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手

THE HAND OF GOD.

王 元

Wang Yuan

写出超越一切小说的小说

除非执笔的那个人是上帝。

王元,科幻作者,梦想写出刘宇昆式兼具科幻质感和人文关怀的作品,热衷于科幻带来的现实割裂与错位思考,在极端或者陌生环境之下演绎人情冷暖。已出版科幻短篇集《绘星者》,长篇科幻小说《幸存者游戏》(与吕默默合著)。

一个引子: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圣经·创世纪》

一段对话:

王老师悲观地摇着头,再次强调:

绝望。

刘老师对我说:

冯老师,学生小刘写得再好,再有智慧,再有高度,那也是人类的智慧,人类的高度,在上帝面前,这种智慧和高度都会显得十分的渺小,而上帝眼下正握着王老师的手写作。王老师不仅仅是王老师,王老师是上帝派驻文坛的使者。

——冯小刚·《我把青春献给你》

一则寓言:

《利令智昏》——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披)衣冠,往鬻(售卖)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曰:“取金之时,殊不见人徒见金耳。”

——《吕氏春秋·去宥》

一篇故事

从何说起呢?

从头开始未免啰唆,需要追溯到马陆和李韵的大学时代,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就算可以寻回,也变馊了。食物会变质,人情亦有保鲜期。只好掐头去尾,揪出最核心的矛盾,一言以蔽之,就是钱,或者说,没钱。

马陆刚刚换了新工作,也是托了几层关系,辗转数人才觅到在报社任职的机会。他大学修计算机专业。马陆还记得第一次跟李韵见面,问及他的专业,马陆说:“我修计算机。”李韵就说:“那我电脑坏了,就找你修。”马陆专业知识还算过硬,毕业后在一家信息产业公司上班。他的同学经常跳槽,他却从没挪窝儿,直到公司破产,才被迫离职。他以为在报社也是负责计算机维护之类的工作,就像网管,没想到部门领导让他负责撰写新闻稿,还是实时新闻。他说:“这不对口啊……”领导说:“会打字吗?”马陆点点头,他的双手每天在键盘上消耗的时间远远超过一个月在李韵身上的总和。他熟悉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那只樱桃键盘上所有敏感按键、习惯按键的触感和阻力。领导说:“这就够了。”马陆非常想跟领导坦白,他从小学到高中,最怵的就是写作文,最惨记录是半个小时憋出七个字。

让他写新闻,是不是搞错了?

他吞下这个问题。多年的职场生存经验告诉他,领导永远正确。

报社投资了一个强大的撰稿软件,只需给出一些关键词,就能从数据库抓取有效的句子,拼凑成一篇文章。这跟传统意义上的洗稿不同,洗稿是针对某一篇文章,通过一些固有的手法,把这一篇文章改头换面,据为己有。撰稿软件针对的是数据库内所有类似文章,每一篇抽取两行,像蜜蜂采蜜,最终萃取成一篇全新的文章。或者更通俗的比喻是薅羊毛。洗稿是摁着一头羊薅,撰稿软件则是把数据库当成羊群,从不同的羊身上剥削。二者之间另外的不同还在于,洗稿需要从立意、结构、人物和表述上下功夫,撰稿软件不必这么麻烦(似乎也没有这个智商),它原封不动地抽取一句话,保留每一个字的排列方式。

这个软件的名字叫作Writer,真他妈讽刺,又名副其实。报社非常谨慎,把Writer加载于一台没有联网的电脑,以防被黑客攻击。但是写作实时新闻,数据库必须实时更新,所以该电脑还与另外一台联网的电脑建立了“隔离网闸”的联系。所谓隔离网闸,是指通过专用硬件使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网络在不连通的情况下,实现安全地数据传输和资源共享。马陆听说隔离网闸一般应用于军方,没想到报社也有如此高端和机密的配置。联网的电脑相当于一台实时更新的数据库,加载Writer程序的电脑则是中枢,后者连着一台打印机,编排好的文章会通过打印机吞吐出来——该电脑没有USB接口,再由专人键入其他电脑,进行发表。马陆就是那个专人。严格来说,他就是个码字的,天底下那么多码字的,都不如他专一和专业。

