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宇宙 01

[美]丹尼尔·F. 伽卢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华 龙 译

我们会在每一期的《银河边缘》连载长篇小说,本期我要给大家隆重介绍的是丹尼尔·F. 伽卢耶的《黑暗宇宙》。这部作品出版于1961年,是丹尼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而且获得了雨果奖提名,对于处女作来说可算是前无古人。

但真正让人兴奋难耐的事情发生在1968年的世界科幻大会上,当时我与丹尼尔共进午餐,他告诉我一件轶事:在1962年雨果奖投票时,他其实是给罗伯特·A. 海因莱因的《异乡异客》投了票的。后来我发现,《黑暗宇宙》就差两票没能获奖。如果丹尼尔投给自己,也就是说《异乡异客》少一票,《黑暗宇宙》多一票,那么,他的第一部小说就会与这个领域公认的大师所创作的、六十年代最畅销的小说平分秋色。

丹尼尔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值二十世纪中叶,冷战带来的核战争貌似一触即发。各地遍布着成千上万的防空洞、地下室、炸弹庇护所,随时准备保护我们渡过大灾难。

话不多说,读读这个故事吧,享受这部科幻经典。

——迈克·雷斯尼克

第一章

贾里德在一块悬垂的钟乳石边停下,用他的矛捅了捅。断续清晰的音调充盈在通道里。

“听到了吗?”他诱导性地说道,“就在前面。”

“我啥都没听到。”欧文往前凑了凑,脚下一绊轻轻撞在了贾里德的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和倒垂的石头。”

“没听到井坑?”

“我反正什么都没听到。”

“不出二十步就有一个。最好跟紧我。”

贾里德又捅了捅那块岩石。他侧起一只耳朵,好听清楚每一个微妙的回音。就在那边,好吧——那家伙个头确实不小,而且很邪恶,它伏身在不远处的一道岩架上,听着他们步步逼近。

前方再没有钟乳石可以方便随时敲击了。最后的回音让他很清楚这点。于是,他从小口袋掏出两块叩石握在手心里,相互叩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聚精会神听着反射回来的音调。在右侧,他的耳朵捕捉到密集的岩层,层层堆叠,反射回来的声音图像很杂乱。

他们趋步向前的时候,欧文紧紧抓住贾里德的肩膀。“它太狡猾了。我们永远都追不上它。”

“我们当然能逮住它。迟早它会恼羞成怒,发起攻击。然后,就会少一只恶灵蝙蝠跟我们作对。”

“但是辐射啊!这里一片静默!我甚至都听不出我在往什么地方走!”

“你以为我用叩石是干什么呢?”

“我习惯听中央投声器的。”

贾里德笑了,“这就是你们这些候补幸存者的问题所在。太过于依赖熟悉的事物。”

欧文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到贾里德,岁数才二十七个孕育期大,资历不过比自己大了不到两个孕育期,而且说到底,他本人也还是候补幸存者呢。

贾里德在岩壁下停住脚,摘下弓,然后他把长矛和石头交给欧文,“待在这里,敲击出一些有分辨力的音调——差不多按着脉搏的节奏就好了。”

他敏捷地往前走去,箭搭上弦。现在岩壁投射的回音很清晰。恶灵蝙蝠在颤抖,它那巨大的革膜翅膀不住地收拢又张开。他停了一下,听了听那邪恶的东西,在光滑的岩石背景下,声音勾勒出清晰的图像:毛茸茸椭圆形的脸——比他自己的脸大两倍。警觉的耳朵拢起来不停地瞄着可疑的事物。紧握着岩石的利爪就像粗糙的岩石一般锋锐。成双成对响起的爆裂回音无法不让人想起**在外的一对獠牙。

“它还在那里吗?”欧文焦急地嘀咕着。

“你还没听到?”

“没有,不过我很确定闻到那家伙了。它……”

冷不防那只恶灵蝙蝠爪子一松掉落下来。

贾里德现在不需要叩石了。不住扑动的翅膀已让目标暴露无遗。他拉开弓,箭尾的羽毛贴在耳边,弓弦一松。

那动物一阵尖叫——刺耳狂暴的叫声回**在通道里。

“光明无上士保佑!”欧文欢呼起来,“你灭掉它了!”

“就射中了一只翅膀。”贾里德又抽出一支箭来,“快!再给我制造一些回音!”

但是太迟了,恶灵蝙蝠拖着带伤的翅膀跑到一条岔道里去了。

听着不断远去的声音,贾里德心不在焉地抹了抹自己的胡须。他的胡须剃得很干练,只在下巴蓄着,胡子很密,向前隆起一大丛,让他的面孔有了一种自信的气质。他的身材比弓稍高,身姿挺拔犹如长矛,筋骨强健。他的头发在脑后一直垂到肩膀,不过前面修剪得很仔细,双耳毫无遮挡,整张脸都露在外面。这个样子对于喜欢大睁双眼的他来说十分清爽。这种偏爱并非是基于宗教信仰,而是因为他不喜欢紧闭双眼的时候带来的那种面部紧绷的感觉。

又走了些时候,岔路通道越来越窄,一直通到了一条从大地里冒出来的河流,能落脚的只剩下逼仄而滑溜的岩石石壁了。

欧文抓着他的胳膊问道:“前边有什么?”

贾里德敲了敲叩石,“没有低垂的岩石。没有井坑。水流回岩壁,通道又变得宽阔起来。”

他更专注地倾听着那些几乎消失的回声——那些滑进河里的小东西发出的微弱回声,它们几乎被各种石子的干扰声淹没了。

“给这地方做个标记。”他说,“这里有四处爬行的猎物。”

“火蜥蜴?”

“成百上千。这表明有个头不小的鱼和成群的虾米。”

欧文笑了起来,“我都听得到首席幸存者授权来这里进行一场狩猎远征了。以前还从没有人到过这么远呢。”

“我到过。”

“什么时候?”欧文满腹狐疑地问道。

他们蹚过水,重新上到干燥的地面。

“八九个孕育期之前。”

“辐射啊——那时候你不过还是孩子呐!而且你到这里……从底层世界跑到这么远?”

“不止一次。”

“为什么?”

“为了追寻某种东西。”

“是什么?”

“黑暗。”

欧文呵呵直笑,“你不必寻找黑暗。你就身处其中。”

“卫道者也是这么说的。他高呼,‘人类的世界最丰饶的便是黑暗!’而且他说,这意味着罪恶与邪恶盛行于世。但我相信那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又信什么?”

“黑暗肯定是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是,我们无法辨认出它。”

欧文又笑起来,“要是你无法辨认出它,那你又怎么能指望着找到它?”

贾里德没有理会对方的嘲讽,“有一条线索。我们知道,在原始世界——在人类离开天堂之后居住的第一个世界——我们与光明无上士更为亲密。换句话说,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现在让我们设想一下,罪恶、邪恶,它们与黑暗这种东西存在着某种关联,那就意味着在原始世界里,黑暗更少。对吗?”

“我觉得是这样。”

“那我要做的,就是找到那种在原始世界中缺乏的东西。”

叩石的回音反映出前面有一处巨大的阻碍,贾里德放慢了步子。他走到障碍物跟前,用手指摸索了一番。岩石,好多块堆在一起,横在那里完全挡住了通道,高及他的肩膀。

“就是这里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屏障。”

欧文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是屏障?”

“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翻过去。”

“但是……有法令啊!我们不能越过屏障!”

贾里德拽着他上前,“来吧。又没有怪物。没什么好怕的……顶多有一两只恶灵蝙蝠。”

“可他们说那比辐射本尊还要可怕!”

“他们不过是说说罢了。”此时,贾里德已经爬上了半坡,“他们甚至还说,你会发现有钴锶双生魔等着把你拉到辐射深处去,直至全身烂掉!成为花肥!”

“但是想想惩戒井吧!”

贾里德一转眼已经翻到了对面,意带双关地把叩石敲得咔嗒作响。不但压住了欧文争辩的声音,叩击声还探出了他们前方的通道。欧文好歹也跟上来了,近处的回声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矮墩墩的身形,紧张兮兮的,双臂张开四下摸索着,想要保护自己。

“看在光明的份儿上!”贾里德骂了一声,“把手放下!如果你要撞上东西我会告诉你的。”

下一个回声的波峰显示对方耸了耸肩,愤愤地说:“所以叩石对我来说没什么用。”然后怒冲冲地迈步就走。

贾里德跟着欧文,挺欣赏他的勇气。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他勉强能辨出事物。但是,如果最后一声咔嗒声表明他们已经无可逃避地遭遇了自然界的敌手或是炁刜者,他身边可没有什么坚强的战士。

炁刜者、恶灵蝙蝠还有无底洞,贾里德心念如电,那都是对生存的挑战。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底层世界以及它那密如蛛网的通道可就跟很久以前的天堂一样美好了——就像传说里讲的那样,那时人类背弃了光明无上士,来到了如今人类与炁刜者存身的这些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时,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恶灵蝙蝠身上,特别是那一只——那只恶毒而凶狠的生物曾经鼓**着翅膀飞进底层世界,抓走了一只绵羊。

他啐了一口,想起他的箭术导师很久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粗话:“光明就是辐射放的臭屁!臭不可闻!”

“那恶灵蝙蝠又是什么?”一个年轻的箭术学徒曾问他。

“它们一开始就跟那些无害的小蝙蝠一样,我们收集它们的粪便种庄稼。但是不知何时,它们跟恶魔做了交易。不是钴魔就是锶魔,把那些蝙蝠中的一只带进辐射里,把它变成了超能生物。从那一只开始,恶灵蝙蝠铺天盖地而来,如今成了我们的死敌。”

贾里德让急促的回声填满通道进行探察。欧文呢,一直顽固地领着路,现在走得更小心翼翼了,几乎是蹭着往前挪。

同伴紧闭双眼的癖好总是让贾里德忍俊不禁。那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习惯。这种习惯源于一种信仰,认为眼睛本身需要保护,当伟大的光明无上士返回这个世界、现身于眼前的时候,眼睛就可以感知得到。

但是这对欧文并没有什么不好,贾里德倒是很肯定这一点,只是他太容易受那些传说故事字面意思的影响了。比方说,有一个传说声称,光明无上士对于人类发明吗哪植物这件事十分恼火,便将人类逐出天堂投入永恒的黑暗,诸如此类。

一声咔嗒,欧文还在那里——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接着又一声咔嗒传来,他却不见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前面传来痛苦的惨叫声,还有肉体撞击岩石的声音。然后:

“看在光明的份儿上!快把我从这儿弄出去!”

重重的回音表明,那是一口不算太深的井,之前一直被走在前边的欧文挡住了,所以听不到。

贾里德站在洞口边,垂下长矛,对方一把抓住,用力往上爬。但是贾里德突然使劲一扭,把长矛甩脱出来,猛地扑倒在地。恶灵蝙蝠狂扑而下,他奋力躲避着它的利爪。

“我们要逮住恶灵蝙蝠了!”他兴奋地大叫起来。

在恶灵蝙蝠的尖叫声中,他趁它盘旋回身的空档摸清了它的路子——先是一个拔高,然后直冲而下,尖叫着再次发起攻击。贾里德翻身跃起,把长矛抵在一条石缝上顶住,让自己的身体顺着矛杆站定不动,矛尖瞄准了那个狂躁的家伙。

当那团三百磅重的怒火狠狠砸在贾里德身上的时候,犹如世界上所有的辐射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在他跟前爆发了,他一下子被撞翻在地,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手臂被爪子豁开了一道口子,淌出的血水暖暖的。

“贾里德!你怎么样?”

“待在下面别动!它还会回来的!”他探出一只手,在地上摸回自己的弓。

但是一切重归平静。恶灵蝙蝠又逃走了,这一次,长矛可能在它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欧文爬出了井口,“你受伤了?”

“就是给抓了几下。”

“你逮住它了吗?”

