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幸福快乐及幻想故事两则
HAPPILY EVER AFTER AND TWO FANTASIES.
［美］C. L. 摩尔 C. L. Moore 著
琥 珀 艾德琳 译
凯瑟琳·露西尔·摩尔，简称C. L.摩尔。1933年，她凭借经典短篇小说《香巴里奥》在科幻文学界首次亮相，创作了“西北史密斯”和“乔芮尔”等深入人心的形象，成为历史上第一批创作科幻与奇幻小说的女作家之一。C. L.摩尔曾提名“美国科幻作家协会大师奖”，并于1998年荣登“科幻与奇幻作家名人堂”。她既独立写作，又与丈夫亨利·库特纳合著了一系列经典的科幻作品，至今仍在不断重印，吸引了无数读者。代表作有《地球最后的堡垒》《飞越地球之门》《审判夜》等。
从此幸福快乐
灰姑娘辛德瑞拉与王子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他们终于喜结连理。不过，从一开始就没人看好这门婚事，现在看来，就更是如此。镜片后面，国王的双眼常常会露出一丝“我早就告诉过你”的神情。随着王后的预言一一应验，她的妒忌之情终于得以疏解，三层下巴也时常因此而激动地颤抖。这一切都是因为，灰姑娘与王子过得并不快乐。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没人觉得他们会幸福。你不能指望从厨房的煤灰堆里拉出一位姑娘，再往她头上戴顶皇冠就能万事大吉了。纤巧的双足，并不是成为公主的唯一先决条件。
实际上，她的两位继姐妹，在之前发生的故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灰姑娘却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没有傲慢自大、趾高气扬、外表高贵的达玛和伊格莱恩让她走出煤灰堆，然后倨傲地承认灰姑娘就是她们的姐妹，那么，恐怕王子当时也不会是那样的反应了。不过，由于王子早已轻率地宣告，要将水晶鞋的主人迎娶回家，尤其是当时传令官正在挨家挨户地传播这一消息，所以他也就不得不信守承诺了。当然，那时的她确实挺迷人的。
公平地说，有那么一阵子，王子并不后悔。没有谁能比身穿波浪般摇曳的裙子、头戴金冠的辛德瑞拉公主更加光彩照人了。不过，为了让皇冠好好待在头上不掉下来，辛德瑞拉私底下其实颇吃了些苦头，甚至还曾在夜里对着镜子偷偷练习，但却从未真正掌握那种尊贵的仪态。有一次，当她弯下腰去，想要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时，皇冠掉了下来，翻滚在地。天生的公主是绝不会为了一块手帕而弯腰的。可怜的辛德瑞拉羞红了耳根，而一旁的侍女们都在暗暗窃笑。
当然，问题不只这些。她的胃口很好，但皇家餐桌上精致的佳肴却远不能满足她的需求。她不停地吃呀吃，直到宫廷里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而她却依然从未吃饱。她漂亮的手指时不时地游移不定，搞不清应该使用哪一把餐叉。她喜欢放声大笑，但这在宫廷的礼貌浅笑声中，却显得尤为刺耳。有一次，她笑得太厉害，结果把束身衣都给撑破了，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颇为尴尬。还有些时候，她会端坐在宫殿里，每当阴影处刺骨的寒冷侵入她养尊处优的温暖血液，都会让她无比怀恋往日的煤灰堆和吊在火上沸煮的扁豆。
曾经从未拥有过闲暇时间的她，突然间发现自己一头扎入了无尽的空虚之中——除了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在花园小径里闲庭信步以外，她无事可做。头顶的皇冠总是摇摇欲坠，而四周的人们则时刻紧盯着她，期待在她犯下最微小的错误时挑起眉毛。