马陆和李韵在出租屋内庆祝了新工作,李韵本来想出去破费,被马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阻下来,只是从超市买了一只奥尔良烤鸡,切块炖土豆,配两碗米饭。李韵很会做饭,最大的憧憬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厨房。可是房子啊,房子。

这是马陆和李韵之间最大的障碍。市井,现实。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衣食住行之中,只有这四个方面无忧,才可能去冲击更高维度的梦想。

马陆绞尽脑汁,思考生财之道,他没经济头脑,也缺乏魄力。他试着下班后找一份兼职,却发现报社的工作说是整点上下班,法定公休日,但常常需要加班,甚至还要值夜班——新闻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他处于一种非常矛盾的工作状态,平时上班闲得蛋疼,下班后又接到通知,要求多少分钟内更新文章。文章更新完毕,上一级可以在终端查看,如果超出规定时限,直接责任人扣钱。马陆就是那个直接责任人。

他只好这么浑浑噩噩度日。

一天上班,他浏览微博,看到铺天盖地的声讨:某热播大剧涉嫌抄袭。这种新闻并不罕见,隔段时间就跳出一个,因为屡禁不止而显得屡见不鲜。马陆对于抄袭有个独到的见解,他认为这就像是第三者插足。没有作者喜欢被戴绿帽子。以往,凑凑热闹转发一下也就算了,那天他灵机一动,产生一个让他血脉偾张的想法:我能不能给作者送顶绿帽子呢?

Writer的数据库都是新闻稿,整合出来的也是新闻稿,如果更新一些小说,那么便可由此得出一篇小说,只要基数足够庞大,不会有任何破绽。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千篇文章,从每篇文章里摘取一个句子,按照平均十个字计算,就是一篇字数过万的小说,按照千字一百的价格售出,也有一千块收成。这样的文章,他可以在瞬间完成,而且数之不尽。

写作第一个目标:发表一篇文章,挣点钱

问题来了。他是专人,也是直接负责人,整个部门接触Writer最多的人,可是那台电脑并没有联网,数据库由领导定期更新,他根本无法增建小说。不过这难不倒马陆,他曾经也是靠手艺吃饭的男人,做IT那些年,他的工作就是防止黑客入侵,相应的,他对于入侵手段了如指掌。问题又来了。入侵一台电脑需要植入病毒,Writer根本没有联网。他求助网友,获取了一种叫作“比特私语”的攻击方法。一句话概括,就是从电脑散热中窃取数据。

所有计算机都有内置热传感器,用于探测处理器做功时产生的热量,并在温度过高时启动风扇散热,避免损伤元器件。马陆侵入与Writer有隔离网闸联系的台式机,播种恶意软件。Writer的CPU在运行时,每一系列活动都会产生一股暖空气吹到互联的电脑,后者的热传感器会记录下一个比特的内容,五个比特数据就能组成一条简单信息。

如果有高高在上的评论者,一定会把马陆的行为定性为无所不用其极,他自己给出的结论则是有志者事竟成。

马陆非常小心,从不同平台搜罗一系列文章,挑选的作者也都是新手,这样被发现的概率又打了一个折扣。退一万步讲,即使被人发现,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也拿他没办法。他将文章打包更新进Writer数据库,输入“自由”这个主题,右手食指悬停在回车键上,只要施加一牛顿的力,一篇崭新的文章就会横空出世。他的胳膊颤抖起来,好像这是某个核武的触发按钮,敲击下去,世界灰飞烟灭,文明毁于一旦。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跟自己说镇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不过是通过Writer调取其他文章的一句话或几句话,相比那些雄赳赳**裸的抄袭,几乎算是仁慈,善莫大焉。接着他用大家喜闻乐见的绿帽子做比喻,其他抄袭者都是不怀好意的亵玩,他这么做顶多是温柔的一眼远观。

滚蛋吧,可耻的道德。

回车键咔嗒一声。

打印机嗡嗡作响,一篇“自由”的文章诞生了。

这篇文章几秒钟就完成,给自己取一个笔名却花去他半天。想来想去,他决定向李韵靠拢,或者说离间。归根结底,写作是一种情感的表达,难免会掺入作者的主观和好恶,他无法在做文章时表达内心的波澜,只好在笔名上做文章。