“辐射啊,没有!但我知道它在哪儿。”

“我可没问它在哪儿。咱们回家吧。”

贾里德用弓敲了敲地面,听了听,“它往原始世界飞过去了——就在前面。”

“咱们回去吧,贾里德!”

“不把那家伙的獠牙装进我的口袋,可不算完!”

“那你可以去别的地方逮它们呀!”

但是贾里德继续前进。欧文只得勉为其难地跟在后边。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是不是真的决心要找到黑暗?”

“我决意找到它,哪怕拼上我后半辈子。”

“为什么要费那个心思去追寻恶魔?”

“因为我真真切切地渴望着别的东西。而黑暗也许就是通往那条路的一步。”

“那你到底在追寻什么?”

“光明。”

“伟大的光明无上士,”欧文为了提醒他,背诵起一句教义,“存在于善良人的灵魂之中,且……”

“想象一下,”贾里德粗声粗气地打断了他,“如若光明并非神灵,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对方那颗对宗教极为虔诚的心一颤。听到欧文屏住呼吸时那片刻的寂静,听到他突然加速的心跳,贾里德感受得到他心中所产生的震动。

最终欧文问道:“那光明无上士还能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某种美好的东西。而且如果我能找到它,对于全人类来说,生活都会变得更美好。”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黑暗与邪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光明是它的对立面,那光明必定是美好的。而且如果我找到了黑暗,那我可能就会获得某种关系到光明本质的思想。”

欧文哼了一声,“太荒谬了!你是说,你认为我们的信仰都是错的?”

“不全是,可能就是有些缠杂不清。你知道的,当一个故事口口相传之后会怎么样。那你再想想,当它被一代又一代人传讲之后又会怎样。”

叩石的回音显示出在他右侧的石壁中有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贾里德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通道。

他们站在通往原始世界的拱形入口前,贾里德的叩石声淹没在空阔的寂静之中。他取出了他那对儿最大、最坚硬的叩石——要让这对石头发出足够大的声音,传出去撞击在最远的岩壁上再反射回来,描绘出这其间的地形地貌,他必须双手握住它们用力一拍。

首先——那只恶灵蝙蝠就在这里。那种徘徊不去的恶臭表明,这家伙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但是,返回来的回音里听不出有皮膜翅膀或是软乎乎、毛茸茸的身体。

“是恶灵蝙蝠吗?”欧文不安地问道。

“它藏起来了。”贾里德在两声敲击之间答道,他得想办法分散朋友的注意力,让他的心别总揪着,“你怎么样?你听到什么了?”

“这个世界真他辐射的大。”

“没错。继续走吧。”

“前边那片空间……很柔软。有那么一两坨……”

“吗哪植物。生长在一眼热泉周围。我还听得到有不少空井……那些井里曾经充满了滚开的水,滋养着成千上万饥渴的吗哪。不过,继续。”

“在左边那里,有个池塘……好大一个。”

“太棒了!”贾里德赞道,“有一股水流进去。还有什么?”

“我……辐射啊!好诡异的东西。有好些诡异的东西。”

贾里德足不停步地走上前去,“那是生活洞室……顺着墙壁绵延不绝。”

“可我不明白,”欧文糊涂了,他跟上前去,“它们可都是在外面开放的空间里!”

“人们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必要去洞窟里藏什么隐私。他们在外面开放的空间修筑起墙壁把自己围起来。”

“四四方方的围墙?”

“他们很有几何学的天赋,我猜是。”

欧文往后一退,“咱们离开这儿吧!他们说辐射距离原始世界可不怎么远!”

“也许他们那么说,只不过是不许我们到这里。”

“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是什么都不相信的?”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任何我听到、闻到、尝到或是感觉到的一切。”贾里德换了个位置,他手里石头产生的回声显示,此时自己正对着一个生活洞室的开口。

“恶灵蝙蝠!”当一串叩击声传来的影像显示有东西挂在小室里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你拿着长矛。我们这次可要做好准备。”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栋建筑,一直到弓箭射程之内,停下了叩石。现在他用不着叩石了——那家伙的呼吸就像发怒的公牛喘气一样清晰可辨。

他箭搭上弦,又抽出一支别在腰带下面,这样便于出手。在身后,他听到欧文把矛杆戳在了地上。然后他问:“准备好了?”

“让它飞起来吧。”欧文跃跃欲试,他的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贾里德最后叩了一下,把弓拉满。

瞄准那个嘶嘶不绝的呼吸声,他一松弓弦。

羽箭尖啸着飞出去,重重剟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太硬了,不可能是动物的肉体。暴怒的嘶叫声陡然而起,恶灵蝙蝠朝着他们疾冲而来。贾里德射出第二支箭,赶在那团怒火扑着双翅冲来之前撤步闪开。

他任由它上下翻飞。

那只猛兽痛苦地嘶嚎着,在头顶上方横冲直撞;然后是重重的一声撞击,紧接着最后一口气从巨大的肺里喷出。“看在光明的份儿上!”那个熟悉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快把这臭烘烘的东西从我身上弄开!”

贾里德呵呵直笑,用手里的弓敲了敲脚下的坚石,反射回的声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地上躺着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恶灵蝙蝠、人、折断的长矛,还有一支箭杆支棱着。

最后欧文总算是爬了出来,“好了,我们总算灭掉这该死的东西了。现在我们能回家了吧?”

“等我弄完就回。”贾里德已经在动手取獠牙了。

恶灵蝙蝠和炁刜者。算起来,底层和上层世界的人们可能希望先消灭前者。不过,还有什么东西会比后者更厉害吗?还有什么东西能胜过那种不使用叩石却对周遭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生物吗?那是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诡异力量——他们是被钴魔或锶魔附了体,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噢,好吧,贾里德陷入了沉思,预言说人类会战胜所有的敌手。他猜想那也包括炁刜者,尽管一直以来,他心里认为炁刜者似乎也是人类——勉强算是。

他撬下了最大的獠牙,突然心头涌起幼年学习时一段久远的记忆:

光明是什么?

光明是精灵。

光明在哪里?

若不是因为人类中间的邪恶,光明将无处不在。

我们能感受或是听到光明吗?

不行,但是在来世,我们人人都能看到他本尊。

屁话!不管怎样,谁都没法解释那个词——“看到”。那么当你“看过”他之后,你又该如何对待“无上士”?

他把獠牙放进小口袋里站起身来,听了听四周的动静。这里缺失一些东西,比别的世界中更为缺失——这种缺失之物人类称之为“黑暗”,并且将其判定为罪恶与邪恶。但那到底是什么?

“贾里德,过来!”

他用叩石确定了欧文的位置。回音显示,他的朋友正站在一根粗大的杆子旁边,杆子斜着,几乎倒在地上。他感知到有件物品悬在顶端——是个圆滚滚的很轻巧的东西,回音很脆,犹如铃声。

“是圣球泡!”欧文嚷起来,“就像卫道者保存的那个光明无上士的遗物一样!”

贾里德心中又浮现出一些关于教义的记忆:

无上士悲天悯人(卫道者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于是在他()将人从天堂驱逐时,他令本尊的一部分陪伴我们度过了一段时光。他便是栖身于许多这圣球泡一样的小容器之中。

那一片生活室中间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响动。

“光明啊!”欧文惊道,“你闻到了吗?”

确实,贾里德也闻到了。气味很浓,很怪异,让他后脖子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敲了一阵叩石,脚下不住地后退。

回声带来的影像令人惊诧,更令人迷茫——像是人类,却又不是人类;邪恶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因为那样貌是如此与众不同,却又引人好奇,它似乎长着双臂、双腿、一个脑袋,而且也是直立的样子。它正步步逼近,想要出其不意地抓住他们。

贾里德伸手摸了摸箭筒。箭没有了。然后,一阵惊恐,他扔出手中那张弓转身就逃。

“哦,光明啊!”欧文哀号一声,朝着出口狂奔而去,“见鬼的辐射,那是什么?”

可是贾里德答不上来。他拼尽全力寻找出去的路,同时耳朵始终注意着那个不祥的威胁。它散发出的恶臭比一千只恶灵蝙蝠还恐怖。

“准是锶魔现身了!”欧文信誓旦旦地说,“传说都是真的!双生魔就在这里!”他转回身奔向出口,他自己的胡言乱语正好为他提供了指引方向的回音。

贾里德只是站在那里,一种超乎认知的感观让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那个诡异的形体带来的声波影像十分清晰:似乎那东西浑身上下遍生着无数不停颤动的血肉。不过还有别的东西——一种混沌的、超越了回声的感知跨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钻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声音、气味、味道,他周围的岩石和那些有质感的东西——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强行涌入他的身体,带来无比的痛楚。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跟在欧文后边拔腿就跑。

头顶传来一阵嗤嗤的响声,随即欧文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尖叫。紧接着,贾里德听到他的朋友跌倒了,就摔在原始世界的入口处。

他跑到欧文倒下的地方,用肩膀架起那具已经失去意识的躯体一路狂奔。

嗤嗤。

有什么东西刮过他的手臂,黏糊糊的东西粘在了身上。紧接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跑去,跌倒了,立刻又爬起来驮着欧文死沉的身子继续一路狂奔。他被某种突如其来却又无法解释的东西吓坏了。

几乎完全失去了听觉,他摇摇晃晃地靠在通道左壁层层堆叠的岩石上,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周围摸索着路。然后他磕磕绊绊地摸进两块突岩中间的裂缝里,一头栽倒,失去了意识。欧文就压在他身上。

第二章

“光明啊!咱们快从这儿出去吧!”

欧文的低语让贾里德猛然警醒过来,他奋力挺身站起。然后,他回想起了原始世界以及它的恐怖,连忙一路蹒跚着往回跑。

“现在它不见了。”同伴很肯定地说。

“你确定吗?”

“是的。我听到它在外边听了一阵,然后它就走了。该死的辐射那到底是什么……钴魔?锶魔?”

贾里德从乱石中爬过,掏出一对叩石,但是随即想到最好别出声儿。

欧文浑身颤抖,“那气味!它形体的声音!”

“我还感知到了其他东西呢!”贾里德心有余悸,“就像是某种……心灵感应!”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仔细倾听返回的声音,一块巨大的钟乳石优雅地穿出重重的褶皱悬垂而下,一直垂到一束拔地而起的石笋上,那石笋犹如正要挺身站起的巨人。他们绕过这堆钟乳石缓缓前行。

“还有什么感观?”欧文问道。

“就像所有的辐射一下子倾泻进你的脑袋里。那种感觉既不是声音,也不是气味或触摸。”

“我没听到任何那样的东西啊。”

“那不是听到的……我想不是。”

“那他怎么放过咱们了?”

“我不知道。”

他们转过一个弯。现在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贾里德开始使用叩石。“光明啊!”他松了口气,叹道,“现在我觉得恶灵蝙蝠都可爱多了。”

“没有武器你才不会这么想呢。”

他们越过屏障顺着那条宽阔的河流一路行进,贾里德不由揣测为什么他的朋友没有体验到他所感受到的那种诡异的感觉。他的思绪纠结其中,百思不得其解,当时的那种状态甚至比怪物本身都更加恐怖。

他的双唇逐渐紧绷起来,一种可能性浮现而出:假定他在原始世界的那种经历是来自于伟大的无上士对他亵渎信仰而实施的惩罚呢?他不是认为光明根本就不是神灵嘛?

他们一路跋涉,回到了熟悉的地盘,他郑重地说:“我们恐怕得向首席幸存者汇报这件事。”

“不行!”欧文坚决反对,“我们这么做违反了法令!”

这可真是贾里德没有考虑到的麻烦。显而易见,在欧文看来,这番经历不亚于上个时段让牛群闯进吗哪种植园所惹的乱子。

过了几百次呼吸之后,贾里德领路来到了分界地——一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井。他突然放下手里的石头,嘘了几声示意安静,然后把欧文拽进岩壁的一处凹龛里。

“出什么事了?”欧文叫道。

“炁刜者!”

