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洋葱到胡萝卜

CORDLE TO ONION TO CARROT.

[美]罗伯特·谢克里 Robert Sheckley 著

罗妍莉 译

罗伯特·谢克里,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以短篇见长,以机智幽默著称。他的作品被认为是“通往奇异想象世界的单程车票”。他曾提名雨果奖和星云奖,并因对科幻的突出贡献,2001年获得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颁发的“荣誉作家奖”,2005年获得世界科幻大会授予的“荣誉贵宾”称号。

你一定还记得那个体重只有九十七磅 的弱**?是的,那小子让恶霸踢了一脸的沙子。好吧,尽管按照查尔斯·阿特拉斯 的说法,他后来成功逆袭了,但实际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遇到此类问题时,几乎从未真正得到解决。坏入骨髓的恶霸就是喜欢往别人身上踢沙子,对于这种人而言,打压别人就是能给自己带来一种由衷的满足感。哪怕你足有二百四十磅重,一身肌肉如石头般坚硬,钢筋铁骨,还犹如所罗门般智慧贤明,如伏尔泰般妙语连珠,那也无济于事——还是会有恶霸来挑衅你,往你眼睛里撒沙子,而你多半什么办法也没有。

这就是霍华德·科德尔对这种困境的看法。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总是任由他人摆布,像是福勒牙刷公司的推销员、基金掮客、餐厅领班,以及其他稍有权势的人,都可以随意占他的便宜。虽然科德尔也很讨厌这一点,但他总是默默忍受着那些狂躁粗鲁又咄咄逼人的人——不管他们是在排队时,推搡着挤到了最前面;还是抢走了他先拦下来的出租车;甚至是在派对上半路杀出来,不屑一顾地撬走了正在跟他说话的女子。

更糟糕的是,这些人似乎巴不得有人上前挑衅,成天故意找碴儿,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为了让人心里不愉快。

科德尔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仲夏的一天——当时,他正开着车横穿西班牙北部,恰巧晕头转向之际,托特-赫耳墨斯神 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给了他全新的启迪:

“啊,你看,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挺有意思的,老弟。可你得明白,我们必须把胡萝卜也放进来,要不然就炖不出一锅好汤了。”

“胡萝卜?”科德尔问道,绞尽脑汁想要搞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就是那些老欺负你的人,”托特-赫耳墨斯解释道,“他们非得那么干不可,老弟,因为他们是胡萝卜,而胡萝卜就该是那副样子。”

“他们要是胡萝卜的话,”科德尔在心中琢磨着,“那我——”

“你啊,当然就是颗珍珠般白净的小洋葱啦。”

“没错!我的神啊,没错!”科德尔兴奋地直嚷嚷。这突如其来的顿悟之光耀眼夺目,照得他目眩神迷。

“当然啦,你和其他所有的珍珠白洋葱都觉得,胡萝卜完全就是讨厌鬼啊,只不过是种畸形的橙色洋葱罢了;而胡萝卜看到你们的时候,叫骂的却是:‘呀!怪模怪样的圆白胡萝卜!’我的意思是,你们彼此都觉得对方难以接受,可在现实生活中呢……”

“是呀,接着说!”科德尔叫道。

“现实生活中呢,”托特-赫耳墨斯继续说道,“在这锅炖汤里头,万物各得其所!”

“噢,当然!我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这就意味着,世间所有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要往汤里边放和气甜美的白洋葱,也就必须得放细长可恶的橙色胡萝卜,反之亦然。因为,如果不把这些配料全放进去,那就炖不出一锅好汤了。也就是说,生活就变成了,呃,让我想想啊……”

“一锅汤!”科德尔欣喜若狂地嚷道。

“看来你理解了。”托特-赫耳墨斯答道,“记住我的话,我的助祭,让人们都知晓这神圣的配方……”

“一锅汤!”科德尔回味道,“是的,我现在明白了——奶油一样纯白浓郁的洋葱汤,就是我们梦中的天堂;而滚烫的橙色胡萝卜汤,则代表着我们熟知的地狱。这就对上了,全对上了!”