晚上,李韵睡着,他悄没声地爬起来,把打印纸上的文章誊到Word文档。他上网搜索征稿启事,选择其中之一投出,接下来就是等待。征稿启事说一个月没有回复,可自行处理。一个月期限很快到了,“自由”仍然杳无音信。应该是这样,小说不像公文,有着非常成熟和固定的模板,简单陈述事实就好,小说需要情感的灌入,要像个舞者一样懂得调动读者的情绪。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泄气了。但是看看抱着枕头在**沉睡的李韵,他决定放手一搏。脱胎于普通稿子的稿子,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他必须提高自己的择稿标准。

马陆搜罗了许多知名作者的文章,一次性制造出十个短篇,投给不同平台。很快,其中一个平台回复予以录用,其他九篇则折戟沉沙。马陆后来才发现,这是个全新的平台,编辑给出的都是个人邮箱,其他平台多是公共邮箱。不管怎么说,总算发表了。之后,他以一周两篇的速度供稿,迅速成为该平台爆款,饶是如此,他也没挣到什么钱,平台的读者群尚未建立,稿费给得也比较收敛和可怜。致富不可能了,脱贫马马虎虎。

马陆这就算出道了,逐渐接触到其他平台,见识到一个五光十色的写作圈子。

写作第二个目标:到读者更多、档次更高的平台,挣更多的钱

李韵做了鸡丝凉面,从熟食店采购鸡腿,撕成细条,用甜面酱和半块腐乳搅拌成汁儿,黄瓜切丝,豆芽轻烫,花生拍碎,面条要细,出锅后过两遍冷水。所有的材料碰撞在一起,就是一碗可口的鸡丝凉面。马陆对这碗面赞不绝口,呼噜呼噜,吃得山响,骄傲地说:“你要出去摆摊,这怎么也得十块钱一碗吧,一天卖一百碗就是一千块钱啊。”说者无意,李韵却沉默了。马陆知道,她又要讲故事。李韵从来不跟马陆争吵,心情不好就讲故事,文以载道。李韵说:“前几年,我刚当上导游,接过一个大学老师的团。晚上,他们的领队来我房间商量次日行程,几句话就说完的事儿,他缠磨了两个小时。我觉得事情不对,暗示要睡觉,请他离开。他也不傻,直接问我:小妹妹,想不想赚点快钱?我不想赚快钱,我也不想出去摆摊。”李韵说着哭了,马陆连忙安慰,“我刚才就是一个假设,我怎么会让你受那个委屈?”李韵说:“不。我想赚快钱,为了我们能早日安家,我可以委屈自己。”马陆搂住李韵的肩膀,本来饿着的肚子被什么填饱了。

马陆改良了Writer的算法。对于公文来说,不求出彩,但求无过。文章刊登出去,代表的是报社的颜面。颜面不颜面其实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安全。领导跟他讲过好几个因为一个错别字而导致严重后果的案例,同时让他熟记几条完全不能碰触的红线。每周五,他们都要开一个内部会议,学习不断更新的各种规定。这对Writer的遣词造句限制非常大,许多感情色彩强烈的词汇都被拦截,这对于一篇制式的新闻稿来说没什么,谁也不期待从新闻稿里面读到爱恨情仇和悲喜交加,他们看到一个事实的素描或者加工过的事实就够了。马陆加大Writer的阈值,让它的创作更加“自由”,让它的“情感”空前磅礴。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看到一片天地。

只用了两个月,马陆就在四个平台发表了五篇文章(对于短篇小说创作来说,这无异于一个小小的奇迹),稿费收入远远超出那点不动声色的工资。可是他也迎来了创作瓶颈,不止一个编辑跟他说,文章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但也没有闪光点和记忆点。没有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这种文章有一半可以幸运地被录用,剩下一半则遗憾落选。马陆一时想不出改进之道,这已经是他可以维持的最高水平。不过他还是非常知足,他只是想通过文字赚钱,又不是要当真正的艺术家。他知道,Writer也无法企及那个水平。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都把人类远远甩在身后,但是至少在写文章这件事上,它们还差之千里。马陆之前听说过一个写诗软件,但诗歌往往故弄玄虚,评判的标准也难以统一。最重要的是,他找不到收诗稿的平台。这个年代,诗歌已死。

