像有些变形。不过,帕德维的望远镜尽管有些粗糙,也足以让信号塔楼的数目减半了。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报纸迎来了第一个广告。索玛苏斯可是给他的一个债务人放了狠话才让他买下这块广告位的。广告是这样的:

你想要一场与众不同的葬礼吗?

以别具一格的方式与造物主会面!有了令人翘首期待的葬礼,死亡在你眼中也无足挂齿!

不要让一场粗制滥造的葬礼毁了你获得救赎的机会!我们的专业人士亲手护理过罗马最尊贵的遗体。

如有意愿,可以与任何教区的神职人员接洽安排。对于异教徒费用从优。如需悲伤气氛的音乐烘托,只需额外缴纳少许费用。

上等葬礼的承办者

埃及人约翰

维秘纳尔大门附近

第六章

尤尼安努斯,罗马远距通信公司的施工经理气喘吁吁地进了帕德维的办公室。他说道:“那不勒斯……”然后喘了半天才继续道,“……那不勒斯线路上的第三座塔楼今早被一队来自罗马卫戍部队的士兵叫停了。我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奉命阻止建造。最最英明的老板啊,你打算如何应对呢?”

罗马卫戍部队的指挥官是个身材臃肿魁梧的哥特人,两腮的胡须雪白浓密,帕德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胡须。他的拉丁语说得很好,但会时不时翻起碧蓝的眼珠子盯着天花板,嘴唇默默无声地嚅动,仿佛是在祈祷;实际上他是为了正确地结束一段话在思索词语变格和词形变化。

他说道:“我好心的马蒂内斯,现在正值战争时期。你未经我们许可,竖起这些……啊……神秘的塔楼。虽然你的一些资助人是贵族阶层……啊……但由于他们的亲希腊观点使得他们臭名昭著。这让我们如何想呢 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有多么幸运,已经免遭逮捕了。”

帕德维反驳道:“我希望军队能意识到这些塔楼十分有利于传递军事消息。”

琉德里斯耸了耸肩,“我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士兵。我不懂这些……嗯……装置。也许它们会像你说的那样工作,不过我无法承担……嗯……允许建造它们所负的责任。”

“那您是不会撤销您的命令了?”

“不会。如果你想得到许可,必须去见国王。”

“但是,我亲爱的长官,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前往拉韦纳……”

对方又耸了耸肩,“对我也一样,我好心的马蒂内斯。我知道我的职责。”

帕德维想耍个心眼,“您自然是了,看起来确实如此。如果我是国王,我也找不到更忠诚的士兵了。”

“你真会拍马屁!”琉德里斯开心地笑了起来,“很遗憾我无法批准你小小的请求。”

“最后一条关于战争的消息是什么?”

琉德里斯一皱眉,“不是太……不过我还是应该对我要说的话多加审慎。你可比看上去危险得多,我很肯定。”

“你可以信任我。我是亲哥特的。”

“真的么?”琉德里斯沉默片刻,眼珠滴溜溜直转,然后开口道:“你信什么宗教?”

帕德维正盼着这话呢,“我是公理会教友。在我的国家这是最接近阿里乌教派的了。”

“啊,那么说来也许你算是个言行一致的人。消息不太好,真是太不妙了。布鲁提乌姆几乎无人镇守,只有一小支由国王的女婿艾弗尔摩斯率领的军队。而我们的那位英明的国王……”他又耸了耸肩,不过这次透着无望。

“好啦,那么,最为杰出的琉德里斯,你能撤销命令吗?我会立刻给狄奥达哈德写信获准许可。”

“不行,我好心的马蒂内斯,我不能撤销。你得先得到许可。如果你想有所获,最好亲自前去。”

于是,帕德维发现自己落入了一种与个人意愿大相径庭的窘境,他急匆匆跨上一匹老马横跨亚平宁山,直奔亚得里亚海而去。起先弗莱瑟瑞克还挺开心双膝中间跨了一匹马,甭管是什么马,都让他兴奋不已。可走了没多远,他的语调就变了。

帕德维厉声喝道:“我们又不是在赛马。”看到弗莱瑟瑞克因为他刻薄的言语而一脸受伤的样子,帕德维又感到有些抱歉,“别在意,老伙计,总有一天我们会买得起好马的。只是现在我觉得好像裤腿里满是蚂蚁在咬。”

他心想,这感觉就像被巴西的行军蚁噬咬一样。自从他到了古罗马之后几乎就没骑过马,就算是在他的前半辈子里也没怎么骑过。等他们到了斯波莱托,他就觉得自己是想坐坐不得,想站站不得,恐怕下半辈子都只能半蹲着了,就像是得了风湿的黑猩猩。

他们在第四天黄昏时分看到了拉韦纳。那座迷雾之城朦朦胧胧地盘踞在一条约五十公里长的堤道左右,那条堤道将亚得里亚海与西方辽阔的沼泽湿地分隔开来。朦胧的夕阳辉映着教堂金灿灿的穹顶。教堂洪亮的钟声响起,沼泽中的青蛙立刻悄然无声;片刻之后,蛙声重又聒噪起来。帕德维心想,任何一个造访这么一座陌生城市的人都会被那洪亮的钟声、聒噪的蛙鸣,还有蚊子那萦绕不散的无情嗡嗡声搞得忧心忡忡。

帕德维认定这位貌似达官贵人的门房总管其实天生就一副蔑视众生的样子。这家伙说:“我的好先生,至少三周之内我是没有办法安排您面见我们国王陛下的。”

三周!这么久的话,帕德维那些七拼八凑起来的机器得报销一半,而他手下的人肯定会手忙脚乱地去修理,但肯定只会越修越乱。

梅楠德鲁斯可不在乎花多少钱,特别是别人的钱,他会让报纸彻底破产的。这种极端情况可是必须要考虑的。帕德维挺了挺疼痛的双腿,迈步离开。

那个意大利人高高在上的姿态立刻放低了一点。“不过嘛,”他叫喊起来,真诚中透着惊诧,“难道你就没带钱吗?”