一天下午，辛德瑞拉突然不见了。人们搜索了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王子亲自找到了她。远在城堡偏僻的一角，有一座陈旧的塔楼，里面保存了一些琐碎的杂物——那里有鞋跟略微磨损的加速魔法跑鞋，缝合处已经脱线的黑暗斗篷，破碎的魔镜，还有一些似乎不再有用的护身符。窗边那台曾经能把稻草织成金线的纺车，已经在那里静静伫立了许多年，上面的踏板早已裂开，踩动时还会嘎吱作响。在这满是尘土的阁楼里，辛德瑞拉找到了它。此时，微弱的阳光照了进来，空气中尘土飞扬，她正坐在窗边一圈圈地纺着金线。阴影笼罩着房间，只有她的水晶鞋在暗淡的阳光中闪耀着柔和的光芒。她那众人皆知的纤纤玉足，在踏板咯吱的抗议声中欢快地踩动着。这位满头鬈发的美丽公主，正低头俯在纺车上，闪亮的金线从她的指间不断涌出，而头上的那顶皇冠正以极其倾斜的角度，歪歪地挂在她眼睛的上方。
“辛德瑞拉！”王子厉声喊道。
她又惊又愧，皇冠顺着鬈发掉了下来，滚过布满灰尘的地板。“辛德瑞拉——你竟然在阁楼里纺线！看看你那皇冠都滚到哪儿去了！”
她红着脸拾起了皇冠，戴在头上努力让它保持平衡。
“噢，对不起——”她哭着说道，“我——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好说的了，辛德瑞拉。照这样看，明天我可能就会发现你在擦地板了。你难道不懂得要保持体面吗？你是一位公主，难道不明白吗？是公主！鼻子上怎么能有灰呢？好了，别哭了！公主从不会哭。好了——停下，别哭了——辛德瑞拉！”
“好的。”她温顺地回答。
“在我找人来把你清理干净之前，你就待在这里。要是别人看见你这副样子——好了，别哭了！”
王子说着，便匆匆走了出去。
辛德瑞拉坐在窗边，沉默不语，魔法开始在她的脚边汇聚。渐渐地，所有的金线都从她的指间滑落，直到她的双手空空****，眼中泛起泪花。随后，她终于止不住地掩面而泣。阁楼里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头戴金冠的公主坐在那儿轻声抽泣，泪水不时从她的指间奔涌而出。
就在此时，一束亮光在她的面前闪耀。她大吃一惊，抬起了泪水浸湿的脸庞。阁楼里闪闪发光，她的仙女教母正站在光芒的中心看着她。
“辛德瑞拉，亲爱的孩子，你怎么哭了？”
很久以前，她在厨房里也问过辛德瑞拉同样的问题。
“因为他们都在责骂我，”公主抽泣着说道，“因为我实在是太悲惨了 哦，教母，我的教母，带我回家吧！”
仙女笑了笑，房间里的光芒变得愈发刺眼，辛德瑞拉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不禁举起双手，挡住了光线。四下里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她再也无法忍受这般寂静，便张开双手，露出了眼睛。周围很黑——但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她又坐在了厨房的火炉前，舒适地蜷缩在煤灰堆里。
“呀——啊哈——”辛德瑞拉攥着双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不知怎的，她不由得打起了哈欠，像只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再也没有皇冠在她的鬈发上摇摇欲坠了，她又可以懒懒地打着哈欠，嗅着那火炉上沸煮的扁豆。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快乐的咯咯笑声，终于在温暖的煤灰堆中安然地歇下了。
幻想故事两则
一
传说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女公爵，曾回忆自己在童年时遇到过海妖。
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跟一个男孩儿在海边玩耍。热带的烈日炙烤着他们的头顶，男孩的黑发泛起了浅色的蓝光；女孩儿的鬈发光彩夺目，顽抗似的将每一缕阳光都反射成纯金的色彩。虽然外界阳光炽烈，女孩的双眼却犹如风雨肆虐一般，晦暗难测。那美丽精致的面庞与金贵窈窕的倩影，已然预示着她未来将会面对的动**岁月。