“我什么都没听到。”

“几次心跳之后你就会听到了。他们正顺着前方的主通道一路走过来。如果他们转到这条路上,我们就得玩儿了命地跑。”

现在,另一条隧道里的声音更清晰了。一只绵羊咩咩叫着,贾里德辨出来了。“是我们的一只牲口。他们突袭了底层。”

当这群劫掠者经过通道交叉处的时候,炁刜者的喊叫声响到了最大,然后渐渐弱了下去。

“行了。”贾里德焦急地说,“他们现在没法炁刜我们了。”

然而他还没跑出三十步便收住了脚,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别出声!”

他屏住呼吸听了听。除了他自己强劲的心跳和欧文微弱的心跳之外,还有第三个心跳——不太远,很柔弱,但因为恐惧跳得很剧烈。

“是什么东西?”欧文问道。

“一个炁刜者。”

“你只不过是捕捉到了那群匪徒残留的一点气味罢了。”

但是贾里德探步向前,努力分辨着那个声音的影像,嗅出了其他的线索。那是炁刜者的气味,绝对没有错,不过很淡——那是个小孩子!他又抽了抽鼻子,让气息在鼻腔里停留了片刻。

是一个炁刜者小女孩!

在他叩响石头,辨出她藏身其中的那条裂缝的细节之后,她的心跳更加清晰了。在响声中她身子一缩,但是并没有想逃走。相反,她哭了起来——哭得好可怜。

欧文放下心来,“就是个孩子嘛!”

“怎么了?”贾里德关切地问道,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你跑出来到这里做什么?”欧文试探着问。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贾里德郑重许诺道,“出什么事了?”

“我……我不会炁刜。”最终她抽抽搭搭挤出了几个字。

贾里德跪到她的身边,“你是个炁刜者,对吗?”

“是的。我是说……不是,我不是的。那个……”

她大约有十三个孕育期大小。不会更大了。

他让她从缝隙中出来,走到通道里,“现在么……你叫什么?”

“艾丝泰尔。”

“那你为什么要藏在这里?艾丝泰尔。”

“我听到摩根和其他人来了。我跑进这里,好让他们没法炁刜到我。”

“为什么你不想让他们找到你?”

“那样他们就不能把我带回炁刜者世界了。”

“可你本来就属于那里啊,不是吗?”

她抽了抽鼻子,贾里德听到她在脸蛋上抹了抹眼泪。

“才不是,”她委屈地说,“那里的每个人都能炁刜,除了我。而且在我准备成为一个女幸存者的时候,没有任何炁刜的幸存者愿意要我。”

她又开始抽泣起来,“我想去你们的世界。”

“那可不行,艾丝泰尔。”欧文试图解释一番,“你不懂,传统的观念反对……我是说……喔,还是你跟她说吧,贾里德。”

欧文说话的回声告诉他,小女孩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脸颊上,于是,贾里德伸手把头发拂开。“从前在底层世界我们有一个小女孩——跟你差不多一样大,她很伤心,因为她不会听。她想要逃走。然后,到了一个时段,突然之间她会听了!她高兴极了,觉得自己真聪明,没有在那之前逃走迷失掉。”

“她是个异类,是吗?”小女孩问道。

“不是的,关键就在这里。只是我们认为她是异类。如果她逃走了,那我们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她并不是的。”

艾丝泰尔不说话了,贾里德带着她往主通道走去。

“你的意思是说,”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你认为我可能会开始炁刜?”

他笑了,在一眼汩汩冒泡的热泉旁停下,旁边是一条更宽阔的走廊,暖暖的潮气缭绕在他们四周,“我肯定你会开始炁刜的——就在你的期待值最低的时候,然后你就会跟那个不寻常的小女孩一样开心。”

他听了听那群炁刜者劫匪的方向,轻而易举辨认出他们远去的叫喊声,“你打算怎么办,艾丝泰尔?想回家吗?”

“喔,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好姑娘!”他轻轻拍了拍她,朝着其他炁刜者的方向轻轻推了她一把。然后他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喊起来,声音在通道里隆隆作响:“这里有你们的一个小孩儿!”

欧文紧张地挪了挪身子,“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别等着被群殴。”

但贾里德只是轻轻一笑,“我们会安然无恙的,时间足够确保他们找到她。”他听着小女孩朝着返回来的炁刜者摸索过去。“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炁刜不到我们。”

“为什么?”

“我们正好站在这口热泉边上。他们在距离沸腾井太近的地方,无法炁刜到任何东西。那可是我亲身学到的,在好几个孕育期之前。”

“热泉对炁刜有什么影响?”

“我不知道,但确实有影响。”

“好吧,如果他们不能炁刜我们,那他们也会听到我们的。”

“关于炁刜者的第二个秘密:他们太依赖于炁刜了。所以根本连个屁都听不见、闻不到。”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底层世界的入口。贾里德听着欧文回他自己家那边去了,然后他径直走向理事厅。他早就打算好了,要汇报原始世界的那个恐怖威胁,但不牵扯他的朋友。

看起来一切如常——可也太如常了点儿,特别是炁刜者才刚刚进行过一次突袭。但是话说回来,这次攻击可不太寻常,情况发生的时候,幸存者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他左边飘来兰戴尔的气味,听得出他正爬上高杆,把回音投声器的滑轮绳索缠绕到位。然后,那些敲击石头的机械装置开始急速敲打起来。贾里德利用渐强的回音听清楚了所有的声影。他分辨出在吗哪园里有一队人正在施撒肥料,另一队人正在挖掘一座新的公共洞厅。远处的岩壁下,一些女人正在河边洗衣服。

最让他心中一凛的,是相对而言的寂静,这证明确实有事情发生过。甚至连孩子们都被一小群一小群地聚拢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聚在居住区的前面。

他右边传来一阵呻吟——是从医护厅传来的——他脚下转了方向。中央投声器带来的回音,告诉他有人正在入口前面。等他走近了些,他听到了泽尔达那副女性躯体的线条。

“有麻烦了?”他问道。

“炁刜者。”她简洁明了地答道,“你去哪儿了?”

“追一只恶灵蝙蝠。有人受伤吗?”

“阿尔班和幸存者布莱德雷,就只是挨了顿揍。”她的声音透过垂在面颊上的几缕秀发传了出来。

“有炁刜者受伤吗?”

她笑了——有点怨怒,就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拨弦乐,“你开玩笑?首席幸存者早就等着听你了。”

“他在哪儿?”

“跟长老们开会呢。”

“我们要把入口封起来!”哈弗迪不住地敲打着台面,“那样不管是炁刜者还是恶灵蝙蝠,就都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请坐,长老。”首席幸存者威严的声音传来,“你这话毫无意义。”

“嗯?怎么讲?”

“祖辈告诉我们,很久以前就有人试过这么做,可那只会让气流循环受阻,本就闷热的区域温度会更高。”

“我们要尽力而为之,”哈弗迪很坚持,“至少一定程度上封闭起来。”

“按说应该扩大。”

贾里德蹑手蹑脚来到洞厅入口,侧身驻足一边,确保自己不会遮挡来自投声器的声音。那样的话会暴露自己,哪怕是最不敏感的耳朵都听得出来。

首席幸存者用指甲心不在焉地敲着台面,制造出一些琐碎的回音。

“然而,”他说道,“我们还是有些事是可以做的。”

“嗯?什么事?”长老哈弗迪问道。

“我们自己可没法做,那计划太庞大了。但是我们可以将其作为一个合作项目,与上层世界一起进行。”

“我们以前从未与他们有过合作。”长老麦克斯威尔的声音加入了讨论。

“的确没有过,不过他们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分享我们的资源。”

“目前什么情况?”哈弗迪问。

“有一条通路我们可以封闭起来,上层和底层的气流循环都不会受影响。不过,据我们所知,这还是能将我们与炁刜者世界隔开。”

“主通道吧。”麦克斯威尔猜道。

“正是。那可是个大工程。但是由两个层级世界共同进行,我们大概用半个孕期就能完成。”

“那炁刜者呢?”哈弗迪想要知道,“他们对此难道会没有意见?”

贾里德听到首席幸存者耸了耸肩膀才开口说:“两个层级世界的人口远远超过炁刜者。我们会让障碍物这一侧填料增加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从另一侧挖走的速度。最终他们会放弃的。”

台子周围一阵沉默。

“听上去不错。”麦克斯威尔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说服上层同意这个想法。”

“我认为我们做得到。”首席幸存者清了清嗓音,“贾里德,进来吧。我们一直在等你。”

贾里德迈步进去的时候不由暗想,首席幸存者的岁数也许是有点大了,但他的耳朵和鼻子可一点都不显老。利用始终都没有间断的指甲敲击声,贾里德听出围坐在台边的每一张面孔都转向了他。首席幸存者身后还站着一个身影,他感觉得到。

那个人挪到了清晰的位置,贾里德立刻辨清了他的身形——身材不高,有点驼背,与他那颇显年轻的呼吸声不太相称;长发从前额垂下,很随意地散在脸颊周围,露出双耳和鼻孔。这张面孔算得上底层世界被长发遮蔽得最严实的面孔了——这位是洛梅尔·芬顿-庶子,他的哥哥。

贾里德一阵冲动,想要将眼前这套无聊的事务抛在一边,直奔主题说说在原始世界发现的那个潜在威胁。但是他的讲述必须要令人信服,于是他只得先不提这茬。“我想是的。”

“考虑过联姻吗?”

“辐射啊,没有!”然后他压住声调,“不,我还从未考虑过这事。”

“当然,你很清楚,每一个人都必须成为幸存者,而幸存者最根本的责任就是要存活下去。”

“那正是我所受到的教诲。”

“而存活并非意味着仅仅维持你自己的生命,更要使其一代又一代传承。”

“我对此了然于胸。”

“而你却尚未找到一个你乐于联姻的人?”

他考虑过泽尔达,但她喜欢垂发掩面。他也考虑过露易丝,在叩石面前她能大睁双眼,而且她也**着面庞,但她总是喜欢傻笑。“还没有,幸存者大人。”

洛梅尔嗤笑一声,像是在看笑话,台子周围对此流露出不满的声音。对于贾里德来说,这个嘲讽的笑声让他回忆起早些时候的日子。洛梅尔常常喜欢恶作剧,比方从一块砾岩后边甩出一条绳子,缠住他的脚踝把他绊倒。这种兄弟间作对的情绪还在,只不过现在是以另一种成年人——好吧,算是成年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太好了!”首席幸存者大喜过望,站起身来,“我想我们已经为你找到了一个联姻的伴侣。”

贾里德心头一窒,紧接着不顾尊重破口而出:“别做我的主,你们不能这样!”

他怎么跟他们讲呢?他可没时间去联姻。他必须无牵无挂地继续做那件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做的事情。而且,他对于他们的宗教信仰也心存疑虑。他想要穷尽一生去证实光明是某种实质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是可以获得的——而不是要到来世才能知晓的神秘之物。他要怎么开口?

洛梅尔笑了,说道:“那要由长老们决定。”

“你又不是长老!”

“你也不是。而且,贾里德,你要好好想想《资历法典》。”

“去他辐射的法典!”

“够了!”首席幸存者喝道,“正如洛梅尔所说,你的联姻要由我们决定。长老们意见如何?”

麦克斯威尔提出自己的看法:“让我们先具体听一听这个方案。”

“很好。”首席幸存者继续说道,“我和舵手都尚未对此做出决定,不过我们俩对于两个世界联手的想法所见略同。舵手认为,贾里德和他侄女联姻有助于此项成果。”

“可我不想那样!”贾里德坚定地说,“舵手就是想安插个亲戚做探子!”

“你亲耳听过她吗?”首席幸存者问道。

“没有,不过舵手说……”

“我才不在乎舵手说什么!”

贾里德一撤身,侧耳听着。长老们不耐烦地发出声响。他的顽固让他们挺不高兴。如果他不赶快做点什么——任何事都行——他们就会把他架去联姻了!

