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

MR. KOMATSU HATES CATS.

程婧波

Cheng JingBo

毛茸茸的、温软的猫,

有时也会带来好消息。

程婧波,传播学硕士,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现从事出版、翻译、影视工作。在《人民文学》《科幻世界》等刊物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已出版科幻小说《吹笛者与开膛手》。《赶在陷落之前》获得2010年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短篇金奖,《开膛手在风之皮尔城》获得2013年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金奖。刘慈欣称她的科幻小说“融科幻、奇幻的魅力于一体,在科幻和奇幻的边界上给我们带来全新的体验”。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搬到了清迈,打算在此长住。租住的社区有二三十年历史,一点儿也不豪华,甚至可以说有些陈旧。但奇怪的是,这里深受外国人青睐,仿佛一个小联合国,住满了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们。傍晚在小区的湖边散步时,总能见到各种肤色的面孔,听到各个地方的语言。

大约是地价便宜的缘故,我的美国邻居把房子建得像座城堡,城堡两侧环绕着漂亮的花圃,花圃中有座爱神雕塑的喷泉。刚搬来时,我把这座白色城堡当作地标,走过城堡右转,尽头处的那栋小房子就是我家。

房东太太的房子在我家隔壁,是兰纳风格的木屋,花园里种了一棵令人叹为观止的龙眼树。她是这个社区的业委会成员,又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因此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

“总的来说,我们这里相当友善。”她说,“除了住在巷子那头的小松先生——你最好当心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松先生的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房东太太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的确非常友善。美国邻居家有株经年的老树,看似枯枝,却在热腾腾的空气里渐渐臌胀起来,慢慢坠满了一个个沉甸甸的波萝蜜;泰国邻居家种满了芭蕉、杧果和石榴;房东太太家的龙眼树也大丰收了——每当谁家的果子熟了,主人便会采摘好了,挨家挨户送去。我租住的院子里也有两棵杧果树,一天赶着一天地结果,来不及吃掉的就会烂在树上。有时一夜之间便有很多青色的大杧果变得黄澄澄的,我就和儿子一道,拿一种一头带弯钩的杆子把它们打下来,再分给邻居们。

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我找个机会装了一篮杧果,去按小松先生家的门铃,儿子跟在我的身后。小松先生家的房子既不像城堡,也不是兰纳风格,反倒有些像我们之前在横滨住过的一栋小房子,小巧而紧凑。他的花园也不似邻居们那样种着柔软的草坪和可爱的果树,而是爬满了杂草和藤蔓,十分阴森。

我按了门铃,但没有人出来开门。

我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人。

我和儿子面面相觑,只好离开。可是当我们刚走出几步远,就听到从房子里传来的咳嗽声。接着有人拉开房门,又重重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回过头,看到小松先生家的门后有个人影,似乎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我们。而他的花园,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一股阴冷萧索的气息。

我把“吃闭门羹”的遭遇讲给先生听,他说这也合情合理,小松先生是日本人,大约日本人都是不喜欢交际的,有着怕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的性子。

我问他怎么知道小松先生是日本人,他说曾经碰到去小松先生家拜访的义工,从义工那儿听说小松先生不会泰语,所以社区专门委派了讲日语的同乡去探望他。小松先生出生在大阪,后来考取了东京的一所理工大学,成了一名工程师。他现在快八十岁了,却什么都亲力亲为,从修理浴室漏水的水龙头,到开车去购物。之前几年,每到热季,他都要去素贴山脚下的一家疗养院住上一阵,等到凉季的时候再回自己家住。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脾气也变得愈发古怪,常常和疗养院的护工怄气。怄气之后他就打电话到处投诉,所以社区派来的这个义工已经处理过多次投诉,对他的情况非常熟悉。

说起来,他那紧凑小巧的房子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是他自己设计了那栋房子,按照日式的格局。

吃闭门羹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我们在清迈的旅居生活。社区就像清迈的缩影,多元的文化在这里兼容并蓄,这座泰北小城的慵懒和善,我们很是喜欢。