当然啦,帕德维心想,他早就该知道那人的说词其实并不是表面的意思,“你开个价吧?”

门房开始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好吧,二十枚金币可以让你明天就得到接见。后天,十枚金币,这是我通常的价格;不过那是星期天,所以我建议在星期一会面,七个半金币。要是提前一星期预约,两枚金币。提前两周……”

帕德维打断了他,要了一个星期一的接见,五枚金币,最终价格就这么敲定了,外带一小瓶白兰地。门房说道:“也十分期待您为国王献上礼物,您知道的。”

狄奥达哈德,萨拉斯芒德之子有着诸多头衔,他是东哥特人与意大利人的国王;意大利、伊利里亚、南部高卢最高军事统帅;阿马立家族的长子;托斯卡纳伯爵;声名卓著的名门贵族;前任马戏团领班等等等等。他跟帕德维一般高矮,身形消瘦,留着稀疏的灰白胡须,一双水汪汪的灰色眼睛盯着觐见者,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过来,过来,好心的人。有什么事吗?噢,对了,马蒂内斯·帕德维。你是那个搞出版的小子,对吧?嗯?”他说的是上等阶层的拉丁语,丝毫不带口音。

帕德维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是的,我的国王陛下。在商讨我的生意之前,我……”

“多伟大的事物啊,你居然有制造书籍的机器,我听说过的。对于学者来说是很伟大的事。你一定要见见我那位卡西奥多罗斯,我敢肯定他会很乐意让你出版他的《哥特人历史》。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应当广泛传播。”

帕德维耐心地等候着,“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想献给您,我的陛下。一件不那么寻常的……”

“嗯?礼物?当然好哇。让我们看看。”

帕德维取出那只袋子,然后打开。

狄奥达哈德高声叫起来:“嗯?这玩意儿是什么?”帕德维解释了一番放大镜的功能。他并没有过分强调狄奥达哈德远近闻名的近视眼。

狄奥达哈德拿起一本书,试了试放大镜,赞不绝口:“太好了,我好心的马蒂内斯。我是不是能读所有想要读的书而不会害头疼了?”

“我希望如此,陛下。至少这很有帮助。现在嘛,关于我的生意……”

“喔,是的,你想见我,就是想要印刷卡西奥多罗斯的作品。我会向他引荐你的。”

“不,我的陛下。是关于别的事情。”他赶紧继续说起来,没等狄奥达哈德再次打断,便向他讲述了自己在琉德里斯那儿遇到的困难。

“嗯?我从未给各地的军事指挥官添过麻烦。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但是,我的陛下……”帕德维向国王兜售了一番远距通信公司的重要性。

“嗯?你是说,这是个赚钱的方案?如果真跟你说的一样好,为什么不让我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呢?”

这让帕德维大为震动。他含糊其词地说出于某种缘由还没来得及。狄奥达哈德国王晃了晃脑袋,“尽管如此,还是你考虑不周,马蒂内斯。这是不忠。如果人们不忠于他们的国王,我们何以立足?如果你把国王为自己赚取一点合理收益的机会都剥夺了,那我看不出为什么应该为了你的事情去干涉琉德里斯。”

“好吧,嗯,我的陛下,我确实有个想法……”

帕德维抑制住一股冲动,不让自己过去掐死这个恼人的瘦子。他示意如雕塑般站在背景里的弗莱瑟瑞克走上前来。弗莱瑟瑞克取出一架望远镜,帕德维开始解释它的作用……

“是吗?是吗?我看还真有意思。谢谢你,马蒂内斯。我得说你为你的国王带来了独具一格的礼物。”

帕德维倒吸了口气,他并没打算把自己最好的望远镜献给狄奥达哈德。不过现在太晚了。他说道:“我想,若国王陛下开恩……啊……让您那位优秀的琉德里斯高抬贵手,我保证您的圣名会在学术界永世流传。”

“嗯?那又如何?你对于学术界又知道些什么?噢,我忘了,你是个出版商。是跟卡西奥多罗斯有关吧?”

帕德维真想要长叹一声,可是忍住了,“不,我的陛下,不是卡西奥多罗斯的事情。若是您能让人们对于太阳系的观念产生彻底的变革,您是否愿意?”

“我绝不相信干涉我的驻地指挥官会有什么好处,马蒂内斯。琉德里斯是个杰出的人物。嗯?你刚说什么?关于太阳系的什么?那跟琉德里斯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陛下。”帕德维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喔,也许我会考虑考虑这个问题的。你的理论又是什么?”

帕德维一点一点地让狄奥达哈德给远距通信公司网开一面,作为回报,他把哥白尼的假说粗略讲了一点,说明了如何使用望远镜亲眼观测木星的卫星,并且允诺出版一本署名狄奥达哈德的天文学专著。

一个小时过去了,帕德维微微一笑,说道:“好了,我的陛下,我们似乎达成了一致。只剩一件事了。这台望远镜在战争中会是十分有价值的装备。如果您想要为您的官员配备……”

“嗯?战争?那你得和维蒂吉斯 商讨此事了。他是我的首席将军。”

“他在哪里?”

