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边缘》访谈:专访大卫·布林

THE GALAXY’S EDGE INTERVIEW:

JOY WARD INTERVIEWS D**ID BRIN.

[美]乔伊·沃德 Joy Ward 著

许卓然 译

乔伊·沃德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在许多杂志和选集上发表了若干中短篇小说。此外,她还为不同机构主持过许多文字或视频采访。

关于大卫·布林的详细介绍,请见本书73页。

本辑《银河边缘》收录了大卫·布林的雨果奖提名作品《雷神遇见美国队长》,这位才华横溢而又善于搞怪的科幻作家创作了《末日邮差》《提升之战》《太阳潜入者》等极具开创性的科幻作品,深受全世界科幻迷的喜爱。在本次采访中,对于科幻创作这个主题,他又会给我们带来哪些一针见血的洞见呢?

乔伊·沃德(以下简称JW):你是如何进入写作这一行的?

大卫·布林(以下简称DB):我一直都知道我会成为一名作家。我来自一个作家家庭,家里几代人都是作家。写作很有趣,我一直都知道我能写得不错。

但是在青少年时代,我做了一件所有科幻作家都会做的事情。我读了很多历史书,我被惊到了。历史令人毛骨悚然。它很可怕。它充满了错误,尤其是幻觉。幻觉是人类的伟大天赋。我们作家则是为幻觉服务的,我们施展咒语,创造出奇迹般的主观现实,侵蚀读者的大脑。这门艺术是伟大的,是绝妙的。但是,当艺术家们告诉你艺术是稀有之物时,他们就在撒谎。

大约百分之五十的人类都具有艺术细胞。我认识的所有大科学家都有各自的艺术爱好,而且几乎达到了专业水准。

我所了解的文明中,几乎没有哪个没有艺术。它是排在性、爱和吃饭之后,人类最自然的行为。如果你杀死一个社会中所有的艺术家,这事儿发生过,第二年你只会得到更多艺术。艺术不是稀有之物。伟大的艺术可能是,但人类爱幻想的本质决定了艺术是最率性简单的事情。艺术家们持那种论调,是因为只有吹嘘艺术的稀有和个人的才华才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同时感觉到,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很好,而且我们的文明终于第一次开始喊出了权利、尊重和知识的口号。这在之前可从未发生过。

有史以来第一次,一种文明下的无数民众,不是在巩固他们一心相信的真相,而是在真诚地开展求真的实验。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于是我决定加入这群人。我要成为一名科学家,然后业余时间做艺术。

人性最不幸的局限莫过于零和游戏,也就是认为每获得一次胜利,就一定会有一次失败;每诞生一个赢家,就一定会有一个输家。如果你擅长一件事,这便意味着你无法擅长另一件事。这种论调就是在说,我们生来就存在局限。

一个现代人所能企及的最强大的概念就是正和游戏——即一个人可以在多个领域成为赢家,其他人也不必成为输家。市场或科学领域的竞争可以促使每个人变得更加富裕。你可以当一个好的父母、配偶、公民、同事,同时也能找到方法成为一名艺术家。

科幻这个名字取得非常不好。光是“科学幻想”这四个字就足以在一千所美国大学校园里给这类题材招黑。大约只有二三十位科幻老师得到了终身教职,即便科幻是美国人最应该引以为豪的文学体裁:也许是这个名字本身造成的吧。只有大约百分之十的科幻作家跟我一样接受过科学方面的训练,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中的很多人写出科学设定极其严谨的科幻。

一些英语专业的作家跟我一样对硬科幻信手拈来,作品里充满大胆的推断和冒险,等着科学和技术在未来验证。其中的佼佼者包括金·斯坦利·罗宾逊、南希·克雷斯、格雷格·贝尔等,即便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当中也没人会求一个简单的导数。他们懂得这个领域的一个简单诀窍:那帮科学家,最好的科学家,只要科幻作家请他们吃比萨或者喝啤酒,或者用他们的名字命名一个角色,他们就会乖乖地做廉价顾问。那些最厉害的专家里,偶尔有一两个人会要求让他们的角色在剧情里翻云覆雨,或者死相惨烈,依个人性格而定。我很乐意帮他们实现,尤其是后面一种情况。重点在于,就算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的科幻作家接受过科学训练,但几乎百分之百都会狂热地阅读历史。

坦白说,这个领域的名字取得太差了。它应该叫作推想历史(speculative history),因为我们基本就在做这件事。我们推测在某件事发生之后,或者定律改变之后,历史会如何发展。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我们要如何推断这一蠢不可及、恐怖如斯、连篇累牍的错误,即所谓人类经验呢?

