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岛

[美]海蒂·鲁比·米勒 Heidi Ruby Miller 著

罗妍莉 译

海蒂·鲁比·米勒在美国历史最为悠久的私立大学之一西东大学教授创意写作,她是获奖的写作指导选集《多种流派,一种技艺》的联合主编,同时也创作了长篇小说《安巴塞多拉》和多部短篇。

“他是从哪儿来的?”芬恩一边问,一边捋着黑色胡须间纠缠的结,“总不可能就这么从大洋中间凭空冒到船上来吧。”

朱利安仰面望着“伊希切尔号” 上的桅杆瞭望台,“他叫卡米 ,是随这艘船来的。”他拿湿衣袖擦了擦鼻子,“总之,船长是这么说的。”

“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一直在这热带的无风带中间打转,每人只分得了不到半份的口粮,咱们可还得撑到星期天呢。”弗诺哀叹道,“结果昨天,船上怎么就突然多了一张嘴呢?”

“咱们离开约克岛 后,这中国佬一直是躲在哪儿的呢?”芬恩问道。

朱利安宁可舍弃自己的左脚,只要能让他的右脚再次触碰到约克岛上的菜棕 和白沙。他从来也没多想,只觉得,那不过是去圣克莱尔 运送烟草所需航程的一半罢了。而那样的航程绝不该把他们带到如此遥远的北方,进入这片无风的海域。

“他一直都在船长的船舱里,我敢打赌,”弗诺说道,“穿着镶了褶边的衣裳,俯在船长的椅子上。”他那刺耳的笑声和臀部夸张的扭动吸引了卡米的注意力。此时,卡米正身在桅杆的高处。

那曾是属于朱利安的地方。

“别瞎说。船长要是听见八卦,可是不会客气的!”朱利安呵斥道,“何况卡米也不是什么中国佬,他是从更远的岛上来的。”

“我才不管他是打哪儿来的,”芬恩反驳道,“反正甭想再吃我的那份口粮。”他把手伸到胀鼓鼓的腰间,从刀鞘中抽出一把小刀,“我要把那根漂亮的黑辫子连着他的脑袋一起砍了。”

“在你引起恐慌之前,快把那玩意儿给放好。”朱利安扫视着甲板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在窥视。

“一辈子都是船长的哈巴狗,”芬恩讽刺道,“说不定,俯在椅子上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我敢打赌,他一定会那么干的。”弗诺咧嘴笑了起来,露出那仅存的三颗牙齿。

“你们最好小心点儿。”朱利安警告道。

这小小的威胁足以让芬恩把刀子收了起来,然后他便转身走开了。

朱利安来到甲板下面船长的舱门前。一股熏香的味道飘了出来,这意味着今天应该是见不到船长了。不过,朱利安还是敲了敲门。

隔着那道饱经风霜的柚木门,他能听到里面拖着腿走路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回应了。

垃圾。我就知道你是垃圾。你叔叔也知道,所以才会把约克岛这趟没油水的差使交给你。

朱利安再次使劲敲了敲门,那些沮丧的回忆让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伊希切尔号”本该听他号令的,但在最后一刻,船队的主人却偏偏挑了自家无能的侄子。朱利安怀疑新船长犯了什么事儿需要赶紧逃离约克岛,但却从来没把这消息透露给船员们。

“船长,我需要跟你谈谈。”

突然,门的内侧传来一阵脆响,原来是玻璃砸在上面碎了。

“又有两座岛屿消失了,”船长喊道,“你听到没?又有两座!”

“好吧,”朱利安喊道,“那我就任由他们哗变好了。”

他横冲直撞地挤开一条路,向船上的厨房走去,因为得确保那儿的口粮能公平地分配,这本该是船长的职责,只不过他已经表现得不太对劲儿了。自从还在尤卡坦半岛 的那五天,“伊希切尔号”开启处女航以来,船长就一直如此。“他应该坚持跑自己的商业运输的。当海盗可不是他能干的事儿,根本就没那个胆子。”朱利安啐了一口。

可我却偏偏跟着他来了,就为了得到一艘属于自己的船。

这时,饥饿的船员们朝朱利安迎面走来——他们肚子里的咕噜声比嘴里的嘟囔声更加响亮。距离朱利安最近的三名船员正激烈地争吵着,其中一人把另一人推到了配给台上,被按倒的那人随即拔出一把生锈的匕首。逼仄的空间里,其他船员那怂恿的鼓噪声震耳欲聋。

