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宇宙 02.

DARK UNIVERSE 02.

[美]丹尼尔·F. 伽卢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华 龙 译

作者丹尼尔·F.伽卢耶(1920—1976), 1920年出生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从路易斯安那州大学毕业之后,伽卢耶曾在多家报纸做通讯员。二战期间,他在海军服役时成为一名空军试飞员,而且是首批火箭飞机飞行员之一。战后,伽卢耶在一家报社当记者。

1951年,伽卢耶在《想象力》杂志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之后陆续在《银河》《奇幻与科幻小说》杂志发表作品。代表作:《十三层空间》,1999年被改编为电影《异次元骇客》;《黑暗宇宙》,1961年获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提名,只因作者本人的一票之差惜败于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异乡异客》。2007年,伽卢耶获得“考德维纳·史密斯再发现奖”,这是一项只授予早已过世、写下名篇,却在生前未受足够赏识的作家的文学奖项。

《银河边缘》第一辑《奇境》登载了《黑暗宇宙》的前五章,本辑请继续欣赏这部作品的第六至十一章。

第六章

“……因此,我们衷心臣服于新的领导者,同时也谦卑地祈求光明无上士予以指引。”

幸存者埃弗里曼作为资深长老发表的演说至此告一段落。他停下声,听了听众人的反应。

贾里德在他身后站着,也在这一片寂静中听着。听到四下只有众人紧张而细微的呼吸声,他颇松了口气。这安静是因为众人内心的不安,并非出于对就职典礼的尊重。

而就算是他本人,对于长老的发言也颇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中满是苦楚。光明士打破盟约倒也罢了,可他居然选择了如此无情无义、毫无怜悯的一种手段。

首席幸存者永远离开了人类的世界,这令贾里德悲痛万分。过去两个时段的某些时候,他强行压抑着一头扎进通道里的冲动,暗自希望父亲的离去只是暂时的,只是为了检验他的忏悔有多么真心。而他之所以没有去全力追踪怪物,还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缘由,那就是长老们早早就安排卫士守住了入口。

他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这让幸存者埃弗里曼有些不快,演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下去:

“我们尚无法将新任首席幸存者的高闻远聆和聪明智慧与其先父相提并论。然而,当务之急又有什么比经过深入考量、拥立他的继任者更加迫在眉睫的事务呢?”

贾里德焦躁地听着把守严密的入口方向。还有一个原因令他无法越过屏障去找寻父亲,因为那只会惹恼诸位长老,惹得他们对自己落井下石,他们会推举洛梅尔成为首席幸存者,而后者只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混乱。

有人向前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发觉自己站在了卫道者面前。

“跟着我念。”菲拉庄重地说,“‘我发誓,我将全心全意迎接生存的挑战,不只是为了我本人,更是为了底层世界每一个人的利益。’”

贾里德努力念着誓词,念的时候不住地抽鼻子。

“‘我要让自己投身于,’”卫道者继续说着,“‘所有人之所需,他们都以我为依靠,我将尽我所能掀开黑暗之幕——光明佑我!’”

念到最后,贾里德打了个喷嚏。

就职仪式结束了,他继续留在理事洞厅,走过场地跟众人一一握手。

洛梅尔是最后一个。他开玩笑般地说:“这下可有好玩儿的了。”尽管这话并不像听上去那么轻松,可这话也没透出更多的意味。他笼在脸上的头发模糊了他的表情,从回声中无法判断他的言下之意。

“我将需要鼎力相助,”贾里德坦诚道,“这可不轻松。”

“我没说这事儿轻松。”洛梅尔心中的嫉妒溢于言表,“当然了,第一个挑战就是完成听询会议。”

尽管就职典礼中断了听询会议,可这跟贾里德无关。那是由长老安排的,他们此时正鱼贯回到了理事洞厅里。这件事情无疑会引发微妙的反应。有那么一会儿,贾里德几乎能听到**绊腿索时发出的那种熟悉的窸窣声。

“你有没有想过,”洛梅尔继续说着,还刻意提高了声音,“劫走首席幸存者的那些怪物,就是你在原始世界里听到的那种东西?”

就是这个了——套在他脚踝上的绳套开始收紧了。洛梅尔打算提醒所有人,别忘了贾里德曾违反过屏障禁忌。绳子要先松一松,然后才会猛地收紧。他厉声否定道:“我可不知道。”然后跟在最后一个现场证人的后面进了理事洞厅。

一个轻便式投声器设置好了,贾里德在会议石台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全神贯注地听着咔咔声,洞室里的众人让声音产生着变化。全体长老各自就座,所有的证人列立一旁。

“我认为咱们要先听听幸存者麦特卡尔夫怎么说,”长老埃弗里曼说,“他将要告诉大家他听到了什么。”

一个身形瘦削、神色紧张的男子走上前来,站到了台子边。明显听得出,他的手指绞在一起不安地扭动着,不住地张开又握住。

“我听到的声音不是十分清晰,”他带着歉意开口道,“我正要从种植园出来,当时听到您和首席幸存者都在大喊。我从你们的叫声所产生的回音中分辨出一些东西。”

“那听上去像什么?”

“我搞不清。那玩意儿的尺寸跟人差不多,我觉得是这样。”

这位证人的脑袋惶恐地晃来晃去。他长发掩面,发绺的摆动让贾里德想起原始世界怪物那不断颤动的肉体。

“你听到它的面孔了吗?”埃弗里曼问道。

“没有。我离得太远了。”

“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我没听到什么无声之声,就是其他一些人之前声称听到的那种。”

麦特卡尔夫长发掩面。埃弗里曼也是,还有两个证人也是。而且贾里德记得,这四人中没有一个能感受到那种心灵感应般的无声咆哮。甚至在上层世界里,长发掩面的人也都听不到怪物发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无声的音声。

贾里德清了清喉咙,咽了咽口水,感觉很难受。他不住地咳嗽,不停地揉着脖子,自己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埃弗里曼让这位证人退下,又叫上来一位。

这会儿,听询会议已经连续进行了两个时段,有些令人乏味了。说到底,证人无非就是两种情况——听到那种超自然声音的,和没听到的。

更重要的是,就目前的进展而言,贾里德的内心越来越动摇。他不再那么确信,那种怪物一定就是对他违反屏障禁忌的惩罚。那种可怖的威吓并没有随着他虔诚的赎罪而结束,这也许只意味着两种情况:要么光明士不会接受任何忏悔;要么,干脆就直说吧,并非是因为他前往原始世界才激怒了怪物。

然后,第三种可能性悄然浮现出来:假设他对于光明和黑暗的看法没错,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假设,在他追寻这两者的过程中,他几乎就要解开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了。再假设,那种怪物,假定它们不愿让他成功,并且意识到他距离真相已经非常接近……那么,难道它们不会尽其所能地前来阻挠他吗?

他猛地打了个大嚏喷,脑瓜都被震得往后甩去,这让埃弗里曼责怪地住了声,他的问题正问到一半。

这位证人是一个少年,他的那股兴奋劲儿无疑表明他听到了那种难以解释的声音。

“那么你如何描述这种……感觉?”长老埃弗里曼补完了问题。

“那就像是无数疯狂的喊叫声持续不断地轰在我的脸上。当我用手捂住耳朵,还是一直都能听到。”

这个孩子的脑袋已经转向了埃弗里曼,贾里德听不到他的面部细节。但是突然之间他心头一震——他应该去确认一下这个男孩的面部特征!于是他绕过台子,抓住男孩的双肩一转,让他的面孔全然暴露在轻便式投声器之下。

正如他所预料——这个孩子大睁着双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埃弗里曼问道,由于询问被打断,他的脸上流露出十分的不满。

“不……没什么。”贾里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个男孩是喜欢睁眼的那种类型。贾里德自己也是常常睁眼的。还有三个证人也是一样。而他们这些人全都感受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观!

是否就跟自己曾经猜测的一样——寂静之声可能以某种方式与眼睛产生关联?只要眼睛是睁开的,就能感受得到?现在,他回想起自己的眼睛在光明觉醒仪式上的反应有多么怪异了。古怪的环状噪音似乎清晰地在他眼皮里面舞动,不是吗?

但这一切又蕴藏着何种意义呢?如果眼睛是为了感受光明而存在的,为何它们又能感受到怪物的邪恶?这灵光乍现的念头令他既兴奋又迷茫,与此同时又有些懊恼,因为这灵感目前得不到任何答案。

既然在神与魔之间,眼睛似乎是一个相通的因素,他十分不安地自问:光明是否会以某种邪恶的方式与怪物勾结在一起?

嘿!他心中又开始亵渎神明啦,他暗自预备着再次迎接无上士的怒火。

不过事与愿违,只有长老埃弗里曼问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问题:“好吧,贾里德——应该是幸存者大人——你已经听到这些不同的描述了。与你在原始世界所遭遇的怪物相比,他们所说如何?”

他决定耍一点小聪明:“我不是十分确定我听到过怪物。你们知道,幻觉是会消失的。”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与那种生物的遭遇上毫无意义。他也听不出把侵袭上层世界的那种东西告诉人们会有什么好处。

“嗯?怎么?”长老哈弗迪问道,“你是说,你在原始世界没听到有怪物你去过那里,不是吗?”

贾里德努力清了清喉咙,但喉咙还是难受得要命,“没错,我去过那里。”

“自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幸存者麦克斯威尔提醒大家,“我们失去了一些热泉,一个怪物劫走了首席幸存者。你是否认为你要为这些不幸受到谴责?”

“不,我不这么认为。”为何要归咎于自己?

“有人认为你应该受到谴责。”埃弗里曼不自然地说。

贾里德一下子蹦了起来,“如果这是要将我撤……”

“坐下,孩子。”麦克斯威尔赶忙说道,“长老埃弗里曼是说,尽管我们不得不让你成为首席幸存者,但如果我们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那就没什么能让我们将你撤职。”

“问题是,”哈弗迪又道,“到底是不是你引发了这一切?”

“当然不是我!最早那三口热泉干涸的时候,我还不曾越过屏障呢!”

一阵沉思,台子周围悄然无声。不过,贾里德冲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他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为吃惊。一个想法如洪水激流般涌了出来,他有了一种顿悟感。

“你们不明白吗?”他紧张地倾身依靠在台面上,让轻便式投声器将他脸上的真挚清晰地投射给每个人。“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是因为我越过屏障!上层世界也正经历同样的麻烦!他们失去了一些沸腾井,在我前往原始世界之前,他们的一个幸存者早就失踪了!”

“如果你早一点把这事儿告诉我们,”埃弗里曼挖苦道,“我们或许还能相信这些。”

“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那些事情发生后越过屏障的。而且,如果我真的告诉你们这些事情,你们只会更加认定我要受到谴责。”

“嗯?”哈弗迪插口道,“我们怎么知道你所说的上层世界也有麻烦是真的呢?”

“让官方扈从去问问好了,等他们带我回到上面去的时候。”

贾里德感觉自己就像是从深陷辐射的境地脱了身的幸存者。他已经挣脱了迷信的枷锁,那种迷信本会让恐惧的阴影笼罩他的余生。

他的解脱感漫无边际地弥散开来——他前往原始世界追寻黑暗与光明的旅行,并没有令无上士的权威受到贬损,招致报复。知道了这一点,意味着那种探索无须如此急迫地终止。当然,他也不必像自己曾经计划的那样,迫切地致力于此——因为他目前身负首席幸存者的重任,而且联姻之事还悬而未决。不过,至少他迟早还能继续探索下去。

那团压抑了他许多时段的郁郁之气被这股新生的**消融了。若不是他的喉咙又有些不爽,他准会高声大叫起来。

他打了个嚏喷,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没一会儿,长老麦克斯威尔也打起了喷嚏,然后抽了抽鼻子。

猛然间,外面的世界一阵**,贾里德捕捉到一丝怪物的恶臭,立刻紧张起来。

有人冲进洞厅安慰众人说:“别紧张这股气味,”是洛梅尔的声音,“这是我手里的东西散发出来的——是怪物劫走首席幸存者时丢下的。”

轻便式投声器在他哥哥手里那件东西上产生的回音让贾里德一惊。那正是他埋在通道里的那块布。洛梅尔正在收紧绊腿索。贾里德静候着他把自己拽倒的那一下。

长老们花了些时间研究这块散发着臭气的东西,麦克斯威尔问道:“你从哪儿弄到这东西的?”

“我听到贾里德把它藏起来了。我就把它挖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问他啰。”但不等麦克斯威尔开口,洛梅尔又说,“我想他是在给怪物打掩护。可别误会。贾里德确实是我弟弟,但底层世界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因此我才会揭露这个阴谋。”

“太荒谬了……”贾里德嚷道。

“嗯?什么?”哈弗迪插口道,“阴谋?什么阴谋?你弟弟为什么要跟怪物同谋?他怎么会跟它一路?”

“他曾经偷偷溜出去,到原始世界跟它碰面了,不是吗?”

回音只勾勒出垂在洛梅尔脸上的头发,但贾里德知道这层面纱下面隐藏着笑容。早些年间,每一次绊腿索的花招得逞之后,洛梅尔就总是那样一副笑容。

“我藏起那块布,”他开口说道,“是因为……”

但是哈弗迪正执着地接着问:“他跟怪物共谋又能得到什么?”

绊腿索还要再拽一下。“他现在成为首席幸存者了,不是吗?”洛梅尔笑着提醒大家。

贾里德扑了出去,但是两位长老止住了他的势头。“这个样子发作,”埃弗里曼恳切地说,“只会让指控显得更加合理。”

贾里德在台子前面放松下来。“我藏起那块布,是因为我想过些时候再去研究它。在我尚未弄清楚答案之前——就是目前我被逼着作答的这些答案——我不能就那样把它带进我们的世界。”

“这解释很合理。”埃弗里曼喃喃道,“那么,这东西又跟怪物的阴谋有什么关系?”