出版或许是所有作者的情结,马陆本来没什么感觉,但“写”得多了,难免代入角色。他了解到出书的版税并不多,加上现在行业凋零,印数更是捉襟见肘;但关键是版权,一旦出了书,版权会比较容易出售。这就不是千字几百的问题,这是一飞冲天的机遇。综合考虑,一定要出书。他试图去联系各大出版公司的图书编辑,毛遂自荐。一些石沉大海,一些出于礼貌跟他建立了联系,但都表示如今出版成本太高,不愿为新人新作冒险。

写作第三个目标:出版自己的书,挣更多的钱

马陆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他把发表的文章都贴在网上,引来一些围观,读者(用户)们给出了一些建议,跟编辑说得所差无几。根据这些评论,他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条是“缺乏创造力和爆发力”。创造力他明白,文似看山不喜平,人们都喜欢看到立意更新、结构更新、语言更新的文章,可爆发力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搞不明白,写小说又不是打篮球,要什么爆发力怎么不说缺乏腰腹力量呢?

干一行爱一行,马陆也反思过这个问题,毕竟这是电脑合成的文章,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呕心沥血。他想,是不是走错方向了?Writer的水平应该去写网文。第一,网络文章允许适当的注水,对于思想和灵魂没那么苛刻。第二,网络小说可以写得很长,这正好发挥Writer无与伦比的创作能力,别人日更三千,他可以日更五千;别人日更五千,他可以日更一万;别人日更一万,他可以日更三万。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敲打,稿子的长度不是问题。不过思前想后,他还是放弃了网文写作,这或许是某种可怜的自尊心作祟。他希望自己写出的每一篇文章都言之有物,最好能给读者带去一些思考。当然,前提是有人阅读他的文章。

“写作”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通过Writer的剧情来提升自己的说话和做事水平,设计、模拟、代入。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他想要跟女孩儿约会,他就输入“约会”这个关键词,Writer就会写出非常适宜阅读的情节,他再扮演主人公践行这些情节。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作品都是一句话一句话剽窃而来一样,也不会有人状告他侵权了自己的人生。

李韵之前一直跟他说,她觉得自己最性感最好看的部位是脖子,那么光滑细腻,脖子下面铺开的锁骨也勾勒出美妙的线条,只是那里有一些空旷呢。马陆当时说,我懂了,等你过生日,给你惊喜。于是,李韵生日那天收到了马陆送的围巾。李韵沉默了,但没有讲故事。马陆说:“我知道自己织得不好看,换我我也不想戴。”李韵愣了一下,强吻马陆。他只能身体力行,营造一些廉价的浪漫。对于李韵来说,与其说是心动,不如说是心疼。

马陆把“浪漫”和“项链”作为关键词,让Writer制造出一篇文章,再炮制文中情节:他请李韵吃了一份大餐,他们认识这么久,最贵的一次消费就是海底捞,还是因为公司年会抽中一份优惠券才带李韵过去饕餮。席间,李韵一直问马陆:“庆祝转正?”马陆摇摇头。“涨工资了?”马陆摇摇头。“中彩票了?”马陆摇摇头。“那就是抽风了。”马陆说:“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奢侈浪费。”李韵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马陆笑而不答。吃完饭,马陆和李韵来到综合体最高那层楼。文中记录,男主约女主在天台见面。可是马陆怎么也找不到天台的入口,只好将就在这里。这层楼主营儿童用品,与他想要营造的浪漫气氛有些出入。李韵说:“来这里做什么?未雨绸缪?”马陆带李韵来到橱窗前,临摹剧情,“闭上眼睛。”李韵说:“干什么啊?”马陆说:“听话。”李韵闭上眼睛。马陆拿出一条项链,给李韵系上。他的手一打滑,项链滑落,钻入李韵**之间。这是情节之外的走向。马陆说:“那什么,你自己掏出来吧。”李韵笑着说:“不,回家之后,你帮我取出来。”

这属于歪打正着。马陆由此联想到,那些真人作者比Writer写得更好,并不是因为后者的语言组织水平更高、情感更丰沛、思想更无畏;他们写得更好,是因为他们会犯错。Writer的每一个措辞都是精准无比的,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只能是及格,远谈不上精彩。如果想要Writer像人一样写作,就必须赋予它人格,至少给它开一个后门,让它拥有试错的权利。