朱利安扬起枪口对准了那人的耳朵,“排到队伍最后边去!你们三个都过去。”

他又冲着其余的船员喊道:“要是再闹,就谁都别想吃了!”这么说是有点冒险和冲动,尤其是在大伙儿都饿得半死的情况下,但既然船长不在,就必须得有人树立起一定的权威。

每过一天,船员们都会变得更加咄咄逼人;每过一天,他们都要花上更长的时间才肯让步。总有一天,他们就根本不会听朱利安的了,特别是当他们发现他一直在私藏食物,留给船长和卡米的时候。他本来可以任凭他们饿死,但即便是愚蠢的船长和逃票的乘客,也总该有口饭吃。更何况在卡米身上,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朱利安感到亲近。

他没日没夜地待在桅杆瞭望台上,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朱利安把装着两份腌甜菜和牛肉干的袋子塞进了外套里。他拿着铁钥匙,在厨房门锁上左右拧动着,直到咔嗒一声把门锁好。船长在躲进自己的船舱之前,交代过要把这道门锁好,这也是他在理智尚存的时候,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了。

就在卡米现身之前。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微风,朱利安回到甲板上,感到心中的恐惧又再次升腾了起来。一轮凸月 挂在夜空,照耀着波平如镜的海面。海水看起来就像是黑色冰块或者黑曜石一般,因为那表面是如此的光滑无瑕,却又如此的死气沉沉。

此时,朱利安碰巧抬起了头,往桅杆瞭望台看了一眼。但卡米并不在那里。一阵恐惧令朱利安不由得毛骨悚然。他想象着就在灾难来临的前一刻,一只信天翁 从头顶飞过的画面。

他多半只是去船长那里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至少朱利安可以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地方,给夺回来一小会儿了。他一把抓住绳梯,爬上高处,伸展着四肢,俯瞰眼底黑暗的船身,这感觉真好。

“你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这儿了。”卡米的英语发音带着德比郡 的口音。他正盘腿坐着,在这狭窄的木台上,要保持这一姿势可真不容易。

听见这话,朱利安便在绳梯顶端停了下来。

“你一直在看我?”朱利安问道。

“你不也一样?”卡米回答道。

朱利安紧紧抓住绳梯,“每个人都在看你,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突然出现的。”

月光在卡米那件黑色长袍的褶皱之间,不停地反射着光芒。他看起来既清新又洁净,皮肤白皙而有光彩——这是船上唯一一位模样这么体面、气味又这么好闻的人了。

“你以前老是跟桅杆说话,”卡米说道,“但现在你却不说了。”他并没有看朱利安一眼。

“你这话听着,就跟我喝醉了,或是脑子有毛病似的。”就跟船长一个样。

“我只不过是在大声地说话,也许是对着风说,也许是对着天说。”朱利安突然生出一丝焦虑,仿佛舌头在嘴里变得又厚又沉,“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吗?”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卡米回答道,“你喜欢到这上面来,因为会想起在德比郡爬树的童年时光。那儿没有海,只有关于海的白日梦。”

谁又知道还有多少人听见过朱利安独自一人时的嘟嘟囔囔?这也可能就是他的权威近来大不如前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那帮家伙现在除了食物和淡水以外,也不会对别的事情感兴趣了。

“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带你去我的家乡,去我来的那片岛屿,”卡米说道,“如果你想去的话。不过,在建造者去找你之前,你就不能离开那儿了,就像他们去找我之前,我也不能离开那样。”

朱利安的手臂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不起,老弟,我哪儿都不会跟你去的。真是疯了。”他四肢颤抖着,飞快地蹦下了梯子,口粮还揣在身上。

朱利安在吊**辗转反侧,虽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但却仍然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此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磨刀声。于是,他屏住了呼吸。

“笨蛋,”这是芬恩的声音,“别出声。你他妈想把整艘船上的人都吵醒吗?”

“要是有人发现了怎么办?”弗诺的声音有些低沉而嘶哑。

“咱们把尸体丢到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样船上也能少一张嘴。”

“那什么时候干?”