“如果怪物绑架了一个炁刜者,你还会说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吗?”

“对你个人来讲,不会。”

他告诉了他们上层世界被两个怪物入侵的事情。

“那你之前为何什么都没说?”待他讲完之后,埃弗里曼有些愤愤不平地问。

“同样的理由——那时候我尚未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我的责任。”

过了一会儿,麦克斯威尔警告他道:“我们必须核查一下炁刜者被怪物劫走的事情。”

“如果你们发现我在撒谎,尽可以判处我去惩戒井,多久都行。”

埃弗里曼站起身来,“我想,这次听询会已经占用了这个时段太久的时间。”

“听询会?真是没事找事!”贾里德诅咒道,“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当务之急是出发去找首席幸存者!”

“现在别急,”哈弗迪安抚他道,“我们可不想鲁莽行事。我们要对付的可能就是钴魔和锶魔。”

“你不去找它,它也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已经安排卫士严密把守入口了,还有卫道者进行驱魔,你大可放心。”

这就是盲目迷信导致的愚蠢。但贾里德心中想的,却是他无力使他们摆脱这种桎梏。

这个时段晚些时候,他回到了芬顿洞厅忙活一个方案——在幸存者和牲畜之间重新分配剩余的吗哪果。他弓身在沙箱上,把书写区抹平,用他的尖笔重新写起来。但是一个大喷嚏把沙面又给扫平了,他恼怒地把笔扔到一边。

他把箱子推到一旁,把头搁在了台面上。不单单因为鼻子总是抽个不停让他静不下心,他还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热烘烘的直冒汗,昏昏沉沉。他以前发过烧,但不像这样。他也没听说曾经有人得过这样的病。

他让自己的思绪远离身体上的不适,转而去思考那仍然让他难以置信的问题——还没有神灵挡在他探寻光明的路途上,这让他感到愉快而舒畅。怪物对于他追寻光明与黑暗十分不满。但是他可以对它们加以防御——如果他能找到办法,避过怪物那种让人昏睡的力量。

还有件事也很吊人胃口,怎么似乎每件事都趋向于某种复杂而难解的模式呢?而且其中又交织着许多看似具象却又缥缈的东西。眼睛与光明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隐秘关系?光明与黑暗,黑暗与原始世界,原始世界与辐射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这关联显然涉及双生魔,然后,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眼睛与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关系上。

他发现自己又回忆起了赛卢斯,那个思考者,他终日在世界另一头、他自己的那个洞厅里冥想。他记起在几个孕育期之前,他听到那位老人发表了某种关于黑暗的新颖解读。也许就是那些哲学性解读提出了寻觅黑暗——还有光明——是首当其冲的要事。贾里德知道,自己必须再跟思考者谈谈,越快越好。

门帘一分,玛尼进来了,幸存者新成员之一。

“这才首席了多大一会儿啊,”他责怪似的说道,“你就给自己整出这么一大堆麻烦来——在长老面前胡言乱语一通,还说要追踪怪物。”

贾里德笑了,“我猜我应该管好自己这张嘴。”

玛尼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在台子上,又打了个嚏喷,“卫道者听到这事儿后可是大发雷霆。他说现在自己十分确信,洛梅尔才是更好的首席人选。”

“在我搞明白热泉危机的来龙去脉之后,我会让他心服口服的。”

“他认定,你在听询会议中的一举一动都证实你并没有想要赎罪。他预言说,这个世界将会更加不幸。”

仿佛在暗示着卫道者菲拉的预言将要应验,哀伤的声音已经透过隔帘传了进来。

贾里德猛地冲到门外,拦住一个跑过的人:“怎么一下子这么乱?”

“河流!河流正在干涸!”

甚至还没等他跑到岸边,中央投声器的敲击声便已将形势描绘得清清楚楚:河流的水位远低于正常水平,使得**表面轻柔的反射声完全隐没在了空****的河道所产生的回声之中。只有那些以前从未露出过水面的岩石周围,传来微弱的汩汩声。

主入口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贾里德脚下不停,赶忙转过方向。

中央投声器正在他背后,他对于前方的情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把守在通道口的卫士已经乱成了一团。

“怪物!怪物!”有人在那边不住地喊着。

与此同时,整个隧道里猛然响起了怪物那种寂静之声的轰鸣,贾里德赶忙稳住心神。他感受到的那种感观就像是福祉降身之感又被增强了一千倍。但是没有一丁点儿他在光明觉醒仪式中产生的那种模糊的、一圈一圈的无声之声浮现在他的眼球上。相反,那种刺耳的寂静倒像是一种孤立的、与人无关的事物——与他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都不相干,只与隧道口遥相呼应。

还不止于此。无声之声倾泻了出来,很像是真正的声音,漫散到许多事物上——穹顶、他右侧的墙壁、入口旁边悬垂的钟乳石。

重新迈步向前的时候,他将双手挡在了面前。那缥缈的福祉之感的轰鸣立刻离他而去。那么,这足以证实一点:确实是怪物发出的那种怪异的东西,让他的眼睛遭受了诡异的压力。

他不再理会混乱的感观,而是集中精神听着前方的回声。入口处没有怪物。几次心跳之前还在那儿的那个怪物不在了,只有气味还在萦绕。而且他的耳朵分辨出隧道的地面上有管状的东西。即便离得还远,他也能听出那东西跟黛拉在上层世界发现的那个很相像。

就在他到达入口处的时候,一名卫士举起一块石头,朝着那根管子冲了过去。

“不!别砸!”贾里德大喊一声。

卫兵已然抛出了石头。

贾里德放开手,让眼睛重新**出来,他弯腰去摸那东西的残骸。它很温热,他拿起那东西晃了晃,哐啷啷一阵作响。

他也注意到,那种刺耳的寂静无迹可寻了。

第七章

赛卢斯一人独居,日常所需都由底层世界那些寡居的女人侍奉,他的时间大都用来冥想。不过在有机会开口的时候,他的舌头总会不知疲倦地长篇大论。

比如现在,思考者正在高谈阔论,似乎要同时阐明所有的问题:

“贾里德·芬顿。首席幸存者贾里德·芬顿,用心听!现在回忆一下另一时期——就像我们在几个孕育期之前那样。”

贾里德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我想要问问……”

“但是,我恐怕你将要面临的问题——流失的热泉和那些在通道里横行的怪物——十分棘手。针对正在干涸的河流,你决定好要怎么做了吗?还有,昨日时段怪物丢下的那件东西,你认为那是什么?”

“对我来说那个似乎……”

“且慢!我要先自己想出些眉目来。”

贾里德巴不得能有片刻的安静,好让他昏昏沉沉的脑袋轻松些。每次咳嗽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好像被劈开的吗哪果壳一样要炸裂了。他以前发过烧——比如被一只蜘蛛咬过之后,但他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

赛卢斯的洞厅口垂着厚厚的幕帘,隔绝了世界的大部分声音。但是这个洞窟太小了,贾里德轻而易举就能从自己话语的回音中,听出这位思考者的面容变化。

这位老人一生中从不曾让长发垂在脸上遮蔽面容。而如今他应该暗自庆幸,因为现在他已经完全秃顶了。为了让双眼保持紧闭,他的面部肌肉终其一生都紧紧绷着,这让他脸上的皱纹刻画得极深。

“我在考虑一种可能性,”赛卢斯开口道,解释着自己刚刚的沉默,“那怪物会不会是特意在入口处留下那件东西的?我确信如此。你怎么想?”

“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你觉得它的目的是什么?”

贾里德听到热切而真挚的光明祷歌从重生大典的仪式上传遍整个世界,又听到即将护送他去上层世界的官方扈从等在外面,正说着什么。

“那正是我想要跟你谈的一件事,”他最终说道,“请跟我说说……关于黑暗的事情。”

“黑暗?”传来的声音显示,赛卢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下巴,“我们谈论过不少了,对吗?你还想要知道什么?”

“是否有那么一种可能性,黑暗与……”贾里德犹豫了一下,“与眼睛有某种关联?”

过了几个心跳的时间,对方才开口说:“我听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关系……黑暗和眼睛的关系,相较于黑暗与膝盖或是黑暗与小指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怎么这样问?”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答案似乎通往接近光明的道路。”

赛卢斯思量着这个想法,“根据经文所说,光明无上士——无限的美好啊,而那黑暗——藏着无限的邪恶。二者相互对立,却又密不可分:没有一方,你便无法得到另一方;若是没了黑暗,光明就将无处不在。是的,我认为你可以把二者称作是一种消极对立的关系。但是,我听不出眼睛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处于什么位置。”

贾里德一阵咳嗽。他站起来晃晃身子,与发烧带来的晕眩做着抗争,“你有没有感受过福祉之感?”

“光明觉醒仪式上那种?感受过。很多孕育期之前了。”

“嗯,在福祉中,你感受到的应该就是光明。而如果光明的存在所依靠的是一种与黑暗的存在相对立的方式,那么眼睛就必然也能够用来感受黑暗了。”

贾里德听着对方揉搓自己的面颊,陷入深深的思考。“听着合乎逻辑。”思考者承认道。

“如果有一个人找到了黑暗,那你是否认为他也可能发现了……”

但赛卢斯并不会压抑自己那正在喷薄而出的想法:“如果我们要将黑暗当成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物质概念来谈论,那就要问问自己:黑暗是什么?我们发现它可能——现在注意听着,我是说可能,因为这只是一个想法——可能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媒介物。这就意味着,它存在于所有的地方——在我们周围的空气里,在通道里,在无尽的岩石与泥土之中。”

贾里德的发烧突然变成了寒战,但他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

“第二点,”赛卢斯继续说着,第二根竖起的手指反射着他的声音,“如果它是如此的广泛,无处不在,那它一定是无法由我们的感官所察觉出来的。”

贾里德失望地瘫坐在凳子上。如果思考者是正确的,那他就永远别指望找到黑暗了。“那它究竟为何会存在呢?”

“它也许是声音传播的媒介物。”

两人一时间沉默不语。

“不,贾里德,我看你就别指望能在这个宇宙中寻找到黑暗了。”

贾里德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在无限之外,黑暗会缺失一些吗?”

“如果你的心里装着我们所称的那个天堂,那我们就不必将黑暗当成一种物质性的媒介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说——没错,天堂里肯定缺失黑暗,因为天堂充满光明。”

“那你对天堂是怎么想的?”

思考者大笑起来,“如果你对经文稍微听上几耳朵,你就必然会承认,天堂确实是妙不可言。在天堂里,人类的日子也过得好似神灵那般。那里存在着无处不在的光明,就算是没有气味或是音声,也能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我们也不必去感触事物,就好像我们所有的感官汇集成了独一的感官,可以投射出比最强大的声音所能勾画出的距离还要遥远无数倍的事物。”

贾里德坐在那里,思忖着这次拜访赛卢斯的结果真是让人泄气。他对于光明的追寻,甚至没有得到一点点的动力。

“你的扈从等着呢。”思考者提醒他。

“我还有个问题:你怎么解释光明觉醒仪式?”

“我不知道。那也让我感到困惑。光明士肯定知道我为此冥思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不过我的确有个想法:福祉之感可能是某种很寻常的身体机能。”

“什么样的机能?”

“闭上你的眼睛——使劲闭紧。现在——你听到什么了?”

“我的耳朵里有一种咆哮般的噪音。”

“很好。现在,假设我们历经许多世代,不得不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地方。活着的人什么声音都不曾听见过,不过,也许有关于声音的传说,一代代流传了下来——通过某种触摸式的语言,姑且这么说吧。”

“我听不懂这……”

“你需要调动一下想象力。想想看吧,如果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种聆听觉醒仪式的福祉——先要你绷紧面部肌肉,然后,有那么一位卫道者会揉搓着你的脸,指引你去感受伟大的声音无上士……

贾里德兴奋地站了起来,“在福祉之感中我们所感受到的那些舞动成环状的寂静之声……你是说,它们可能与某种人们曾经用眼睛感受到的东西有关?”

他清楚地捕捉到赛卢斯耸了耸肩,思考者继续说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陈述了一种理论。”

老人陷入沉思,呼吸随即变得舒缓起来。

贾里德走向幕帘,走到半路又停下脚步听了听身后思考者的方向。很久以前,他坚信自己会在原始世界找到黑暗的缺失,并且探清它的真面目。但是赛卢斯早已总结出,黑暗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媒介物,而且无法被感知。

可是,难道就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吗?存在一种相互抵消的效果,使得光明能够——能够抹除掉一些黑暗?而如果有那么一个足够幸运的人,听到这种抵消确实发生了,也许他就能得到一些关于光明与黑暗二者属性的线索?

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随即击中了他:赛卢斯说,天堂里光明无上士的存在会让人类“就算没有气味或是音声,也能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

难道那不正是炁刜者所能做到的吗?炁刜者是否享有着某种与光明之间非同寻常的联系?没准儿,这种关系就连他们自己都无知无识?

他已经感悟到在光明、黑暗、眼睛、原始世界以及双生魔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联性。而现在,似乎有必要将炁刜者也纳入其中。因为只要他们在炁刜,他们周围就总是要缺失些什么东西,才有助于炁刜——就好像一个正常人听到声音的时候,需要缺失安静一样。而这种缺失,以炁刜者为例,也许就是他正在寻觅的那种缺失——黑暗的缺失!

