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奖获奖作品 卡桑德拉★

CASSANDRA.

[美]C. J. 彻里 C. J. Cherryh 著

罗妍莉 译

她眼中的现在,

就是被提前的未来。

C. J. 彻里, 美国科幻奇幻作家, 曾获三次雨果奖、一次坎贝尔奖和一次E. E.史密斯纪念奖,并担任世界科幻大会荣誉嘉宾。彻里以擅长世界架构闻名,迄今为止已创作八十多部小说,她笔下的幻想世界多以翔实的历史、语言、心理学和考古学研究为基础。彻里原名卡罗琳·珍妮丝·切丽(Carolyn Janice Cherry),为了在男性作家当道的20世纪70年代闯出一番天地, 在编辑的建议下,改成了“C. J. 彻里”这个中性的名字。小行星77185 Cherryh就是以彻里的名字命名的,它的发现者写道:“通过想象人类如何在群星中成长,她向我们发出了挑战,让我们值得拥有群星。”

《卡桑德拉》获得1979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 卡桑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公主,拥有预言灾难的能力,曾预言特洛伊城的覆灭。

火。

在此地变得无法忍受。

爱丽丝摸索着公寓的门,知道它应该还是实体。她能感觉到火焰中那个冰冷的金属旋钮……透过外面翻腾的烟雾,能看到影子楼梯,看得足够清晰,可以摸着楼梯往下走。她尽量说服自己的感官相信,楼梯承受得起自己的重量。

疯子爱丽丝。她不慌不忙。火势很平稳。她穿过火海,走下虚幻的台阶,踏上坚实的地面——她无法忍受电梯,封闭的空间和带着阴影的地板,垂直向下,不停地坠落。她来到一楼,目光从没有热度的红色火焰上移开。

一个鬼魂对她说了句早上好……是老伙计威利斯,在跳跃的火焰间显得瘦削而透明。她眨了眨眼睛,回以一声“早上好”。开门离去时,她没有错过老威利斯摇头的动作。正午的车流驶过,毫不理会熊熊烈焰、当街燃烧的庞然大物以及滚落的砖块。

公寓塌陷了——黑色的砖石跌落进地狱,鬼影般的森森绿树间的地狱。老威利斯逃跑了,燃烧着跌落,化为战栗的焦黑肉体——他每天都要死上一回。爱丽丝已经不再哭泣,也几乎不畏惧。她无视周围随处可见的惨状,勉力穿过没有实质、正在碎裂的砖块,经过一众忙碌的鬼魂。这些鬼魂很匆忙,是不会被她打扰的。

金斯利咖啡馆耸立着,与其他建筑相比,显得完好无损。这是午后的避难所,有种安全感。她推开门,听到丢失的铃铛发出叮当的脆响。身影模糊的顾客们看着她,小声地交头接耳。

疯子爱丽丝。

窃窃私语令她不安。她避开他们的目光和身影,在角落的一个小隔间里坐定,那里只有少许火焰的痕迹。

战争,自动售货机里大写字体印刷的头条新闻如是说。她颤抖着,抬头望向萨姆·金斯利幽灵般的脸。

“咖啡,”她说,“火腿三明治。”一直都是这样,她连顺序都没有改过。疯子爱丽丝。痛苦是她唯一的支柱。自从医院把她赶出来以后,每个月都会送来一张支票。她每周都要回趟诊所,去看那些如今和别人一样日渐衰弱的医生。大楼在他们周围燃烧,消过毒的蓝色走廊里浓烟滚滚。上周有位病人跑了——当时身上的火还在烧。

一阵瓷器的叮当声。萨姆把咖啡放在桌上,很快又回来,拿来了三明治。她埋下头,就着破了一半的瓷器,吃起透明的食物,那是一只被火熏得脏兮兮的破杯子,有个透明的把手。她吃着,肚子里的饥饿足以压倒已经习以为常的恐惧。见过一百遍以后,最骇人听闻的场景也无法吓倒她了,她不会再因为看到影子而哭泣。她跟鬼魂说话,抚摸它们,吃些或多或少能缓解腹内疼痛的食物,穿同一件大得离谱的黑毛衣、破旧的蓝衬衫和灰色的宽松裤,因为在她所拥有的物品当中,唯有这几样勉强不算虚无缥缈。每天晚上,她都把它们洗净晾干,第二天再穿上,任由其他衣服挂在壁橱里。只有这几件才是实在的。