然而雨季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初到清迈的人可能会惊讶这里蚊虫飞舞的繁盛景象,而蜘蛛和壁虎也是家中常客。夜间的虫鸣有时会到震耳欲聋的程度;早上还总能听到松鼠、山雀和野鸽子的打闹声。有时清晨出门跑步,睡眼惺忪地把脚塞进运动鞋,脚趾会抵到一团又湿又软的东西。提起鞋来抖动两下,就有一只棕绿相间、湿漉漉的大蛤蟆滚落在地。

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对以上种种,便渐渐习以为常。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一条蛇顺着围墙溜进了花园。房东太太打电话请物业公司的人过来捉蛇,来人拿一截树枝把蛇挑起来,像扔绳子一样地轮起来扔到了围墙后面。

我非常担心这滑溜溜的客人将来再次造访。几个被称作“老清迈”的华人给我出主意说,养一只猫就不怕院子里进蛇了。于是,我立刻驱车去宠物店买了一只猫。

回家时,我把装着猫的纸箱子从车上搬下来。儿子欢天喜地地把脑袋凑近箱子。房东太太也看见了,便走过来对他说:“恭喜你,拥有了一只小宠物。”

我说:“是啊,这样就不怕院子里进蛇了。”

等她低头往箱子里一看,这才发现是一只猫咪,旋即握住我的手腕,轻声说:“你要是先问过我,我是不建议这么做的。不过既然你已经把它带回来了……”

“这里不能养猫吗?”

房东太太用鼻子指了指巷子那头的房子,“小松先生不喜欢猫咪。”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这条巷子里,每家每户都养着狗,却没有一户人养猫。然而,日本不是有着悠久醇厚的爱猫文化吗?我不禁对不喜欢猫咪的小松先生再次好奇起来。

“我们这里有二十年没有人养猫了——自从小松先生来了之后。”她说。

难怪这里的松鼠总是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花园,有时它们太过大摇大摆,一不留神就从电线或者树枝上掉下来,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攀着树干爬回枝头。

“二十年来都没有人养过猫吗?”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有人试图养过。但猫总是莫名死掉。你见过小松先生家后院的那个工具房吗?听说里面堆满了毒饵。”

“路过的流浪猫呢?”

“流浪猫总会被小松先生粗暴地呵斥走。”

“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猫?”我问。

“不知道。他家门口总是放着一排装满水的矿泉水瓶子,因为猫很怕塑料瓶的反光。”

“好的,我会留神的。”

然而猫总要出去玩耍,四处走动。倘若把它关在屋子里,它就会发出轻柔的叫声,祈求你为它开门。如果对这祈求置若罔闻,它就自己拿锋利的爪子抠开纱门,雀跃着跑出去。

每当猫出门去,我总提心吊胆,生怕它遭遇不测。毕竟,它的存在是一个有些冒险的破例。而儿子也因为偷听到了我和房东太太的谈话,自此之后,总用“讨厌猫咪的小松爷爷”来称呼小松先生。

好在直到雨季结束,猫和“讨厌猫咪的小松爷爷”都相安无事。随着凉季 的到来,巷子口那棵晚熟的百香果树开始一批批地开花又结果。有时来不及采摘,百香果便掉落在地上,被鸟雀啄食,被蚂蚁啃噬,然后再发出酒糟一样的腐坏气味。

有一天,儿子放学回来,拿起带弯钩的杆子玩耍,一路耍到巷子口的百香果树下。我在门廊前的椅子上看书,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该准备晚饭。突然,儿子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扑到门前,结结巴巴地说:“不好啦!不好啦!”

我问:“怎么了?”

他又急又怕,嘟囔着说:“我摘了几个百香果,讨厌猫咪的小松爷爷走出来,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小松爷爷生气了!”

我笑了,“你又听不懂,怎么知道他生气啦?”

儿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说:“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笑眯眯。”

我合上书,站起来,朝巷子口望去,根本没有小松先生的影子。如果这真是小松先生的果树,那我应该带着儿子去向他道歉。但考虑到小松先生之前的态度,如果贸然上门,估计又要吃“闭门羹”,于是我决定先去向房东太太讨教。

“那棵百香果树就是小松先生种的呀。虽说种在公共区域,但他也是不许别人随便采摘的。”房东太太无可奈何地说。看样子,脾气古怪的小松先生也没少让这些和善的邻居吃苦头。

房东太太还嘱咐说:“小松先生不喜欢被打扰。尽量不要去打扰他为好。”