两人渐行渐远,所以也就听不到芬恩的回答了。

朱利安一把抓起手枪,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走廊。这里并没有人。他便向船长的舱门走去,看到烟雾从门缝底下飘了出来。他砰砰地砸门,但却没有回应。于是,朱利安摸索着,掏出了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

我向来尊重你的隐私,不过,是时候该你做点儿事情了。

随着门锁咔嗒一响,朱利安推开了船长的舱门。小小的船舱里笼罩着甜丝丝的烟雾。船长正坐在地板中央,衣衫褴褛,那脏兮兮的衣服挂在憔悴的身躯上,就像用来擦洗甲板的破布一样。他四周围了一圈乱七八糟的容器:一口来自墨西哥塔克斯科的银水罐,一只来自英国的镶有珠宝的高脚杯,还有几只来自圣克莱尔的雕花木碗,里面全都被燃烧着的香料填得满满当当的。

“船长。”

坐在地板上的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位伙计。他不停地拿手拍打着前额,然后又端详起自己的手掌来,仿佛正在占卜命运一般。

不用多想,他看上去确实很糟。

朱利安在船长身旁蹲了下来,四周弥漫的烟雾把他呛得咳嗽了起来,“船长,芬恩和弗诺正打算——”

“你闻到没?”船长问道。

“什么?”

“柯巴脂 ,它的香气,可以保护我。”船长抓起一只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把它递给了朱利安。

“船长!芬恩和弗诺要杀了卡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可是快了。”

“杀卡米?”船长笑了起来,再次把柯巴脂递给了他。可是,朱利安并没有接,船长便猛地把碗扔向了船舱的另一边,灰烬和阴燃着的熏香在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哈哈!卡米是杀不死的。我们才是很快就要送死的人。”

船长把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凑到了朱利安旁边,他的气息闻起来就像柯巴脂一样香甜,“卡米来了,死亡也就在眼前了。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们……是谁?”

船长从朱利安身旁爬过,勉强站起身来,趴在海图桌 上。“玛雅巫师,”他说道,“他们向我保证,柯巴脂可以让卡米远离‘伊希切尔号’。还说树液的甜味会把我隐藏起来,让建造者找不到我。”

建造者。这名字让朱利安浑身发冷,卡米也提到过。“你在胡说八道。”他说着便向舱门走去。

迷信的混蛋。朱利安会自个儿去收拾芬恩和弗诺的。

但是,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撞上了他的肩膀。只见那口银水罐掉到了脚边的地板上,于是他转过身去,准备躲避砸过来的其他东西。

“看见没?”船长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根手指戳向一张海图。

朱利安拿起那张发白的羊皮纸,草草地扫了一眼。他们的航线以黑色的笔迹描绘出来,在图中蜿蜒前行,直到进入外海。有人在这条航线的末端潦草地写着“希望之岛”。

“这究竟是什么岛?”朱利安问道。

“希望之岛是一片群岛,也是卡米的家乡。”

“是在这儿附近吗?”朱利安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片群岛的名字。不过,每年都会有人发现新的岛屿,然后再添加到海图中。

“希望总是近在咫尺。”船长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但是也会消失……就像岛屿一样。当我们第一次起航的时候,还有三十座岛屿。可是现在呢……”

朱利安用手划过光滑的纸面,试图搞明白船长的胡言乱语,“这儿只有五座呀。”

就在这时候,朱利安亲眼看到又有一座岛屿的颜色渐渐淡去,直至从纸上彻底消失。他震惊地把海图扔到了地板上。

“就快来了。”船长说道。

“什么就快来……”

但是,船长已经把左轮手枪举到头上,扣动了扳机。

尸体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同时,朱利安往后跳了一步。他的手颤抖着,把船长推过来仰面躺着。那开花的脑袋,有一半儿都溅到了木床架上。

这时,船身突然一动,朱利安随即便往船舱的另一边滑去。他砰地撞到对面的墙上,撞落了壁头的一盏烛台。船长的尸体也顺势朝他滚来。朱利安伸出一只脚去挡住,免得撞到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另一只脚边躺着的海图上。还剩下一座岛屿了,而且它的边缘也正在渐渐变得模糊。

头顶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一片呼喊声,他吓得发麻的四肢终于又重新有了力气。一阵狂风呼啸着,沿着楼梯灌了下来。

起风了!