“唵嘛呢叭咪吽。”托特-赫耳墨斯吟诵道。

“可绿豌豆都去哪儿了?噢,还有肉呢?”

“别对这比喻挑三拣四的,”托特-赫耳墨斯劝告道,“吹毛求疵可没什么好处。记住胡萝卜和洋葱就好了。来,喝点儿吧——这可是我的招牌酒水。”

“可是,还有调料呢,不放调料吗?”科德尔一边问,一边从一只锈迹斑斑的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深紫红色的**。

“老弟,天机不可泄露,这些问题我就不回答了。对不住啦。你只要记住,万物皆汇于这锅汤中。”

“皆汇于汤中。”科德尔一面重复道,一面吧唧着嘴。

“尤其要牢记胡萝卜和洋葱,你们的搭配堪称绝妙。”

“胡萝卜和洋葱。”科德尔应和道。

“你幻游得也差不多了。”托特-赫耳墨斯说道,“嘿,我们已经到拉科鲁尼亚 了,你让我在这儿什么地方下都成。”

科德尔开着租来的车下了公路。托特-赫耳墨斯从后座上拎起背包,下了车。

“谢谢你的顺风车,老弟。”

“别客气。谢谢你的酒。你说那是什么酒来着?”

“我的招牌葡萄酒,里头加了点‘一柱擎天’博士特制的浓缩型伟哥药面儿,是那老家伙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秘密实验室里鼓捣出来的,他打算让整个欧洲都硬起来呢。”

科德尔深情地说道:“不管那是什么,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借着这玩意儿,你都可以把领带卖给羚羊了;也可以把这个世界从扁平的球体变成一个截了顶的梯形……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关系,这都是幻游的一部分。你最好还是躺一会儿,好吧?”

“天神下令,凡人必须遵从。”科德尔抑扬顿挫地朗声说完,便在车里的前排座位上躺下了。托特-赫耳墨斯俯下身来看他,胡子上闪着锃亮的金光,头上还装点着用悬铃树枝做成的花环。

“你没事儿吧?”

“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

“需要我再陪你一会儿吗?”

“不必了。你已经帮了我一个超级大忙了。”

“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老弟。你声音听起来还不错,果真没事儿吗那好,我就走了,再见。”

托特-赫耳墨斯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中。科德尔闭上眼睛,觉得各种各样的问题都迎刃而解,而这些问题,曾让历史长河中最伟大的哲学家们都为之困扰。原来,复杂的事情竟然如此简单,他心中感到一丝惊讶。

后来,他睡着了,约莫六小时后才醒过来。方才那些大彻大悟的念头、清楚明晰的答案,大部分他都已经忘了。真是不可思议:怎么能把宇宙之钥都给弄丢了呢?可他真是忘了,而且似乎也不可能再重新找回。天堂就这么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不过,他倒是还记得洋葱和胡萝卜,也记得那锅炖汤的事儿。如果他能自行选择的话,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顿悟。但现在,他只能任由其从天而降,并选择接受。因为,或许是出于本能,科德尔深知在这场顿悟的游戏中,有所得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

第二天,科德尔在倾盆大雨中抵达了桑坦德 。他决定给所有朋友都写封有趣的信,或许,甚至还可以试着写写旅行见闻。不过,这需要一台打字机。他向自己所在酒店的礼宾询问了出租打字机的商店怎么走,然后就来到店里,找了个英语流利的店员。

“你们是按天来出租打字机的吗?”科德尔问道。

“为什么不呢?”店员回答道。他有一头油亮亮的黑发,瘦削的鼻子颇有贵族气质。

“那台多少钱?”科德尔指着一台三十年前出产的艾里卡便携式打字机问道。

“一天七十比塞塔 ,也就是说,一美元。但这只是平时的价格。”

“那现在不是平时的价格吗?”