然而第二天早上先生准备送儿子上学时,竟然发现他的书包不见了。大概是昨天傍晚掉在百香果树下了。

先生带着他去寻,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异样。

“没有找到吗?”我问。

“倒是找到了。只是……”他把书包递给我。

我接过来,感觉有些坠手。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果子。我把果子一一拿出来放进盘子,有一串青绿色的芭蕉、两个石榴和七个熟透的释迦果,另外还有一张纸条,用英文工工整整地写着:“百香果树打了除虫药水,勿食。”

“书包就挂在小松先生家的栅栏上。”先生补充道。

第二天,我带上一包朋友在清迈山上种出来的越光米,又去按小松先生家的门铃。这也是我来清迈之后才逐渐学到的门道。虽然同属亚洲稻米,但泰国香米是籼米的一种,由印度传入;而日本稻米则与东北大米更类似,由中国传入。两相比较,泰国香米的口感远不如日本稻米。在日本米中,又以“越光米”口感最佳。这名字其实还与中国有关,三千年前中国稻米传入日本,当时的日本将中国尊称为“越”,因此光泽莹亮的上等大米就被称作“越光米”。我想对于米饭口感挑剔的日本邻居,这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礼物了。

依旧是等待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我正要转身离开,门开了。小松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慢慢踱到了栅栏边。

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小松先生本人。他身材矮小,但腰板挺得很直,满头银发,灰色的衬衫一丝不苟地扎在卡其色裤子里,整个人看起来算是那种非常精神的老年人。

“打扰了。”我说,“谢谢您的水果。这是一些今年的新米,请您尝尝。”

小松先生已经站到了栅栏旁,但是他并不伸手拉开栅栏,而是将双手抬起,越过栅栏,朝我伸过来。我将米递给他。他慢慢吐出一句日语:“谢谢。”然后转过身,走回了屋子里,关上房门。

我猜他真的是一个不爱交际的人吧。在这之后,我也没有再去打扰过他。

而猫是不管这些的。

整个社区都是它的乐园。清晨我出门跑步的时候,它总一路跟着我,走过巷子口之后,便挨家挨户钻进邻居家的花园去玩耍,傍晚回到家中时,背上总是裹满了枯萎的刺苹果,肚子和尾巴上沾满了刺虎和别的什么野花野草的种子。有时它也钻进小松先生家那个偌大阴森的花园,或在灰黄的杂草间匍匐,或在斑驳的藤蔓间小憩。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松先生家门前已经没有了那些装满水的塑料瓶子。

凉季开始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到了十月底,六点吃完晚饭,如果不抓紧时间出去散步,天很快就黑尽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常常就着月光散步。这种全家运动,自然也少不了猫的参与。它会一直跟着我们散步到湖边,像狗一样如影随形,又不像狗那样需要系上绳子。

仿佛我们之间默默订立了某种古老神秘、若即若离的契约。

有了猫之后,的确再也没有见过蛇的踪迹,但却偶尔会在门口的地垫上发现一颗血淋淋的雀鸟的头颅,家中的壁虎也十有八九是断尾的。

猫每天进进出出,怡然自得。这样一个冷血的杀手,却长着柔软的皮毛,有着酥人的叫声。大自然的造化真是神奇。倘若蟑螂也长着这样一双大而明澈的眼睛,有着毛茸茸的皮囊,家里住进几个来也无妨吧。

清迈没有寒冷的天气,所以为猫准备的猫窝它从来不睡。猫最常打盹儿的地方,是厨房的角落,在那里可以望见花园,晒到太阳,并且不会挡住任何人的去路。自从养了猫之后,我总爱在空闲时观察猫。无论看到它睡觉、吃食、眯着眼睛等待鸟在花园落脚,还是叉着腿舔毛,都会觉得自己也跟着变得放松起来。不得不承认,尽管猫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但和猫住在同一屋檐下,是一件非常安心和惬意的事情。

我愈发不理解小松先生为什么讨厌猫咪了。对于独居的人来说,猫是再适合不过的伴侣。

再次和小松先生接触,是因为有一天,房东太太过来敲门,问我礼拜六能不能开车送小松先生去山脚的疗养院。一般来说,凉季他是不会去住的,但今年他的腿脚愈发不灵便了,想早一点住过去。原本房东太太答应送他,可是突然接到朋友女儿的结婚请帖,周六要去一趟清莱山中。