其实,那可能是对我们为什么还没有遇到外星人的费米悖论的解释之一。我们的挣扎在外星人看来太有趣了。我们正是他们想要续订和一直观看下去的迷你剧。

JW:你刚才说人类被这种零和游戏欺骗了,这在你的写作里是如何体现的?

DB:首先,这是一个绝对核心的概念,如果要我向读者强烈推荐一本过去二十年以内的非虚构图书,那一定是罗伯特·赖特的《非零和时代》,因为一旦你理解正和游戏的概念,你的一切政治观点都会变。你会开始理解六千年以来,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历史都因为零和文化沦为不幸,或者有时是负和文化,大人物们组成阴谋集团或者帮派,自称为国王、贵族以及神父,从男人们手中抢走麦子和女人。我故意说得很性别主义,因为女人在过去六千年里完全没有反对的资格。这很快就便成为自然而然的人类社会秩序,各种封建主义的变体,社会被塑造成金字塔形,顶部的极少数人统治了其他人。这些贵族,他们最优先考虑的不是相互竞争,而是压迫下面那些人的野心。

幻想小说就描绘了这样的社会结构。大部分现代幻想小说都拥有这样一条共同思路,除了都市幻想和蒸汽朋克,我尊重这两种类型。我认为,将科幻和幻想区分开的,正是假设社会的稳定性,这种叙事路子尽管荒诞不经,却又浑然天成。

这在我已故的好朋友、著名作家安妮·麦卡弗里身上得到了最佳的体现。她经常在采访中被称作一名“奇幻作家”。她通常会很生气并予以否认。她会说:“我是一名科幻作家。”人们会觉得好笑,因为她写到龙,还有人御剑骑龙。她写到剑斗。她写到城堡、要塞,还有那些中世纪的手工艺,比如流苏花边、缝纫和编织。这些格调都跟奇幻小说很像。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

其实很简单。在她那些龙骑士的宇宙观里,波恩星球的人民拥有一种封建社会的秩序。他们有贵族、佃农,他们有天空中的骑士,但在第二本小说中他们发现了真相,原来他们曾是这颗行星上的殖民者,只是后来遭遇了一场大灾难。封建社会、精巧的工艺品、华丽的文化以及所有很酷的东西都是退化的产物。他们的祖先也曾经翱翔在空中,而且他们知道疾病的微生物理论,他们的孩子们也不会死在他们的怀里。他们曾经拥有抽水马桶、出版社以及网络平板。这正是区别所在,安妮·麦卡弗里的人物,区别于托尔金笔下那些一成不变的人物,区别于其他幻想小说里的人物。安妮·麦卡弗里的人物想要找回那些东西。他们决意找回那些东西,如果贵族和龙骑士伸出援手,未来他们的贵族头衔就可能形同虚设;如果他们唱反调,就会成为污点。这就让安妮·麦卡弗里成为一名毫无疑问的科幻作家。

真正的区别在于,科幻容许从根本上改变的可能性,并探讨它。幻想则专注于那些可以追溯至《伊利亚特》《奥德赛》《吠陀经》的更古老的传统:半人半神的英雄总是比公民和社会秩序重要,王位更迭可能会很激烈,但终将有国王。

JW:你的作品都是直面那些东西的。我又想到了你那些写非人类的小说。

DB:我不是第一个谈到将动物提升至人类智慧水平的作家。不过那些作家写的可能也是我会写的,假如我处于他们的场景中。他们讲述了那类故事最简单的版本,也就是写它自己,也就是一个弗兰肯斯坦场景。人类创造这些新的生物就是为了让它们成为奴隶。我们对它们很残忍。我们因为傲慢和狂妄地行使上帝的权力而遭到了报应。

好吧,这些故事都写过了。我也没有完全相信行使上帝的权力就会被自动惩罚。在《圣经》里有一些段落,说那是我们生来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在我的《提升之战》宇宙中,我决定试试其他路子。假如我们带着最好的意愿,将智慧的天赋给予其他生物,并且公开地进行,使其暴露在舆论的评判下,尽量避免错误,并纠正已经发生的错误呢?那难道不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故事吗?难道就不会有充满戏剧性和悲剧性的错误吗?难道中间几代人就不会进步并痛苦着吗?那会成为一件不错的艺术作品。实际上,我认为在一个善意的环境之中,这些生物可能给人带来的混合感受,会比那些刻意描绘的怪诞残忍行为要更加有趣。

JW:在你作品里出现的那些生物,比如大猩猩、海豚,我们是否需要从它们身上吸取什么教训呢?