“当然不是,因为你是个途经此地的外国佬。要是你租的话,每天就得一百八十比塞塔。”

“好吧,”科德尔说着,伸手去掏钱包,“我想租两天。”

“我还需要你的护照和五十美元的押金。”

科德尔试着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嘿,我只是用它来打打字,又不是要娶它。”

但店员只是耸了耸肩。

“你看啊,我的护照在酒店礼宾那儿保管着呢,要不,你看用我的驾照行吗?”

“当然不行。必须得把护照压在我这儿,免得你违约。”

“可你为什么既要拿走我的护照,又要我交押金呢?”科德尔满脑子的疑问,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心里很不自在,“我是说,你看,这台机器还值不了二十美元呢。”

“啊,兴许你是鉴别二手德国打字机在西班牙市场价值的行家?”

“算不上,可是……”

“那么,先生,就请允许我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做生意。我还需要知道,你计划用这台打字机来做什么。”

“用途吗?”

“当然了,用途。”

无论是谁,都有可能在国外遇到这种荒唐可笑的情况。那名店员的要求令人费解,态度也非常无礼。科德尔准备略微点点头,转过脚跟,向门外走去。然而,他却想起了洋葱和胡萝卜的事儿,也领悟到了一锅炖汤的意义。就在那一刹,科德尔意识到,自己想成为哪一种蔬菜都可以。

于是,他转向店员,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说道:“你想知道我用打字机来做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

“好吧,”科德尔回答道,“坦率地讲,我想把它塞到鼻子里。”店员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这是一种相当成功的走私手段,”科德尔继续说道,“我还打算给你一本偷来的护照和仿制的比塞塔钞票,然后去意大利,一转手就可以把这打字机卖到一万美元。米兰正遭受一场打字机荒呢,你知道的,他们绝望透了,什么都肯买。”

“先生,”店员说道,“你这是在故意找碴儿吧?”

“是你非得赶着找不痛快的。我已经不打算租打字机了,不过,倒是很想夸夸你的英语。”

“我是刻苦学习过的。”店员承认道,话音里带着些许自豪。

“看得出来。而且,虽然你发‘R’音还有点问题,但听起来确实跟患了腭裂的贡多拉 船夫没什么两样。我向你可敬的家人致以最美好的祝愿。好了,我走了,不打扰你挤脸上的痘痘了。”

事后回想起来,科德尔觉得他作为胡萝卜的首次亮相,表现得十分出色。诚然,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还不太自然,有点儿过于理智了;不过,那其中隐含的满满恶意还是令人信服的。

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这已经算是巨大的成功了。此刻,科德尔待在酒店那间安静的客房里,他并没有发疯般地自怨自艾,搅得自己心绪不宁,而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反过来让别人陷入窘境的快感。

他真的做到了!就那么简单,他转眼就把自己从洋葱变成了胡萝卜!

但他的那种姿态,在道德上能站住脚吗?纵使那名店员万般可恶,但那大概也是在所难免的。他是其自身基因与社会环境的产物,是自我条件反射的受害者。他那么可恨,其实是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并非故意为之的。

科德尔遏制住了自己的这条思路。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典型的洋葱式思维,而胡萝卜绝不会产生这种想法,除非是从洋葱畸变而成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知道,洋葱和胡萝卜都是必须存在的,否则就炖不出一锅好汤了。

而且他还知道,人皆生而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成为任何一类人。他甚至可以活成一颗有趣的小绿豌豆,或是一瓣又糙又硬的蒜头。尽管这样的形容,只是浅显地模仿了先前那个比喻,但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在“胡萝卜”和“洋葱”之间自由选择。

科德尔心想,还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但他根本没有抽出时间来细想,而是冒着雨观光去了,后来又继续踏上了旅途。