周六早上,我在约定时间把车开到小松先生家门口,他已经站在院子里了。小松先生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他坚持要自己提上车。

“以我的年纪,在日本坐电车是要给老人让座的。”他固执地说。

的确,未满八十岁的老人给八九十岁的老人让座,这在日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好在清迈的山间景色非常漂亮,凉季里层林尽染,我们便以路途上的美景打发了一阵时光。

到了疗养院,小松先生需要在前台签署一堆文件。

前台的接待员耸耸肩说:“其实只要签英文就好,可是小松先生一定要写汉字全名。”

我看了看,小松先生在每一页都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小松实” 三个汉字,这样等他签完一叠文件,足足过了十多分钟。

在此期间,接待员还非常神秘地靠近小松先生的耳朵,悄声对他说:“前天下午,你的猫又去巴颂太太的枕头上睡了一会儿。”

我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小松先生也养猫?

“这是第三次了。”接待员又说。

我正想开口询问,却看见小松先生抬起眼睛和接待员对视了一秒,接着两人便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对于小松先生居然有猫的事,我也无从打听了。

签好之后,小松先生从接待员那里领过钥匙,微微一弯腰,对我说:“请跟我来。”接着他提着手提箱,走到了一扇房门前。

小松先生打开房门,里面是一个带阳台的单间,靠着落地玻璃的地方放了一张床。此外,房间里还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进门处有一个卫生间。

这个房间散发着和小松先生一模一样的味道。他应该就是这里的主人没错了。

“听房东太太说,你是一位图书翻译?”小松先生跪在地板上,打开了手提行李。里面有一个工具箱,还有几本书。

我点点头。

他从箱子里拿出那些书,递给我说:“你拿去看吧。”

我低头看了看,是几本英文小说:雷·布拉德伯里 的《华氏451》《浓雾号角》,老舍 的《猫城记》。

“谢谢。”我说,“我很喜欢这两位作家。”

小松先生站起来,走到墙边,提了提裤腿,慢慢地陷坐到了沙发上,“在我的房子里还有几本菲利普·迪克的书,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拿。”

我本来可以说一声“谢谢”然后离开,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您知道吗?菲利普·迪克非常喜欢猫。”

其实不只是菲利普·迪克,雷·布拉德伯里和老舍也是出了名的爱猫。

小松先生没有说话,但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作为一个“讨厌猫咪”的人,并不介意我刚才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听到“猫”这个字眼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如果你没有看过菲利普·迪克的小说,或许至少听说过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银翼杀手》《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命运规划局》……猫在他的小说里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他本人的墓碑上就刻着一只猫头。而雷·布拉德伯里呢,他也是出名的猫痴,一生养过二十多只猫。

是出于某种巧合吗?小松先生收集了三位作家的小说,而他们刚好都非常爱猫。

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一位泰国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三位老人。

“小松先生!”老太太用很大的嗓门说,“请把你的猫带走,没人想看到它出现在这里!”

小松先生恭敬地站起身——或者说是冷漠疏离地站起身——他走到门口,一个字也没有答,而是九十度弯腰朝泰国老太太鞠了一躬。

老太太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小松先生,枪炮般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变成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小松先生直起身,握住老太太的手。他郑重地在老太太手上拍了拍,老太太身后的三位老人摇了摇头,把她扶走了。

这一幕看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我和小松先生的谈话也因此戛然而止。

回到家之后,我在晚餐桌上讲起了疗养院的奇事。

“这个啊,疗养院的那只猫好像还挺出名的。”先生说,“我听说那是一只了不得的猫。”

原来自从小松先生前几年住进疗养院,那只猫就出现了。像清迈所有的猫一样,它总是来去自如,怡然自得。可是,偶尔它会跳上某个老人的床,在枕头上打一会儿盹儿。但谁也不知道猫是怎么溜进房间的。最让人费解的是,要是猫连续三次在谁的枕头上打盹儿,过不了多久,被猫光顾过的房间主人就会被查出疾病,有的是不治之症,甚至没几天老人就会去世。