回想起黛拉就是一个炁刜者,他突然极其渴望返回上层世界,好让自己能仔细地听听她,也许会听到在她炁刜的时候,她的周围有什么是缺失的。

贾里德掀起隔帘。

“再会了,孩子——祝你好运。”赛卢斯说着,打了个嚏喷。

在抵达上层世界入口前的最后一个转弯处那里,贾里德遣走了他的扈从。没有必要让他们陪他等候带路人,因为必然有人会在此等着他。

某种程度上,他很高兴自己摆脱了那些人——那位队长,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喉咙难受,一位队员也不住地咳嗽,让他连叩石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除此之外,那些没有抱怨身体不舒服的人,也总是疑神疑鬼地认为自己闻到了怪物的气味。贾里德自己反正是什么都没闻到——就他鼻子的糟糕状况而言,也不可能闻到。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因为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搞得他耳朵都不灵光了。

他又打了一个寒战,随即将叩石叩响到最大的声音。他跌跌撞撞顺着通道走了下去,内心深处希望这通道是去往医护厅,而不是去宣布什么联姻意向。

他转过一个大弯,停下脚步,听了听前面。上边那里有清脆的动静——岩石堆上不断被摞上石头,有条不紊,但速度很快。有人声——两个男人用绝望的声调咕哝着,正以光明无上士之名发愿祈祷。

他将手中的石头叩得更加急促,听着咔咔的回声投射在那两人身上。他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着岩石,并将其堆砌在紧靠上层世界入口一侧的墙壁上。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又听到了寂静之声——就在那两人前面!它就附着在墙上!

一小团凝结不动的回声似乎粘在了那里,那两人正心惊肉跳地想用石头将它埋起来。其中一人这才听到贾里德的存在,他顿时吓得大叫起来,接着一转身往世界里面逃去。

“只是芬顿罢了——从底层世界来的!”另一个人喊道。

但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打算回来。

贾里德向前迈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心中有些惊慌。他再次确信,那刺耳的寂静之声并不是透过他的耳朵传来的,而确确实实是自己用眼睛听到(如果这么说没错的话)!他把头转向一旁,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一转头,就立刻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把头再次转回来的时候,那一团无声的噪音却突然消失了——完全消失了。他听到那个人把最后一块岩石垒到石碓墙壁上,从而建成了一道完整的回音屏障,而这一步似乎正是一切的关键。

“你最好进来点儿。”那人警告他说,“别等着怪物再回来。”

“出什么事了?”

他说话的回音映出那人伸出一只不住颤抖的手在汗津津的脸上抹了一把,“怪物这次没劫走任何人。它只是待在外面拿什么东西抹墙,用这个……”

贾里德清楚地知道那人是在怕什么。他的手掌上满是那正在咆哮的寂静之声!

他好奇地走上岩石堆。一阵咳嗽适时地提醒了他,自己病得有多厉害。于是,他磕磕绊绊地进入了上层世界。

这次入口处没有人接他,他便借助中央投声器自己循着路去了舵手的洞厅。他找到舵手的时候,安塞尔姆正在隔帘后边来回踱着步子,不停地自言自语,声音冷峻,神情紧张。

“进来,我的孩子……应该说首席幸存者。”舵手邀请道,“真希望我能说很高兴你回来。”

他随即转身继续踱步,贾里德没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蛋。

“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情,真是遗憾,我的孩子。传信官带来消息的时候,我极为震惊。自打你走后,我们已经有三个人被怪物劫走了。”

“我回来,”贾里德有气无力地说,“是要宣布联姻……”

“联姻意向……你这是什么鬼话!”安塞尔姆双手扶在后腰上对贾里德脱口而出道,“现在都这个时候了,你心里还想着联姻?”

不等贾里德开口,他又说道:“抱歉,我的孩子。但我们现在危机重重……怪物到处乱窜,热泉干涸。昨日时段又有五口热泉烧干了。我猜你们也有同样的麻烦。”

贾里德点点头,并不特别在意舵手是否听到了。

安塞尔姆又咕哝了一阵,然后说:“联姻!传信官难道没告诉你吗?我已经决定推延所有的事务,直到我们能把眼前的麻烦弄出点眉目来。”

“我没听到传信官过来啊。他在哪儿?”

“这个时段早些时候我打发他过去的。”

坐在凳子上的贾里德身子一软,他的身体就像一口躁动的温泉般沸腾着。传信官已经出发了,但并没有到达底层世界。而且他们在路上也没碰到过他。而这件事唯一的线索,是那几个官方扈从——至少是那几个鼻子好使的——说过,通道里有怪物的气味。

他的肺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抽搐着,等咳完了,他才察觉到谏官已经进入了洞厅,正站在他旁边紧张地听着他。

“好了,芬顿,”洛伦兹直截了当地说,“你对于怪物的种种是怎么想的?”

贾里德又打了个寒战,“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舵手:炁刜者又玩起了他们的老把戏。他们如今不仅将幸存者抓走做奴隶,而且还勾结双生魔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可我觉得这太荒谬了。”安塞尔姆插话道,“我们甚至听到怪物劫走了一个炁刜者。”

“我们又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他们故意让我们听到的?”

洛伦兹不说话了,但他显然很不服气。显而易见,他始终坚信怪物和炁刜者狼狈为奸。而贾里德能够理解他为什么坚持这么说:谏官不仅要指控他是炁刜者,同时他还要将怪物的存在也一起扣到他的头上。

“我担保黛拉十分想听到你对于联姻的决定,我的孩子。”安塞尔姆拉过谏官的胳膊掀开门帘,“我这就让她来。”

贾里德又咳嗽起来,用不住颤抖的手抹了抹直冒虚汗的额头,打着哆嗦。

不大一会儿,那个姑娘进来了,她背对着隔帘站定,长长吸了口气。

“贾里德!”她关切地惊呼起来,“你滚烫滚烫的!怎么回事?”

他很惊讶,她居然一进洞厅隔着老远就听到他发烧了。但发烧会有热量,而热量正是炁刜者炁刜到的东西,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勉强说着。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几乎对她就在此处进行炁刜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而且现在对他来说,正是一个能近距离听听的好机会,也许他能听出在她炁刜的时候,周遭究竟有什么缺失之物。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战,让他心力交瘁。

黛拉将身后的隔帘拉好关严,走上前来。他转头一阵咳嗽的时候,她俯身跪在了他跟前,感受着他手臂和脸上的热量。他听到了她充满关切的柔和表情。

但她最终收回了这份关切,提起了另一件显然更加要紧的事情。“贾里德,我十分确定谏官知道你是炁刜者!”她低声说道,“他还没有挑明,但他一直在提醒每一个人,强调你的感官是多么的非同寻常!”

贾里德往前一晃,又勉强稳住身子,浑身颤抖地坐在那里。他的身上虚汗直流,脑袋嗡嗡作响,随即天旋地转。

“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你在热泉中间射靶子吗?”她继续说道,“他心里清楚,过多的热量会对炁刜者有什么影响。他就是要竭尽全力搞清楚你究竟是不是……”

姑娘的话语声渐渐远去,他向前一扑,从凳子上一头栽倒在地。

等他终于醒转过来的时候,嘴里那股霉素的药味儿已经淡下去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来,自己有好几次被迫吞咽了某种糊状物。

他还发觉自己已经半睡半醒地在舵手的洞厅里躺了一整个时段,仁慈女幸存者也一定尽其所能想要进入他的梦呓之中。也许她确实成功了。但他不但记不起她在梦里出现过,就连那些梦他也记不得了。

现在,他只觉得内心十分平静和舒适。他的喉咙重又顺滑了,他的脑袋也退了烧。就算尚未痊愈,他也十分确信自己只剩下力气还没有完全长回来。

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洞室另一头有刻意压低的呼吸声,而从呼吸的节奏和深浅判断,那正是黛拉。

然后,她突然来到他睡的石铺跟前,开始绝望地摇晃起他来,“贾里德,醒醒啊!”

从她急切的声音里听得出,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做过了。

“我醒着呢。”

“哦,感谢光明!”她扎在脑后整整齐齐的头发有几缕垂落下来,拂在她的脸上。她将头发顺到一边,回声勾勒出一张光洁、曼妙的面庞,却忧心忡忡地紧绷着。

“你得赶紧离开这里!”她紧张地低声说,“谏官说服了诺里斯叔叔,他们认定你是炁刜者。他们打算……”

外面的世界不远处传来一些对话声。她猛地转头看向隔帘的时候,贾里德听到微弱的气流盘旋在她的面孔周围,尔后又在她旋回来的脸上打着转。

“他们来了!”她警告道,“也许我们能在他们到这儿之前溜出去!”

他试着起身,但力有未逮,头一晕,又倒在了**。他突然意识到,这姑娘并没有其他人那种支棱起耳朵耳听八方的习惯,她总是将自己的面孔正对着吸引她注意的东西。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用耳朵炁刜的!但是,那样的话,她用什么炁刜?

透过隔帘传进来的话语声越来越清晰了。

谏官说:“我用性命担保,他就是炁刜者!一个如此优秀的射手,居然无法在吗哪园里射中一个简单而静置的靶子。你跟我一样清楚,过多的热量会扰乱炁刜者。”

舵手说:“这似乎可以用来指证他。”

谏官说:“还有,奥布雷是怎么回事?我们派他去掩埋那个怪物丢在外面墙上的寂静之声,可那已经是两时段之前了,他就此没了踪迹。谁是最后听到他的人?”

舵手嘶哑地咳嗽道:“拜伦说当他跑回世界的时候,芬顿还和奥布雷一起留在那里。”

谏官打了个嚏喷,“看吧!如果你还需要更多证据,证明跟怪物同谋的这个芬顿是炁刜者,你还可以拿我们最基本的一段经文来参考。”

舵手点点头,“任何幸存者若是与钴魔或是锶魔结伴,必然患上不治之症。”

他俩小心翼翼地走向洞厅入口。

舵手抽了抽鼻子,“我们拿他怎么办?”

谏官说:“可以把他关在井里一段时间。”他说着又打了个嚏喷,“既然是炁刜者,把他当人质还是有些价值的,这毫无疑问。”

当他们掀开门帘的时候,贾里德听到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士在洞厅外值守。

舵手安塞尔姆进来站在了贾里德身边,把黛拉挤到了一旁,“他有没有清醒的迹象?”

“他不是炁刜者!”她辩解道,“你们别动他!”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在她将怪物丢下的那个管状物交给他前,她把它举起来,放在了与脸平齐的高度。

她是用眼睛炁刜的!

安塞尔姆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好了……从铺上起来!我们听得出你醒了!”

贾里德虚弱无力地伸脚下了地。洛伦兹抓住他另一条手臂,但他挣脱开了。

“卫士!”谏官赶紧喊叫起来。

卫兵立刻闯了进来。

第八章

尽管贾里德并没有往坏处想,可上层世界的惩戒井确实比他之前待过的那个恶劣多了。对于犯下过错的人来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刑罚了。作为关押之地,这里无处可逃。他睡的这块突岩位于井下距离地面足有两个身长那么深的地方。而且这块突岩要比他的肩膀窄许多,他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只能悬在空中。

用绳子吊下来之后,他半点儿也不敢动弹,一动不动地在这里躺了几百次心跳的时间——直到四肢麻木。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叩石丢进洞里。它一直下落——下落——下落。过了很多次呼吸之后,就在他几乎已经放弃去听那声撞击的时候,下面才传来极其微弱的一声“扑通”,他有生以来还从没听到过这么微弱的落水声。

远远地,传来了这个时段人们晚时的活动声——孩子们正在他们认知世界的课程结束后到处玩耍,有人正在用餐,吗哪果壳刮擦着台面,还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

最后,中央投声器关闭了,进入了睡眠时段。又过了些时候,黛拉来了。

她用一根细绳索垂下一个装满食物的果壳,然后把头探出井口边缘。

“我就要说服诺里斯叔叔你不可能是炁刜者了,”她语带失望地小声说,“偏偏这场流行病又把他惹翻了。”

“打喷嚏和咳嗽?”

她不住点头,让话语声产生了波动:“他们应该服用霉素,就像我们那样。可是,洛伦兹告诉大伙儿那对辐射病没用。”

一阵沉默。他用吗哪果壳敲了敲井壁。借着清脆的回音,他很快拼凑出了姑娘的形象。此时,听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心中倍添了几分喜欢。

总体轮廓柔和而充满自信。她的秀发从额头向后梳得很光滑,反射出令人愉悦的声音,也映衬出她的面孔多么光洁、多么娇嫩。莫名地,贾里德觉得她就如同当初在钟乳石上敲击的乐曲一样清爽明快。他现在完全听得出,她有多么盼望这门联姻了。

他拿起一只剥了壳的螯虾送往嘴边,当意识到她现在就在炁刜的时候,又立即停了下来。他抓起碗碰了碰岩石,发出更多回音。他听到她的脸一动不动正对着他。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眼睛绷得紧紧的,一眨不眨。

不过,他此时还是捕捉到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既然黑暗和光明都与眼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特别是与炁刜者的眼睛有联系——那么,他正在寻找的缺失之物,无疑是会对眼睛造成一种极易察觉的影响的东西。

等等!的确有那么个东西——在舵手洞厅里的时候,黛拉曾弯下腰想要将他晃醒。当时有几缕头发垂在她的脸上,而她将头发撩到一边时,不就是让她的头发在眼睛前缺失了吗?

真让人泄气。他一下子委顿下来。不——黑暗不可能是像头发那么简单的东西。这太讽刺了——他一直在找的竟是自己一辈子都心知肚明的东西。不管怎样,赛卢斯说过,黑暗是广泛存在的,是无处不在的。那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去听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而且要在这个姑娘的身边聆听。

“贾里德,”她犹犹豫豫地说,“你并不是……我是说你和怪物不是……”

“我跟它们没什么关系。”

她松了口气,“你是从……炁刜者世界来的吗?”