科德尔作为胡萝卜的第二次亮相,发生在尼斯 。在蔚蓝海岸大道上一间舒适的小餐馆里,餐桌上铺着红色格纹的桌布,还有用紫色墨水手写而成、难以辨认的菜单。那里有四名服务生,其中一名看上去很像让-保罗·贝尔蒙多 ,就连在宽宽的下唇上叼烟的姿态都十分神似。其余几位,看起来则像是普普通通的强盗。餐馆里有几位来自斯堪的纳维亚 的顾客,正安静地吃着白豆炖肉。另外还有一位戴着贝雷帽的法国老人,以及三个相貌平平的英国女孩。

此时,“贝尔蒙多”溜达着走了过来。科德尔操着清楚流利的法语,让对方把橱窗里挂着的十法郎菜单拿来给他看看。

服务生瞄了他一眼,用眼色蔑视着面前这位自命不凡的乞丐:“那上面的菜今天都卖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科德尔一张三十法郎的菜单。

要是按照从前的行事风格,科德尔准会忍气吞声地开始点菜;或许也有可能会气得发抖,立即起身走出餐馆,跌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

可是,现在——

“可能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科德尔说道,“法国法律有规定,凡是橱窗里展示的固定价格菜单,只要顾客从中点菜,你们就必须得上。”

“先生是位律师?”服务生无礼地将双手搁在臀部问道。

“不,先生是来找碴儿的。”科德尔自认为这算得上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

“那么,先生就请随意找碴儿吧。”服务生说着,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好吧。”科德尔回答道。恰巧就在此时,一对老年夫妇走进了餐厅,那位老先生穿着一身双排扣、带着半英寸宽白色细条纹的灰蓝色西装,老太太则身着一条印花的薄纱连衣裙。科德尔大声向他们喊道:“请问,你们是英国人吗?”

老先生有点儿吃惊,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我建议你们别在这儿用餐。我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卫生检查官。这儿的大厨显然很久都没洗过手了。虽然还没完成关于伤寒病菌的最终测试,但我们怀疑这里确实有这种病菌存在。一旦我的助手拿着石蕊试纸 赶到的话……”

餐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科德尔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煮鸡蛋这道菜,应该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

虽然那位老先生很可能并不相信他的话,但那并不重要,因为科德尔显然是个刺儿头。

“走吧,米尔德里德。”老人说着,带着妻子匆匆离开了。

“你们本该到手的六十法郎外加五个点的小费都泡汤了。”科德尔冷冷地说。

“赶紧滚出去!”服务生咆哮道。

“可我喜欢这儿。”科德尔双臂一叉,随即说道,“我喜欢这儿的氛围,很有私密感。”

“但是,不点菜就不许在这儿待着。”

“我点菜啊,就点十法郎菜单上的。”

服务生们互相看了看,一起点了点头,排成一排,气势汹汹地冲他走了过来。科德尔高声对其他食客嚷道:“请大家给我见证!这些人准备打我一顿,四个打一个,既违反法国法律,也不符合普世道德,就因为我想从他们虚假宣传的十法郎菜单上点菜。”

这算是一番长篇大论了,不过,眼下这时机显然正适合这样的豪言。科德尔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在座的几个英国女孩儿惊讶得面面相觑。那位法国老人继续喝着自己的汤。而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那几位食客,则严肃地点了点头,开始脱外套。

服务生们又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儿。那位长得像贝尔蒙多的说道:“先生,你这是在逼我们报警。”

科德尔却回复道:“那倒是给我省事儿了,免得我自己打电话。”

“先生肯定不想把假期都耗在法庭上吧?”

“先生我假期的大部分时间恰恰就是这么度过的。”

服务生们又商量了一番。随后,贝尔蒙多拿着那张三十法郎的菜单,大步走了过来:“套餐价格就算十法郎好了,因为很显然,先生只花得起这么些钱。”

科德尔没理会这番话:“给我来份洋葱汤,一份蔬菜沙拉,还有红酒炖牛肉。”