暴雨和海浪随风打到甲板上,朱利安艰难地往前走,海水里的盐分刺痛了他的双眼。船员们有的互相喊话,确保系紧了每一条绳索;有的则去对付那些因为没有固定住,在柚木甲板上四处滑动的物体。一股巨浪忽地冲上右舷,海水退去时,卷走了四名船员。狂风凶猛地撞向船身,像是被禁锢的恶兽一般,在压抑了三周之后,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朱利安只能用自己的体重去操控那张摇摆不定的主帆。一阵狂风嗖地一下,便把那根控制主帆的绳子从他火辣辣的手中拽走了。随后,一副索具砰地砸到了甲板上,一只滑轮猛地击中了下方的地板,另一只大滑轮则撂倒了芬恩。朱利安不禁护住眼睛,抬头往上面看,料想一定会产生更多的碎片。

卡米从瞭望台上俯视着他。借着闪电的亮光,朱利安瞥见了卡米的脸,那张脸上虽然面色苍白,但却带着微笑……带着希望。

“带我走吧。”海浪剧烈的拍打声淹没了朱利安的话,“带我走!”

下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时,卡米已经站在了朱利安的身旁。

“你愿意等待建造者吗?”卡米问道。

“我愿意!”朱利安高喊道,“求你了。”

卡米把一只手放在了桅杆上,然后整条胳膊都没入了木头中。接着,他的腿和胸也进到了里面,直到整个身体都与桅杆融为一体。伴着雷声的轰鸣,一道闪电刺破天空,击中了桅杆,并将它劈成两半。离朱利安更近的一半离船而去,落进了海里。

朱利安也随之跃入海中。

朱利安右半边脸和身体都盖上了一层沙子。他以手撑地,坐起身来,呕出一股盐水和黏糊糊的绿色胆汁,嘴里留下一丝糖浆的味道。他向四周望去,想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只见眩目的阳光反射在沙滩上,左右两侧的沙滩绵延至数英里外,边缘还环绕着一片森林。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那场风暴,翻滚的大海,还有那根桅杆。

“卡米!”朱利安挣扎着站了起来,朝四面八方大声呼喊卡米的名字。他的视线又落向了那片森林。因为看起来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就好像是……假的。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胃里再次一阵翻腾。那一行行高大笔直的树木,排得整整齐齐的,彼此的间距正好是二十英尺。从山核桃树到椰子树,再到香脂冷杉 ,各种类型的树木应有尽有。

香脂冷杉?怎么会长在这儿?

朱利安摇摇晃晃地走到最近的一棵松树前,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抚摸了一下松针,那光滑的柔软触感令他不寒而栗。

“希望之岛。卡米的岛屿。”

朱利安连忙从树林边跑开,直到双脚浸泡在宁静的海水中。这番努力让他不禁一阵反胃。他都干了些什么,怎么能跟魔鬼做交易呢?

既然你还活着,那就该有个想活下去的样子。

朱利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心中暗自希望,等他再睁开眼时,面前的这片苗圃就会消失。苗圃?他的心中充满了丰收和砍伐的欲望。这些念头抚慰着他,让他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了。

他对树木的恐惧渐渐平息了。如果向它们敞开心扉,他几乎就能感受到它们——那是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它们是我现在仅有的朋友了,自从卡米……

朱利安任凭一丝关于卡米的扭曲记忆闪进了脑海。那时,卡米与桅杆融为了一体,就在闪电击中之前。随后,那丝记忆便消失了,等到朱利安能理解得更清楚的那天,才会重新浮现出来。

他在苗圃边缘重重地跌坐下来,正好挨着一棵榆树苗。

朱利安很乐意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甚至是好几天。他的皮肤已经变得黑黝黝的,还结满了痂。当双脚消失在沙里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的脚趾已经长出了根须,扎到地底。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他会比阳光灿烂的时候更觉饥饿。数月之后,他感觉到周围树木的根系开始触碰自己,并纠缠在脚踝四周,沿着小腿向上生长。几年之后,他已经变得跟榆树一样高。

然后有一天,地平线上出现了迎风招展的船帆。有四艘船来到了这里。同时,建造者们也终于来了。

当锯齿第一下刺进他的身体时,朱利安很是高兴。建造者们一边砍伐着,一边告诉他如何重返大海。这一回,他终于有属于自己的船了。

Copyright? 2007 by Heidi Ruby Mil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