“不是。我从没去过那里。”

话语的回音显示出她的神色有些沮丧。

“那你这辈子一直都在隐藏你是炁刜者这个事实——就跟我一样。”她同情地说。

他自觉没有必要挫伤她的信心,“这可不容易啊。”

“没错,太不容易了。知道自己有多么出类拔萃的本领,但是每走一步都还要仔细倾听,好让别人察觉不到你的身份。”

“我倒是做得很完美——太完美了,我猜是的。否则我不会到现在才被放到这下面来了。”

他听到她的手顺着井壁伸下来,仿佛想要触摸他,“哦,贾里德!这对你是不是意义重大——发现自己并不孤单?我从没想过还有别人也会度过这么多个可怕的孕育期,恐惧着我所恐惧的,忧虑着真相会被揭穿。”

他能感受得到她对于自己的那种亲近感,而她的孤寂又是多么需要宣泄和呐喊。而且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向着她紧紧靠去,尽管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得到这种情感慰藉的炁刜者。

她动情地继续说着:“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早早地就去寻找炁刜者的世界?要是我的话,就会那么做。但我总是害怕找不到,害怕会在通道里迷失方向。”

“我也想去那里。”他撒谎道。显然,只要顺着她来,就能假装成炁刜者。“不过我对底层世界负有责任。”

“没错,我知道。”

“我听不出……应该说,我炁刜不出,你为什么不在他们某次侵袭的时候跟他们一起跑掉?”他说。

她起身站直,低头朝井里炁刜去。

“你要走了吗?”他问。

“我总得想些什么办法来帮你。”

“他们打算把我关多久?”他想要换个姿势,但费了半天劲儿,竟险些让自己滑出突岩边缘。

“直到怪物回来。诺里斯叔叔打算让它们知道,我们有你这么个人质在手。”

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他着迷地胡思乱想起来,和这位姑娘在一起,整个事情到底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呢?哪怕光明和黑暗的真相仍然深藏不露,他至少可以了解一些炁刜者所擅长的、那种让人好奇的有趣本领。

睡到一半,贾里德的肌肉又酸又痛。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设法坐起来换了个姿势。他在岩石上磕了磕吗哪果壳,聆听着。这洞并不大,他估摸着跨度大约有两个身长。除了他栖身的这块岩石凸出墙外,他听到墙面异常平整,根本别指望有裂缝和凸起让人能爬出去。

他蜷起一只膝盖抵在胸口上,再将这只脚抵在岩架上,然后张开双臂,同整个后背一起紧贴光滑的墙壁,一点点地往上挪,设法直起身子站起来。之后,他又慢慢转了个身,将胸口贴在岩壁上。

他把手举过头顶,打了几声响指。陡然下降的音场告诉他,井口边缘距离他伸出的手至少还有一臂远。

他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几百次心跳,然后听到上边一阵大乱,仿佛所有的辐射在一瞬间倾泻而出。而在此之前,那里始终只有沉入睡眠的世界里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偶尔有几声咳嗽打破这份寂静。

然后,随着一个卫士惊恐的叫喊声:“怪物!怪物!”整个世界立时人声鼎沸。

嘶哑的呼喊声、尖叫声、人们乱作一团、四下逃窜的声音,一股脑儿地灌进了惩戒井。

贾里德脑袋向后一仰,差点失去平衡,紧接着,他意识到上方的井口布满了寂静之声。然而,与福祉之感的体验不同,这时候怪物散发出的那种诡异的东西只是一个圆形,而且那东西似乎并没有真正触及他的眼睛。更确切地说,那东西的尺寸和形状,与他之前在上层世界入口处所感受到的声影完全一致。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岩架上,伸出手臂保持着平衡。当听到有人朝他的方向跑来,他又赶忙将脸紧贴在岩石上站定。

紧接着,贾里德认出谏官的声音穿过半个世界远远地传来:“你到达惩罚井了吗,赛德勒?”

赛德勒在井口上方停下了脚步,大声吼道:“我到了!”他用长矛砰砰地击打着岩壁,探查着下方突岩上贾里德的情况。

之后,又响起了舵手向着怪物的挑衅声音:“我们已经捉住芬顿了!我们知道他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滚回去!否则我们就杀了他!”

“好吧,赛德勒,”洛伦兹吼道,“让他沉底!”

长矛尖擦过贾里德的肩膀,他痛得一缩,顺着突岩一侧身。长矛又来了,从他的胸口和井壁之间滑过,要把他撬下去。贾里德身子后撤,双臂在空中舞动着保持平衡,拼尽全力不让自己跌进深不可测的深渊。

突然,他挥动的一只手碰到了长矛,于是他一把抓住矛杆,急切地想要把自己拉上去。可是他这拼尽全力的一拽,随之而来的,却是长矛另一端那个人的全部重量。

他只感觉手中的长矛猛然间一松,随即有一股劲风从身边掠过——是赛德勒坠了下去,尖叫声一路不绝于耳。

这件武器的长度跨过惩罚井的口径绰绰有余。他先是将它当成一根探棒,找到了对面墙壁上一个小小的凹洞;随后,他将矛柄卡在那个小坑里,将矛尖支撑在他头顶上方的岩壁上抵住。

与恐慌爆发时一样突然,头顶上的喧哗很快又平息了下来。很显然,入侵者已经达到目的撤退了。

贾里德攀住两边都楔入井壁的长矛,顺着矛杆向上爬去,在摸到井口边缘时用手一撑,便爬了出去。

“贾里德!你脱身了!”

一阵脚步声映出黛拉朝他冲来时断断续续的身影。他听得到在她肩头上挂着绳索,摆来摆去地蹭在她的手臂上发出唰唰声。

他想要确定自己的方位。但到处都残余的喧哗和沮丧的噪音,让他难以确认哪边是通向入口的道路。

黛拉抓住他的手,“我刚刚才找到绳子。”

他索性朝正对着的方向跑了出去。

“不,”她将他拉住,“入口在这边。炁刜到了吗?”

“是的,我现在炁刜到了。”

他稍稍退后一些,让她领先一两步,只随着她拉着他手的力道前进。

“我们要绕个大圈,沿着河走。”她提议说,“也许我们能赶在他们打开中央投声器之前走到通道那里。”

他本来还希望有人能赶紧去打开呢。当然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能为他映出前方障碍的咔咔声,也必然会将他们的行迹暴露给其他人。

他的脚碰到了一块小小的突起,脚下一绊。在姑娘的帮助下,他勉强稳住身子,却只能跛着脚继续走。他努力平复着想要逃跑的焦急心情,尽量去想点儿有用的东西。于是,他回想起了许许多多个孕育期的严格训练,以及自己所收获的一身本事——他曾不得不学会探查心跳的细微节奏,聆听平静的水面之下,一条游鱼搅起的一团微乎其微的水流,甚至去觉察远处一条滑溜溜的蝾螈爬过湿漉漉的石头时,它滑行的声音和发出的气味。

他现在信心十足了。他聆听声音——任何声音,要知道,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声音都是有用的。听!黛拉在吸气了,她的喘息突然急促了起来。这表明她正要上一道坡。而轮到他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在的他,自信满满。

他们离开河岸,在吗哪种植园后横切而过,几乎就要走到入口了。而这时候,终于有人打开了中央投声器。

他立即捕捉了此前让他颇为不安的那团模糊影像的全貌——一个卫兵刚刚抵达入口开始站岗。

紧接着,那个人就发出了警报:“有人要出去!这里有两个人!”

贾里德肩膀一垂往前冲去。他一头撞上那个哨兵,将他撞得七荤八素,翻倒在地。

黛拉紧跟着他跑进了通道里。他让她在前面领头,一直绕过第一个转弯处。然后他取出一对石头,抢到了她前面。

“叩石?”她不解地问道。

“当然了。如果我们遇到来自底层世界的人,他们可能会怀疑我为什么不用叩石。”

“哦,贾里德,我们为什么不……不行。我看不行。”

“你要说什么?”他现在感觉彻底轻松了,石块叩击的熟悉音调把前方所有的阻碍都清晰勾勒出来。

“我是要说,咱们还是去我们的炁刜者世界吧。”

他猛然停住了。炁刜者世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正在寻找某种炁刜时所缺失的事物,还有哪里能比一个有许多人都在炁刜的世界更妙的呢 但他能行吗?他能在一个到处都是炁刜者的世界里假装炁刜者吗?而且还都充满了敌意。

“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底层世界。”最终他决定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深陷麻烦,不能一走了之。不过等到了某个时段,贾里德——某个时段我们就去那里吧?”

“等到某个时段。”

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贾里德!如果舵手派传信官去底层世界,告诉他们你是个炁刜者怎么办?”

“他们不会……”他停了口。他本来要说他们不会相信的,但是想到卫道者正一门心思激起人们对他的反对情绪,他又有些吃不准了。

等他们走到他的世界之后,他发现入口处根本没有任何卫士把守,这很奇怪。然而中央投声器那清晰稳定的咔咔声显示着有人正站在通道尽头。等他走得更近了,反射来的声影告诉他,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长发掩面。

是泽尔达。

她刚一听到他们来,便动了起来。她紧张地用叩石探查,直到他们进入投声器的声场里。

“你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把联姻配偶带回来了。”待认出贾里德之后,她咄咄逼人地说道。

“怪物已经又来劫掠过两次了。”她答道,“所以我们现在都不再把守入口。他们抓走了一个卫士。与此同时,卫道者正竭尽全力让整个世界反对你。”

“也许我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点儿用场。”他有些恼怒了。

“我可不这么想。你不再是首席幸存者了。洛梅尔已经接手。”泽尔达咳嗽了几声,震动的气流吹得长发在她的脸孔前面飞了起来。

他迈步朝着理事洞厅走去。

“等等!”那个姑娘叫道,“这还没完呢,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怒不可遏。你好好听听,听到了吗?”

他听着居民区的动静。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咳嗽声。

“他们责怪你带来了这场病魔。”她解释说,“因为他们想起来,你是第一个出现所有这些症状的人。”

“贾里德回来啦!”有人在种植园里叫喊起来。

另一个幸存者听到,在距离更远的地方将这消息很快又传给了第三个人。

不久,便听到有二十来个正在种植园劳作的人聚集在了园子外面这片地方。其他人也都从洞室里蜂拥而出。他们全都朝着入口处聚集而来。

贾里德仔细听着咔咔声的回音,辨出洛梅尔和卫道者菲拉的身形走在最前面。他们身边两侧都由好几名卫士簇拥着。

黛拉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也许我们就这么离开会更安全。”

“我们不能让洛梅尔胡闹下去。”

泽尔达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现在一团糟,那你就等着听听洛梅尔还会怎么折腾吧。”

贾里德在原地站定,等着逼近的众位幸存者上前。如果他打算要说服他们,相信洛梅尔和菲拉只是为了个人的野心对他们加以利用,那一定要有一种充满自信的庄严姿态。

他哥哥在他跟前停了下来,警告说:“如果你留在这里,那就要听从我的吩咐。现在我是首席幸存者。”

“长老对此是怎么投票的?”贾里德平静地问。

“他们还没投票呢。但他们会的!”洛梅尔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他停下来听了听,确认自己仍有众位幸存者的支持,这些人已经在入口处围成了半圆。

“‘首席幸存者不可被撤销。’”贾里德高声诵读法律,“‘除非进行全面听询。’”

卫道者菲拉迈步上前,“鉴于我们的境况,你已经进行过听询了——在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全能者面前,在伟大的光明无上士本尊面前!”

一个幸存者叫道:“你得了辐射病!只有跟钴魔和锶魔打交道的人才会感染这种东西!”

“而且你把它传播给了每一个人!”又一个人喊道,接着一阵咳嗽。

贾里德开始反驳,但旋即被喧嚣声压了下去。

卫道者严厉地说:“辐射病只有两种来源:要么是你与双生魔一起干了什么,就像洛梅尔说的那样;要么这疾病便是因为你亵渎光明而遭受的惩罚,而我正是这么怀疑的。”

“昨日时段怪物把赛卢斯劫走了。”

“思考者……不在了?”

黛拉拽了拽他的手臂,低声道:“我们最好离开这里,贾里德。”

通道里传来叩石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他伸出一只耳朵去听谁来了。

从步伐中,他能很清晰地辨出那是一名官方传信官。传信官慢慢停下了脚步,显然他感觉到入口处已经人满为患。他一踌躇,不再叩响手里的石头,而是缓步上前,走进了人群中。

“贾里德·芬顿是炁刜者!”他高声宣布说,“是他把怪物带进了上层世界!”

卫士大都配备着长矛,他们立刻列队围住了贾里德和那个姑娘。

然后有人叫喊起来:“有炁刜者……就在通道里!”

一听到这消息,幸存者大半转身就逃,乱成一团,各自往他们的洞室跑去。与此同时,贾里德嗅到了从通道里飘来的一股气味。有散发着炁刜者世界气味的人正在接近——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混乱中卫士队形一散,距离入口最近的两人将手中的长矛一收。

就在这时,炁刜者磕磕碰碰走进了中央投声器的声场里,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等等!”贾里德喊起来,纵身扑向那两个正要抛出长矛的卫士。

黛拉大叫着:“只是个小孩子!”

贾里德朝那个小女孩走过去,她正痛苦地呻吟着。是艾丝泰尔,就是当初他在主通道交还给那伙炁刜者的小女孩。

他听到黛拉跪在另一侧,用手在小女孩胸口检查。“她受伤了!我能摸到她断了四五根肋骨。”

艾丝泰尔仍然能认出他来,他察觉到她露出了微弱的笑容。他也能感觉到她眼睛的灵动,他听得出那对眼睛显然是很有目的地在上下转动。

“有一个时段你告诉我说,我会开始炁刜的……在我对此就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她痛苦地说着。

他身后的长矛相互磕碰,回音映出这个孩子的笑容痛得变了形。

“你是对的。”她虚弱无力地继续说着,“我正努力去找你的世界,结果掉进了一口井里。在我爬出来的时候,我开始炁刜了。”

她的脑袋垂在了他的臂弯里,他感觉到她的生命随着一阵颤抖,离开了她的身体。

“炁刜者!炁刜者!”在他身后传来义愤填膺的喊叫声。

“贾里德是炁刜者!”