服务生随即去下了单。等待上菜的时候,科德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唱起了《丛林流浪》 。他觉得,兴许这样能加快他们上菜的速度。当他唱到第二遍“你们永远活捉不了我”的时候,菜上来了。科德尔把盛着炖汤的碗拖到面前,举起了勺子。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顾客们都没有离开餐厅。科德尔已经准备就绪,他身子前倾,手拈汤勺,做出一个准备舀的姿势,随后又轻轻地嗅了嗅。餐厅里鸦雀无声。

“少了点儿什么。”科德尔大声说道。他皱着眉头,把洋葱汤浇在了红酒炖牛肉上。他嗅了嗅,摇了摇头,又加了半块切好的面包片,然后再嗅了嗅,又把沙拉也扣在上头,再把整整一瓶盐全都撒了进去。

科德尔噘起了嘴。“不行啊,”他说道,“这味儿根本就不对。”

随后,他把汤碗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上。或许,这种行为完全可以和斗胆往名画《蒙娜丽莎》上泼紫药水相提并论。在场的所有法国人和大多数同情法国服务生的食客都已目瞪口呆。

科德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但双眼仍然警觉地留意着那些已然石化的服务生。他朝一片狼藉的桌上扔下十法郎,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请向大厨先生转达我的问候,兴许他更适合水泥搅拌工的差事。而这个,老兄,是给你们的。”

他说着,把揉得皱皱巴巴的亚麻布餐巾丢到了地板上。

科德尔就像是斗牛士一般,在完成一连串漂亮的戳刺之后,轻蔑地转身背对着公牛,优哉游哉地昂首离开了。可不知为何,服务生们并没有跟着冲出来,开枪打死他,再把他的尸体挂在最近的路灯上示众。科德尔就这么走了十到十五个街区,遇到岔路时随意左右拐弯。来到盎格鲁街后,他终于找了张长凳坐下来,浑身发抖,衣服也已被汗水湿透了。

“可是,我办到了,”他说道,“我办到了!我刚才真是有说不出的邪恶,而且还侥幸逃脱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胡萝卜为何那样行事了。上帝啊,那感觉是多么欢乐、多么幸福啊!

后来,科德尔又顺利恢复了温和的性情,但却没有丝毫的悔意。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到达罗马的第二天。

那时,他正开着租来的车,跟另外七辆车一起,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尔二世大街上的一处红绿灯前排队。他们后面大概还有二十辆车。每个司机都把引擎踩得轰轰响,趴在方向盘上,眯起双眼,幻想着自己正在参加勒芒耐力赛 。不过,只有科德尔是个例外,他正沉醉于欣赏罗马市中心巨石般高耸的宏伟建筑。

绿灯终于亮起,就像是宣告比赛开始的方格旗挥下了一般,所有的司机都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努力让动力不足的菲亚特汽车转起车轮。他们任由离合器磨损,让神经紧绷,却依然纵情欢呼、活力十足。但只有科德尔是个例外,他似乎是整个罗马城中唯一一个不急着赢得比赛或赶赴约会的人。

科德尔不紧不慢地踩下离合器,然后又慢慢挂上挡。他已经比别人慢了将近两秒钟——这在蒙扎或蒙特卡罗的赛道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身后的司机疯狂地按着喇叭。

科德尔对自己微微一笑,这表情诡秘而邪恶。他挂上空挡,拉起手刹,随即走出车外。他溜达着朝那个按喇叭的家伙走去,那人的脸色已变得惨白,正把手伸到座位底下摸索着,期盼着能找到一根撬胎棒。

“怎么着?”科德尔用法语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什么,”司机用法语回答道,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我只是想让你赶紧走,赶紧动起来。”

科德尔提醒道:“可我当时就在走啊。”

“那好吧!没事了!”

“不对,谁说没事了,”科德尔回敬道,“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个更好的解释,为什么要冲我按喇叭?”

那位按喇叭的是个米兰商人,正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出门度假,他贸然地答道:“尊敬的先生,你动作太慢了,把我们大家都给耽误了。”

“慢?”科德尔问道,“绿灯才刚亮两秒钟,你就在那儿按喇叭。你管两秒钟叫作慢?”