“哪里?噢,天呐,我不知道。北方的什么地方吧,我想是的。阿莱芒人或是别的什么人在那边有些小小的入侵活动。”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怎么知道啊,好心的马蒂内斯?等他驱逐了那些阿莱芒人或是勃艮第人或是不管什么人之后吧。”

“可是,英明的陛下啊,请恕我直言,与帝国之间的战争激战正酣,我认为将这些望远镜尽速交给军队至关重要,不是吗?至于供应方面,我们准备以合理的……”

“好了,马蒂内斯。”国王怒喝道,“别试图告诉我该如何统治我的王国。你跟我的王室议会一样差劲,总是说‘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为什么不那么做’。我信任我的指挥官;别再用细节问题来烦我。我说了,你得见见维蒂吉斯,就这么定了。”

第七章

帕德维回到罗马的时候,首先要操心的就是去看看报纸怎么样了。他动身后发行的第一期还好。到了第二期,也就是刚刚印刷出来的这期,梅楠德鲁斯还莫名地为此扬扬得意,暗示说要给老板一个绝妙的惊喜。他确实做到了。帕德维瞅了瞅校样,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头一页是一份详细的贿赂清单,新任教皇希尔维略给国王狄奥达哈德送上了一份大礼确保自己能登上教皇的宝座。

“真是地狱的钟声!”帕德维大叫起来,“除了印这个,你就没有更好的想法了吗?乔治?”

“怎么了?”梅楠德鲁斯一脸沮丧地问,“这是真事儿啊,难道不是?”

“当然是真的!可你不想让我们都被吊死或是被烧死在木桩上,对吧教会已经对我们心存猜忌了。就算你发现大主教养着二十个情妇,也不能印出一个字来。”

梅楠德鲁斯愣了片刻,他抹掉一滴眼泪,用上衣擤了擤鼻子,“我很抱歉,英明的老板。我是尽力想让你高兴;你不知道我为了搞到那个贿赂的确切消息费了多少事。有一位大主教也……不是二十个情妇,不过……”

“不过为了身体健康着想,我们不能考虑那种新闻。谢天谢地,这期还没有发出去。”

“噢,不过已经发了。”

“什么?”帕德维的吼叫声引来了车间里几名工人的注意。

“怎么?嗯,那个书商约翰拿走了头一百份,就刚才。”

书商约翰这辈子从没这么惊骇,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的帕德维沿着大街纵马狂奔而来,到了跟前飞身下马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约翰惊叫起来:“有贼!抢劫的!救命啊!杀人啦!”一转眼,帕德维发现自己要向四十个气势汹汹的市民解释说其实一切安好。

一名哥特士兵推开人群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一位市民指着帕德维叫道:“就是这个穿靴子的家伙。我听到他说要是那人不把钱交出来,他就割断那人的喉咙!”于是,哥特士兵逮捕了帕德维。

帕德维始终紧紧抓着书商约翰,约翰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哥特士兵走,直到他们远离了那群人的耳目。然后,帕德维请士兵进了一家酒铺,好好招待了士兵和约翰,并且做了一番解释。哥特人不置可否,尽管约翰也一再证明,但最后还是帕德维慷慨地给了士兵一大笔辛苦费后才算了结。帕德维终于脱身,也拿到了那些宝贵的报纸。然后,唯一让他心烦的事情就是,有人趁他被哥特士兵扣押的时候偷走了他的马。

帕德维拖着步子回了自己家,胳膊下面夹着那摞报纸。一家上下对于那匹马的丢失都极为同情。弗莱瑟瑞克安慰道:“英明的老板,那也就是乌鸦叼走的一块肉,不必放在心上。”

“黑土地在颤抖,

英雄纵马飞扬,

渡鸦漫天飞舞,

血红的太阳无光!

长矛林立无边,

刀光如波涛**漾,

懦夫也不示弱,

拼杀拯救……”

等到茱莉娅端着食物进来的时候,帕德维开心地给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这个举动连他自己都惊到了。

帕德维用过晚饭后困倦难当。管他什么账目呢,他自管上楼去睡觉了,任由弗莱瑟瑞克在门前的床垫上鼾声如雷。要是有盗贼入室,帕德维可没在弗莱瑟瑞克身上寄予多大希望。

他刚开始脱衣服,一阵敲门声就让他一惊。帕德维想象不出……

“弗莱瑟瑞克?”帕德维问道。

“不。是我。”

帕德维皱了皱眉,打开门。灯光映出了那位来自阿普利亚的茱莉娅。她腰肢婀娜地款步而来。

“有什么事?茱莉娅。”帕德维问道。

身材粗壮、一头黑发的姑娘颇为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喔……我的老爷不是想让我就这么大声说出来吧?那可不太好啊!”

“啊?”

她咯咯直笑。

“抱歉,”帕德维说道,“你走错地方了,去歇着吧。”

她看上去有些尴尬,“我的……我的主人不想要我吗?”

“没错。一点儿没有那个意思。”

她的嘴角耷拉下来,两大滴热泪滚落而下,“你不喜欢我吗?你不觉得我好吗?”

“我认为你是个不错的厨子、很好的姑娘。现在回去休息吧。晚安。”

她僵直地站在那里开始呜咽,然后干脆哭了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简直是在号啕,“就是因为我来自乡下……你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你一直以来从来都不要求我什么……然后今晚你又这么和善……我想……我以为……呜呜呜……”

“好啦,好啦……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别再哭了!过来,坐下,我给你倒一杯。”

她饮下一杯冲淡了的白兰地后咂了咂嘴。她抹掉脸上的眼泪说道:“真不错。”或许每件事都很不错。“你很善良。爱情很美好。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爱。爱……啊!”她扭动着身躯展示自己的身材。

帕德维倒吸了口气。“给我来杯酒,”他说道,“我也得喝点儿。”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现在嘛,我们亲热吗?”