她没有告诉医生这些事。在医院里进出了一辈子,令她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的偏盲症让她对着鬼脸微笑,对方正机灵地操作着他们的图表和卡片,坐在接近傍晚时分便开始变得模糊的废墟中。一具熏得漆黑的尸体躺在大厅里。当她和善地对医生微笑时,她没有畏惧。

他们让她吃药。药物让她不再做梦,阻隔了警报的尖啸,阻挡了夜晚跑过她公寓的脚步声,让她躺在影子似的**,高踞于废墟之上,火焰噼啪,人声高呼。她没有谈及这些事。多年的医院生活教会了她。她只要抱怨做噩梦、焦躁不安,他们就会让她服下更多的红色药丸。

战争,头条新闻宣布。

她拿起杯子时,杯子在茶托上抖得咔嗒直响。她吞下最后一点面包,就着咖啡咽下去,尽量不往破烂的前窗外面瞧——扭曲的大块金属正在大街上冒着烟。她坐着不动,跟每天一样,萨姆不情愿地给她续了杯,她会尽可能慢慢地喝,然后再点一杯。她拿起咖啡,细细品味,双手不再颤抖。

铃铛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一个男人关上门,在柜台边坐下。

在她眼中看来完整而清晰。她诧异地盯着他看,心怦怦直跳。他点了杯咖啡,去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份报纸,又安坐下来,一边看报,一边任凭咖啡变凉。他看报时,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磨损了的棕色皮衣,棕色头发略微长过衣领处。最后,他一口气喝完了那杯凉咖啡,把钱扔到柜台上,报纸丢在原地,头条新闻的那一面朝下。

遍地鬼魂当中,一张年轻的脸,骨肉俱全。他对它们全都视而不见,往门口走去。

爱丽丝从隔间里冲出来。

“嘿!”萨姆朝她喊道。

铃声叮当,她在钱包里翻了翻,把一张钞票扔在柜台上,根本不管那是张五元钞。恐惧的滋味就像铜一样。他走了。她从咖啡馆里逃出来,不假思索地绕过瓦砾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幽灵之中。

她奔跑着,横冲直撞地在幽灵中闯出一条路,勇敢地直面火焰——当残骸如雨点般毫无痛苦地撒落在她身上时,她大叫出声,继续飞奔。

幽灵们转过身来,震惊地盯着她——他也转过来盯着她,她跑到他面前,讶然发现他也同样一脸震惊。

“怎么了?”他问道。

她眨了眨眼,困惑地发觉他看她的眼神与其他人无异。她答不上来。他气呼呼地又开始走,她也跟着走。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喉间的呼吸变得急促。人们盯着他们看。他注意到她的存在,走得更快了,穿过废墟,穿过火海。一堵墙开始倒塌,她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

他猛地转身,烟尘像云朵一样在他身后升起。他满面烦躁的怒容,像其他人一样盯着她。看到这一幕,母亲们把孩子带走,一群年轻人冷眼旁观,放声大笑。

“等一下。”她说。他张开嘴,像是要骂人。她吓得一缩,眼泪在火焰那没有热度的风中变得冰冷。他的面容扭曲起来,带着尴尬的怜悯。他将手伸进兜里,开始匆忙地往外掏钱,想把钱递给她。她拼命摇头,想止住眼泪——她抬起头,畏缩地盯着上方,此时又有一幢大楼陷入了火海。

“怎么了?”他问她,“你哪里不对劲?”

“求你……”她说。他看了看周围盯着他们的鬼魂,开始慢慢往前走。她走到他身边,强迫自己不要因为废墟、因为在建筑物烧毁的空壳间徘徊的苍白身影、因为街道上的车流人流中变形的尸骸而大喊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告诉了他。他们一边走,他一边不时地注视着她,皱起眉头。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他的脸颇为沧桑,嘴角边有道小小的伤疤。他看上去年纪比她大。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她决定接受这一点——凡是让她感觉到实际存在的东西,她都可以忍受。她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他的臂弯里,手指紧紧地捏住破旧的皮衣。他接受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臂滑到她背后,搂住她的腰,他们俩像恋人一样走着。

战争,报摊上的头条新闻叫嚣道。

他开始往腾记五金店旁边的一条街上拐,眼前的景物令她止步不前。他感觉到了,便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背朝燃烧的火焰。

“不要去。”她说。

“你想去哪儿?”