他抓住黛拉的手冲进隧道,紧跟着,两支长矛击中了他身边的墙壁。他停了一下,拾起这两支长矛,然后顺着通道跑了下去。

第九章

半个时段之后,他们已经跑过了漫长而又陌生的一段通道,贾里德停下脚步,紧张地听了听。

“贾里德,怎么了?”她紧紧靠在他身上。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我听到了什么。”

确实,有好一会儿,他都怀疑有恶灵蝙蝠在跟着他们。

“可能是一个炁刜者!”她急切地说着。

“我起先也盼着是,但我想错了。那边什么都没有。”没必要让她提心吊胆——现在还不用。

他尽可能地让对话进行下去,这样一来,他才不必去担心会掉到某个井坑里。话语声提供了持续稳定的回声音源。但话总有说完的时候,终于,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这种时候,他就不得不搞些名堂出来,以防那个姑娘察觉他并不是炁刜者。定时咳嗽几声,看似笨拙地让长矛磕碰几下,毫无必要地拖着脚走,好让松动的石子滚在路面上嗒嗒作响——所有这些随兴而发的举动都有助于他探查前方的路。

他让长矛磕在石头上,回声映出走廊里有一个转弯。他正要转过去的时候,黛拉警告说:“小心那块垂下的石头!”

她提醒的话音让他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一长条石头的声影。但是太迟了。

砰!

他的脑袋把那根细细的钟乳石撞成了两半,碎片崩落在岩壁上。

“贾里德,”她不解地问道,“你在炁刜吗?”

他假装疼得呻吟一声,借此岔过话头——其实他脑门上磕的那一下,绝不足以造成这么大的痛楚。

“伤到了吗?”

“没有。”他赶紧向前走去。

“看来你没在炁刜啊。”

他一怔。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是否就要失去进入炁刜者世界的唯一机会了?

然而,就算确信了他没有在炁刜,她也只是笑了笑,“你正犯着跟我当初一样的毛病——直到我对自己说‘去他该死的辐射,管别人怎么想呢,我就是要炁刜我想要的一切!’”

借着她清晰发出的音节所产生的回音,他立刻将前面那片地方的细节牢牢印在了心里,“你说得没错。我没在炁刜。”

“我们没有必要再否认自己的本事了,贾里德。”她挽住了他的手臂,“现在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第一次能真正做自己——真实的自己!哦,这难道不美妙吗?”

“当然了。”他揉了揉脑门上的包,“太美妙了。”

“在底层世界等着你的那个姑娘……”

“泽尔达?”

“这名字真够怪的……那张被头发遮着的脸也够怪的。她算是……朋友吗?”

对话产生的回音又回来了,他又能清清楚楚听到所有的坑坑洼洼了。

“是的,我觉得你可以把她称为朋友。”

“好朋友?”

他游刃有余地拉着她绕过一个浅浅的井坑,隐隐希望能得到一声夸奖,比如:“现在你在炁刜啦!”但她并没有这么开口。

“我猜……按当时那个形势来看,她是专门在等你呢。”

他脑袋一歪,笑了。十分明显,炁刜者并不缺乏正常人的感情。而且听她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听到她说话时噘起了嘴,他多多少少有些沾沾自喜——她说:“那你……会想念她吗?”

他掩饰住自己的开心,勇敢地表示:“我想我能克服。”

他又假装咳嗽了几声,发现阵阵回音里出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空阔。很幸运,他这时迈出的步子踢到了一块石子。石子弹跳的声音勾勒出一道裂口断层的细节,裂缝横贯了一半的通道。

黛拉警告说:“炁刜那里……”

“我炁刜到了!”他喊道,说着领她绕过危险地带。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你有很多朋友,对吗?”

“我觉得我不曾孤单过。”说完他就有点后悔了,寻思着一个炁刜者处于他的境况之下,是应该觉得孤独的——至少对自己的际遇会深感不满。

“甚至并不知道你……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的意思是说,”他赶紧解释道,“大多数人都很好,我几乎忘了自己与他们不一样。”

“你甚至都认识那个可怜的炁刜者小孩。”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艾丝泰尔。之前我只听到……炁刜到过她一次。”他把那次在通道里遭遇的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的事情讲了一遍。

等他讲完,她问道:“而你就让摩根和其他人那么走了,甚至都没告诉他们你也是炁刜者?”

“我……那个么……”他咽了下口水。

“喔,”她好像这才明白过来似的,“我忘了……当时你跟你的朋友欧文在一起。他会听到你的秘密。”

“没错。”

“不管怎样,你深知底层世界有多么需要你,你无法舍弃他们。”

他有些疑惑地听着她。为什么她这么快就给他那个只是试探性的问题找了个答案出来?就仿佛她先是突发奇想地把他绕进了陷阱,然后又轻车熟路地把他捞了起来。她是不是知道他并非炁刜者了?一时间,似乎他要对炁刜者、黑暗、眼睛、光明的探索计划又落入了虚无缥缈的回声之中。

又一阵不祥的翅膀扇动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心里一沉——不过这声音对于黛拉来说还很远,她还没听到。他没有放慢脚步,不过,注意力已经全然放在了那不祥的拍打声上。现在有两只猛兽在追踪他们了!

按理来说,现在应该尽快挖个掩体,好及时应对恶灵蝙蝠,赶在它们招来更多同类之前做好准备。他心中对此早就有数。不过他迟迟没有行动起来,只是暗暗希望通道会变窄,窄到只能让他和这个姑娘通过,而恶灵蝙蝠过不去。

他放慢了脚步,等着黛拉说些什么,好产生更多的回音。

肩膀撞到了悬垂的岩石,这一下并不怎么严重。只是让他的身子转了半圈。

他一阵恼怒,从口袋里掏出一对叩石急速叩响起来。她爱怎么想就随她辐射的去想吧!如果他不是炁刜者这件事暴露了,那也随它去吧!

黛拉却只是大笑起来,“继续走吧,用上你的石头,要是这么做能让你感觉更保险的话。在我刚下定决心炁刜的时候,我也一样。”

“你也一样?”他现在迈出了轻快的步伐,前面的一切清晰地浮现在耳中。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是气流导致了所有的问题。气流很美,但是很累人。”

气流?这是否意味着她能以某种方式感受到通道里缓慢飘旋的空气?那种东西他只能在长矛或是箭支飞过时听到。

这回轮到黛拉脚下磕磕绊绊了。她跌倒在他身上,让两人全都失去了平衡,一直骨碌碌地滚到墙边。

她紧紧搂着他,他能感觉到她胸口上由呼吸带来的温潮之气,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

他将她在怀里搂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噢,贾里德——我们就要快快乐乐的了!从没有哪两个人像我们这样互相体贴、彼此理解!”

她的面颊滑嫩,贴在他的肩头,她那头整整齐齐束在脑后的秀发软软地垂在他的手臂上,随着她脑袋的微微晃动而舞动着。

他丢下长矛,抚摸她的脸蛋,感受那柔顺的肌肤,从发际线到两腮的线条分明而美妙。她的腰肢正好握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曲线动人,柔韧灵动,怯生生地延伸到浑圆的臀部。

直到此时他才完全意识到,她并不只是他通向某个终点的跳板。而且他很肯定自己想错了,他曾怀疑她是在哄骗他——而如今他十分肯定并不是那样,以至于自己甚至想要抛开一切,只想与她一起去一个遥远的、无忧无虑的世界安度一生。

但是,理性唤醒了白日梦,他猛地绰起那两支长矛,在地面上一撑。黛拉是一个炁刜者;他不是。她会在她的炁刜者世界里找到快乐,而他必将投身于对光明的追寻——如果在冒冒失失侵入炁刜者的地盘后,他还能设法幸存下来的话。

“你现在在炁刜吗,黛拉?”他谨慎地问道。

“哦,我随时随地都在炁刜。你很快也会这样了。”

他试探性地、带着些许希望仔细听着,希望能察觉她周围是否有东西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他什么都听不出来。一定就是之前他所怀疑过的那样:他所寻觅的那种缺失太微小了,只有在许多炁刜者同时出现的时候,那种效果重重叠加之后,他才有可能觉察到。

但是,等等!还有一个更为直接的途径。

“黛拉,告诉我……你对于黑暗是怎么想的?”

她把这问题又念了一遍,借着声音,他听得出她皱起了眉峰,然后她不很确定地说:“世界上最丰饶的便是黑暗……”

“当然了。还能是什么?”

很明显,她对于黑暗一无所知。或者说,就算她能有些许的觉察,她也还是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黑暗?”她问道。

“我就是在想,”他顺势说着,“炁刜肯定是某种与黑暗相反的东西——某种好东西。”

“炁刜当然好啦。”她十分认同,跟着他绕过一个小坑,顺着一条突然出现的河岸走着,“这么美丽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坏的呢?”

“它……很美?”在最后一刻,他尽力抹掉了疑问的语气。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透着些质疑的口吻。

她兴致勃勃地说开了,声音变得生动起来:“前边那块石头——炁刜一下,它从冰冷的土石背景中跃然而出,它是多么温暖柔软啊。现在它不见了,但也就只是消失一次心跳——等温暖的空气流过,就又会出现。现在它回来了。”

他大张着嘴呆住了。岩石怎么可能这一刻在那里,下一刻就不见了 它一直都在反射他叩石的咔咔声啊,难道不是吗?怎么可能!它根本连一个手指头的宽度都没移动过!通道很宽,很直,他能听出来,没多少障碍物。于是,他抛掉了自己的叩石。

“你现在也在炁刜了?是吗?贾里德?你炁刜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冲口而出:“在水里……我炁刜到一条鱼。很大一条,在冰冷的河**很突出。”

“怎么可能?”她很怀疑,“我炁刜不到啊。”

它当然就在那里!他能听到那条鱼为了保持身体平稳,不住地摇摆鱼鳍。“就在那里,没错。”

“但是鱼和它周围的水相比,既不冷也不热。此外,不管是岩石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是在水里,我就从没炁刜到过……就算是我刚刚把它们扔进去的,我也炁刜不到。”

要掩盖一时的失口,就得再大胆一些。“我能炁刜鱼。可能我炁刜的与你不同吧。”

她听上去若有所思,“这个我倒从没想过。喔,贾里德,没准儿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炁刜者!”

“你就是炁刜者!没错!”随后他心里一阵烦乱,陷入了沉默。怎么可能会有人比炁刜者更精明呢?

皮膜翅膀那令人恐惧的扇动声更近了,这让他心头一紧。让他惊讶的是,如此异乎寻常的事情居然能逃过这姑娘的注意。那些动物已经顺着通道拉近了一大段距离,这段空间大都很宽阔,适合飞行,它们现在正急速向前。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竖起耳朵敏锐地听着后方的声音。跟着他们的不再只是两只恶灵蝙蝠了。声音很明显,它们的数量至少翻了一倍。

“发生什么了,贾里德?”黛拉对他充满警惕的沉默很不解。

其中一只动物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鼓**在空气中。

“就一只。”没必要吓到她,毕竟还有机会把它们彻底甩掉,“你带路。我来防着后面——防止它发起进攻。”

在这种时刻有那么一些优势,还是很让他有点自豪的。有她在前引路,他就没必要时不时去证实自己在炁刜了。现在,她的手握在他手中,自己只需要跟着她走就行了。不过这时候,还是需要发出声音来充实一下模糊的周遭环境,于是他有意继续着对话。

“你这样用手牵着我,”他半开玩笑地说,“让我想起了仁慈女幸存者。”

“那是谁?”

他跟随着黛拉,沿着水流旁的垄脊一路行走,他给她讲了自己童年梦里那个女人的故事,讲了她曾经带着他去拜访跟她一起生活的小孩儿。

“小倾听者?”他讲完之后,她重复着这个名字,“那个孩子就叫这名字?”

“在我梦里就是这样的。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一些虫子发出的无声之声。”

“如果是无声的,你又怎么知道虫子发出了声音呢?”她领着他越过一道小裂缝。

“我记得,那个女人曾告诉我说那种声音是存在的,不过只有小倾听者能听到。她也能听到,不过要在她倾听他的心灵时才行。”

“她能那么做?”

“那可没法知道了。”他呵呵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取笑自己曾经幻想过这么荒谬的事,“她就是通过那种途径接触我的。我还记得,她曾说自己几乎能倾听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心灵——除了炁刜者。”

黛拉在一根岩柱旁停下脚步,“你就是炁刜者。她进入了你的心灵,这又怎么解释?”

真要命!他一时间又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了。他只是想利用对话的声音来听路。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哦,我也是她唯一能倾听心灵的炁刜者。别太当回事儿了。梦境又不是什么符合逻辑的东西。”

她领着路进入了一处更为宽阔的地段,“可你的梦境似乎有点儿逻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假如我告诉你,我认得这么一个小孩子,他从来没有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听过,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当他的妈妈发现他贴在墙上听的时候,她就总是会发现有一只小虫子趴在那里。”

这一套听上去挺耳熟,“真有那么个小孩吗?”

“就在上层世界……我出生之前。”

“他怎样了?”