“喔……真够快的。好吧,我想我们亲热一下。”帕德维打着嗝说道。

他冲着茱莉娅那双赤着的大脚丫子直皱眉,“只是……这个……稍等一下,我蹦蹦跳跳的树神啊,看看这双脚。”她的脚掌乌黑。“那可不行。噢,这绝对不行,我精力充沛的亚马孙女战士啊,这双脚就是我绝对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

“它们竖起了一道我无法逾越的心理屏障……这个嘛……向阿什托雷思女神 奉献忠诚之心。我们必须让踩踏大地的双足……”

“我不明白。”

“别管它了,我也别操这个心了。意思就是我们得先洗洗你的脚。”

“那是一种宗教吗?”

“你可以那么想。真该死!”水壶从底座上滚下,但帕德维奇迹般地及时接住了,“我们开始吧,我这位来自如红酒般深邃、畅游着鱼儿的大海之中的美人鱼……”

她咯咯直笑,“你真是最善良的男人。你是真正的绅士。以前从没有哪个男人为我做过这么……”

帕德维眨了眨眼皮睁开眼睛。没过一会儿他就全想起来了。他用力抻了抻浑身上下的肌肉,感觉很好。他试着摸了摸自己的良心,根本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因为茱莉娅占据了本就不大的床铺的三分之二。他一个胳膊肘支起身子看着她。这番动作让她丰满的胸脯露了出来。**之间有一个小小的铁件,一直挂在脖子上。她跟他讲过,这东西是圣安德鲁十字架上的一枚铁钉。她绝不会把它摘下来的。

他笑了笑。在待引入的机械发明清单上,他打算再加几件新品。不过目前嘛,他是不是应该……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小的、灰色的、长着六条腿、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从她腋窝下的毛发中钻了出来。衬着她橄榄褐色的皮肤,那东西显得十分苍白,就像冰川流动般缓缓爬行着……

帕德维一下子从**蹦下地来,一脸厌恶之色,他一把拉过衣服穿上,都没费时间去洗漱。房间里有股味儿,但罗马城肯定已经让他的嗅觉麻痹了,否则他早就该注意到。

等他收拾完,茱莉娅醒了。帕德维嘟囔了一声“早上好”便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那天他在公共浴场待了两个小时。第二天夜里,茱莉娅的叩门声换来的是生硬的命令,让她离他的房间远远的。她开始号啕大哭。帕德维一把拉开门吼道:“再叫唤一声就解雇你!”然后摔上了门。

她服从了,但心怀愠怒。之后的几天,帕德维看到的都是她恶毒的目光;她可不是在演戏。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他从乌尔比安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一小群人聚在他的门前。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帕德维也看了看房子,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问一个人:“我的房子有什么好看的?陌生人。”

那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随后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越走越快,不时还回头看一眼。

星期一早上,两名工人没有签到。涅尔瓦来找帕德维,清了好一阵喉咙才开口道:“我想你最好应该知道,尊敬的马蒂内斯。昨天我像平时一样去加百列天使的教堂参加集会。”

“纳西索斯神父做了一番布道,抵御巫术。他说有些人从撒旦手中雇佣恶魔,制造古怪的机器。这可是一场非常有影响的布道。听上去他心中想的似乎是你。”

帕德维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也许只是巧合,不过他十分确定茱莉娅已经去做过忏悔,而且把她跟一个魔法师私通的事情都倾囊而出了。仅仅一场布道就招来一大堆人围观“巫师的巢穴”。要是再来几次……

帕德维非常担心一伙宗教狂热分子会干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跟他的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叫来梅楠德鲁斯,问了他一些纳西索斯神父的情况。

在帕德维看来,这些情况可真是令人泄气。纳西索斯神父是罗马最受人尊敬的牧师之一。他正直、宽厚、仁慈、无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充满热忱。而且没有一星半点儿关于他的丑闻,单凭这一点就让他成为了美名远扬的牧师。

“乔治,”帕德维说道,“你不是曾经提起过一位大主教有情妇嘛?”

梅楠德鲁斯顽皮地一笑,“那是博洛尼亚大主教,先生。他是教皇的一位密友;他在梵蒂冈花的时间比在他的教区还多。他有两个女人……至少,我们知道的有两个。我知道她们的名字和每一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不少大主教都有一个情妇,但是这位有两个啊!我想这能给报纸提供很不错的故事。”

“有可能。给我写个故事,乔治,关于博洛尼亚大主教和他的情人们。让它读起来耸人听闻,但内容要绝对准确无误。精心打造一下,做三四个长条校样,然后放到安全的地方。”

帕德维花了一周时间获得了面见博洛尼亚大主教的机会,真是天意,他就在罗马。那位大主教衣着华丽,容貌俊美,面无血色。帕德维怀疑那副甜美、禁欲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一个脑回路高度发达的大脑。

帕德维亲吻了大主教的手,他们愉快地进行了一番闲谈。帕德维说到了教会的工作有多么美妙,还有他是如何谦卑地努力促进这些工作,尽一切机会提供协助。

“比方说,”他说道,“……您是否知道我每星期出的报纸,神父大人?”

“是的,我读过,很令人愉快。”

“喔,您知道,我不得不看紧我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对于新闻的热情让他们难免犯错。我已经尽力让报纸的内容干干净净,适合一家男女老幼一起看,没有任何丑闻和诽谤。尽管有时候那意味着我不得不自己亲笔写一期里面的大部分内容。”他叹了口气,“上帝啊,我有罪!您会否相信,主教大人,我也曾压下一些有损圣教会成员的毁谤之言?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就出现在最近这段时间。”他取出一份长条校样,“我几乎不敢向您展示,大人,唯恐这凭借无端臆想写出的下流文章令您用正义的怒火将我投入永世的烈焰之中。”

帕德维呈上那张报纸。大主教看了一遍,他那张天使般的面容变得难看起来,“啊,可怜又脆弱的凡人啊!他们不知晓他们对自己的伤害比对这些不实之词的中伤对象更甚。这表明在每一次唯恐我们堕入罪恶的关口,上帝都一定会施以援手。如果你告诉我是谁写的,我会为他祈祷。”

“一个名叫马库斯的人。”帕德维回答,“当然,我立刻就将他开除了。若非与教会同心同德,我宁可一个人也不用。”

大主教微妙地清了清喉咙。“我十分赞赏你的正义之举。”他说道,“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任何需要……”

帕德维将纳西索斯神父的事情告诉了他,说他对于帕德维的事业表露出令人可悲的不理解……

帕德维在接下来的星期天去了教堂的集会。他大模大样地坐到前排,下定决心如果纳西索斯神父顽固不化,那他就死磕到底。他跟其他人一同吟唱:

“即将来临,即将来临,

正义得以伸张,

迎来幸福天堂,

吾主至上!”