DB:我们需要变得不害怕复杂性。我相信幻想小说吸引人的一点,就是那简单过时的社会秩序。你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角色是什么。相较于地球上的其他动物,我们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如果动物开始跟我们说话,如果机器人开始要求权利,如果外星人来临——不管是来征服或避难,还是只是出于好奇——生活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我们已经应对过的复杂性,无论是其复杂程度,还是我们所获得的成功,都远超我们祖先的预言。我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就是继续这样。这就是科幻真正的贡献。

JW:你如何看待科幻的变化?

DB:我对写作黑暗小说并不陌生。我的漫画小说《食生者》,其背景就是纳粹和北欧诸神赢得二战的未来,是反乌托邦的。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剑走偏锋。

《末日邮差》不是讲一个人或一帮人获得胜利的故事,相反,它是讲一位复杂而焦躁的半英雄,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有撒谎的能力,而且他的谎言可以激发幸存者们记住一件简单的事情——很久以前他们曾是公民。

反乌托邦很有用,也很有趣,因为它可以指出错误或者可能性。最伟大的反乌托邦小说包括乔治·奥威尔的《1984》、哈利·哈里森的《超世纪谍杀案》以及《寂静的春天》《海滩之上》《奇爱博士》等。它们都有什么共同点呢?它们都是自我阻止的预言。它们每一部都指出了一种潜在的失败模式,描绘得如此生动,以至于千百万人都决意阻止它变成现实。然而,在今天那些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想法单一、陈腔滥调的反乌托邦和后世界末日故事中,这一特征是看不到的。

如果你想要你的英雄们展开一场血脉偾张的行动,以一场大屠杀作为故事的前提,也没问题。那很懒,但尽管去写。另一方面,如果你的失败模式令人乏味、或者脱离现实、或者毫无可能性,那么你将读者带入此处的唯一理由就是作者的惰性。

我在《轨迹》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得到了很多关注,大家可以在我的网站上看到这篇叫《白痴情节》的文章,它阐述了好莱坞以及很多作者,用末日之后的反乌托邦轰炸我们的根本原因。

他们并非真的相信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任何一位导演或者作家遇到麻烦了,都会打911,并且如果专业人士无法及时赶来支援,他们会很生气。但是他们笔下的角色永远不会这样:就算这些角色打了911,也打不通;就算打通了,接线员也无法应付;就算警察得以赶到现场,也来得太迟;就算及时赶到,也无能为力;而警察的不作为正是其与坏人狼狈为奸的有力佐证。只有一个例外。能力的大小取决于坏人的邪恶程度。当你的坏人不像《蝙蝠侠》里的小丑时,警察就会显得很无能,刚好给蝙蝠侠添堵的那种。如果坏人像《独立日》里的外星人那么超级无敌,那么美国政府和军方就会显得既伟大又有能力。

我不会因为这些作者和导演把上述选择搞得如此刻意而不爽。要让他们的英雄,在九十分钟或三百页里都处于令人血脉偾张的危险之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假设一切机构都不管用了,并且你也无法指望你的邻居,因为他们都是一帮窝囊废。不过对他们而言,做出这样毫无新意的东西纯粹是出于习惯和懒惰,那是可耻的,因为每一部这样的反乌托邦作品都在说:“观众们或读者们,我不是在提供一个你能够做出改变的失败模式,我是将你沉浸在一片阴暗中,教会你终极一课,那就是切勿相信任何机构,无论有多少公民致力于把它变得更好更有用。而且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信任你的邻居。”

这些例外实际上很是暖心。在每一部《蜘蛛侠》电影里——它们不是什么伟大的艺术作品——英雄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在拯救纽约人民。但是,总会有一个很美好的场景,纽约人民拯救了蜘蛛侠。这是在向一种文明致敬,一种实际上善待我们所有人的文明,而我的观点是,文明可以是你作品中的一个角色,它可以有缺陷,可以失败,也可以是英雄需要的正能量的那一面。

这就是《星球大战》和《星际迷航》的根本区别。在《星球大战》里,飞船就像一战时期的战斗机。那些围着丝巾的英勇飞行员宛若半神,可以回溯到漫画书,回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回溯到阿喀琉斯。战斗机上甚至还有空位给勇敢的炮手或机器人。飞船就是骑士的军马,而文明则无处安放。