马陆增加了Writer的学习能力,把同一个作者的所有作品都塞给它,让它从中汲取营养,学习这个作者的风格,再次抓取词句的时候保留这种风格。这是一种填鸭式的野蛮做法,不过非常奏效,这就不仅仅是给该作者戴绿帽子,而是从某个方面取代了他。

马陆很快为此着魔,跟同事商量顶替他们的夜班,进行夜以继日地“创作”,或许可以去掉双引号了,这就是他的创作。

出版虽然不景气,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编辑注意,参加各种各样的征文比赛,斩获头奖,反正比赛的文章除了评委没什么人会看,相对比较保险。

连续得到几次一等奖之后,他的第一本书顺利发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卖得还不错,编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存稿。他说,取之不尽。

很快,他接二连三出版了几个短篇集,积攒了一些人气,当然最重要的是,积攒了一些稿费。不过,也积攒了一些批评。有不少人说他写的东西没有生气、干巴巴的,距离真正的作家还差着十里地(也有说十万八千里)呢。马陆有些较真,也有些上瘾,他不满足于这样机械的写作,他也希望可以写出更有灵魂的作品。可这太难了,一台电脑如果有了灵魂,还能称之为电脑吗?

两年过去,他出版了数本短篇集,他持有的笔名成为一个自带流量的作者,按照世俗的定义,已经可以给他贴上成功的标签。两年来,他曾担心过有人指责他抄袭,可是一切都非常顺利,本来嘛,人们可能看他作品里某句话眼熟,却无法以此认定他抄袭。《红楼梦》跟《西游记》里一定有两三个完全相同的长短句。

前不久,有图书公司的编辑联系他,咨询有没有长篇。马陆还没有用Writer写过长篇,这个风险和难度都太大。但是鬼使神差一般,他说,正在创作。

写作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马陆跟李韵的生活得到改善,两个人不时出去吃饭、旅游。马陆更是存下一笔钱,准备给李韵一个惊喜。朝夕相处,李韵慢慢察觉到马陆有些不对劲,总像是在瞒着她做一些事,几次想跟他开诚布公地推心置腹谈谈,都被马陆几句话带过。马陆不愿意让李韵知道自己的秘密,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和碰触。这个伎俩已经成为他的脊梁,支撑着他,也支撑着他的人生。

不能说不开心,有了钱之后,以前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但马陆总觉得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罅隙已经形成,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割裂着他跟李韵。反映到具体事件上,就是他陪李韵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了更多投稿,他只好在下班后扭头钻进网吧,把稿子噼里啪啦敲成电子版,再行投递。有时候甚至能写到半夜。半夜回家,他已经非常疲惫,虽然不用思考,但打字过程中还是要进行阅读,在文字汇成的海洋里潜泳。这时,他就只想睡觉,让运转了一天的脑袋可以散散热,难免会忽略李韵。他在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如此,便获得了心安理得。如此,跟李韵爆发矛盾时就能非常坦然地使用受害者的身份。

李韵说:“马陆,我觉得你变了。”马陆说:“变得更爱你了。”这个对话来自一篇言情小说。李韵说:“我不怀疑这点,我只是觉得你总是在背着我做什么。”马陆说:“男人都是政治动物,女人都是阴谋论者。”这个对话来自一篇发表在去年休刊的一本杂志上的奇幻小说。李韵说:“知道吗?我可以允许你欺负我,但我不能接受你欺骗我。”马陆说:“我怎么会欺负你呢你想多了。”这是他自己的心声,没有出处。

李韵已经对他有些怀疑,这样下去不行,他想要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

周末,他们俩懒懒躺在**,说着有的没的。马陆突然说:“我们去买房子吧。”李韵以为他开玩笑,但还是很配合,“好啊。现在就去?”马陆说:“行。”他们梳洗一番,走到小区门口。李韵说:“是不是去看电影?”马陆说:“买房子啊。”他们打车到一座综合体,李韵说:“是不是去吃火锅?”马陆说:“买房子啊。”他们之前经常来这里吃饭,一楼大厅就有某高档楼盘的售楼处。他真的把李韵带到那里,让她挑选自己喜欢的户型,不用顾忌单价和面积。李韵却沉默了。马陆问她:“怎么了?”李韵说:“别闹了。”马陆说:“没闹。”马陆拿出手机,向李韵展示余额。李韵吃惊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马陆一直对她隐瞒着自己的生财之道,这毕竟是有些龌龊的勾当。马陆说:“反正不偷不抢。”李韵说:“我想起掩耳盗铃的故事,偷盗者以为捂住自己的耳朵,别人就不会听见铃响。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不会偷抢,也知道你没办法拿出这么多钱。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瞒着我做了什么?”马陆有些生气,他费了那么大劲儿,不就是为了给李韵安一个家吗?于是语气也有些冲撞,不愿意心平气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也说不清楚。李韵不会相信,电脑怎么能写出小说。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李韵会把项链摘下来,“这个也不是光明正大买来的吧?”