他一时之间想到,基督教也有好的一面:通过千禧年和审判日的观念,它令人们以那些古老宗教所不能的方式正视未来,从而为生物进化与科技发展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纳西索斯神父开始继续他一周前的布道。巫术是最可耻的罪恶;他们不应该容忍女巫活着等等。帕德维顿时浑身僵硬。

不过,这位善良的牧师用烦恶的目光盯着帕德维,继续宣讲着不该在我们神圣的热诚当中将黑暗技艺的实践者、妖魔的仆从与正直的工匠混为一谈,这样的工匠凭借巧夺天工的装置令我们在这充满悲苦的俗世度过的日子蒸蒸日上。说到底,亚当发明了耕犁,诺亚建造了跨越海洋的船只。而这种用机器进行书写的新技艺会在异教、蛮人之中更为便利地传播上帝的福音。

帕德维回到家的时候,叫来茱莉娅并告诉她,他不再需要她了。来自阿普利亚的茱莉娅开始抽泣,一开始还细声细气的,然后越来越惊天动地,“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我把爱献给了你,我给了你一切。但是,不,你认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乡下丫头,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然后厌倦了……”方言土语像机关枪似的往外蹦,帕德维再也跟不上了。等她开始尖叫着撕扯自己的衣服,帕德维毫无半点儿威风地威胁说要让弗莱瑟瑞克把她立刻丢出去。于是,她安静了下来。

她走后的第二天,帕德维亲自细细察看了一遍房子,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或是被砸了。他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古怪的东西:用马鬃捆了一小捆鸡毛,包裹着一只像是死了很久的老鼠;整件东西都淋了血,已经干了,硬邦邦的。弗莱瑟瑞克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乔治·梅楠德鲁斯知道;他面色有些发白,喃喃地说:“诅咒!”

不过报酬的增加打消了梅楠德鲁斯的顾虑。让梅楠德鲁斯失望的是,帕德维没有利用这事儿逮捕茱莉娅并让她因为施用巫术而被吊死。“想想看,”他说道,“那会让我们与教会站在一起,而且会给报纸带来一篇美妙绝伦的故事!”

帕德维又雇了一名管家。她是位满头灰发、面容憔悴、郁郁寡欢的处女,所以帕德维才用了她。

他听说茱莉娅跑去给犹太人埃比尼泽干活了。他希望茱莉娅不会在埃比尼泽身上施展她的特长。那位老银行家看上去可没有那么强的承受力。

帕德维告诉索玛苏斯:“我们现在应该可以通过远距通信随时从那不勒斯得到第一条信息了。”

索玛苏斯双手揉在一起,“你是个奇人,马蒂内斯。只是我担心你会操之过急。效力于意大利国内的信使都在抱怨说,这种新发明会毁了他们的生计。他们说,这是不公平竞争。”

帕德维耸了耸肩,“我们走着瞧。也许很快就有战争的新闻了。”

索玛苏斯眉头紧皱,“那是另一件让我担心的事情。狄奥达哈德对于意大利的防御措施还什么都没做呢。我可不想看到战争向北一直波及罗马。”

“我跟你打赌,”帕德维说道,“国王的女婿,就是汪达尔的艾弗尔摩斯,他会擅离职守投靠帝国皇室。赌一枚金币。”

“好!”就在此时,负责系统操作的尤尼安努斯进来了,还带着一张纸。这是第一条消息,里边说贝利萨留已经在南部的雷焦登陆;艾弗尔摩斯已经投靠了他;帝国皇室大军正向那不勒斯进发。

帕德维冲着银行家一咧嘴,银行家的下巴都耷拉下来了。“抱歉,老人家,不过我需要那枚金币。我正攒钱要买匹新马呢。”

“上帝啊,你听到了吗?马蒂内斯,下一次要是我想跟一个魔法师打赌,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没那本事,而且要指定一个人监督我。”

两天后,一位信使来告诉帕德维,国王已驾临罗马的提比略皇宫,十分期待与他会面。帕德维心想,也许狄奥达哈德重新考虑了望远镜的提议。但事实并非如此。

“善良的马蒂内斯,”狄奥达哈德说道,“我必须命令你不要再继续运行远距通信了。立刻!”

“什么?为什么?我尊贵的国王陛下?”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嗯?你的那件东西把我女婿防线溃散的消息扩散开了——仅仅几小时之后,他背叛的事情就传遍了罗马,士气大挫,助长了亲希腊派的气焰,而且给我招致批评,全是冲我来的!所以请你不要再运行它了,至少在战争期间。”

“别再说了,马蒂内斯。我严令禁止。现在,让我想想。哎呀,我召见你还有其他事儿呢。噢,不错,我的那位卡西奥多罗斯很乐意跟你会面。你可以留下来共进午餐,好吗?那可是伟大的学者卡西奥多罗斯啊。”

于是,帕德维很快就发现自己朝着大区地方执政官躬身施礼了,那是一位年高德劭的意大利长者。他们立刻就历史编纂问题、文学文献、出版印刷事业的危险性展开了深入的讨论。令帕德维恼火的是,他居然对此十分享受。他知道这是在助长这些没骨气的老家伙对自己国家的防御问题置若罔闻的气焰,那太可耻了。但是——真是个令人心烦的念头——他心怀着超凡于世的聪明才智,令他情不自禁对这些人寄予无限的同情。而且自从帕德维到了罗马之后,还从没做过如此没脑子的事。

“杰出的卡西奥多罗斯,”他说道,“也许您已经注意到我在做报纸的时候,尽力让排字工区分U和V,还有I和J。这是一项需要水磨工夫的改良,您认为呢?”