“可远远不止两秒钟啊。”那人无力地回答。

此时,红绿灯前拥堵的长龙已经望不到尽头,街道上密密麻麻地聚集了许多人,甚至还惊动了其他城市的宪兵部队。

“你说的不对,”科德尔说道,“我有证人。”他指了指围观的人群,他们也正在对他挥手示意。“我有证人可以出庭作证。你必须得明白,你的做法已经违反了法律。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在罗马市区范围内,全城都禁止鸣笛。”

这位米兰商人向四周看了看,现在的围观群众大概又上涨了好几倍。上帝啊,他心想,要是哥特人 能再入侵一次,把这帮看热闹的罗马佬都给灭了,那该多好啊!要是地面能裂开一条缝,把这法国疯子给吞下去,那该多好啊!要是他——吉安卡洛·莫雷利——手头上有把钝勺子,能把自己手腕上的静脉给割开,那该多好啊!

此时,第六舰队 的喷气式飞机在头顶上空轰鸣而过,意欲避免一场迟早都会爆发的军事政变。

米兰商人努力忍受着妻子对他的破口大骂。今晚,他就会把她那颗缺乏忠诚的心给挖出来,给她母亲寄回去。

但现在,他该怎么办呢?要是在米兰,他早就把这法国佬的脑袋给割下来,装到盘子里去了。但这是罗马,一座南方的城市,一个捉摸不透的危险之地。而且就法律而言,他可能确实是过错方,这就使他在争辩中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了。

“好吧。”他说道,“虽然我倍受挑衅,但在此之前,也许我确实用不着按喇叭。”

“你必须正式向我道歉。”科德尔坚持道。

突然,东边一记雷鸣般的巨响:成千上万的苏联坦克正排成战斗队形,穿越匈牙利平原,准备抵抗北约军队对特兰西瓦尼亚 蓄谋已久的入侵。在福贾、布林迪西、巴里等意大利东南部城市,自来水都断供了。瑞士人关闭了边界,已然准备好炸毁通道。

“好吧,我道歉!”米兰商人大叫道,“我很抱歉把你惹恼了,更抱歉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再次向你道歉!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让我自个儿在这儿安静地等待心脏病发作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科德尔说道,“不用伤了和气,不是吗?”他慢慢悠悠地走回了车里,一边哼着《打翻在地》 ,一边在数百万人的欢呼声中驱车离开了。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战争再次得以避免。

科德尔驱车来到提图斯凯旋门,把车停好,然后在千号齐鸣声中,穿过了凯旋门。就跟恺撒大帝一样,他理应享受属于自己的胜利。

上帝啊,他洋洋得意地想,我可真是个讨厌鬼!

科德尔来到了英国,在游览伦敦塔的叛徒之门时,他一不小心踩到一位妙龄女子的脚。这似乎是个预兆。这位女子名叫梅维斯,来自新泽西州的肖特山 ,一头黑发又直又长。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头脑聪明,精力充沛,还颇有幽默感。虽说她也有些小小的缺点,但却无伤大雅。科德尔请她喝了杯咖啡,随后在这周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便一直都在一起了。

“我看,我是迷上她了。”到了第七天,科德尔自言自语道。不过,他又立刻意识到,这种说法有点太轻描淡写了——他根本就是彻头彻尾、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可梅维斯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似乎并不讨厌他。甚至说不定,她有可能也对他有点儿意思。

就在那时,科德尔忽然在一闪念间未卜先知了。他意识到,原来在一个星期前,他踩到脚的那位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他两个孩子的母亲,而这两个孩子都会出生在萨米或米尔本的一栋带充气式家具的复式住宅内,并在那里长大成人。

这样直截了当的描述,听起来可能会缺乏吸引力,显得有些俗气,但这却是科德尔的理想,他并非自诩四海为家的那种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卡普费拉 这种地方的豪宅。不过,说来也非常奇怪,并非所有人都向往那样奢华的生活。