护工和老人们发现了这个秘密,都觉得这只猫非常不吉利。但奇怪的是,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却反对赶走这只猫。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院长也对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小松先生的坚持和庇护下,猫依旧住在疗养院。它像一个从不失手的死神,总是准确地预测着疾病与生死。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小松先生。

猫常常出入小松先生的房间,但他却除了咳嗽、顽固和腿脚不便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渐渐的,人们都管猫叫作“小松先生的猫”了。

我再次见到小松先生,是今年年初,凉季结束、热季开始的三月,他从疗养院回到家中。

清迈当地在三四月份时会烧山,天空中低浮着一片浓重的灰烟。在此学习、度假或是养老的外国人于是纷纷逃回国躲霾,先生也带着儿子回中国省亲去了。我在这样的时节里,应景地读完了《浓雾号角》。

有一天清晨,一辆车在一片灰蒙蒙中驶入我们的巷子,停在了巷口。车上下来的是小松先生,他依旧穿着灰色衬衫,衬衫的衣角整齐地扎在卡其色裤子里,提着那只小小的手提箱。

小松先生没有像别的外国人那样,为了躲避三四月烧山的浓烟而飞回自己的故乡。邻居太太说,二十年来几乎从没有见他回过日本。

我猜这和他的猫有关。

有猫住,不远行。

自从养了猫之后,我也几乎没有离开过清迈。不过如果我在清迈住上二十年而没有回过故土,应该早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泰语了吧。小松先生却还只是固执地讲着日语,以及他在东京求学时学到的英语。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一个人在年过半百之后远离故土这么多年?日本对他来说,又是怎样一个回不去、舍不掉的存在?

难挨的热季结束之后就是最舒服的雨季。下过几场雨,空气也变得格外清新了。候鸟般的外国人都飞回了清迈。我坐在门廊前看的书,也从《浓雾号角》,变成了《雨一直下》。

重新回到清迈的儿子,个头也比去年刚到此地时高了不少,像猫一样,终究敢于自己出门去,在邻里间玩耍和撒野了。他的泰语也日渐流利,有时甚至会在邻居家里混顿晚饭。在家里聊天时,偶尔也会夹杂着英语和日语——像猫一样,他一定也没少擅自溜去小松先生家。

有一天,儿子跟着我去小松先生家还书,小松先生破天荒地拉开了栅栏,邀请我们进去坐坐。

穿过他那斑杂凋敝的庭院,我们进入了那栋小小的房子。与庭院截然不同的是,房子内部窗明几净,一切都归置得井井有条,如同他在疗养院的那个整洁的房间。

小松先生用一个漆盒装了几样非常精致的点心和果子,邀请我们吃。

“小松爷爷有和拉普达机器人的合影。”儿子边吃边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不信让他给你看。”他说完,便用磕磕巴巴的日语请求小松先生拿出相册。

小松先生并没有推辞,他转身走进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本大大的相册出来了。

小松先生坐在沙发上,和儿子头挨着头,翻看着相册。他脸上不时露出的由衷笑容,给我一种他在含饴弄孙的错觉。小松先生一边翻着相册,一边介绍说,自己年轻时是医药公司的工程师,去世界各地出差,修理公司卖出去的医疗器械。80年代末,他甚至到过北京,在那里修理了两个月的机器。

“我爬上了长城,还看了故宫。不过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相册里除了小松先生在世界各地出差的照片,还有一些合影。我猜那是他的家人。突然,我发现照片里有一只猫。接着,又发现了一张有猫的照片。随着翻看相册,越来越多的猫出现在照片上。

“那是爱子。”小松先生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女人说,“她很爱猫。”

我这才了解到小松先生其实是有妻子的,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现在仍在日本,已经结婚生子。

二十多年前,小松先生的妻子罹患癌症去世了。在医药公司干了大半辈子的小松先生,却没有办法让爱子起死回生。从那之后,他发现老家的房子再也不能居住,因为那里的每一寸砖瓦和木板都充满了悲伤的回忆。

随着祖屋日渐老朽,一部分回忆枯竭死去,慢慢不再能伤害到他;而另一部分回忆则在褪色的房子中找到了活下去的办法——与妻子相关的点滴,都寄生在了屋子里的几只猫咪身上。

“有一天,我打开冰箱,看到爱子为猫做的便当,才突然想到,她已经不在世上了。以后,都要由我来喂猫了。”