“没错,没错,我优秀的马蒂内斯。克劳狄皇帝就曾做过此类尝试。不过对应每一种变格的发音,你用的是哪种字母?”

帕德维解释了一番。他还告诉卡西奥多罗斯,自己计划用通俗拉丁语印刷报纸,或者说至少有一部分来那么印。对此,卡西奥多罗斯略显不快地摇了摇手。

“优秀的马蒂内斯啊!那些令人厌恶的方言如今也被当作拉丁语了吗?奥维德要是听到了会说什么?维吉尔 会怎么说?那些古代的大师听了又会怎么说?”

“由于他们稍早于我们的年代,”帕德维咧嘴一笑,“恐怕我们永远都不能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不过我敢断言,即使在他们那个年代,词尾s和m后面的s在一般的发音中都已经省略了。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发音和语法一旦变得与经典模式差异甚远,就再也变不回去了。所以如果我们想让传播文学的新手段有实用性,就应该迎合那种与口语多多少少更为一致的拼写方式。否则人们才不会费心去学它呢。作为开端,我们应该给字母表增加若干新字母。比如……”

几个小时后帕德维离开时,他至少是尽了一番努力让话题围绕着控诉战争的问题来谈。虽说无济于事,但他的良心也算过得去了。

有件事让帕德维感到很惊讶,其实他实在不该如此诧异,在他与国王和执政官相交甚厚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不过是必然的结果。出身名门的罗马人前来拜访,他甚至被邀请去参加几场十分沉闷的晚宴,下午四点就开始,一直持续到大半夜。

听着夸夸其谈的聊天和更加空洞乏味的演说,他心想,二十世纪晚宴里的发言人在好高骛远、言之无物的华丽辞藻方面真该跟这些人好好学学。邀请他来赴宴的主人们稍显紧张地将他向众人做了介绍,帕德维留意到他们仍然将他视作某种怪物,不过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怪物,认识认识可能会有些用处。

帕德维压下心中的傲气接受了邀请。他想,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阿尼修斯太傻了。而且他也希望能再次一睹那位女士的芳泽。

等到了约定的时候,他从办公桌前起身,洗了洗手,告诉弗莱瑟瑞克该动身走过去了。

弗莱瑟瑞克大为震惊,“您是打算步行去那位罗马绅士的家里?”

“当然了。就几里路。对我们身体有好处。”

“噢,最最受人尊敬的老板啊,你不能那样!那太失礼了!我知道的,我曾经为那么一位贵族干过活。你应该乘一把轿椅,或者至少骑匹马。”

“毫无意义嘛。不管怎样,我们只有一匹马。你不想让我骑着马而你一路只能走着去,对吧?”

“那……不……我倒不是介意走路;不过一位绅士的家臣,就像我这样的,在一场正式的活动中像奴隶一样走路,这看着太可笑了。”

该死的礼仪,帕德维心想。

弗莱瑟瑞克满怀希望地说道:“当然了,那里还有匹干活的马。那牲口面相不错;别人会误以为是重骑兵战马。”

“但是我不想让车间里的小伙子们有好几个小时没事儿干,就为了某种该死的脸面问题……”

帕德维最终还是骑上了干活的马,而弗莱瑟瑞克骑着那匹仅存的骨瘦如柴的马。

帕德维被引到了一所大房子里,这里的装潢让他想起维多利亚时代晚期那种华而不实的文化风格。透过一扇闭着的门,他听到阿尼修斯的声音传了出来,正在朗声诵读一首五步格诗:

“罗马,女武神,已高踞宝座,

胸膛**,头戴金色王冠。

宽大的头盔后垂下

瀑布般的长发,铺洒腰间。

仪态端庄,美貌摄人魂魄。

紫色长袍,扣环形似毒牙;

胸前一枚珠宝扣着斗篷。

巨盾熠熠生光护在身边,

用坚韧的金属锻造那瑞亚之洞……”

仆人轻手轻脚地走进那扇门,低语了几句。阿尼修斯停止了朗诵,手臂下夹着一本书快步迎了出来。他叫道:“我亲爱的马蒂内斯!真是万分抱歉,我正在排练明天的演讲。”他拍了拍胳膊下面的书惭愧地笑了笑,“这不算是完全的原创演讲,不过你不会揭我的老底的,对吧?”

“当然啦。我隔着门只听到了一点。”

“是吗?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你的表达十分出色。”帕德维忍住了这下半句话没说:“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心里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昔日罗马人的修辞方式来说,既无礼也无效。

多萝西娅出现了,相互见礼之后,她带着帕德维去了花园,阿尼修斯则回去继续抄袭圣希多尼乌斯 了。

多萝西娅开口道:“有时候你应该听听我父亲讲的话。他会将你带回到罗马真正是世界的统治者的那个时代。可如果讲漂亮话就能使罗马恢复往日的力量,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早就使其恢复如初了。”

花园里很热,遍洒意大利六月的骄阳。蜜蜂飞舞。

帕德维问道:“你们把那种花叫什么?”