“在原始世界有一只怪物,”他脱口而出,“我当时追一只恶灵蝙蝠跑了出去,而且……”

“原始世界?”长老麦克斯威尔满腹狐疑地问道。

“没错!而且这东西……它就像辐射一样散发着恶臭,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什么了?!”首席幸存者肃然说道,“越过屏障是严重的罪行,仅次于谋杀和错置巨物!”

“但是那个生物太可怕了!我想要告诉你们,我听到了十分邪恶的东西!”

首席幸存者的怒吼甚至盖过了中央投声器的声音:“以光明无上士之名,你究竟想要在原始世界发现什么?你认为我们为何要有法令?要有屏障?”

洛梅尔说道:“这要处以严厉的刑罚。”

首席幸存者怒喝一声:“你别多嘴!”

“惩戒井?”麦克斯威尔立刻补充道。

“嗯?什么?”哈弗迪声音干脆,“我想用不着。联姻的方案悬而未决呢。”

贾里德还想开口,“这东西……它……”

“判处七个活动时段的隔离与奴役如何?”哈弗迪继续说道,“如果他再犯……那就判处入井两个孕育期。”

“够宽大了。”麦克斯威尔表示同意。但是他并没有提及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一个囚犯只有先在井里关押超过十个活动时段,再被捆绑整整一个孕育期,才会变得正常起来,不再有危害。

首席幸存者开口了:“我们将对贾里德实施象征性的惩罚,视其对于联姻接受与否而定。”

长老们迫不及待地拍打着台面,以示通过。

“在服刑期间,”首席幸存者告诉贾里德,“你可以让自己适应一下,要前往上层世界进行为期五个时段的拜访,做联姻意向宣布的预备。”

洛梅尔·芬顿-庶子一直窃笑不止,跟着长老们出去了。

等到旁人走尽,贾里德对首席幸存者说:“这是在用你的亲生儿子搞他辐射的鬼把戏!”

老芬顿只是耸了耸肩。

“为什么要跟上边那伙人拉关系?”贾里德恼怒地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自己跟炁刜者战斗的,不是吗?”

“但是他们的人数正在激增,他们的食物储备正在增加。”

“我们要设置陷阱!我们会生产更多食物!”

贾里德听到对方郁郁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们的生产正在减少。你忘了,那三眼热泉在三十个时段之前就枯竭了。那意味着,吗哪植物会死掉——牲口和我们自己的食物也都不充裕了。”

“那不必非得是我不可。”贾里德咕哝着,“怎么不是洛梅尔?”

“他是庶子。”

贾里德不明白私生子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没再纠结于此,“好吧,那随便什么人都行啊!还有兰戴尔和玛尼,还有……”

“舵手和我商讨,觉得要有更近一层的关系,而你有这个身份。而且我已经在他的权衡中把你捧得很高,让他认为你几乎相当于一个炁刜者。”

寂静也许是对贾里德最严酷的惩罚。

寂静,还有苦役。

从幼年蝙蝠生活的世界历尽艰辛地把粪便搬运到蟋蟀区,用以收集昆虫的身体,以此作为吗哪园的肥料。将沸腾井涌出的热水引流改道,让灼人的蒸汽用于生产过程。照料家畜,亲手喂养小鸡,直到它们能自己摸索着找吃的。

而在这整个期间,绝不允许说一个字。也没有一个字传进他的耳朵里,除非是予以指导。不允许用叩石带来清晰的听觉。完全与其他人隔绝联系。

第一个时段就像是永久;第二个时段,变本加厉;第三个时段他照料园子,还要听命于该死的辐射的每一个人,他们来就是为了下命令的——只有一个除外。

那就是欧文,他传达指示,要开始挖掘一座公共洞厅。贾里德听到了他脸上愁眉不展的线条。“如果你认为自己应该在我身边工作,”贾里德违反了禁语规定,说道,“那你最好别再自寻烦恼了,是我让你越过了屏障。”

“我一直也在为那事儿担心,”欧文心神不定地应着,“但是最近,有些别的事情更让我不安。”

“什么?”贾里德在吗哪植物的根部又撒上一层肥。

“要成为幸存者,我一点戏都没有。在外面那个原始世界有了那么一番经历之后,我觉得自己彻底没戏了。”

“忘掉原始世界吧。”

“我忘不掉。”欧文离开的时候,声音里充满自责,“越过屏障之后,我的勇气就**然无存了。”

“该死的笨蛋!”贾里德柔声骂了一句,“那就离那边远点儿!”

第四个时段他几乎就是在孤独中煎熬,甚至都没有人来传达一句指示。第五个时段他苦中作乐,庆幸自己至少没进惩戒井。但是在整个第六时段里,他累得浑身酸痛,几乎无力支撑,他意识到自己宁可承受更严厉的惩罚。在让人痛不欲生的苦役就要结束之前,他向辐射许愿:他宁愿被判处入井!

他费尽力气,终于为一座新洞厅安置好最后一张台子。这时投声器被夹住,不再发声,以示进入睡觉时段。筋疲力尽,浑身麻木,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芬顿洞室。

贾里德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他一头瘫倒在自己的石铺上。

“有些事情你得知道,”他父亲继续严肃地说,“炁刜者可能还会抓俘虏。欧文在四个时段之前出去采集蘑菇,从那之后就杳无音讯。”

贾里德猛然醒了过来,他的疲劳一下子烟消云散。等首席幸存者沉沉入睡之后,他找出叩石偷偷溜出了底层世界,欧文不长脑子、自以为是的行为让他怒不可遏,可他却更挂念朋友的安危。

一路上,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倒身便睡、一觉不起的冲动,一路走过先前遇到那个炁刜者女孩儿的地方,顺着蒸汽缭绕的那道堤坝走进那条更小些的隧道里。依着声音映出的路上每一口深浅不同的井,他到了屏障,毫不停歇径直翻了过去。刚到另一面,他的脚就触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欧文的箭筒!

箭筒旁边是一根折断的长矛和两支羽箭。至于那张弓,他的叩石告诉自己,就撇在墙边,几乎断成两截。原始世界生物的气息缭绕在鼻端,他赶紧朝着屏障退了回去。

欧文几乎都没机会让他的武器派上用场。

第三章

在上层世界入口处,中央投声器那陌生的音调让贾里德对这个与自己的世界很相似的地方有了一个粗糙的印象:这里有洞厅、活动区域,还有牲口场。特别明显的是,这里还有一道自然形成的岩架顺着右侧岩壁一路向下,直通附近的地面上。

他无聊地等候着前来迎接自己的扈从,思绪不由自主延伸到了在屏障外面发现欧文武器的事情。那时他满脑子都是疑窦,认为那种邪恶的生物肯定是光明本尊发来的天谴,必然是因为自己亵渎了崇高的信仰。显然他大错特错。说到底,建立屏障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人类免受怪物之害。然而他知道,他绝不会放弃探寻黑暗的信念。他也不会让欧文扑朔迷离的命运成为永远的谜。

“是贾里德·芬顿吗?”

从左边一块砾石后传来的叫声让他一惊,立即回过神来。那人迈步走进中央投声器的音场之下。“我是洛伦兹,舵手安塞尔姆的谏官。”

洛伦兹的嗓音透露出此人身形短小,肺活量不大,胸腔干瘪。在这副躯体之上,声音勾勒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庞,枯皱干硬,听不出有柔软、湿润的眼珠暴露在外。

贾里德正式问候道:“需要行十抚相知之礼吗?”

但是那位谏官谢绝了,“我无须如此。我从来不会忘记声影。”他轻车熟路地顺着一条穿过热泉区的小路走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可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接你。”

察觉到谏官话中带刺,贾里德开始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家伙身上。他怨气十足的表情经由投声器的反射显得非常刺耳。

“你不想让我到上边来,是吧?”贾里德索性直言相问。

“我谏言反对这么做。我听不出与你们的世界拉近关系,能让我们有什么收益。”

谏官阴沉的态度让他一时间有些困惑——最后他意识到,上层世界与底层世界联合会影响洛伦兹的地位。

残破不堪的小径笔直向前,顺着右侧岩壁引着他们一路前进。用于居住的洞室反射出沉闷而间隔有序的声音图像。不用听,贾里德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小群聚在一起、好奇地听着他从这里经过的人。

这时,谏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向右一转,“这就是舵手的洞厅。”

贾里德脚下一顿,确认了一下方位。这座洞厅很深,有很多置物的搁架。入口前面有一张巨大的石台,四周凿刻出了足够的凹槽,能让人放脚进去。从台面上传来吗哪壳做的碗发出的声音影像,碗是空的,对称摆放着,这场面显然是精心安排的一场宴会,有不少人要入席。

“欢迎来到上层世界!我是诺里斯·安塞尔姆,舵手。”

贾里德听到身形匀称的主人张开双臂,绕过台子迎上前来。那只手一探触到他,他就对舵手的感知力心里有数了。

“我对你早有耳闻,我的孩子!”他用力握了握贾里德的手臂,“十抚一下?”

“悉听尊便。”贾里德顺从地让那些手指有条不紊地抚过他的脸、他的胸口,一直摸到他的手臂。

“太好了,”安塞尔姆赞道,“体型干练……身姿挺拔……敏捷灵活……充满力量。首席幸存者可真不是夸口啊。感知我吧。”

贾里德的双手触碰到的是一副结实却并不臃肿的身躯。上身的衣服紧衬利落,须发剃得很整齐,显示出他很不服老。眼皮不住眨动着不愿被触摸,这表明那双眼睛喜欢睁着。

安塞尔姆笑了起来,“这么说,你是怀揣着联姻意向来的喽?”他引着贾里德来到桌边的一张凳子跟前。

“是的。首席幸存者说……”

“啊……首席幸存者芬顿,有段时间没听到过他了。”

“他派……”

“这个老埃文啊!”舵手一点都不见外,“他真是想出了个好主意——能让两个层级世界更亲密。你怎么想?”

“起初我……”

“你当然会如此了。费不了多少脑筋就能听得出其中的好处,对吧?”

贾里德不再指望能说一句整话了,索性默认舵手只是自说自话,并不需要他应答。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从身后洞厅口飘来了一个轻巧的身影。有人悄悄挪到入口外,默不作声地在那里听着。清脆的回声勾勒出那是一个年轻女子。

贾里德的心思赶紧收回来,说:“那是一定的了。首席幸存者说会收益良多。他……”

“说到这次联姻,据说你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贾里德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是的。”但这话对于他的诉求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好孩子!黛拉将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幸存者。也许她有一点点任性,但你要把我的联姻……”

舵手开始一番长篇大论,贾里德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个悄无声息的姑娘身上。至少他知道她是谁了——就在“黛拉”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时候,她的呼吸一顿,他听到她的脉搏一阵急促。

舵手清晰明快的声音产生了清脆的回音,那个姑娘的形象在贾里德心里愈发清晰:高高的颧骨愈发突显了她那充满自信的翘下巴;她的双眼大睁,头发以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样式梳理着;一头长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一束,垂到她的腰间。他心中描绘出一幅赏心悦耳的声影,黛拉在大风吹拂的通道里一路奔跑,一头秀发在身后随风飘逸。

“……不过莉迪亚和我没有儿子。”那位喋喋不休的主人现在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我还是认为,让舵手头衔保留在安塞尔姆的族系中是最好的,你觉得呢?”