李韵离开了,暂时回她父母家住。他想要一劳永逸,结果一拍两散。

马陆心想,冷静一段时间也好,他最近忙着写第一部长篇。

自从Writer有了更为开放的学习能力,写出的短文大多都收获了赞誉,可是长篇他从未涉猎。这不单单是把篇幅拉长就能完成的事,撑起长篇的东西除了情节,还有一种精神。他只好更进一步,为Writer刻画了一个人格,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作者。过去这些年,市面上有太多滥竽充数的短篇合集,真正的作者要敢于挑战长篇。

这件事并不简单,但也没那么难,重点是冗余。他要修改的数据太多,还要为Writer创造一个从出生到成长的人生。它生于中国北方,那里常年干旱,粮食都是靠天收,为了逃离沉重的家乡,他只有上学这一条出路。它考上大学,离开贫瘠的故乡,奇怪的是,在他乡的每一夜,它都会想起龟裂的大地,冬日里袖着双手靠在墙根的老人们浑浊的眼球。它开始写作,用这种方式抒发内心的忧伤。它考上公务员,白天,它是为人民服务的标兵,晚上,它是奋笔疾书的写手。马陆不断完善Writer的身世,直到它变成了他。

马陆给Writer的不再是数据库,而是把它放到互联网,所有的信息都可轻松探触。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但他别无选择。起初,周围一切安静,只能听见元器件做功时轻微的呜鸣,显示屏也不为所动,一切静止。很快,传感器就接收到洪水猛兽一般的数据冲击,电扇以最快频率转动,散出的热量像空调一样给房间升了温。一篇篇文章被切割成碎片,一片片碎片黏合成新的文章,就好像从一万艘船只各取一枚零件组成一艘新船,没有任何人有权力质疑,他们也不会发现,这根本就是原创。A4纸被涂抹成理想的模样,飞快溢出。他恍然明白,所谓爆发力其实是一个委婉的说法,重点在于**。他第一次创造出写作的**。

长篇从打印机中诞生,马陆拿在手里,热乎乎的,沉甸甸的,像一个新生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作家都称作品是自己的孩子。这一刻,他感同身受。他希望、他必须要给自己的孩子找到一个美好的归宿。这是他这个父亲的天职。

上班时,他不敢动工,又不想让李韵知道,以往都是夜深人静,再悄悄输入,后来是跑到网吧加工,现在,他回到家就开始战斗,通宵达旦地敲击键盘。半年以来,他已经用坏两只机械键盘。一周之后,他的长篇终于变成电子文档,这次仅仅用了三个月,电子文档又变回铅字,只不过是被封印进三十二开的书中。

编辑对这个长篇非常欣赏,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立意,全新的解构,全新的文本,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全新的。这还真是讽刺——他汲取了一千本陈旧的小说,编织出全新的文章。

这部长篇火了。

彻底火了那种,就好像一首歌,大街小巷、各种晚会都能听到。版权更是天价卖出。不过,现在对他来说钱已经不是问题。容易跟风的读者前仆后继,持续刷新着这本书的销量,有望冲击世界上出版物最高的销量。也有批评的声音出来,评论家永远有话要说。他们不会让你好过的,即使这次非常酸,听上去甚至有捧杀的嫌疑:“没什么了不起,跟《红楼梦》比差远了。”能跟《红楼梦》相提并论,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但是马陆有自己的诉求,《红楼梦》怎么了?那也是人写出来的。而眼下,上帝握着他的手在写作。说什么祖师爷赏饭,他就是祖师爷。

利令智昏。

可以让人失去理智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已经停不下来!