她告诉了他。他很热,而且对于一刻不停、尽职尽责、冷酷无情地努力奋斗有些厌倦了。为了换个心情,他想要做一做年轻的傻瓜。

他问了她更多关于花朵的问题——都是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优雅地一一作答,不时弯下腰赶走花朵上的小虫。她也很热,上唇边渗出细细的汗珠。单薄的衣衫紧贴着身体的一些部位。帕德维艳慕着这些部位。她站得离他很近,极其深沉而又热情地谈论着花朵、虫子,以及困扰它们的凋萎病。要想亲吻到她,帕德维只需凑上去,再往前靠一靠就行了。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能算作是一份邀请。

不过帕德维一动也没有动弹。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心里蹦出一条又一条理由:第一,他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此事,而且不应该滥用这纯洁的、友善的笑容;第二,如果她因此恼羞成怒,看样子这很可能,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第三,如果他与她亲热,那事后她对他会是怎样的想法?他不想要情妇——并不是说多萝西娅·阿尼修斯期望成为的那么一个女人——而且按他的想法来看,也不需要有一个妻子;第四,从情感上来说,他已经结婚了……

那样的话嘛,他心想:几分钟之前你还想做个年轻的傻瓜呢,嗯?马蒂内斯?你这小子?你做不到;太迟了;你总是停在半路要把事情搞个条理分明,就像刚才那样。倒不如认命做一个有城府的成年人,特别是你想改变但根本就力不从心。

不过这让他有点不开心,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那种一时冲动的人——那通常与高大、潇洒相提并论——那样的人只消对某个姑娘看上一眼,就知道她会成为他命中注定的伴侣,并将她揽入怀中。他们漫步往屋里走去,准备同科内琉斯·阿尼修斯一起用晚餐、欣赏阿尼修斯的演讲,一路上他大都只是听着多萝西娅说话。帕德维看着在前边引路的多萝西娅,突然对自己有些反感,因为他居然让茱莉娅践踏了自己的床。

帕德维心领神会,这种眼神的人不是正在写书,就是打算写书。阿尼修斯解释说:“啊,我们生活在衰败堕落的时代,杰出的马蒂内斯!俄耳甫斯的七弦竖琴声若游丝;卡利欧碧遮掩了自己的面孔;无忧无虑的塔利亚默不作声;我们神圣教会的赞美诗已经淹没了欧忒耳佩 甜美的曲调。然而,我们中总会有人奋力高举诗歌的火炬游过蛮荒的赫勒斯湾海峡 ,去开垦文明的花园。”

“真是卓绝超群。”帕德维赞道,趁机想方设法扭了扭身子想要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没错,我们不顾艰难险阻,依然坚持不懈。譬如,明知你们出版商的眼光鹰隼般锐利,但我还是斗胆献上一小本韵文。”他递出一捆莎草纸,“其中一些真的不错,尽管是我本人——这些文字不值一提的作者亲口这么说的。”

“我会非常非常感兴趣的。”帕德维说道,尽力摆出笑容,“至于说到出版嘛,我应当提醒您,我已经同三位与您志同道合的优秀作家签下了三本书的合约。由于还要印刷报纸和我的教学书籍,所以那些书还要过几周时间才会开始印刷。”

“噢。”阿尼修斯音调一沉。

“那三位是杰出的图拉真·赫洛迪乌斯、不凡的约翰·里昂提乌斯,还有令人尊敬的菲利克斯·阿维图斯。都是些史诗。由于市场情况,这些绅士业已承担出版所需的费用资金。”

“那就是说……嗯?”

“那就是说,他们已经提前支付了现金,而售书所得全归他们自己,以书商的售价为准。当然啦,受人尊崇的先生,如果书真的好,作者也就没有必要担心出版的花费能不能收回了。”

“是的,是的,杰出的马蒂内斯,我明白。你认为我这小小的创作有没有机会?”

“我必须得先好好看看。”

“那是自然。我现在就诵读一段,给你一个印象。”阿尼修斯站了起来,一只手捧着莎草纸,另一只手摆出了尊贵的姿态:

“战神雷鸣般的号角欢迎他的陛下,

年轻的朱庇特,登上了王位宝座,

高踞在自然之神摆放的群星之上。

卑微的神灵将他们主神的荣耀,

敬献给古老的君权,以盛大的继位……”

“父亲,”多萝西娅打断了他,“你的食物都要凉了。”

“什么?喔,还真是的,孩子。”

“还有,”多萝西娅继续道,“我想有时候你应该写一些优秀的基督教观点,而不全是那些异教徒的迷信。”

阿尼修斯打了个手势,“如果你有个女儿,马蒂内斯,赶紧早早把她嫁出去,别等着她长出批评人的本事。”

帕德维听说这些消息之后十分难受。其实他可以为他们做很多事情,只要能让他自行其是。而这总会有让他遭遇意外身亡的危险——战争中再寻常不过的就是意外了,就像伟大的阿基米德死于罗马士兵之手那样。在这个年代,卷入战乱兵灾的百姓将会受到粗暴而残酷的对待,而在短暂的相对人道的自制后,这种情形又出现在了他自己生活的二十世纪的军队中。

弗莱瑟瑞克前来禀告说,有一队哥特人想要检查帕德维的地盘。他阴沉着声音特意嘱咐:“迪德吉斯凯尔跟他们一起来的。您知道,就是国王的儿子。注意盯着他,英明的老板。他会找麻烦的。”

一共来了六个人,都很年轻,他们腰佩宝剑大踏步走进房间,按着当时的习俗来说,这可是大失礼节。迪德吉斯凯尔相貌英俊,一头金发,年轻气盛,继承了父亲尖细的嗓音。

他盯着帕德维,就像是看着动物园里的什么东西,然后说道:“自从我听说你和那个老家伙一起嘀咕那些手稿之后,就想看看你这地方。我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你知道的,思维活跃。这些愚蠢的鬼机器都是做什么的?”