“他们将他认定为异类。他被带出去,送到通道里了。那时,他还不到四个孕育期大呢。”

这时候,他隐隐记起自己的父母曾给他讲过上层世界那个异类小孩的故事,一模一样。

“你在想什么,贾里德?”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笑道:“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会梦到小倾听者了。你没发现吗?确确实实有人跟我讲过这么一个人。不过,这段记忆被我埋藏到了记忆深处。”

另一道幕帘在早已忘却的记忆上掀开了,“我甚至能记起听人讲过的另一个异类的故事了,她被底层世界驱逐了,就在我出生前几个孕育期的时候——是个女孩,她好像一直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就是这个了。”黛拉绕过一个转弯继续说道,“现在,你那些古怪的梦境都能说得通了。”

差不多。现在只剩下他幻想中那个永恒者的来历悬而未决。

他将注意力转向前方,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巨大的空旷空间,其中裹藏着汹涌的瀑布。他们正在接近通道的尽头,他已经很确定,前方横亘着一个庞大的世界——是炁刜者的世界吗?他很怀疑,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嗅不到炁刜者的气味了。

“太可怕了,”黛拉闷闷不乐地说道,“人们驱逐异类的方式太可怕了。”

“第一个炁刜者就是一个异类。”他转身开始领路,用上了叩石,“但是等他们将他驱逐后,他长到足够大了,便偷偷回来找了一个联姻的伴侣。”

他们走出通道,贾里德听到河水从平整的地面穿流而过,流向对面的岩壁。他大喊一声,阵阵回音投射下来,高处极高,远处极远,令人生畏。喊声从塌落各处的岩石形成的形状各异的乱石堆上反弹回来,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贾里德,太美了!”姑娘赞叹起来,脑袋四下转动,“我以前从没炁刜到过这样的东西!”

“我们不能浪费时间,要赶紧去对面。”他镇定地说,“水流进对面岩壁的地方肯定有通道。”

她问道:“恶灵蝙蝠呢?”她察觉到他声音里的紧张。

他没有回答,而是领她沿着一条平坦的路线匆匆走去,这条道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被高涨的河水冲刷,十分光滑平整。很多次呼吸之后,他们钻进了对面岩壁的通道口——就在此时,一路追踪而来的那些动物从他们身后的隧洞里钻了出来,盘旋向前,恶狠狠的号叫声充斥在这个世界里。

“我们要赶紧藏起来了!”他叫道,“它们用不了一个心跳就会赶上来!”

他们蹚过一道河弯,蹚水的声音映出左面岩壁有一个豁口,勉强容得下他们俩。他跟着黛拉过去,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得像是居住洞室般的岩龛里。姑娘累得瘫倒在地,贾里德坐到她身边,耳中听到怒气冲冲的恶灵蝙蝠在通道外面越聚越多。

黛拉把头倚在他肩膀上,“你觉得我们到底能不能找到炁刜者世界?”

“你怎么这么急着要去那里?”

“我……好吧,也许是跟你同样的原因。”

当然了,她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原因——或者说,她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归属,不是吗?”

“不止于此,贾里德。你确定你去那里不是要……找什么人?”

她一犹豫,“你的亲人。”

他眉头一皱,“我在那里没有亲人啊。”

“那我猜你肯定是一个原发性的炁刜者。”

“难道你不是吗?”

“哦,不。你明白的,我是一个……庶子。”她又赶紧说,“我是说,这事儿不会影响到咱俩吧……会吗?”

“怎么了?不会的啊。”不过这么说,听上去太若无其事了,“该死的辐射,绝没什么影响!”

“我很高兴,贾里德。”她把脸蛋贴在他的手臂上,“当然了,没有人知道我是庶子,除了我母亲。”

“她也是炁刜者?”

“不。我父亲是。”

他听了听岩龛外面。有些沮丧,不住尖叫的恶灵蝙蝠正开始纷纷退回到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里去,聚而不散。

“可我不明白。”他对姑娘说。

“很简单。”她耸了耸肩,“我妈妈发现怀了我,她就跟上层世界的幸存者联姻了。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早产。”

“你是说,”他体谅地问道,“你妈妈……和一个炁刜者……”

“哦,不是那样的。他们想要联姻来着。他们有一次在通道里无意中遇到了……然后就会面了很多次。他们最终决定一起逃走,找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的世界。在路上她不慎跌进一口井里,他为了救她不幸丧命,她只能返回上层世界,别无选择。”

贾里德为这姑娘感到一阵心酸。而且他能理解,她一定十分盼望去到炁刜者世界。他本已用手臂搂住她,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里,但是现在,他又将她松开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那不单单是炁刜者和非炁刜者之间身体上的差异。那是围绕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标准而形成的、完全背道而驰的思想和信条。而他几乎能理解炁刜者那种对非其族类者所怀的蔑视之情了——那些人仅仅将炁刜当作一种不可理解的功能。

走廊里没有恶灵蝙蝠了,于是他说:“我们最好继续上路。”

但她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了气甚至不敢呼吸。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微弱的、急促的声音,之前他没注意到。为了确认一下,他叩响了叩石,他立刻感受到了许多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现在,他能听到无数昆虫的脚如羽毛般扫过岩石的声音。

黛拉尖叫着蹦了起来,“贾里德,这是蜘蛛的世界!我胳膊刚被咬了一口!”

就在他们逃向出口的时候,他都听得到她的脚步踉踉跄跄,几欲跌倒。他伸手一把将她扶住,把她往前推,然后自己也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通道里面。但是太迟了,已经有一只小小的、毛乎乎的东西落在了他肩上。就在他将它拨落之前,他感到尖锐而致命的毒刺叮了他一口,灼热的剧痛随即传来。

但他咬着牙继续走,萦绕在心头的紧迫感激励着他:他不能在这里失去意识——恶灵蝙蝠随时都会回来的;要坚持跑到一口热泉旁边,在那里他可以弄一些热气腾腾的泥膏,把他们的伤口好好处理一下。

他撞到一块岩石,身子反弹出来,站在那里摇晃了一阵,然后他磕磕绊绊地继续走。绕过下一个转弯处,他蹚水顺着一条支流走了一段,等他重新回到陆地上时,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水流穿过岩壁流了出去,在他们面前伸展开的是一条宽阔、干燥的通道。他一只手里仍然抓着那两支长矛,拄着地支撑着让自己起身向前,另一只手则将黛拉拽在身边。然后他停下来听了听,听到清脆而单调的滴水声。他用矛尖磕了磕石头,铿铿声为他映出了通道的全貌。

这是一条奇怪的通道,因为他似乎很熟悉,纤细的钟乳石滴下冰冷的水珠,落在下面的小石子上,不远处是一口形状清晰的孤井。他十分确信自己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就站在那块湿漉漉的针状钟乳石旁边,用手抚摸着它那冰凉、湿滑的表面。

而且,就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他认出了这条通道的所有细节,正是仁慈女幸存者的世界跳出幻境,出现在了这里。

第十章

贾里德从那荒诞的场景中清醒过来,从幻境和实际方位的矛盾感中抽离出来。他很确定,自己仍然躺在那条水滴不停地从钟乳石上滴落的走廊里。不过,他同样确定他自己也存在于另一个地方。

水珠的滴答声变成了让人倦怠的嗒嗒声,然后又变回了滴答声,如此交替反复。他发烧滚烫的身子下面,时而是粗糙坚硬的岩石,时而又是一张睡铺,上边铺着用吗哪果皮纤维做的柔软床垫。

当心中的方位感又一次变幻的时候,缥缈的嗒嗒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尖细的回音传来的声影表明,有人坐在一张石铺上,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石头。

光明啊,但是这个男人真老啊!若不是他的手在动,他准会以为那是一具骨架。他的脑袋因为年老体衰而微微颤抖,仿佛是个骷髅。乱糟糟的胡须零零落落不剩几根,一直垂到地面,稀疏得几乎都听不到了。

哒哒哒……滴答滴答滴答……

贾里德回到了走廊里。就像混音的现象发生时一般,那凌乱的胡须幻化成了湿漉漉的钟乳石。

“放松,贾里德。现在一切都得到控制了。”

他几乎从梦中一惊而起,“仁慈女幸存者!”

“叫我莉亚吧,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他对这名字一阵迷茫,然后索性在心里说:“我又是在做梦呢吧。”

另一个焦虑的、无声的话语传来:“莉亚!他怎么样了?”

“他正在苏醒。”她说。

“那我也应该能听到了。”然后唤道,“贾里德?”

然而贾里德已经又回到了通道里——只一小会儿。很快,他又回到了吗哪纤维的床垫上,回到了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一个轮廓模糊的女人俯身照看着他,对面墙边坐着一个老得不可思议的男人,他不住地敲打着手指。

“贾里德,”那个女人说道,“刚刚那个声音是伊森。”

“伊森?”

“在我们给他换名字之前,你将他叫作小倾听者。”

贾里德更糊涂了。

他觉得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这个女人又说:“我无法相信,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在经过了这么多孕育期之后。”

他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她打断了他,“不用解释。我从你心中听到了每一件事——你在通道里的事情,以及你是怎么被咬……”

“黛拉!”他回忆起来,大叫了一声。

“她很好。我及时找到了你们。”

他猛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而且仁慈女幸存者的这番话是真切地说出口了的。

“不是仁慈女幸存者,贾里德……是莉亚。”

这个女人的声影让他大为惊诧。他伸出双手摸到她的面孔,抚过她的双肩,直到她的双臂。为什么……她一点都没变老!

“你在期待什么呢……一个像是永恒者那样的人吗?”她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毕竟,在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呢。”

他更用心地听着她。她不是曾告诉他说,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她才能接触他的心灵吗?

“如果你距离很远,就只能在你睡觉的时候。”她明确地解释说,“你距离这么近,就不需要入睡了。”

他研究着她的声影。她大概比黛拉稍高一点。不过她的体态,尽管她比黛拉年长九到十个孕育期,她的体态简直无与伦比。她双眼闭合,后发垂肩,前发齐眉。

他转过耳朵听了听周遭环境,他听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凄冷的世界,只散布着几口热泉,每一口周围都一如既往地有吗哪植物丛环抱;一条河流从岩壁流出又流进岩壁;附近还有一张石铺——黛拉躺在那边,沉睡未醒。所有这些声影,他都是借助那个手指的敲击声听到的——他是永恒者?

“没错。”莉亚证实道。

他站起身来,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虚弱,便在这个世界里走动起来。

莉亚告诫道:“我们不要打搅他,除非是他不敲手指的时候。”

他回过身来站到这个女子面前,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真的在这里了,进入了他那荒诞的梦境之中。“你怎么知道我在那条通道里?”

她关切地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我还从你的心里听到,这个黛拉是炁刜者。”

“她以为我也是。”

“没错,我知道。所以我很担心。我不明白你打算要做什么。”

“我……”

“哦,我知道你心里所想的。但我还是不懂。我意识到你想要去炁刜者世界,好让你能追寻到黑暗。”

“也是为了光明。利用黛拉是唯一的办法。”

“我听到的就是如此。但是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做何打算呢?我不信任这个姑娘,贾里德。”

“只不过是因为你听不到她在想什么。”

“也许吧。可能是我太习惯于倾听情感、意图,这使得当我只能面对外在形体的时候,就会有迷失之感。”

“你不会告诉黛拉我跟她不一样吧?”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就只让她相信你是唯一一个我能进入心灵的炁刜者。不过,我希望你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小倾听者风风火火跑进了世界,最让人惊奇的是,他那兴高采烈的喊叫声居然没有惊醒黛拉,而永恒者也听而不闻,只是继续敲着手指。

“贾里德!你在哪里啊?”

“这边!”贾里德一阵兴奋,没想到这位他甚至根本不认识的老相识居然真的存在。

“他听不到你……记得吗?”莉亚提醒说。

“但是他径直朝我们跑来了啊!”然后,一股气味让他有些迷惑——是小虫子?——从小倾听者身上飘来。

“叫他伊森吧,”莉亚纠正他道,“那是蟋蟀的气味。他有满满一口袋呢。蟋蟀发出的无闻之声会给他提供回音,就像你使用叩石一样。”

这时,那个人到了他跟前,扑到他身上一把搂住了他,又使劲地把他晃来晃去,就好像搂着一捆吗哪枝条。

贾里德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被伊森那惊人的块头吓得打了几分折扣。小倾听者是由于他那诡异的听觉被上层世界驱逐的。可就算不是那样,他也绝对会因为他这远超常人的体形被赶走。

“你这个恶灵蝙蝠小子!”伊森呵呵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总有一个时段会来的!”

“光明保佑,不过最好……”贾里德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一根粗硬而颤抖的手指轻轻触在了他的嘴唇上。

“别在意,”莉亚忙说,“他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你说什么。”

这个时段里,他们花了好一会儿聊着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些事情。贾里德还不得不一一解释关于人类世界的点点滴滴,还有与那么多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炁刜者近来又有什么花招、最近是不是又有异类出现,等等。

他们的谈话在半途中断过一会儿,因为要从沸腾井里吊起食物,还要给永恒者送去一份。但永恒者只是一语不发地吃着,全然不在意他们。

伊森摇了摇头,“忘了它吧。你到这里了,就留在这里。”

“不,那是我决意要做的事情。”

“恶灵蝙蝠在上啊!”对方叫道,“你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

就在这时,贾里德在耳力余声中捕捉到黛拉在她的石铺上动了一下。

他急忙过去跪在她身边。他摸了摸她的脸,凉爽而干燥,表明她睡过一觉后已经退烧了。

“我们在哪儿?”她虚弱地问道。

他开始从头解释,但不等他讲到一半,他听到她又沉入了梦乡。

到了下一个时段,黛拉把上一个时段昏睡时错过的东西全都补了回来。她默不作声,忧郁地听着贾里德讲述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以及他觉得,遇到莉亚和伊森一定是某些事情的一个序幕。

等后来他们独处的时候,两人跪在一口热泉旁边用新鲜的泥膏敷在蜘蛛咬过的伤口上,他才明白她为何郁郁寡欢。

“你上一次到这里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哦,很多个孕育期之前了,我……”

“吗哪个大头鬼!”她一转身,永恒者手指的敲击声在她冰冷僵硬的后背上发出闷闷的回音,“我必须要说,你的这个仁慈女幸存者真是一个大惊喜。”

“没错,她……”然后他明白了她的心思。

“仁慈女幸存者……我打赌她确实很仁慈!”