她只穿了件破衣裳，赤着双脚，蓬乱的头发闪着荣光。除了那耀眼的亮光昭示着身份地位，她看起来似乎与身边的玩伴并无不同。没有人能想到，一位女公爵竟会在海边挖沙子玩儿。
他们一心扑在玩儿上，谁也没注意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正沿着海岸走来——她身着一袭绿色长裙，步态犹如女王。她一定是缘水而来，因为那衣裙的曳摆在沙滩上留下了一摊摊水迹，她的每一步足迹也都充溢着海水。她走近那两个正在一起玩沙子的小孩儿，在他们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弯下腰来。男孩儿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吓了一跳。无论他在那女人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都足以令他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撒腿就跑。
小女孩儿依然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注视着那女人裙摆滴落的海水，从下至上地打量着那绿色的长裙，然后非常缓慢地将目光移向头顶那张俯视着自己的面庞。她看见一片绿色的海洋……深不可测的海底……那里有冰与琥珀，还有缥缈的歌声……
她仍旧十分平静地坐着，没有感觉到那女人的手——那泡沫般白皙的手——正伸展开来，拂过她的头顶，用无限的温柔轻抚着她炽金的鬈发。她感到有海风吹过发丝……她凝视着潮汐的变化，思绪沉没在绿海深处。女人在那里站了良久，像是在用那光芒熠熠的头发给自己暖手似的，而女孩儿则一动不动。
随后，高个子女人直起身来，低头看着女孩儿，眼神深邃，沉默不语。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就那样一直凝视着女孩儿，眼中溢满了绿色的深海。后来，她转身离开了沙滩，步态一如女王。女人身后的足迹上渐渐涌起海水，而她长裙的曳摆也随之留下了海水的印迹。
二
“黄毛”布莱恩·杜灭剑指冰冷的星辰。风吹动他的头发，也吹乱了坐下宝马的鬃毛，斗篷在他身后猎猎翻飞。他转头回望，永恒地呼唤着自己那早已消失的军团。冬日的星空之下，全身青铜的“黄毛”布莱恩高坐于心爱的宝马之上，广场上狂风肆虐——“黄毛”布莱恩挥剑指天，回以怒号。布莱恩·杜灭，格雷登堡之王。他的咆哮在风中作响，他的军团的脚步声如同暴风骤雨般响彻天际。“黄毛”布莱恩，天谴之咒与其姓氏如影随形。
布莱恩·杜灭有着一头黄色的头发，那双黄色的眼睛有如雄狮一般威猛有神。一百年前，他曾单骑闯入格雷登堡，狂风呼啸着扑满他的斗篷，宝马趾高气扬地迈着步子，为他嘶鸣不止。“黄毛”布莱恩自立为王，他双手血红，通向王座的道路也因洒满鲜血而湿滑不已。但他还是端坐于王位之上，头戴王冠，拒不退位，公然与世界为敌。他暴风骤雨般地统治了七年，死去时嘴里还残留着鲜血的味道。
初登宝座之时，“黄毛”布莱恩不过二十五岁。他身长八尺，力大如牛，冷酷无情，轻率鲁莽。他有一张残忍、丑陋的脸，黄宝石似的眼睛，尖嘴利齿，但却笑容迷人。女人们都为之倾倒——爱他的出类拔萃、丑陋不堪与温柔有礼，但他却不爱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然而……有一则关于布莱恩·杜灭与玛格丽特公主的故事，那是一段离奇、狂野而又满怀柔情的传奇，但却在钢铁与嚎叫的裹挟之下戛然而止。这个年轻人面朝下地伏在了鹅卵石的地板上，脸颊贴着那位淑女的天鹅绒鞋，嘴里还尝着鲜血的味道。
他从未真正感到幸福。对于朋友，他总是送上黑色的焦土。对于敌人，他总是还以一地鲜血。而对于他曾经可能爱过的那位淑女，他奉上的也许还要更多。他窃取了王位，毁灭了一个王国，死去时倒在鹅卵石的地板上，舌尖还残留着鲜血的味道。
后世的人们在提起他时，总会说他昂首阔步地穿过了地狱之门，满脸笑容，毫无顾忌，一只耳朵上还挂着他偷来的王冠——这就是天谴之人，“黄毛”布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