“毫无疑问。”说实在的,贾里德都不知道他说到哪儿了。

“唯一能让双方如愿以偿、又不会惹出麻烦的法子,就是让你和我侄女联姻。”

贾里德估摸着,这话恐怕会让那个姑娘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但是她一动不动。

上层世界已经从他到来所引发的小小的混乱中恢复了正常。现在,他听到了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小孩子叫喊着在玩耍,女人在打扫洞厅,男人在干手里的活儿,牲口圈那边的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撞球比赛。

舵手拉着他的手臂,说道:“好了,我们过些时候再加深了解。现在要举行正式的宴会,你正好可以跟黛拉好好认识一下。不过,首先么,方便起见,我已经让人为你准备了住处。”

贾里德被他拉着,顺着那排居住洞厅走了下去。不过,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首席幸存者说,你有一双敏锐的耳朵,我的孩子。让我们听听它到底有多棒。”

这让贾里德多少有些尴尬,他把注意力转向周围的事物。片刻之后,他的耳朵就被沿着对面岩壁伸展的那道岩脊吸引了过去。

“我听到那边的岩架上有东西。”他说,“是个小男孩躺在上边正在听世界之外的声音。”

安塞尔姆大吃一惊,不由深吸一口气。然后他叫喊起来:“迈拉!你家孩子又跑到岩架上面去了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在上面呢,妈妈。”

“不可思议!”舵手赞道,“太不可思议了!”

宴会临近尾声,安塞尔姆把饮酒的果壳在台子上敲了敲,向各位宾客郑重地说道:“真是无与伦比!在世界的另一端,藏着那么一个小家伙,贾里德居然清清楚楚听到他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孩子?”

贾里德真不想提这事儿了。他到现在都还浑身不自在呢,每一位客人来的时候都要与他十抚。

“岩架后边是光滑的穹顶,”他有些不耐烦地解释着,“它会放大中央投声器的声音。”

“别说废话了,我的孩子!你这本事太绝了!”

台子周围传来充满敬意的低语议论。

谏官洛伦兹笑了,“听到舵手谈及此事,我几乎都要怀疑我们的这位客人没准儿就是一个炁刜者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贾里德听到谏官洋洋自得地笑起来。“这本事无与伦比。”安塞尔姆对此倒是很坚定。

众人一时沉默起来,贾里德赶紧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这龙虾的滋味我很喜欢,不过火蜥蜴尤其好吃。我以前还从没吃到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呢。”

“你当然没这口福,”安塞尔姆夸口起来,“这都要感谢女幸存者贝茨。跟我们的贵客说说你是怎么做的,贝茨。”

台子对面,一位身材结实的女人开口说道:“那是我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如果让肉与沸水隔绝开炖熟,味道可能会更好。于是,我们试着把肉块放在果壳里密封好,沉到热泉里去。这样一来,肉没有过水就熟了。”

在贾里德的耳音边缘,他感觉到黛拉正在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洛伦兹插话道:“女幸存者以前料理火蜥蜴的方式更好呢。”

那个女人又说:“那时候我们还有那口大沸腾井呢。”

贾里德有了兴趣,“在还有那口井的时候?”

“前些时候它干涸了,还有另外两口井,跟它一起干了。”安塞尔姆说道,“不过我估计就算没有它们,我们也能过好日子。”

接着,其他宾客纷纷开始离席,回各自的洞厅——除了黛拉。但是,她依然对贾里德恍若不闻。

舵手抓住他的肩膀,低声道:“祝你好运,我的孩子!”然后他便回自己的洞室去了。

有人关掉了投声器,结束了这个活动时段。贾里德坐在那里,听到那个姑娘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用一个指甲轻轻叩击着台面,借着回声细细端详这张女性的面孔。他听得出她因为担忧而眉头紧皱,嘴唇紧闭。

他挪近了些,“十抚一下好吗?”

她的声影猛地一变,把脸转向了一边。不过,她并没有反对进行相知礼。

她退后一步,“我相信下一次你会认得出我。”

贾里德心中暗道,如果他被联姻捆住手脚,那么有这么一个伴侣真是雪上加霜。

他等候着她手指的触摸。但并没有。相反,她从凳子上起身,漫不经心地朝一个自然形成的洞室走去,空****的洞室映着她脚步的回声。他跟了上去。

“被迫联姻的感觉怎么样?”她终于开口问他道,话语里透着一股愠怒。

“我并不怎么在乎这事。”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她坐到了洞厅里的石铺上。

他停在外面,听着她说话的回音勾勒出这间洞室的细节,“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没有选择。舵手做了决定。”

“那确实很难办。”她的态度表明整件事都是舵手的主意,但是他猜她有权力耍耍脾气。于是又说道:“我猜,在这类事上咱们俩的状况都不怎么样。”

“也许你的状况的确不怎么样。不过,我在上层世界有一打中意的男人可以选呢。”

他有些不忿,“你怎么知道?你甚至都没有十抚。”

她拾起一块小石头远远丢了出去,咕咚一声。

“我不想被人十抚。”她说,“我也不想做那种事。”

他怀疑就算是说到她的痛处都不会让她的口气软下来,“我还不至于那么让人反感!”

“你……令人反感?天呐!不!”她反唇相讥,“你可是底层世界的贾里德·芬顿!”

她又丢出去一块小石头,咕咚一声。

“我听到那边的岩架上有东西。”她嘲弄地重复着他先前说的话,“是个小男孩,躺在上边正在听世界之外的声音。”

黛拉又扔了几块石头,他站在那里,耳朵始终仔仔细细谛听着。那些小石头落下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咕咚一声。

“这番举措可都是你叔叔的主意。”他提醒她说。

但是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只是继续把小石头丢进水里。她让他处于被动的地位。如果他选择回击,只会让他显得对于这场联姻十分热衷,而事实绝非如此。联姻以及随之而来的责任将会意味着,他对于光明的追寻就此为止。

黛拉起身走到洞室的岩壁旁,那里有一簇钟乳石从顶上倒悬而下。她轻轻敲打着它们,富有旋律的音调带着柔和的震动充盈着这座岩洞。这音调引人遐想,令人愉快的曲调里包含着深深的眷恋。这姑娘所表现出的音乐天赋对他的震撼,丝毫不逊于她那敏锐到不可思议的感官天赋。

她一阵烦躁,在几块石头上又胡乱拍打了几下,然后又拾起一块小石子。随着微微一阵风声,她挥动手臂,把那块石头远远丢了出去,随即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洞厅。

他好奇心大起,摸索着去找那块小石子。有件事情让他很是不解,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洞穴里有积水形成的那种柔软的**表面。他花了点工夫才找到那个水坑。这眼泉挺深,水面还没有他的手掌大,而且几乎是静止的。

然而,远在三十步开外,黛拉随手一丢就扔进去了十几块石头——百发百中!

之后那个时段的庆典里,贾里德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那个女孩。对于她的傲慢他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更让他牵肠挂肚的是她丢小石头的那番举动,那很可能暗藏玄机。她纯粹就是为了鄙视他的本事吗?要么这番表演确确实实就像看起来那样,只是无意而为之?不管是哪种情况,这种绝活儿本身就令人费解。

舵手安塞尔姆在他的宝座上往贾里德这边挪了挪,伸手拍了拍贾里德的脊背,“那个德雷克很不错啊,你觉得呢?”

贾里德自然是很赞同,尽管底层世界也有几个幸存者九箭能射中不少于三个目标。

他留心听着中央投声器产生的回音,听到德雷克又抽出一支箭。走廊立刻一片寂静,气氛颇有些紧张,贾里德徒劳地搜寻着黛拉的呼吸和心跳。

德雷克弓弦一响,羽箭嗖地飞了出去。但是箭支沉闷的撞击声表明并没有射中靶子,而是戳进了土里。

过了一会儿,官方记分员叫道:“偏右两掌。计分:十中三。”

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很不错,对吧?”安塞尔姆夸道。

洛伦兹朝着贾里德转过身来,贾里德立刻注意到了这位谏官靠近的呼吸声,果然听谏官开口说道:“我窃以为你很想在这些比赛上露一手。”

贾里德仍在为黛拉讥讽他狂妄自大而耿耿于怀,于是随口应道:“随时恭候。”

舵手听在耳中,连声高叫:“太棒了,我的孩子!”他起身宣布说,“我们的贵客将要参加长矛投掷比赛!”

又是一阵欢呼。贾里德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孩不屑地呼了口气。

洛伦兹带着他走到长矛架前,他花了点时间挑选趁手的矛。

“靶子是什么?”他问道。

“编织的圆垫蒙上外皮——两巴掌宽——五十步远。”

谏官抓住他的手臂向远处一指,“它们靠在堤坝上。”

“我听得到。”贾里德自信地说,“但是我想让我的靶子飞在空中。”

洛伦兹一撤步,“我看你准是想听听你自己是个多么大的大傻瓜。”

“这是我的赛场,”贾里德把选好的长矛收拢起来,“你只管扔垫子就是了。”

所以黛拉肯定认为他是在夸夸其谈了,对吧?一阵恼怒,他叩响手中的叩石退到热泉地带的边缘。然后,他让左手里的小石头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敲击声。这熟悉而优雅的音调与投声器的回音相得益彰。现在他清晰地听到了周遭的事物——右边是那道岩架,身后是空洞洞的通道,洛伦兹站在那里准备投掷垫子。

第一个吗哪织垫刷的一下飞向空中,他随即投出一支长矛。枝梗在锋利的矛尖下破碎开来,垫子被长矛扎在了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他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扔靶子!”

又是一击命中。然后又是一下。

走廊里爆发出的喝彩声让他有些分神,没击中第四个。他等到安静下来才发令再扔垫子。接下来的五次没有令人失望。然后他停了停,用力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他怎么都无法对那个模糊的疑虑置若罔闻,确实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那是最后一个靶子了!”谏官喊道。贾里德却说:“再来一个。”说着把手里的长矛放在了地上。

走廊里一片寂静,充满了敬畏感。然后,安塞尔姆大笑着吼起来:“光明保佑!九击八中!”

“他居然有这种能力,”洛伦兹在远处接道,“肯定是个炁刜者。”

贾里德心念如电。就是这个——炁刜者!他意识到自己在几次心跳之前就已经捕捉到他们的气味了!

就在这时有人喊叫起来:“炁刜者!在岩架上!”

世界里登时一片混乱。女人尖叫着去找她们的孩子,幸存者们朝着武器架狂奔而去。

贾里德听到一支长矛从高处破空而下,径直戳在了宝座上。舵手惊慌失措地祈祷着。

“所有人待在原地别动!”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这声音自从上次遭到突袭之后,贾里德就再也没忘记——摩根,炁刜者的首领。“否则,舵手的胸口就要插上一支长矛了!”

这时候贾里德才把耳边的局势拼凑成完整的画面。摩根带着一队炁刜者顺着岩架排开,居高临下,中央投声器的音调清晰地反射出他们高举着长矛。单独有一个炁刜者把守着入口,紧挨一块巨大的砾石站着。

贾里德小心翼翼行动起来,他俯身摸到他的长矛——但是立即有一支长矛破空而下,扎在他面前的地上。

“我说了,谁都不许动!”摩根威胁的声音响了起来。

贾里德意识到,就算他能抓到长矛,岩架也超出了射程之外。而身后入口处的那个卫兵就不一样了。在他和那个家伙之间,除了沸腾井和吗哪植物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他能挪到第一口热泉那里,那么那些入侵者就无法透过高温区域炁刜他的一举一动了。

他追踪到岩架上又飞出一支长矛。这次击中了投声器的高杆,扎到了滑轮。上层世界随即陷入一片死寂。

“拿走你想要的东西好了,”舵手颤声叫道,“不要伤害我们。”

贾里德悄无声息地偷偷往第一口热泉走去。

“有一个炁刜者失踪二十个时段了,你们对此知道多少?”摩根问道。

“一点都不知道!”安塞尔姆信誓旦旦地答道。

暖暖的潮气涌到贾里德的胸口上,他一个猛冲扑进了蒸气里。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舵手反复重申着,“我们也丢失了一名幸存者——是在五十个时段以前!”

贾里德正轻轻磕着牙齿,制造出一点回声,蹑手蹑脚穿行在热泉区域里。他听到这话猛然一惊。一个炁刜者失踪了?还有个上层世界的人也不见了?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欧文又是出了什么事?难道原始世界的那个怪物终究越过了屏障?