帕德维做了一些解说,与此同时,王子的那些同伴对他个人的外表用哥特语进行了一番评头品足,他们以为帕德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啊,是的。”迪德吉斯凯尔打断了他的解说,“我想这就是我对这个地方的兴趣所在了。现在,咱们去看看这台制造书籍的机器。”

帕德维向他展示了印刷机。

“噢,是的,我明白。真是一件简单的东西,不是吗?我自己都能创造出来。对于喜欢它的人来说一切都很好。尽管我能读会写,无所不能。实际上比大多数人都要强得多。不过我从没操过这份心。枯燥乏味的事情,不适合像我这样的健康人。”

帕德维应道:“毫无疑问,毫无疑问,我的殿下。”他希望自己心里的火气没有涌到脸上来。

“我说,维利莫尔,”迪德吉斯凯尔继续道,“你还记得去年冬天跟我们玩得很开心的那个商人吗?他有些地方看上去跟这位马蒂内斯挺像的,都是大鼻子。”

维利莫尔放声大笑,“我太记得了!老天呐!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们说要把他放到台伯河里施洗礼的时候,他的那副眼神,当时可是给他绑了大石头,连天使都捞不起他了!不过最有意思的是,卫戍部队的士兵以施暴为由把我们逮捕了!”

“您还想看看其他东西吗?我的殿下?”帕德维面无表情地问道。

“噢,我不知道……说说看,这些一箱一箱的东西都是干吗的?”

帕德维撒谎说:“刚刚到的一些东西,是我们的机器上用的,我的殿下,还没时间处理这些箱子呢。”

迪德吉斯凯尔意味深长地一笑,“想要愚弄我?嗯?我知道你都在忙活什么。你打算赶在贝利萨留到来之前把你的东西偷偷弄出罗马,对吧?我就是这么个人,一眼就能看穿这类小伎俩。好吧,我也不必责怪你。不过听说你好像有内部消息是关于战争如何进展的。”他仔细看了看放在工作凳上的一支崭新的黄铜望远镜,“这是件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我要带走,如果你不介意。”

尽管帕德维不在乎小钱,可这对他来说也太过分了,“不,我的殿下,我很抱歉,我的生意需要这件东西。”

迪德吉斯凯尔双眼圆睁,一脸惊讶,“哼?你是说我不能拿走这玩意儿?”

“殿下,是这样的。”

“喔……嗯……嗯……如果你是这个态度,那我付钱给你。”

“那个不卖。”

迪德吉斯凯尔的脖子渐渐泛起红晕,窘迫与怒气涌了上来。他的五个朋友在他身后直往前挪动,左手都扶在了剑柄上。

那个名叫维利莫尔的人低声说道:“我觉得,先生们,我们的王子受到了羞辱。”

迪德吉斯凯尔之前已经把望远镜放回了凳子上。这时他又伸手去拿;帕德维一把抢了过来,故意将望远镜的一头搭在了左掌上。他知道,就算他能毫发无伤地摆脱眼前的困境,也要骂自己是个不要命又没脑子的游侠骑士了。不过这一刻他实在是太窝火了,顾不了那么多。

尴尬的寂静被帕德维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看到迪德吉斯凯尔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他转头看去。门口是弗莱瑟瑞克,佩剑的腰带已经扣好,剑鞘斜搭向前;涅尔瓦攥着一支三尺长的青铜杆棒。他们身后跟着其他工人,各自手里都拿着一些随手找来的家伙。

“看起来,”迪德吉斯凯尔说道,“这些人一点礼貌都不懂啊。我们应该给他们上一课。不过我跟我们家老爷子许诺说不再打斗了。我就是这么个人,总是恪守诺言。走吧,伙计们。”于是,他们走了。

“呜呼!”帕德维喊道,“你们这些伙计可算是救了我这把骨头。谢谢。”

“就你?哼!”弗莱瑟瑞克哼了一声,“老板,当我开始集合这帮人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家伙要从后门往外溜。您知道我是怎么让他回心转意的?我说要是他不上,我就用他自己的肠子编根绳子把他吊死!还有其他人,我威胁说要砍了他们的头,把他们的脑袋戳在房前的木栅栏上。”他又想了想今日之事的后患,补充道:“不过这么做实在没什么好处,英明的马蒂内斯。那些家伙会对我们怀恨在心,而且他们可是有权有势的人,想要什么都能弄到手,而我们全都得埋进无名的孤坟。”

帕德维尽可能把他的设备可拆卸的部分打包,打算走船运去佛罗伦萨。就他所记得的普罗柯比的史书记载,佛罗伦萨在查士丁尼对哥特人的战争中没有遭受围困或是劫掠,至少在早期是如此。

但是事情准备到一半的时候,八名卫戍部队的士兵来到帕德维跟前说他被捕了。对于被捕,他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于是镇定自若地给工头和编辑布置任务,安排把设备运走启程,并且想法要见见索玛苏斯,尽量跟他保持联系。待这些都交待好后,他挺身而去。

走到半路,他提议请几位哥特人喝一杯。他们当即接受。在酒铺里,他把领头的军官叫到一边,给了他一点贿赂,希望他能放自己走。这个哥特人似乎是接受了,揣起了那枚金币。然后,帕德维满脑子想着逃跑计划,要把胡子刮掉,弄一匹马,逃往佛罗伦萨。当说起该把他放走了时,那个哥特人看着他,脸上又是纠结又是遗憾:

“这个么,最杰出的马蒂内斯啊,我可不能考虑放你走!我们的总指挥官,尊贵的琉德里斯,他是一位信守原则的苛责之人。如果我的手下谈论此事,他会听到风声的,那他绝对会惩罚我。当然了,我很感激你的小礼物,我会尽力为您说好话的。”

帕德维什么都没说,不过他下定决心,以后要想让他为这位军官说句好话,那可有的等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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