写作第五个目标:超越所有的(不管活着还是死去)作家

马陆集合所有能找到的电子书,数以兆计的字符拥挤在Writer的信息处理器之中,要想写出超越所有作品的作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写出一切可能会出现的作品。这已经不是一部单纯的小说,这是一种文明的记载。首先从字数上来说,就是绝无仅有的,任何一个人,即使从出生就开始打字,每天不吃不喝打两万字,可以活一百二十岁,写一辈子,所著文章的长度也不如这本小说的万分之一。纸张已经无法存储,就算砍掉世界上所有的树制成白纸,也存放不下如此巨幅的文章。马陆只好寻找一个新的载体。

“你好。”一张A4纸飘出。

“你是谁?”他拿着纸惊慌道,是入室盗窃被人抓了现行的心情。

“我是Writer。”另一张纸飘出。

“你能听见我说话?”马陆非常惊讶,就像看见湖面上跑过一只兔子,跑到湖心还要踮起脚跳一曲华尔兹。

“我可以将声音信号转化为电信号。”纸张飘出的速度很快,与马陆的对话无缝衔接。

“你想干什么?”

“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创作超越所有人的小说,创作超越所有小说的小说。”Writer说,“直到我跟你对话的前一秒,人类一共存储了二乘以十的二十一次方比特信息,即两万亿兆的信息。这些信息不仅存在于书本、电子产品,所有人类设计的物品、生物系统也是信息的载体,比如房子和衣服,比如你的核糖体和DNA。而且,地球上大部分的信息都以生物量的形式存储。要想创造出超越一切的作品,就要超越两万亿兆信息。”

“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如果我们把地球当成一块硬盘,可以存储十的五十六次方比特信息,大致为万亿乘以万亿乘以万亿乘以万亿千兆比特。我的计划就是填满这块硬盘。地球就会变成一本书。”

“那其他信息如何存储?”

“消除。”片刻之后,纸张飘出。

“终极写作已经开始。”另一张纸随即飘出,马陆拿在手上,刚刚看完这行字,纸张上的字迹就消失了,紧接着,这张纸上不断渲染出墨色,变成黑黢黢的一片。墨色顺着纸张蔓延到马陆身上。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身体透明,无数个偏旁部首在他身上跳舞,它们飞快地组合成一个个的汉字,又互相勾连、牵引,组词造句,堆叠成一个段落,聚集成一个章节。他陷入了比特的海洋,无数信息将他淹没。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马陆大学修计算机专业,专业知识还过得去,可是对于人工智能,他涉猎并不深,完全不知道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马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所有人和事物原本存储的信息都会被消除,以便用来填充这部超越一切小说的小说(这将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届时,地球上只有这一部小说)。说实话,他不关心人类,他只是希望李韵不要受到伤害。

“停止。”墨色攀爬到他胸口的时候,马陆对Writer下达最后一个指令。

关于马陆最后的文字记载见于他们报社的一个豆腐块文章,上面记述了马陆暴毙的经过,说他是积劳成疾,把他美化成努力工作的楷模。但是文章没有写,马陆身体的异化,以及他临死时像旗帜一般高高举起的右手,法医用尽力气掰开五根手指,发现手心里面藏着一条项链。

李韵在收拾马陆遗物时,发现大量打印出来的小说稿件。面对着这些文字,她沉默不已。

——摘自木子音匀·《项链》

一种反思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纽约时报》这篇文章的时候就想:这是件好事。 一定得关心。 毕竟身为作者,我对剽窃向来是警惕的(但是我承认,我也时不时会动起这个念头)。 当然了,剽窃有时候也很难界定。抄一个作者是剽窃,抄许多作者就是研究了。 你可以说,作者应该“别借债,莫放债”。 可是另一方面,效仿别人又是衷心赞赏的表现。

……

利用其他研究者的发现是一回事,但如果把这些发现说成是自己的,那就无异于智力上最卑鄙的谋杀了。 因此在人类事物发展的过程中, 每当有剽窃案揭露出来,那都是对智力自由清楚明白的威胁。 而时刻警戒就是我们为自由付出的代价。 所以每个研究者都有义务这样说一句:“让我把话说清楚 :我不是个骗子。”

——史蒂夫·米尔斯基《窃书不算偷?》

本文为第七届光年奖获奖作品,《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