摩根大叫一声:“诺顿、塞勒斯……搜他们的洞厅!”

贾里德绕过最后一口沸腾井,悄无声息地走向那块砾石。现在,他和那名守在入口的入侵者之间就只隔着那块大石头了。那家伙的呼吸和心跳声将他的位置暴露无遗。还从没有人能占据如此优势,给一个炁刜者带来这么意外的惊喜呢!但他出手必须要快。诺顿和塞勒斯已经马不停蹄地下了斜坡,再过三四次呼吸就会走到距离这块砾石几步远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瞬间让他应接不暇。正当他绕过岩石、准备投掷长矛的时候,他捕捉到了来自原始世界那东西散发出的令人恐惧的恶臭。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收手了。

就在他绕过岩石,准备出手的那一刻,一束巨大的锥形的轰鸣无声地从通道里爆发出来。那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以一种无声的力量硬生生砸在了他的脸上,就好像是在他脑海里打开了一片莫名的新空间——从未感受过剧烈刺激的无数敏感神经,突然将一阵阵陌生的脉冲倾泻进了他的大脑。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先前在原始世界里,欧文倒下之前听到的那种嗤嗤声。然后,他先是听到面前的那个炁刜者缩起了身子,接着身后传来一片惨叫声。

面对着怪物,以及那种既无法听到也无法感知到的恐怖噪声,贾里德转身就逃,他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炁刜者的一根长矛正尖啸着朝他飞来。

在最后一刻,他尽力一闪身。

但是太迟了。

第四章

叩石引路,贾里德小心翼翼地顺着通道走了下去。周围种种的矛盾令他不安。这条通道既熟悉又陌生。他很确定自己以前到过这里。比如,那块纤细的石头上滴下冰冷的水珠,落在一个小水坑里发出悦耳又单调的声音。他已经在旁边站立过很多次,让自己的双手抚摸着石头光滑潮湿的表面,听着那美妙的水滴声。

然而现在,他将叩石声对准它,它居然像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发生着变化,不断生长,直到它的尖端真的触到水面,然后又缩回了回去。附近不远处,一个井口不怀好意地一张一合。而通道本身也不断地一舒一张,犹如巨大的肺。

她熟悉的声调很是令人感到安慰,同时却又十分陌生,让贾里德有些不安。他发出几下精确的叩石声。从身边传回的声影仿佛只是一个剪影——就像是他只能听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她没有形象,没有线条。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那里。然而她确实在说话:

“时间太久了!贾里德!我的细节全都已经消失了。”

他犹犹豫豫向前一探身,“是仁慈女幸存者吗?”

他感觉到她似乎乐了,“你这话听上去真太见外了。”

童年一段早已消失的记忆,突然间清晰地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但是你……甚至都不是真的!你和小倾听者还有永恒者——你们除了是一场梦,还能是什么?”

“听听你的周围,贾里德,这里有什么听上去是真实的?”

悬在头顶的石头仍在蠕动。右边的岩壁靠近他的时候,岩石扫过他的手臂,然后又退缩开。

他只是在做梦吧——就像他以前的梦一样,噢,那么多次,那么多孕育期之前。一股怀旧的思绪涌上心头,仁慈女幸存者是如何手牵手带着他出去。那是一只他永远都无法感受到的手。而且她并不是真的带着他去了什么地方,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在自己的石铺上沉睡着。

然而,突然之间他就可能是在一条熟悉的通道里,或是附近的一个世界里仓皇而逃,和小倾听者一起,那个男孩只能听到小虫子发出的无声的声音。而仁慈女幸存者会对此加以解释:“贾里德,你和我能让小倾听者远离孤独。想一想他的世界多么可怕吧——所有的音域都一片寂静!但是我能带他进入这条通道,正如我带你来一样。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他仿佛就不再耳聋,而你们也可以一起玩耍。”

现在,贾里德完完全全回到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通道里。

仁慈女幸存者又道:“小倾听者已经是个大人了。你不会认出他的。”

贾里德心中一阵迷乱,“梦中的事物不会长大!”

“我们是不寻常的梦中之物。”

“小倾听者在哪儿?”他疑惑地问道,“让我听听他。”

“他和永恒者都很好。永恒者现在老了。他并不是真的永恒,你知道的……只能算是永恒。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去听他们了。我很担心你,贾里德。你得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感觉自己就要从梦中挣扎出来了。但是紧接着,他的思绪又宁静地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他还记得仁慈女幸存者如何说起,他是唯一一个她能接触到的人……尽管如此,也只有在他入睡之后才能接触。但是,他不会在旁人跟前对她绝口不提。她很害怕,因为她知道,其他人正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异类。她不想让降临在所有异类身上的命运也降临在他身上。于是她不再出现。

“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叫醒我?”

“不。我想要警告你,那种怪物,还有所有那些我所听到过的你的梦——那些追寻光明的梦。那种怪物十分恐怖,十分邪恶!我探出去触摸到了其中一只的思维。它心中净是些令人恐惧的怪异东西,我在里边连一次心跳的时间都待不下去!”

“怪物还不止一个?”

“有很多个。”

“追寻光明又怎么了?”

“你没听到吗?贾里德?你只是在追踪另一个梦中之物。根本没有诸如黑暗和光明那种你所想的东西。你只不过是在逃避责任。幸存者的职责、联姻……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需要你考虑!”

他一直坚信,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肯定就和仁慈女幸存者一模一样。

他开始回答她的话。但是她消失不见了。

贾里德在软软的吗哪织垫上一翻身,感觉到脑袋上缠着绷带。

在背景声影中,远远的什么地方,一位父亲说话的声音透过单调的日常投影声渐渐走近,那话语声令人胸中涌起一股暖意:

“……我们在投声器下方这里,儿子,听到有多响了吧?注意咔咔声的方向——正上方。我们正在世界的中心。听听回声是如何从所有的岩壁几乎同时返回来。这边走,孩子……”

贾里德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虚弱的身子,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下。

是谏官洛伦兹,他把头转向一边赶忙吩咐:“快去告诉舵手,他醒过来了。”

贾里德捕捉到一丝黛拉渐淡的气息,她正在离开这间洞室。他要拼尽全力才能从萦绕在周围每一件事物上浓重的气味中,分辨出这一缕气息来——这些浓重的气味表明,这是舵手安塞尔姆的洞厅。

外面传来那位滔滔不绝的父亲正在教导儿子的声音,话语声在贾里德的脑海中不住回**,让他努力想要恢复的意识总是有些恍惚。

“……那边,就在你正前方,儿子……你能不能在声影中听到那个空阔的所在?那是进入我们世界的入口。现在,我们要去家禽饲养场。注意!孩子!在你前边五步远的地方有块凸岩。咱们停在这儿,感觉一下,感受一下它的尺寸大小和它的形状。尽力听到它。记住它到底在什么方位。这样,你才不会总是把你的小腿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贾里德尽力排除噪音,理顺自己的思绪。但是刚才的梦境仍然挥之不去。

最令人难解的是,仁慈女幸存者从他那早已遗忘的幻境中不期而至,犹如他回到了往昔的深渊之中,令他感受到了童年记忆的一丝温馨。但是他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其实不过是一种他久未品味过的安全感,自从父亲拉着自己的手,带着他认知他们的世界之后,自己就再未有过这种感觉了。如今外面那个父亲正在悉心做着同样的事,让他心生感触。

“你的额角中了一矛。”洛伦兹说道,“你整整一个时段都像息了声的投声器一样人事不省。”

他突然间记起来了——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他摇摇晃晃爬起来,“有怪物!炁刜者!”

“他们走了——全都走了。”

“出什么事了?”

“我们只知道,有个怪物在入口处抓走了一个炁刜者。另外两个炁刜者想要救他,但是他们跑到半路就倒地不起了。”

中央投声器传来的敲击声透过中分的隔帘从谏官脸上反弹过来,将他那糅杂着复杂心情而焦虑不安的神态显露无遗。皱起的面孔里还隐藏着别的东西,给他紧闭的双眼平添了几分紧张——紧张中又透出不安。谏官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此时,贾里德的心思却在怪物入侵上层世界的这件事上。在此之前,他都十分确定屏障足以将那种生物阻挡在外。他和欧文违反了禁忌,无论遭受什么都罪有应得。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更有甚者,那怪物居然越过屏障,进入了人类的一个世界。贾里德再一次疑虑起来,他的罪孽是否是这一切的根源?是他先入侵了原始世界,不是吗?那怪物不正是在最恰当的时间再次发起攻击的吗?就在他想要继续寻觅光明、这种亵渎信仰的念头再次萌芽的时候。

谏官深吸一口气,斟酌一番后开口问道:“你被那根长矛击中的时候在做什么?”

“想方设法接近守在入口的炁刜者。”

他听得出,洛伦兹语气强硬起来:“那你要承认了?”

“承认什么?我听到了一个抓住人质的良机。”

“噢。” 谏官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失望,然后又心怀疑虑地问道:“舵手听到这话会高兴的。我们很多人都怀疑你为什么要偷偷溜走。”

贾里德双腿一摆,伸出石铺,“我听不明白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是觉得……”

但是对方紧接着逼问道:“所以说,你是打算攻击一个炁刜者?这让人有点难以相信。”

一开始,洛伦兹对他是公然敌对的姿态,然后他戏谑地——或者说貌似戏谑地——提起贾里德的本事很像炁刜者,现在他又在欲言又止地影射什么。如此种种,肯定有什么隐情。

他一把抓住那家伙的手腕,“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但就在这时,门帘一挑,舵手安塞尔姆迈步进来。“攻击炁刜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黛拉也跟着他走进来,贾里德听到她几乎无声无息地走到了石铺跟前。

“当时他鬼鬼祟祟去往入口处,就是想攻击对方来着。”洛伦兹颇为不屑地解释着。

但是安塞尔姆没有理会谏官的弦外之音,“他心里想的不正是我说的那样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贾里德我的孩子。”

舵手豪爽地大笑起来,然后正色道:“你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接近那东西。该死的辐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贾里德思考着要不要跟他们讲讲之前与怪物的遭遇。但是,屏障的法令在这里和在底层世界一样严苛。“我不知道。在我被长矛击中之前,没有太多时间听它。”

“钴魔,”谏官洛伦兹咕哝着说,“肯定是钴魔。”

“也可能是钴魔和锶魔,”黛拉冷冷地提醒众人,“有人感觉到有两个怪物。”

贾里德一下子呆住了。在梦里,不是也暗示说那种匪夷所思的生物不止一个吗?

“光明啊——太可怕了!”安塞尔姆表示赞同,“一定是双生魔。还有什么别的怪物能把那么恐怖的东西像那样投进你的脑袋里呢?”

“情况可不像您所说的那样,‘把东西投进’每个人的脑袋里。”谏官忍不住插言说。

“确实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比方说,那些长发掩面的家伙都不记得有那么诡异的东西。”

“我也不记得,而我并非是长发掩面的。”

“除了长发掩面的那些人之外,确实还有几个人没有感受到那种知觉。那你呢?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们在谈论什么。”贾里德假装不知,以免自己谈论到更多细节。

安塞尔姆和洛伦兹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黛拉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贾里德的额头上,“我们正在给你准备吃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

他心神一乱,不禁支棱起一只耳朵对准这个女孩——她之前还从未说过这么贴心的话呢。

“好了,我的孩子,”安塞尔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剩下的日子里,你都不用操什么心了——直到你准备好回家,去进行联姻前的闭关冥想。”

隔帘一摆,他和谏官离开了。

“我要去听听食物怎么样了。”黛拉说着,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贾里德躺回石铺,绷带下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和那只怪物的遭遇记忆犹新——或者说是怪物们。它们出现的时候,他所体验到的与在原始世界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有那么一会儿,他回忆起投射在脸上的那种可怕的压力,似乎是他的眼睛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压力。但是为什么?而且令他很困惑的是,欧文并没有体验到那种怪异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他的那位朋友喜欢紧闭双眼的习惯吗?这与感觉不到那种心灵压力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黛拉回来了,他听到她端着一只果壳做的碗——他听到浓稠的**,闻到了淡淡的香味——盛满了吗哪块茎熬的粥。但是他感受到的不止于此。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他分辨不出。

“来点这个感觉会好些吧?”她伸手把碗递过来。

热乎乎的东西滴到他的手上。“里面的粥,”他提醒道,“你洒出来了。”

“噢,”她把碗端平,“真抱歉。”

但是他仔细听着女孩。她甚至都没听到**流出果壳边沿,就好像她是聋的!