在为爱子养的猫陆续送终之后,小松先生埋葬了最后一只老死的猫,卖掉了老屋,来到了清迈。他的儿子不理解父亲背井离乡的行为,之后又有了自己的家庭,从此父子间的联系越来越少。

没有了爱子,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猫,这就是小松先生二十年来几乎从不回去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又开始在疗养院养猫了呢?”我问。

“我所工作的那家医药公司,一直在探索基因检测和疾病预防。”小松先生说,“只是晚了一步,否则,爱子的癌症应该可以更早被发现。”

几年前,小松先生在日本的母公司研发出了一种基于基因检测和人体扫描的医疗器械,还没有大量投入临床使用。小松先生赎出了他全部的企业年金,买了一台试验机。他把这台试验机捐献给了清迈的疗养院,这样可以尽早筛查和预测老人们的疾病。

然而,这台冷冰冰的机器让人十分恐惧,老人们非常害怕甚至抵触用这台仪器来做身体检查。

疗养院里有一个乐观开朗的英国老兵,人们都管他叫“老约翰”。有一次,在机器宣布老约翰确诊为不治之症之后,他笑着对小松先生说:

“如果非要有一个地狱使者来告诉我什么坏消息,我宁愿它是一只猫。”

不久,老约翰离世了。小松先生的身边,也开始有了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那里面装满了他的工具。

讲到这里,小松先生站起身,用低沉的嗓音说:“请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了后院的工具房,那是一间斜搭在院墙上的小木屋。用来建造木屋的木板向阳的一面都泛着黑色,背阴的一面则爬满了深绿的苔藓。

小松先生打开木屋的门,请我参观。

里面是一张木质的工作台,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我用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里头并没有邻居太太口中的“毒饵”。我猜那些“二十年来社区里的猫总是离奇死去”的传闻,也是一种误解罢了。

不过在那工作台上,倒是躺着一只猫。

猫像死去了一样,纹丝不动地趴着。

小松先生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猫的背脊。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

一阵机械的嗒嗒声之后,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它用头顶和脖子蹭了蹭小松先生的手,然后灵巧地跳下了桌子。

“所以您是把试验机改造了吗?”我目瞪口呆,“改造成了猫的样子?”

小松先生像个孩子一样倒背着手站在那里看着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七十多岁的人和年轻人,对生死的认识自然是不一样的。”他喃喃地说。

随着时光荏苒,岁月流转,他已经在心里放下了悲伤。

讨厌猫咪的小松先生,为他疗养院的老友们制作了这样一只“猫”。

“被温柔地爱过也好,被误解也好——”他说,“总之,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猫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蹭着我的脚。

那是猫这种动物才能带给人的特有的触感,温暖、柔软、顺滑。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想起了月光下和我们一家散步的猫。想起了这一物种和我们人类之间默默订立的某种古老神秘、若即若离的契约。

“不,您的人生不止如此。”我笑了,“以您的年纪,在日本坐电车是要给老人让座的。”

在这木质的工具房门口,小松先生,我,还有猫,静静地站在阳光下。

自此之后,雨季结束,凉季开始。新的循环,顺应着斗转星移。

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一辆车驶入了我们的巷子,停在了巷口。车上下来的是一家三口。他们从车上搬下来不少箱子,其中一个航空箱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喘息。

透过箱子上的孔洞,一双海水般的眼睛朝外打量着。

这一家子按响了小松先生家的门铃。

我站在院子里,透过杧果树的枝叶,看到巷子尽头的栅栏打开了。

身材矮小的小松先生走出栅栏,一一拥抱了他们。

四个人一齐把所有的箱子搬进了屋子。大人把箱子拆开,孩子从里头抱出来一只猫。

不出所料,没过五分钟,小松先生过来敲门了。

“希望您不要生气。”我说,“是我通过在日本合作的编辑朋友,打电话与您儿子联系的。但愿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坏消息。”

“不。”小松先生用日语说,“谢谢你。”

接着他朝我郑重地鞠了一躬,用英语说:“这一次,猫带来的是好消息。”

我们相视一笑。

嗯,毛茸茸的、温软的、喉咙里会发出咕噜咕噜声的猫,有时也会带来好消息。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