“你别那么想……”

“你为什么带我一起来?是不是因为你觉得,那个吓人的巨人很有兴趣找一个联姻伴侣?”

然后她缓和了下来,“哦,贾里德,你是不是已经忘记炁刜者世界了?”

“当然没有。”

“那咱们上路吧。”

“你不明白。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莉亚救了我们的命。他们是朋友!”

“朋友!”她清了清喉咙,声音尖锐,就好像是挥动鞭子的声音,“你和你的朋友啊!”

她的头傲慢地一挺,大步离开了。

贾里德跟了上去,但是这个世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他又收住了脚步。

永恒者不敲手指了!他准备与人交流了!

贾里德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个世界,心头却莫名有些犹豫。莉亚和伊森向来与他亲密无间。但永恒者就像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生物,只存在于他那幻想出的往昔之中——他永远都别指望能去理解这个人。

借着前方传来的粗哑喘息声,他找准了方向,朝着那张石铺走去。

“是贾里德,”莉亚无声地介绍着,打破了心里的寂静,“他终于来听我们了。”

他应道:“贾里德?”他的答话稍稍有些滞后,显然是由于健忘而导致了疑惑。

永恒者好奇地敲了敲手指。贾里德立刻捕捉到了一根枯瘦的指头,在每一次敲击的时候几乎完全探进了岩石上的一个小小凹坑里。不知他已如此叩击了多少个孕育期,居然将石头叩出了一个洞!

“我不认识你。”那个声音带着痛苦低声说着,就像岩石相互摩擦般粗糙。

“莉亚曾以某种方式……把我带到这里,很久以前了。”

“哦,伊森的小朋友!”一只骨节突出的手颤抖着伸向前方,它一把抓住贾里德的手腕,那力道弱不禁风。永恒者试着笑起来,但那笑容的影像被凌乱的胡须、突兀的骨骼、走了形的没有牙齿的嘴扰得听不出多少笑意。

“你多大年纪了?”贾里德问道。

尽管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他也知道很难得到答案。那人在莉亚和伊森到来之前,就只是孤身一人生活着。生命周期?孕育期?时间进程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参照的东西。

“太老了,孩子。而且太孤独了。”他那扭曲的声音走了调,仿佛是在对这个世界浓重的寂静发出绝望的呢喃。

“与莉亚和伊森在一起也还觉得孤独吗?”

“他们全然不曾懂得,亲耳听着最亲近的爱人在无数世代之前逝去是什么感受,也不懂得从美丽的原始世界里被驱逐意味着什么,在……”

贾里德插话道:“你曾生活在原始世界?”

“……在听到你的孙辈、重重孙辈长大成人,成为真正的幸存者之后,你自己却被赶走意味着什么。”

“你是不是曾生活在原始世界?”贾里德又问道。

“但是你也没法责怪他们,那是为了清除不会衰老的异类。什么?我是不是生活在原始世界?是的。一直生活到我们失去光明之后的几个孕育期。”

“你是说,你在那里的时候光明仍然与人类在一起?”

仿佛是在挖掘埋藏已久的记忆,永恒者最终答道:“是的。我——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见过光明。”

“你见过光明?”

对方笑了起来——那是一声微弱的、粗哑的笑声,紧跟着就被喘息和咳嗽淹没了。“见过。”他含混地说着,“就是‘看到’这个动词的过去式。去看,看见,见过,曾见到……这些都是看-见。我们在原始世界曾经能够看-见,你知道的。”

看见!又是这个词——神秘而令人激动,就跟包含有这个词的传说故事一样晦涩难懂。

“你听到过光明吗?”贾里德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见过光明。看-见。无所不在。哦,我们曾多么快活!小孩子在亮光中蹦蹦跳跳,满脸光泽,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且……”

“你感受到他本尊了?”贾里德已经禁不住开始喊叫了,“你是否抚摸到他本尊了?你是否听到他本尊了?”

“光明啊!”

“不,不,孩子。我见过它。”

它?这么说永恒者也将光明视为一种非人的事物!“它像是什么东西?跟我讲一讲吧!”

对方却沉默了,在石铺上瘫坐下来。最终,他颤颤巍巍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上帝啊!我不知道!太久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光明像是什么!”

贾里德摇晃着他的肩膀,“试一试!试一试啊!”

“我做不到!”老人呜咽起来。

“那它是否会对……眼睛起什么作用?”

嗒嗒嗒……

他又开始不停地叩击了,将苦涩的回忆与难以释怀的思绪重新封存,埋进那经年的习惯与精神超脱的重重岩堆之下。

现在,贾里德丝毫不打算离开仁慈女幸存者的世界了——永恒者陈年的记忆为他探索光明的通道开启了新的希望。可他又不能告诉黛拉为何要延长停留在这里的时间,所以他只能假装身体不适,不宜立刻启程。

很显然,黛拉对于他推迟前往炁刜者世界的解释挺认可,于是不情愿地安顿下来,等他完全康复。

她对于莉亚最初的不信任只是一时冲动,目前来说,两个女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显然缓和了许多。有一次,黛拉甚至告诉贾里德,她对于莉亚和伊森最初的印象可能是错的。她承认说,这一切跟她最初想的全然不同。还有伊森,尽管他有生理缺陷,可也并不像她从前认为的那么吓人、那么笨拙粗鲁——一点都不。

为了顾全大局,莉亚在有黛拉在场的时候会克制自己,不与贾里德和伊森进行心灵交流。这使得黛拉几乎忘记了她的这种能力,或是对此浑不在意了。

而莉亚本身也有一些心理上的不适。尽管她对黛拉挺热情的,贾里德却总能感受到她的重重顾虑,因为她无法倾听那个炁刜者女孩的心思。

这些事态的发展,贾里德都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同时也期望着永恒者再一次脱离他的入定状态,再一次寻求与人交流。光明啊!他从这位永生者身上学到了多少啊!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到了他们抵达这个世界的第五时段。黛拉正在河里与伊森泼水玩儿,贾里德则在一块粗糙的岩石上打磨着矛尖,就在这时,莉亚的思维进入了他的脑海:

“请忘记炁刜者世界吧,贾里德。”

“你知道我已下定决心。”

“那你必须重新考虑了。通道里此时到处都是怪物。”

“你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说,你害怕倾听它们的思想。”

“但是我倾听了其他人的思想——是那两层世界里的人。”

“你听到什么了?”

“恐惧、恐慌,和我无法理解的怪异影像。到处都是怪物。人们四处逃窜,到处躲藏,爬回他们的岩龛里,片刻之后又再次逃窜。”

“我觉得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贾里德意识到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出发去炁刜者世界可能并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他似乎最好尽快离开。

“不,贾里德。不要走……求你了!”

他察觉到,这不只是她对他无私的关切。在莉亚的心灵深处,埋藏着纯粹的孤独和剧痛,她害怕自己这单纯而凄凉的世界,再次回到他和黛拉到来之前那毫无生机的孤寂之中。

然而他已然下定决心,唯一遗憾的是没法与永恒者再做一次交谈了。

可就在这时,永恒者的叩击声突然止住了。

贾里德飞奔而去。

在他经过河流的时候,黛拉不再泼水,问他道:“你要跑去哪里?”

“去听永恒者。然后我们就上路。”

贾里德坐到石铺上急切地问:“我们现在能谈谈吗?”

“走开吧。”永恒者不高兴地咕哝着,“你只是想让我回忆。可我不想回忆。”

“该死的!我只是在追寻光明!你能帮助我!”

这个世界里只听得到永恒者那吃力的呼吸声。

“请尽量想一想关于光明的事情啊!”贾里德恳求着,“它是否会对……眼睛有什么作用?”

“我……不知道。我似乎能记起什么关于亮光的东西……我想不起别的来了。”

“亮光?那是什么?”

“就像是……受到一声巨响的轰击,以及浓烈味道的熏染,再狠狠地被打了一拳,可能就是这样吧。”

贾里德听到永恒者脸上露出不确定的神情。这个人或许能告诉他,他要追寻的到底是什么。但这个人说的话都是谜语,比那些云遮雾罩的传说故事强不了多少。

在这副不住点头的骷髅面前,他尽量不让沮丧之情流露出来。因为他的面前可能就有那些问题的全部答案——光明如何为人类造福?它如何在刹那间触摸到所有的事物,并在一瞬间让每一件事物都变得优雅精美?只要洞穿那层遗忘的幕帘,就能得到答案!

他猛然又转向另一个方向,“那么黑暗呢?你知不知道关于它的任何事?”

他听到对方一阵战栗。

“黑暗?”永恒者重复着,犹豫了一阵,突然间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噢,上帝啊!”

“怎么了?”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那扭曲的面孔变成了一张充满恐惧的怪诞面具。

贾里德从未听到过如此这般的惊恐。对方的心跳急促起来,脉搏声就像是受了伤的恶灵蝙蝠在挣扎,每一次短促的、飘忽不定的呼吸都仿佛是最后一次呼吸。他想要站起来,但随即又跌坐在石铺上,把脸埋在了双手里。

“哦,上帝啊!黑暗!可怕的黑暗!现在我记起来了。它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

但这位隐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拼尽全力把他拉了回来。然后,他那凄惨的哭声传遍了这个世界,又涌出了通道:

“感觉到它的压迫了吗?可怕、漆黑、邪恶的黑暗!哦,上帝,我不想记起!但你让我记了起来!”

贾里德警觉地听着,万分恐惧。永恒者感受到黑暗了吗?就在此刻?或者他只不过是记起了它而已?不,他说了,“它就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不是吗?

贾里德艰难地退开,任由老人在惊恐与哭泣中挣扎。“你感觉不到吗 你看不到它吗?上帝,上帝啊,让我从这里出去!”但贾里德什么都没感觉到,身边只有凉飕飕的空气。然而他害怕了。就好像永恒者那强烈的恐惧被他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黑暗是不是某种你感受过的东西?也许该说看过……或见过的东西 但是如果你能看到它,那就意味着你对黑暗所持的敬畏,应该与卫道者坚信应该对光明无上士所持的敬畏完全相同。但是……是什么呢?

有好一会儿,贾里德心中升起一种绝望的恐惧,生怕自己会永远听不到、嗅不到、感触不到。那是一种邪恶的、诡异的感观,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虽不是全然无声,却既像无声那么熟悉,又比无声的意义更为深刻。

他来到黛拉身边,她正跟莉亚和伊森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就好像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恐惧蔓延到了所有人的身上。

黛拉已经将一些食物打进了包裹,莉亚不再违拗他的决定,收拾好了他的长矛。

沉默、不安和肃穆的气氛压抑着所有人。他们一行人朝出口走去,没有人道别。

顺着通道走了几步,贾里德转过身,许下了承诺:“我会回来的。”他不经意地让长矛碰了碰墙壁,借着声音探明前路,一路走了下去。

仁慈女幸存者、小倾听者以及不可思议的永恒者所生活的这个阴郁世界,缓缓沉淀回了他的记忆深处。贾里德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失落感,他意识到回忆其实与梦境别无二致,对他来说,莉亚的世界存在于世的唯一证据,只有他记忆深处那仍在激**的一点余波。

第十一章

在一路跋涉的这个时段里,黛拉始终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她的心中充满了焦灼、犹豫,贾里德能从她脸上将那份焦虑听得清清楚楚。她是不是对他说过或是做过的什么事情感到紧张?光明在上,他已经对她的担忧解释得明明白白了。

离开莉亚的世界之后,他便设计出一套巧妙的花招来制造回音。这完全不会引起黛拉的怀疑,他信心满满。于是,一声又一声的口哨充盈在了走廊里。

最终,通道越收越窄,有一段他们不得不爬着才能过去。爬到另一头,他直起身子在地上磕了磕长矛。

“怎么?”她靠在他身边。

“我们身后不会有恶灵蝙蝠的威胁了。它们可穿不过这么窄的隧道。”

她沉默了片刻,“贾里德……”

他知道,她早就想问的那个问题终于要来了。但是他决定先发制人,“前边是一条很大的通道。”

“是的,我炁刜到了。贾里德,我……”

“而且炁刜者的气味很浓。”他绕过一道窄窄的裂缝,他话语的回声中清晰地反射出裂缝的形状。

“是吗?”她急切地往前走去,“也许我们接近他们的世界了!”

他们抵达了一个岔道口,他站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判断应该走左边还是右边。然而,他突然一阵紧张,本能地握紧了长矛。与炁刜者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是一种神秘的、邪恶的气味,这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这种恶臭他绝不会认错。

“黛拉,”他低声道,“怪物走过这条路了。”

但是她仿佛没有听到。她已经满怀期待地顺着右手边的岔道走了下去。他都能听到她绕过了不远处的一个转弯。

随即传来刺耳的岩石滑动声,其间夹杂着一声尖叫。

通道的形貌在刺耳的回声中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朝那个巨大的裂洞冲去,姑娘惊恐的叫喊声已经被吞没在里边了。

到了松动的岩石那里,他打了个响指,探清了裂洞的声影。在紧挨着洞口的碎石堆那里,嵌着一大块坚硬的砾岩。他把长矛放下,其中一支却立即滑开,顺着洞口边沿溜了下去。落入洞底的过程中,矛杆不停地磕碰着洞壁。撞击声持续不断,直至渐渐消失在遥远的深处。

他赶忙捡起另一支长矛,放到可靠的地面上,同时狂呼着:“黛拉!”