他心念一动,故意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这是什么粥?”

她没有回答。她的听力根本就不好!然而,在那次正式的宴会之后的相处中,她的耳音显得那么好,把那么小的一汪水当作靶子投石子,那一小汪水静得连他都听不出所在。

她把碗放在旁边的搁架上,递过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你对这东西有什么想法,贾里德?”

他探察了一番。上面还散发着怪物的气味,是管状的,就像是两端都切齐了的吗哪秆。粗的那头表面光滑,但是有些破碎。他伸出一根手指摸到碎裂的地方,感觉到里边有一个硬硬的圆形的东西。抽出手指的时候,他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了一下。

“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是在入口处找到的。我敢肯定是一只怪物掉落的。”

他又摸了摸藏在破碎的表面后边的那个圆形事物。这让他想起了……某个东西。

“在我捡起来的时候,粗的那头……是暖的。”她坦言说道。

他仔细地让耳朵关注着女孩。为什么她在说“暖的”之前会犹豫?她是不是知道了,炁刜者炁刜到的是热量?她是不是偷偷摸摸拿来这个东西,好听听他的反应?也许没准儿是在试探谏官那个含沙射影的猜测,说他可能是炁刜者?如果她是这么打算的,那可真是隐藏得太好了。

他心中一惊,挺身坐起。现在他记起来了,管状物碎裂的一端里面,那个圆形的东西让他想起了什么!那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在宗教仪式上用的圣球泡!

他一阵困惑,又摇了摇头。这愚蠢透顶的悖论能意味着什么?难道圣球泡不是光明的代表么?不是善良和美德的象征么?怎么会与丑陋而邪恶的怪物为伍?

在上层世界剩下的时段里,他的生活波澜不惊,单调无味。他发现人们一点都不友好。与怪物的遭遇让他们惶惑不安,愈加疏远。不止一次,他说的话对方都恍如不闻,回应他的只是一阵因为恐惧而加速的心跳。

如果不是因为黛拉的存在,他可能不等到议定的时间结束,就早早回家去了。尽管如此,那个姑娘仍然是一个充满了挑战味道的谜团。

她一直都跟随在他左右。她展示出的友好情谊甚至让他觉得,是她的手主动滑进他的手里,带着他游走在这个世界,将他引见给这里的人们。

有一次,黛拉停下脚步神秘兮兮地悄声问他:“贾里德,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我是个神投手,你不觉得吗?”

“扔石头……没错。”他决定引她继续说。

“而且只有我发现了被怪物丢下的那个东西。”

“那又怎样?”

她的面孔猛地转向他,他仔细聆听着她在中央投声器下的声影。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却听到她的呼吸因为恼怒变得粗重起来。

她转身便走,可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觉得我隐瞒了什么,黛拉?”

但是她的情绪已经变了,“你究竟会不会宣布联姻意向。”

她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这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在最后的两个时段里,她似乎对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津津有味,仿佛他要说的下一句话正好就是她想要听到的那句话。甚至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她满腹期待的样子简直溢于言表。

他们站在吗哪种植园旁边,他的扈从人员候在入口那边,这时候她气鼓鼓地说:“贾里德,私藏不露可不公平。”

“比如什么?”

“比如你为什么……听力那么好。”

“首席幸存者费了老大的功夫训练我……”

“这些你都告诉过我,”她不耐烦地说,“贾里德,如果在撤销暨决意仪式之后我们心思一致,那我们就会联姻。到时候再保守秘密可就不对了。”

就在他揣摩她言下之意的时候,洛伦兹走了过来,肩头上挂着一把弓。

“在你离开之前,”他说,“我想请你指点指点我的箭术。”

贾里德接过弓和箭筒,他不明白洛伦兹为何会突然想要提高一下自己的武艺。“很好,我听到这片地方没有人。”

谏官倒不那么认为,“哦,不过几次心跳之后,会有孩子们在那边玩耍。先听听种植园,你能不能听到那棵很高的吗哪植物?就在你正前方,大概四十步远。”

“我听到了。”

“最高的枝干上有一颗果子。那应该是个不错的靶子。”

远远避开最近处那口沸腾井的蒸气,贾里德叩响了叩石。“对付固定的目标,”他口中解说着,“你首先要用声响清晰地辨出它。中央投声器是无法给你精确影像的。”

他又搭上一支箭,“然后,保持脚下不要移动,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只有保持位置你才能定向。”

弓弦一响,他听到羽箭从果壳上方超过两臂远的地方飞了过去。

他很惊讶,自己不应该差这么多的,他又叩了叩石头。但是在耳朵的余音里,他察觉到了洛伦兹的反应。谏官的脸上流露出难以克制的兴奋,黛拉的面容神色则近乎狂喜。

他并没有击中果子,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兴奋?他心中有些不解,却又射了一支箭出去。

羽箭偏出同样的距离。

现在,谏官和那个姑娘听上去更加高兴了。不过洛伦兹是喜形于色,而黛拉听上去似乎十分欣慰。

然后他足下稍稍一顿,一切突然在他耳中豁然开朗。他知道洛伦兹为什么在他射失目标之后会有如此反应了——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箭术演示一开始要安排在那个地方。

为了保住自己谏官的地位,洛伦兹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和黛拉的联姻做不成。除非证明他是个炁刜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谏官肯定知道,炁刜者在种植园的热泉区无法炁刜。而且,由于贾里德已经在这里连续射失目标,洛伦兹现在肯定更加确认他就是炁刜者了。

但是,那姑娘的关注点又是什么?显然她知道炁刜者的局限性。她也早就意识到了这测试的目的,即便她可能并不全然知晓这番安排的真正用意。

可那样的话,他没射中果壳时,她的欣喜之情却又是确凿无疑的。这都是为什么呢?

“贾里德!贾里德!”

他听到黛拉跑上前来截住他。

她抓住他的手臂,“你现在不必告诉我。我懂。噢,贾里德,贾里德!我从未梦想过真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一把搂住他的脑袋,吻上了他。

“你懂……什么?”他问道,一把将她推开。

她迫不及待地接着说道:“你没听到吗?我总是在怀疑你。从你投出长矛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当我拿给你怪物丢下的那根管子,我几乎就是直截了当地说,我是靠着热量发现它的。我没法主动迈出第一步,尽管……除非我确定你也是一个炁刜者。”

他心中一阵惊惧,迷乱之中他张口结舌地问道:“也是?”

“是的,贾里德。我是炁刜者——跟你一样。”

官方扈从的队长从入口处过来了,“我们准备好了,随时恭候大驾。”

第五章

严苛的自律是闭关冥想的规矩。如此至关重要的决定当然需要再三斟酌。一旦选择联姻,则意味着将得到一整套幸存者资格——既是责任,也是义务。一个致力于此的人,还必须投身于繁育和培养后代的义务之中。

接下来的几个时段里,贾里德一直待在自己那间垂着厚厚的隔帘、寂静无声的洞厅里冥想,他并没有真正去考虑这些正事。他想着黛拉——不过,却并非在考虑通常意义上的联姻。他更为关注她身为炁刜者的这件事。她怎么能将这个事实隐藏如此之久?她又有什么意图?

就这一点来说,其实不无一种讽刺的意味。洛伦兹——他一直在捕杀炁刜者。可从始至终就有一个炁刜者在他耳根子底下!就贾里德的考量来看,如果这位谏官打算将他指认为炁刜者,那么,黛拉就是驳斥这种指控的现成力证。

顺着这条思路,他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起炁刜的本质属性。那是什么样的一种魔力,能够让人在一片寂静之中,在没有气味的时候,知晓和掌握事物的位置?或者说,类似于他幻想中的小倾听者,是不是炁刜者能够听到某种无声的声音?不论物体是否有生命,都会发出这种声音?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他们炁刜到的根本不是声音,而是热量。

每当心思萦绕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他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聚精会神地在进行联姻冥想。不过他设想着在种种特殊的条件下,潜藏在这门联姻里的各种可能。

他有些心神不定,因为他并没有向首席幸存者说起怪物侵袭上层世界的事情。那只会让人重新提起他前往原始世界,并受到惩戒的经历。

回来之后的第四个时段,外面世界里的一阵骚乱让他从冥想中警醒过来。起先他以为是怪物来到底层世界了,但涌向种植园的人流中,并没有多少惊恐的声音。

人们全都离开了居住区,于是他也决定暂时中断闭关冥想。他起身跟在他们后面一路过去。但是走到半路,他发现中央投声器投射出首席幸存者和长老哈弗迪的身影,他们正朝他走来。

“你指望把那个秘密隐藏多久?”哈弗迪问道。

“至少到决定好我们该怎么应对这件事情的时候。”首席幸存者郁郁地答道。

“嗯?什么?我是说,这样的事你能怎么办?”

但是对方已经发觉了贾里德。“所以,你中断冥想了?”他聆听着,说,“我看这样也无大碍。”

哈弗迪告退,说是要去听听长老麦克斯威尔是否有什么办法来应付这种局面。

待他走后,贾里德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我们又有九口热泉干涸了。”首席幸存者带路朝他们的洞厅走去。

贾里德松了口气,“噢,我还以为是恶灵蝙蝠,或是炁刜者。”

“向光明发誓,我倒宁愿是他们。”

在父子俩那间用隔帘遮蔽的私人洞室里,首席幸存者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现在的情况很严峻,贾里德!”

“也许泉水会重新喷涌出来。”

“可另外那三口早就干涸的热泉,根本就没有重新涌出过水来。我担心它们是永远干涸了。”

贾里德耸耸肩,“那我们就只能不依靠它们来生活了。”

“你没听懂这件事的严重性吗?我们这里存在着一种严格而微妙的平衡。发生的这些事情,也许意味着我们中的一些人将无法生存!”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中的一些人将无法生存’?”

“你自己琢磨吧。每一口热泉滋养一百二十五株吗哪植物,顶多了。九口沸腾井干涸,那就是将近一千两百株。”

“但那只是一小部分……”

“减少任何一小部分潜在的生存资源,都是极为残酷的事实。如果用公式好好算算,你就该听得出来,在少了九口热泉的情况下,我们就只能供应三十四头牛,而不是四十头。其他所有的禽畜都要相应减少。长远来看,这就意味着生活在这里的人要减少十七个。”

“那就用别的方法来弥补差距。”

“没有多少别的方法——要知道,在通道里飞舞的恶灵蝙蝠比以往更多了。”

首席幸存者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呼吸沉重。不需要叩石也听得出他有多沮丧,也听得出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着人们对于吗哪植物无以复加的依赖,贾里德心里久久无法摆脱那种强烈的无助感。确实,它们就矗立在幸存者与死亡之间,为人类和牲畜一视同仁地提供着食物、浓郁的果汁,以及让女人捻线制衣、搓成绳索、编织渔网的纤维。它的果壳劈成两半能用作容器,茎秆晾干晾透还可以削制成长矛或是箭。

现在,他几乎是苦涩地回忆起父亲很多个孕育期之前的声音,当时他所背诵的一段传说,此时在贾里德心里有了从未体味到过的深意:

“依照天堂里的光明士所创造的神奇植物,我们仿造出了吗哪树——但是仿造得实在很差。光明士所创造的那些植物,冠着无数姿态优雅、缀满碎花的饰物悬垂而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它们与无上士畅谈的时候,发出窸窣的低语声。它们啜饮着他的精华,将其善加利用,令它们饮下的甘泉、松软的土壤,还有人类和动物呼出的气糅合在一起,然后将其为人类和动物转化成食物和纯净的空气。

“但是光明的植物并不完美。我们种下的吗哪树,似乎必然是一种失去了优雅的树冠、不会沉吟低语的东西——相反,它们生长出无数粗笨的触手,深深扎根在沸腾井里。它们从那里汲取来自水中的热能量,并将我们的世界和通道里的污浊空气,通过肥料的元素加以转化,生成纤维和块茎,生出果实和新鲜空气。”

那就是吗哪植物。

“针对热泉的情况,我们要怎么办?”贾里德最后问道。

“你又是怎么考虑决意联姻仪式的?”