就在那一天,梅维斯和科德尔去贝尔格莱维亚区 的马歇尔-戈登宅邸参观了拜占庭细密画 。梅维斯对此类画作颇为热衷,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有益无害。那些本是私人藏品,但梅维斯通过安飞士租车公司当地的一位经理弄到了请柬。那位经理确实非常努力,费了不少劲儿才安排妥当。

二人来到位于赫德尔斯通街的戈登宅邸前,这是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摄政风格 建筑。他们揿动了门铃,一位身着笔挺晚礼服的男管家前来应门。二人出示请柬后,管家耸起眉毛,瞥了他们一眼,那神态仿佛是在暗示他们持有的是二等请柬——一般发放给那些讨人厌且装腔作势的艺术爱好者,他们只负担得起十七天费用全包的经济舱型旅行套餐,而不会收到带有雕花的头等请柬,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像毕加索、杰基·奥纳西斯、舒格·雷·罗宾逊、诺曼·梅勒、查尔斯·高伦这样的名流显贵。

“哦,对……”男管家只说了寥寥二字,却颇有弦外之音。他那张脸皱成了一团,仿佛此刻接待的是帖木儿或是钦察汗国来的一大帮不速之客。

“细密画。”科德尔提醒道。

“对,当然了……不过先生,凡是参观戈登宅邸,都务必得穿西装打领带。”

那是个闷热的八月天,科德尔穿了件运动衫,“我没听错吧?穿西装打领带?”

管家答道:“这是规矩,先生。”

梅维斯问道:“这次能不能破例呢?”

管家摇了摇头,“我们真的必须按规矩办事,小姐。否则……”他没有说出“以防粗俗人等”这类的话,但那弦外之音却在空中袅袅不散。

“当然了,”科德尔和蔼地说,“否则情况就不妙了。不就是一件外套和一条领带吗?我们可以搞得到。”

梅维斯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霍华德,咱们走吧,下次再来好了。”

“胡说,亲爱的,我能否借你的外套一用……”

他拿起她肩上披着的白色雨衣,往自己身上一套,雨衣崩开了一条缝,“好了,伙计!”他轻快地对管家说道,“这样就行了,不是吗?”

“我看不行,”管家回答道,那冰冷的声音足以令洋蓟 枯萎,“无论如何,都得打领带。”

科德尔一直等着这句话,他抽出汗津津的手帕,系到了脖子上。

“这样总行了吧?”他学着彼得·洛 扮演的莫托先生的样子,瞥了管家一眼,他对那个角色颇为欣赏。

“霍华德!我们走吧!”

但科德尔却站着没动,只是冲着管家露出了沉着的微笑。管家有生以来头一回急得满头大汗。

“先生,恐怕,这并不是——”

“不是什么?”

“并不是西装和领带。”

“你是想告诉我,”科德尔高声嚷道,嗓门大得令人十分不快,“你不光是个开门的,还是鉴别男人衣着的权威吗?”

“当然不是!但这种突发奇想的临时装扮——”

“这跟‘临时’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人们一定得提前三天做足准备,才能通过你的审查吗?”

“可你穿的是件女人的防水外套,系的是条脏手帕啊!”管家坚持道,“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管家正要关门,科德尔即刻说道:“你要是这么做的话,哥们儿,我就起诉你造谣中伤。在你们这儿,那可是相当严重的指控啊,伙计,我可是有目击证人的。”

除了梅维斯以外,科德尔身边已经聚了一小群人,正饶有兴味地缩在一旁围观。

“这可真是太荒唐了。”管家终于有所妥协,门只关上了一半。

科德尔乘胜追击:“你要是在牢里头待上一阵,会觉得更加荒唐呢。我想好了,我会为难你——我是说,起诉你的。”

“霍华德!”梅维斯叫道。

他甩开她的手,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管家:“我是个墨西哥人,不过可能我英语讲得太好了,才会让你误会。在我们国家,男人要是受到这样的侮辱却报不了仇的话,还不如割了自己的喉咙。你说这是女人的外套?伙计,我可是男子汉,只要穿在了我身上,就肯定是男人的外套了。或者,你是想暗示我是个基佬,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同性恋?”