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指了指大街,另一个方向。

然后他跟她说话,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迁就着她的恐惧。这是怜悯,有人曾经这样对待过她。她辨别出来了,也欣然接受了。

他叫吉姆,是昨天搭便车进城的。他在找工作,城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听他尴尬地东拉西扯了一通,琢磨着其中的言外之意。等他说完了,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见他皱着脸,对她的反应很是沮丧。

“我没疯。”她告诉他,萨德伯里的每个人应该都知道,这是谎话,只有他不知道,因为他谁也不认识。他的脸真实而可靠,思考的时候,嘴边的小伤疤让这张脸看起来冷酷无情。要是换作别的时候,她应该会怕他的。现在她却只怕在鬼魂堆里失去他。

“是战争。”他说。

她点点头,尽量看着他,而不去看火焰。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是因为战争,”他又说,“全都疯了,每个人都疯了。”

然后他把手搭在她肩上,让她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朝公园走去,公园里的绿叶在骨骸焦黑的肢体上方飘动。他们沿着湖边散步,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能缓口气,感觉到身边是一种完整而清醒的存在。

他们买了玉米,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扔给幽灵天鹅。身边几乎没什么幽灵经过,顶多只能让他们感觉这地方并非无人问津而已——大部分都是老人,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和平时一样从容平静,对头条新闻无动于衷。

“你看见他们没有?”她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

他没明白,也没把她说的话当真,只是耸了耸肩。她便立刻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这个问题。她站起身来,凝视着地平线,那边有烟雾在风中飘**。

“请你吃晚饭好吗?”他问道。

她转过身来,做好了准备,不顾一切地挤出一个羞怯的微笑,“好。”她心里明白他除了买单还想买什么——她既乐意,又恨自己,还特别害怕他会离开,今晚,或者明天。她并不了解男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才能挽留他,只知道有一天,等他发觉她是疯子以后,就会离开她的。

就连她的父母也受不了——他们一开始还到医院来看她,后来只有假期才来看她,再后来就根本不来了。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邻居有个男孩淹死了。她曾经预言过他会淹死,还为此哭过一场。镇上的人都说,是她把他推下水的。

疯子爱丽丝。

只是幻想而已,医生们说,并不危险。

他们放她走了。有专门的公立学校可以上。

有时她还是会去医院。

镇静剂。

她把红色药丸忘在家里了,发觉这一点让她手心直冒汗。药丸能助她入眠、抵御梦境。她紧闭双唇,以免惊慌失措,她打定了主意,不需要那些药丸——至少在有人陪伴的时候不需要。她把手伸进他臂弯,与他一道走着,感觉安全而又陌生,他们走上台阶,从公园来到街上。

然后停下脚步。

火已经熄灭了。

幽灵建筑耸立在参差不齐、没有窗户的外壳之上。幽灵在大片的瓦砾堆里游移,有时几乎被挡住,看不见了。他拽着她继续往前走,但她脚步踉跄,他奇怪地看看她,搂住了她。

“你在发抖,”他说,“冷吗?”

她摇摇头,想要微笑。火灭了,她想把这当作一个好兆头。梦魇结束了。她抬起头,望向他那张真实而关切的脸,微笑几乎变成了狂笑。

“我饿了。”她说。

他们慢慢品味着格拉本餐厅的晚餐——他穿着破旧的夹克,她则穿着下摆和手肘处松松垮垮的毛衣。那些幽灵顾客的衣服要好得多,他们盯着他俩看,二人被安排在最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里,不那么显眼的地方。虚幻的桌子上摆放着破裂的水晶和瓷器,破碎的枝形吊灯发出的暗淡光芒之上,星辰在千疮百孔的废墟中冷冷地眨着眼睛。

废墟,寒冷宁静的废墟。

爱丽丝平静地望着四周。唯有生活在废墟之上,火焰才会熄灭。

还有吉姆,他朝着她微笑,不带一丝怜悯,只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狂热的绝望,她可以理解——花在格拉本的钱他根本负担不起,她从没奢望过能来这里面见识一下——他还跟她说(不出所料),她很美。这话别人也说过。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陈词滥调,她隐约有些恨意,她已经决定信任他了啊。他说这话时,她先是戚然一笑,又收敛了笑容,眉头一皱,接着,由于担心忧郁会令他不快,她又重新挤出一丝微笑。