她惊恐地小声应答道:“我在下面……在一块突岩上。”

他不由得感谢光明,她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远,也许他能把她救上来。

紧紧抓住旁边那块砾石,他将身子探进了深渊,又打了个响指。回音让他知道,她就在下方距地面不远的一块突岩平台上缩成一团。

他伸出手去触碰到了她的手,于是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拽出洞口,然后将她一把送出乱石堆,推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他们从洞口旁退回来,又一块石头从坡上滚下,直落深处,撞击声不绝于耳。刺耳的回音映出姑娘脸上早已花容失色。

他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她的双臂帮她直起身子。他呼吸的声音反射在她脸上,他听到她大睁的双眼,似乎别的五官都已不重要了。他几乎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锐利、张力和一眨不眨,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就要领悟到炁刜的本质了。

“那就像是发生在我母亲和我父亲身上的遭遇,一模一样!”她冲着那道深渊点了点头,“这是一个预兆——仿佛有种声音在告诉我们,他们未能共同走下去的地方,就由我们来继续前进!”

他拾起长矛,“好了,黛拉。到底怎么了?”

她毫不犹豫就将那个迟迟没有说出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要追寻……光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到你朝着永恒者大喊,还问他关于黑暗的事情。那把他吓得失魂落魄。”

“很简单,”他耸了耸肩,“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在追寻黑暗和光明。”

在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一个吗哪果壳在她的行囊里每走一步就磕碰一下,这声音正好足以映出通道的声影。

“这不是神学问题,”他说,“我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黑暗和光明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

他察觉得到,她的困惑渐渐变成了一丝怀疑——拒绝相信事情只是这么简单。

“可这毫无意义啊。”她争辩说,“每个人都知道光明士是谁,黑暗是什么。”

“那咱们就先不管那个了。这么说吧,我只是有一个不同的想法而已。”

她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

“别拿这事儿困扰你自己。”

“但是永恒者……黑暗对于他来说意味着某种不同的东西。他对于身边无处不在的‘邪恶’并不恐惧。他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吓坏的,对吧?”

“我想是的。”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她又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们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岔道口,然后她又说:“贾里德,这一切跟去炁刜者世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他觉得,在自己的炁刜者身份不会遭到更多质疑的前提下,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开诚布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错。就像炁刜与眼睛有关系一样,我相信黑暗和光明也以某种方式与眼睛发生着关系。而且……”

“而且你认为你能在炁刜者世界找出更多与此有关的东西?”

“一点不错。”他领着她走在一条漫长的弯道里。

“这就是你要去那里的唯一原因?”

“不。跟你一样,我也是炁刜者,那里是我的归属。”

他听到姑娘轻松了下来——她的紧张彻底松懈了,心跳也平和了。他的直言相告显然让她的焦虑得到了缓解,现在,她对于他那异想天开的探索反而有些不屑一顾了,那件事对于她的个人利益而言,并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威胁。

她让自己的手自在地握在他手里,他们继续顺着这条弯道向前走去。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捕捉到前方有一丝怪物的气味,他猛地停下。同时,他远远离开左侧墙壁。因为,甚至就在他听着那平淡无奇的墙面时,一团难以察觉的寂静之声已经开始在潮湿的石头上显现出来了。

“怪物来了!”黛拉警告说,“我炁刜到它们的影像了——就在那边的墙上!”

他侧脸对着她,“你炁刜到它们了?”

“差不多算是炁刜。贾里德,咱们赶快离开这儿!”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种怪异的无声之声在墙上晃来晃去,它从未进入过他的耳朵,只是让他的眼睛感觉好像有人把热水泼在上面了一样。她说她炁刜到了影像。那是否意味着,炁刜就跟他现在所感受到的东西很像?

然后,他凝神听着从弯道那边传来的声影。只有一个怪物。“你往回走,在第一个岔道里等着。”

“不,贾里德,你不能……”

但是他将她顺着通道推了回去,然后轻轻一缩身,躲进岩壁的一个凹龛里。凹龛很狭窄,他听到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长矛,便将它放在了地上。然后,他闭上眼睛,将那怪物跑来时的令人迷惑的声影掌握得清清楚楚。

那个生物已经到了转弯处,贾里德能听到它紧贴着自己这侧的墙壁。他又尽量往岩龛里挤了挤。

那东西散发出的恐怖、怪异的气味越来越近了,让人难以忍受。同时声音也很清晰,遍体无数褶皱,飘摆不定——如果那真是褶皱的话。如果那东西与一般人的呼吸强度和心跳速率一样,那它已经越来越接近自己的藏身之处了……就是现在!

他猛地冲进走廊,挥拳打向他认为那个生物的腹部。

怪物肺里的空气被击得一口喷了出来,它向前一扑,便倒向了他。他上前撑住那本以为是黏糊糊的身体,又朝它脸上挥出一拳。

当听到那怪物跌倒在地时,他不安地睁大了眼睛。他略怀着一丝期待,既然它已经失去了意识,希望现在不会再有那种奇怪的寂静之声从这家伙身上扩散出来了。确实没有。

他跪下来,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触摸那个生物。他发现它的身体根本不是遍体长着花里胡哨的褶皱。它的手臂、双腿和躯干全都被一种柔软而合体的布料覆盖着,而这布料比他当初在底层世界入口发现的那块织物还更加精致。原来他感受到的是遮体之物的声影!谁曾听说过一点都不紧身的胸衣或是腰布呢?

他的双手向上摸去,碰到了一件用更为厚实的布料做的东西,跟他在底层世界外面掩埋的那块布料一样。它紧紧裹在怪物脸上,用四条带子在脑后固定住。

他把这块布扯下来,手指游走在……一张普通的人类面孔上!这更像是女人或小孩的脸,光滑、没有胡须。但是线条很有男子气。

贾里德直起身子,他的脚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去碰它之前,他弯下腰打了几个响指,然后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件东西——正是怪物丢在上层世界和下层世界的那种管状物。

那个生物身子一颤,贾里德丢下那件东西,伸手抓起长矛。

就在这时,黛拉急匆匆跑了过来,“还有好些怪物……从另一条路来了!”

听了听弯道一带的动静,他能听到它们在接近。而且,他意识到它们那种神秘的无声之声是沿着通道右侧墙壁在晃动。

他拉起姑娘的手,顺着通道猛跑起来,同时让手中的长矛击打地面,产生接连不断的声响。

他听到前面有一条小小的岔道,于是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咱们走这条路吧,”他提议说,“我想这里更安全。”

“这条通道里炁刜者的气味也很浓吗?”

“不,不过我们会再闻到的。这些小隧道常常会绕回原路。”

“喔,好吧。”她安慰着自己,“至少我们能避开怪物一会儿了。”

“那些不是怪物。”他心里推测着,就像是聆听无法精细区出柔软的布料和皮肉一样,炁刜到的影像多半也做不到这一点,“它们是人类。”

他听到她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我猜它们是异类——比其他所有的异类加在一起更加异类。甚至比炁刜者更高级。”

他让姑娘领着路,紧张地思索着怪物带来的种种困惑。也许它们终究就是邪魔。双生魔的传说是老生常谈了,不过还有一些不太流行的传说讲到,住在辐射里的妖魔并非两个,而是很多。现在他甚至能记起来几个故事,那些妖魔常常化身为人形出现:有碳14;有两种铀——铀235和铀238;有钚239,还有更为强大、阴郁而邪恶的热核深渊——氢。

辐射麾下的邪魔有很多,现在他想起来了。所有这些妖魔全都有本事造成最严重的污染,它们善于潜伏渗透,巧妙伪装,并能长久地持续产生影响。从神话中跳脱出来的这些妖魔,是不是终于决定要施展它们的威力了?

姑娘在一段乱石松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慢了下来。脚下石头错动的声音让听路显得更容易了些。

他发现自己忽然想起了刚刚在走廊里的那次遭遇。毫无疑问,投射在墙上的寂静之声十分引人注意,而一旦人们能尽力克服它带来的最初恐惧,就可以体会到那种特殊的感觉。沉浸于那些感观之中,他想起当时似乎是十分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是感觉到,或者,也许,就是炁刜到——墙面的各种细节。他当时完全能察觉到墙面上每一道微小的裂缝,以及每一块凸起。

然后,他突然僵住了,他回忆起了卫道者不久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天堂里的光明附着在每一件事物上,让人们对他周围的一切有了全面的认识。但是,当然了,怪物产生的那种投在墙上的东西,不可能就是无上士本尊啊 而且走廊也不可能是天堂!

他们继续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隧道前进时,他的思绪又转向了另一件事情。有那么一刻,他的手指似乎已经碰触到这条通道所缺失的东西了。但是这个念头太模糊,他理不出个头绪来。最终他认为,他可能在这条偏远、荒凉的走廊里,无意间发现了光明的对立面——黑暗,而这也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黛拉在岩壁的一处洞口前停了下来,把他拽到自己的身边,“炁刜一下这个世界!”她兴高采烈地说。

从洞口处吹进来的风让他的后背凉飕飕的,他站在那里,听到了悦耳的潺潺水声,他利用水流的回声,细细打量起这个中等大小的世界来。

“多漂亮的地方啊!”她赞叹着,“我能炁刜到五六口热泉,还有至少两百株吗哪植物。在河岸边上……爬满了蝾螈!”

她说话的时候,话语声将周围的一切都勾勒了出来。贾里德欣喜地发现,左边的岩壁上有几个天然洞穴,高高的穹顶形成了完美的圆形,整个地面光洁平整。

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两人走进了这个世界。风从走廊里吹进来,带来一股底层世界从未享受过的清新之气。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母亲想要去的那个世界。”姑娘幽幽地说着。

“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地方了。要我说的话,这里容得下一个大家族,而且够好几代子孙生存的。”

他们坐在堤岸的斜坡上欣赏着下面的河水,贾里德倾听着水面下大鱼的游动声,黛拉则从行囊里取出了吃的。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的沉静中捕捉到一丝疑惑不解的情绪。

“有什么事仍在困扰着你,是吗?”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我仍然无法理解莉亚和你。我现在懂了,她是在你的梦里接触你的。然而你自己说过,她无法接触炁刜者的思想。”

现在他十分确信,她并不知道他不能炁刜。因为,如果她是为了某种私心利用他远赴这里,那她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知道她一直都在怀疑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觉得我与其他的炁刜者略有不同。”他说,“现在,我炁刜到有半打鱼在河里游呢。可你一条都炁刜不到。”

她仰面躺在了地上,双臂交叠枕在脑袋下面,“真希望你别太不一样了。我可不想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不经意的自嘲却击中了要害。她比他高一筹,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心怀芥蒂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去找炁刜者世界,”她说着打了个哈欠,“那这个世界就是个安身的好地方了,对吧?”

“也许留在这里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她昏昏欲睡地说,“如果我们……决定……”

他等待着,可从她的方向只传来一阵入睡的喃喃声。

他翻了个身,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想要驱散那个伤感而令人渴望的念头,这个念头已经开始动摇他的目标了。尽管他并不想承认,但留在这里,和黛拉一起留在这个偏远的世界里,永远将炁刜者、人形怪物、恶灵蝙蝠、上层和底层世界、幸存者首领,以及所有那些社区生活形态的繁文缛节都抛诸脑后,是一件不能更棒的事情了。而且,没错,甚至比他对于光明与黑暗毫无希望的探索更棒。

但那并非是他所能得到的。黛拉是个炁刜者——一个高人一等的异类。对于她和她的超凡本事,他永远只能仰视,而自己绝不能做到。在某一次侵袭的时候,他听到一个炁刜者对另一个是怎么说的来着?——“炁刜者光临这里,就好比只有一只耳朵的人到了聋子的世界里。”

就是这样。他永远都像一个残疾人,要黛拉用手拉着他走。在她那个气流涌动、万事万物超乎理性规律、让人难解的世界里,他永远别指望能听明白,他会迷失,会一事无成。

即使睡得很沉,他也知道自己和姑娘已经躺下好久了——差不多有一整个睡眠时段了,或者更久。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转醒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尖叫。

可如果是黛拉在叫,那一定会将他从梦中惊醒。而他压根儿没有醒转过来。那声音是在他的意识中惊叫不止。而且那叫声似乎来自他心灵深处,犹如一股充满恐惧的旋风席卷而来。

然后,他分辨出那绝望的、寂静的号叫声中所包裹着的,正是莉亚。他尽力从这狂暴嘈杂的声影中提取出具象的含义。但那个女人极其恐慌,无法将她心中的恐惧化为语言。

他钻入那恐怖、惊惧、崩溃的情感深处,捕捉到了一些声影碎片——叫喊声,尖叫声,四处逃窜声,寂静之声无情地咆哮在那些他童年幻境中温馨而真实的岩壁上,偶尔传来几声嗤嗤声。

这影像不言而喻:人形怪物终于找到了莉亚的世界!

“贾里德!贾里德!恶灵蝙蝠……从通道里来了!”是黛拉摇醒了他。

他抓起长矛一跃而起。有三四只,其中一只已经飞进了这个世界,几乎就在他们上方。千钧一发之际,他把黛拉扑倒在地,并将长矛支在地上等着它的冲击。

领头的野兽号叫着恶狠狠地直扑而下,胸口正好撞上了矛尖。长矛几乎捅进去了一半,那只野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随即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一把将姑娘甩进河里,随即也跟着纵身跃下。一入水他便叫苦不迭,他发现水流出乎意料地湍急,立刻便将她冲走了——一直冲向通入地下河道那一侧的岩壁。

他觉得自己无法及时把她拉回来了,但他拼尽全力向前游去。一只恶灵蝙蝠的翅尖扫到了他前方的水面,爪子差一点就抓住了他。

他又划了一下水,手触到了黛拉的头发,那长发正在水面上翻滚,他一把将它揪住。但是太迟了。水流已经将他们带进了地下河道,身后巨浪汹涌,排山倒海。

(未完待续)

Copyright? 1961 by Daniel F. Galou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