此刻,人群变得不那么克制了,开始愤愤不平地议论起来,纷纷表示赞同。而管家显然已经孤立无援。

“我没那个意思。”管家怯怯地说。

“那么,这是男人的外套吧?”

“就如你所愿吧,先生。”

“我不满意!还是能听出讽刺的意味。我现在就去找执法官员。”

“等等,咱们先别急。”管家已然面色全无,双手颤抖,“先生,你穿的是男人的外套。”

“那我的领带呢?”

管家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去阻止“萨帕塔” 和他红了眼的雇农们。

“这个,先生,手帕显而易见就是……”

“我脖子上系的是什么,”科德尔冷冷地说道,“取决于它的用途。要是我在喉咙上缠一块花绸,你会管那叫女士内衣吗?亚麻很适合用作领带,这没错吧?功能决定定义,难道不是吗?如果我骑着一头牛上班,没人会说我骑的是块牛排吧?你觉得我的论证有漏洞吗?”

“恐怕,我没有完全听明白……”

“那么,你怎么能自以为有资格做出判断呢?”

此刻,人群早已躁动起来,纷纷低声嘟囔着表示同意。

“先生,”可怜的管家叫道,“我求求你了……”

“还‘否则’呢,哼!”科德尔满意地说道,“我有外套,有领带,还有请柬。你是不是就可以让我们去看看拜占庭的细密画了呢?”

管家终于向“潘丘·维拉” 和那帮衣衫褴褛的家伙敞开了大门。还不到一小时,文明的最后堡垒就被攻陷了。泰晤士河沿岸群狼怒嗥,“莫雷洛斯” 的赤足部队赶着马群进入了大英博物馆,欧洲的漫漫长夜就此开始。

科德尔和梅维斯一声不吭地看完了藏品。两人一句话也没说,直到一起走到摄政公园,避开旁人单独散步时才打破寂静。

科德尔率先开口:“听我说,梅维斯。”

“不,你听我说,”她叫道,“你真是令人发指!我真不敢相信!你实在是……我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充分形容你刚才卑劣的行为!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这么混蛋的虐待狂,竟能把羞辱别人当作乐趣!”

“可是,梅维斯,你也听到了他对我说的话,他那口气你也注意到了……”

“他不过是个顽固的无知老头儿。而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绝不可能是那副德性。”

“可是,他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甚至还明显乐在其中!”

“哎,好吧,可能你说得没错,”科德尔回答道,“你看,我可以解释的。”

“别跟我解释,你解释不了。永远也不行。请离我远点儿,霍华德,再也别来找我了。我是认真的。”

他未来两个孩子的母亲就这样迈着步子走开了,渐渐从他的生命中远去。科德尔急忙跟在她身后。

“我要叫警察了,霍华德,我发誓,我真会这么干!让我清静清静吧!”

“可是,梅维斯,我爱你!”

她肯定听到了他的话,但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她是位美丽可爱的姑娘,而且毫无疑问,是颗洋葱,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科德尔始终没办法向梅维斯解释关于炖汤的事儿,也没办法让她理解在谴责某种行为之前,亲身体验的必要性。神秘的顿悟时刻基本都是无法言传的。不过,他还是设法让她相信,他当时是突然精神失常了,这种稀罕的情况,在以前从没发生过,而且在以后——只要是跟她在一起——也绝对不会再次发生。

现在,他俩已结为夫妇,生下一对儿女,住在新泽西州普里菲尔德的一座复式住宅里,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科德尔明显还是会任由福勒牙刷公司的推销员、基金掮客、餐厅领班和其他气宇轩昂、有权有势的人摆布。不过,情况还是有所改变。

现在的科德尔,会特别注意要独自一人定期出门旅行。去年,他在檀香山为自己挣了点儿微名。今年,他的目的地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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