疯子爱丽丝。她若是不小心点的话,他今晚就会发现,就会离开。她试着假装快乐,强颜欢笑。

接着,餐厅里的音乐戛然而止,其他就餐者发出的声音也一片死寂,扬声器里传来一阵空洞的公告:

避难所……避难所……避难所。

尖叫声轰然爆发,椅子被掀翻在地。爱丽丝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到吉姆冰冷坚实的手拉着她的手,看见他惊恐的脸念出她的名字,此时他将她搂进怀里,拉着她,开始奔跑。

外面的冷空气袭来,她打了个激灵,又一次看到了废墟,幢幢鬼影正冲向火势最盛的混乱之地。她知道了。

“不要!”她叫喊着,拉住他的胳膊,“不要!”她执意坚持,半隐半现的身体一具接一具地撞过他们,向着毁灭冲去。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坚定,他让步了,攥住她的手,逆着人流的方向,与她一同奔逃,此时警报划破夜空,发出疯狂的哀鸣。他与她一同奔逃,她看得清清楚楚,穿过废墟前行。

他们逃进了金斯利咖啡馆,咖啡桌无人理会,人群逃走时丢下的食物还摆在桌上,大门半开,椅子掀翻在地。他们走进后面的厨房,下了一层又一层,进了地窖,那里一片黑暗,避开了火焰,有种冷冰冰的安全感。

那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最后大地震动起来,太深了,听不见声音。警报声终止了,再也没有响起。

他们躺在黑暗中,紧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好几个小时,他们头顶上始终能听到燃烧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有时会有浓烟飘进来,刺得他们的眼睛和鼻子生疼。远处传来砖石坠落的声音,隆隆声震动大地,逐渐接近,却从未触及他们的藏身之处。

直到早晨,空气中仍飘着烟火味,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迷蒙的日光中。

废墟一动不动,一片寂静。那些幽灵建筑现在已经变成了实体,唯余空壳。鬼魂都消失了。现在诡异的是火焰本身,有些真实,有些虚幻,在黑暗冰冷的砖石上嬉戏着,大部分正在逐渐消退。

吉姆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咒骂着,哭了起来。

她望向他的时候眼中无泪,因为她早就哭过了。

他开始说起食物,说起离开这座城市,他们两人一起走,她只是听着。“好吧。”她说。

然后她阖上嘴唇,闭起眼睛,不再去看在他脸上看见的东西。她再度睁眼的时候,那景象仍然真实存在:他的脸突然变成透明的,失去了血色。她颤抖起来,他摇晃着她,他那张幽灵的脸显得心烦意乱。

“怎么了?”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不能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她想起了那个淹死的男孩,想起了其他的鬼魂。突然间,她挣脱他的手,跑开了,一边躲避着迷宫般的瓦砾堆——这个早晨,瓦砾是坚实的。

“爱丽丝!”他高喊着追了上来。

“不!”她忽然大叫一声,转过身,看到那堵摇摇欲坠的墙,砖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往后一退,停住脚步,无法勉强自己。她伸出双手,警告他后退,看到双手是坚实的。

砖石隆隆落下,扬起一阵尘土,片刻间,厚重的尘雾遮蔽了一切。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然后擦了擦被烟熏得乌黑的脸,转过身,开始走,始终走在死寂的街道正中央。

头顶之上,乌云密布,沉甸甸的,蓄满雨水。

此刻,她漫步时心中一片宁静,看见雨滴溅得人行道上斑斑点点,却还没有感觉到雨。

后来果然下起了雨,废墟变得寒冷冰凉。她去了死寂的湖和焚毁的树林,还有格拉本餐厅的废墟,在废墟里,她拾到了一串水晶,可以戴在身上。

一天后,一个抢匪把她赶出获取食物的藏身之处时,她笑了。那人一副幽灵的模样,她待在一处高地,笑着说她打赌他不敢爬上来。

后来,当她的预言成真时,她的宝库重新回到了她手中,她就在那些废墟的空壳中安顿下来,它们不再构成威胁,没有其他梦魇,只有她的水晶项链,以及和今天一样的明天。

唯有生活在废墟之上,火焰才会熄灭。

而幽灵都存在于过往,无形无相。

Copyright? 1978 by C. J. Cherr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