“这就行,大有裨益。”首席幸存者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我有个想法,用不了多久,就需要上层世界大力伸出援手了。你当然明白,对于决意仪式你没有太多选择。在这种局面下,这场联姻不可能是不明智的。”

“没错。我觉得很有道理。”

首席幸存者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相信,一等到七个时段的冥想期过去,你就将做好返回上层去的准备了。”

洞室之外,光明祷的第一句颂词打破了笼罩着这个世界的寂静。卫道者那充满**的声音,透着无比的敬意响了起来。他高声念颂着经文,信众的吟唱更为克制一些,却不失谦恭虔诚。

头三口泉眼干涸之后,重生大典也曾隆重地上演过,却并未奏效。念及于此,贾里德一挑隔帘,走向集会区,也加入了仪式。这对于他少得可怜的宗教热情来说,算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他站在教众边缘。这些孕育期以来,他参加大典仪式从来都是早早退场,这一直让卫道者和幸存者们十分不满。此时,他听到附近一个耳音敏锐的小孩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臂说:“是贾里德,妈妈!是贾里德·芬顿!”听到这话,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女人斥责道:“安静,听卫道者的话。”

卫道者菲拉在他们中间游走着,他握于胸前的那件东西清晰地反射着他讲话的声音:

“感触一下这圣球泡,”他劝诫众人道,“追随美德之路,领悟其精髓。让我们唾弃那黑暗。只有与邪恶决裂,我们才能尽忠于我们作为幸存者的义务,并前瞻那伟大的时刻,听到我们与光明无上士重新归于大一统的日子!”

贾里德确信,就算卫道者不是底层世界最憔悴瘦削的人,那他至少也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中央投声器从他的身体上反射出回声,清晰勾勒出他皮肤下突起的嶙峋骨骼。他的胡须少得可怜,勉强能听到几根。但是在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最引人注耳的却是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眼皮紧紧合在一起,让人不由得寻思,那双眼睛是否从未睁开过。

他走到贾里德跟前停下脚步,声音一沉,其中的热情却并未减弱半分:“这世间的一切之中,我们的圣球泡是仅存的、曾与光明密不可分的事物。感受一下吧。”贾里德稍一犹豫,却听他厉声喝道,“感受一下!”

他颇不情愿地把手伸出去,触摸到了它那冰冷、圆润的表面。除了大小比例相差巨大,它与怪物掉落在上层世界那件东西里那小小的球泡别无二致。而且他怀疑……

但是他没敢再往下想。难道不就是自己的好奇心——对于球泡,对于其他很多东西的好奇心——让这世界陷入了如今的困境吗?

贾里德垂下了头,意识到对于这番谴责指向谁,周围人人心知肚明。

“因此,我们在如今这个复兴期所面临的精神挑战,”卫道者归入正题,“是个人的挑战。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不弥补自己的过失,可以料想得到,将幸存者从自己面前驱逐的光明无上士,会用他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所有幸存者彻底毁灭!”

他将圣球泡重新放回圣龛,面对众人,伸展开双臂。一位老妇人恭顺地走上前去站到他的面前,贾里德听到菲拉的双手开始进行最后的仪式。

“你感知到他了吗?”卫道者问道。

那妇人咕哝着失望地回答了一声,走开了。

“要有耐心,女儿。福祉降临在每一个坚定对抗黑暗的人身上。”

又有一个女幸存者、两个孩子以及一个幸存者依次谦卑地走过卫道者菲拉面前,然后,光明觉醒仪式才迎来第一个响应。这响应来自一个年轻的女人。卫道者将笼在她面颊上的头发掠到一旁,将指尖刚刚一触在她的眼皮上,她便立刻狂喜大呼起来:

“我感受到他了!噢,我感受到他本尊了!”

这女人声音里有一股做作的味道,让贾里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卫道者很赏识地拍了拍她的头,转向下一位。

贾里德故意落在队伍最后面,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象那所谓的福祉降身,充其量不过是卫道者的手压在眼睛上带来的压迫感而已。相反,他尽量让自己接受这一切,好让自己参加第一次仪式的感受,不会因为长久以来的偏见而大打折扣。

终于轮到他了,其他人都已经从集会区散去,只剩下他和卫道者。他低垂着头等着,听着菲拉严厉的表情。关于贾里德公然藐视屏障,给底层世界招致灾祸这件事上,卫道者的态度毫不隐讳。

瘦骨嶙峋的双手探到了贾里德脸上。那双手从他的面颊摸索到他的眼睛,然后指甲按在下眼皮下面那处柔软的凹坑里。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然后,卫道者施加的压力几乎让人疼痛起来。

“你感受到他了吗?!”他喝问道。

但贾里德只是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两轮模糊不清的半环状寂静之声在他的脑海里舞动起来。他感受到的位置并非是卫道者施以压力的地方,而是靠近他眼球上部的什么地方!这所谓的福祉,和他两次遭遇怪物时的感觉一般无二!

光明士是否注定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本尊?如果是这样,那为何要让他在接近双生魔的时候,以一种稍显不同的方式意识到无上士的存在?如果光明是善,那为何光明本尊还要有邪恶的生物辅佐?

他沉醉于这感受之中,倾听着那些舞动的圆环。它们在卫道者不住变化的指甲压力下忽而鲜艳,忽而黯淡。

“你感受到他了吗?”

“我感受到了。”贾里德颤声应道。

“我本不期望你会如此,”对方的话语中略带失望,“但是我很高兴,你还是有救的。”

他放下手,走到圣球泡龛下的石台上坐下,声音不再那么严厉:“我们在这里往往听不到你,贾里德。你父亲对此忧心忡忡,而我很理解他。终有一个时段,这个世界的命运将会掌握在你手中。那是一双善良的手吗?”

贾里德在台子上坐下来,脑袋耷拉着。“我感受到他了,”他不住低声呢喃,“我感受到他本尊了。”

“你当然感受到了,孩子。”卫道者同情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本可以早早感受到的,你很清楚。那样的话,对于你来说事情也就不同了……也许,对于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是我导致了热泉干涸吗?”

“除了违反屏障的禁忌,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情会触怒无上士。”

贾里德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赎罪。然后我们将听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是你不明白。可能不止是违反屏障禁忌!我曾想过,光明士也许并非无上,他……”

“我很理解,孩子。你自有你的困惑,就像时不时会出现的那种幸存者一样。但是记住……长远来看,一个人不会因为他的多疑而被下定论。一个重新皈依的幸存者才是真正忠贞的,他终将与自己的不忠决裂。”

“忠贞,您是否认为我能找到其真正的意义?”

“我肯定你能……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如此一番交谈。我心中毫不怀疑,等你的时代到来,我们与光明大一统的誓言必将实现,你将为此做好准备。”

卫道者伸出自己的耳朵,仿佛在倾听着无限的未来。“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时代啊,贾里德……光明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抚摸着每一件事物,与无上士亲密无间,人类从他身上获得万物的真理。而黑暗将完全消失。”

这个时段剩下的时间,贾里德都躲在自己的洞室里,然而他的心思根本没有在联姻这件事上。相反,他重新审视着自己新的信仰,小心翼翼不去勾起任何可能冒犯无上士的念头。

在独处的时间里,他下定决心放弃对于黑暗与光明的寻觅,并对此绝不反悔。他横下心,发誓再也不越过屏障。

新的信念牢牢扎下根来,他倍感轻松,一切都会好的——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这一切看似如此理所当然,即使是十二口干涸的泉水重新喷涌,他也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就仿佛是他和光明立下了一份盟约。

“我听到很多之前不曾听到的东西。”最令人期待的话语融化了父亲脸上的线条,那张脸露出一副笑容,散发出带着赞许和骄傲的暖意。

“我期待你说出这番话已经很久了,贾里德。这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什么计划?”

“这个世界应该有年轻的、富有活力的领导者。在泉水干涸之前,我就已经毫无应对之机了。面对这样的挑战,我们更加需要一位年轻领导者的胆识和魄力。”

“你想让我成为首席幸存者?”

“越快越好。那要予以充分的准备。不过我会尽我所能给予你帮助。”

在六个时段之前,这事儿贾里德连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似乎只是将他决意挑起的担子加上了些许砝码,便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没听到任何辩驳。”首席幸存者心情舒畅地说道。

“你不会听到的。如果这就是您所期望的,那就绝不会有任何反对。”

“太好了!再过两个时段,我要告诉你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然后,当你从上层世界返回的时候,我们将开始正式训练。”

“长老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在听到你和卫道者之间的谈话之后,他们就完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了。”

接下来的那个时段一早——甚至连中央投声器还尚未开启呢——贾里德就在睡梦中被人粗暴地晃醒了。

“快醒醒!出大事了!”

是长老埃弗里曼。不管出了什么事,对他来说一定很严重,不然他不会这么贸然闯进私人洞室。

贾里德一挺身蹿到地下,他察觉到旁边石铺上的哥哥在梦中身子一颤。“怎么了?”他问道。

“是首席幸存者!”埃弗里曼向出口跑去,“来啊——快!”

贾里德随着他奔了出去,同时听到洛梅尔正醒转过来,而父亲的石铺是空的。他在世界入口附近赶上了长老,“我们要去哪儿?”

但埃弗里曼只是喘着粗气。他一呼一吸大口喘气的声音,被他那垂在脸前不住抖动的头发扰得七零八落。

不只是这位长老行为怪异,聚集的人群也一小撮一小撮地聚集,正不安地议论着什么,话语中流露出难以压抑的焦虑。贾里德听到还有几个人正朝着入口跑去,他们显然一听到有事情发生就从梦中起来了。

“是首席幸存者!”埃弗里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们一早出去散步,他正谈到如何让你接过他的位置。我们经过入口时……”他脚下一绊,贾里德一头撞进他双臂乱舞的怀里。

有人打开了中央投声器,这个世界毫微毕现地呈现在了耳朵里,贾里德迅速确定了一下自己的具体方位。这片声影中,洛梅尔正迈着沉重的步子从他们身后跑上来。

怪物的气味仍然弥漫在空气里。循着它,贾里德冲了出去。

“然后是一种嗤嗤声,”埃弗里曼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落在了后边,“首席幸存者就在原地跌倒了。他无法动弹……甚至那东西过来抓他的时候,他都一动不动!”

贾里德赶到入口处,用胳膊肘推开几个议论纷纷的幸存者。

通道里的气味更加刺鼻了,通往原始世界方向那种味道也愈加浓烈。首席幸存者熟悉的气味混杂其中。似乎有一团恶臭就聚在左近。贾里德耸着鼻子一路追踪,走到那处地方,捡到一块软软的、毫无生气的东西。

那东西大约有他的手掌两倍那么大,感觉像是吗哪布。只是这种织物无比精致,而且每个角上都坠饰着同样材质的丝带。

这是必须深入研究的东西。不过上边也浸透了怪物的味道,他要是把这东西带回世界,肯定会引起**。于是他把它放回地上,拨了些土盖在上面,并把这个地方牢牢记在心里。

返回的路上,他差点跟顺着通道一路摸索而来的哥哥撞个满怀。

“听起来,你要比预期更早地当上首席幸存者了。”洛梅尔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嫉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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