在乔治·卢卡斯的史诗巨作中,你永远看不到文明在做什么。共和国什么都没做。它甚至连可以被称之为错误的行动都没有。它什么都没做。另一个机构,绝地委员会简直比一群草包还没用。

这是一个古老的叙事主题。它是自身写就的,你从那三部前传的编剧质量就可见一斑。

在《星际迷航》里,飞船是一艘海军舰艇。船长的水平远在普通人之上,他不仅有主要角色的知识和技能,而且每一集都有来自下层甲板的人自告奋勇,为团队贡献力量。这艘船应对的就是复杂性。“企业号”和“航海家号”上承载的那些货物和乘员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文明,也就是联邦。它会犯错吗?肯定会。这些就是剧集的主题:纠正错误,揭露错误,以及人类后代可能远超我们的思想实验。

当文明成为主题时,这些就都有了可能,你不会落入半人半神的窠臼。“企业号”遇到一个半人半神会有什么反应呢?肯定会双臂抱在胸前,带着一副怀疑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然后说:“行吧,你是什么来历?”个人主义是我们文化中的核心观点,那些使用半人半神主题的人实际上在说服自己:他们为赞扬个人主义而写作,因为他们有一位英雄,英雄会战胜一切险阻和坏人。事实上,他们错了。他们在欺骗自己。他们并不是在宣扬个人主义,因为人类个体可以是脾气暴躁的、傲慢自大的、自我中心的,但讽刺的是,他们只有在文明的大环境中才会实现真正有意义的目标。它的确很讽刺,那些发生在正常运转的文明里的故事, 恰恰是那些最有价值地、最现实地与个人主义对话的故事,并且给出了超越怨恨、复仇和愤怒的真知灼见。

JW:你的作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DB:我写小说《陶偶》其实是发出一声呼救。我要参加大量的公开演讲,我要为很多跟未来相关的事宜充当顾问。除开这些,我还有三个孩子,还要教书,总之,我一直都疏忽了我那核心的写作事业。因此,我梦想着能发明一台机器,可以每天创造自己的分身。在《陶偶》里,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分身。很多科幻小说里都有类似的概念,就是新的科技成果诞生,然后将其一直保密,再接着你就得到了一个迈克尔·克莱顿式的情节。

而我想要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得到这种新事物会怎么样。于是在这个世界里,你每天都把自己的脸套在家中那个复制品上,然后,一只属于你自己的廉价偶人就走了出来。它能维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后就会化掉。它知道一切你知道的事情,拥有你的人格。它唯一能继续存活的方法就是做完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下载这一天的记忆。这么一来,你昨天是五个人。你过了五个昨天。今天你可能要做六个复制品,因为事情太多了。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做成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它是一个幻想的愿望吗?你可以造两个便宜的绿人偶来处理所有的杂事,修好房子里里外外,做好全部的清洁工作。你还可以造一个昂贵的黑偶人,派它去图书馆学习。你可以造一个战斗版偶人,派它去竞技场并战死,但是得记得把它的头冷冻起来,这样你才能记得这一切。

《存在》这部小说的题材跟《地球》一样。这是我从《克洛诺斯》中得出的两大近未来推断。小说主题基于约翰·布拉诺的《立于桑给巴尔》,内容包括媒体上的摘录和围绕着人物发生的故事,描绘了一个在我们有生之年可能见到的复杂社会。顺便提一句,大家可以在DavidBrin.com上看到《存在》的三分钟预告,里面有精美的艺术作品和主角画像,由著名的网络艺术家帕特里克·法雷创作。我敢保证那会是你在不脱衣服的情况下最享受的三分钟。我的妻子给我之前的两部小说做了预告片,分别是《荣耀赛季》和《彗星之心》。

阿西莫夫遗产基金会请我、“B字杀手组” 和格雷格·贝尔写第二部“基地三部曲”。这些是独立小说但又联系紧密。阿西莫夫的遗孀很客气地称它为最好的“非阿西莫夫”作品。

自夸的话就不说了,我认识了很多真的很棒的新人。他们聪明绝顶、知识丰富,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作家。但我仍然认为我是仅剩的真正伟大的科幻作家之一,只因为一个原因,牙医学。(假装一本正经)这些傲慢的家伙都是天才,也是才华横溢的作家,但是他们嘴里都没有种过牙,所以他们无法接收到来自三体星系的电波辐射,因此,我的创作源泉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