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澳大利亚]尼克·T. 陈 Nick T. Chan 著

熊月剑 译

尼克·T. 陈,“未来作家大赛”决赛选手,奥森·斯科特·卡德主编的《系内巡展》杂志签约作者。迈克·雷斯尼克在2011年的“未来作家大赛”中曾担任《姐妹》的评委,后来《银河边缘》英文版创刊时,雷斯尼克很想发表此文,于是花了半年时间才找到他。

黎明前的静谧时分,一切如海底般黑暗,我把脸从妹妹伊莎贝拉面前转开,为自己的梦境感到羞赧——在梦里,我们不是连体人,从胸口到腹部这一段不是共用的。我也并非注定要不停施咒,直到耗尽伊莎贝拉的生命。在梦里,我可以笔直行走,不用像螃蟹一样和她并排而行。我独立而骄傲,与爱人在一起。当我醒来之后,我已记不得爱人的脸,只记得梦境中伊莎贝拉活得好好的,而我仍是独立的。人们说魔法师的梦是有预言性的,但我的梦不是,因为我要获得独立的唯一方式,就是杀掉伊莎贝拉。

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我被出现在右手里的某个温热的东西唤醒。我睁开眼睛,是一个羊皮纸卷。可能来自我的朋友艾米丽吧,她已经几个月没有给我写信了。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冬天的寒意掠过我的血液,我忽然明白了羊皮纸那温暖触感的缘由——纸卷是由魔法制作的。可艾米丽的连体人苏珊在我们逃出魔法师议会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她不可能再施法制作这封信。那么,这信一定是议会送来的。

我站起身,想要把信扔进火堆里。但我的动作拽醒了伊莎贝拉,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信便掉在了半路。我努力想要捡起信,而伊莎贝拉却往后退。我们在原地进进退退,不时来回转圈,最后她的力气胜过了我。她蹲下来,我也不得不跟着蹲下,然后她捡起了信。

“这是用魔法制作的信,”她说,“他们一定是需要你来施一个了不起的咒语。”她停顿了一下,把纸卷紧紧握在胸前,“在我死后,人们又会为我写下多少赞歌呢?”

“一首都不会有。”我说。

一阵咳嗽袭来,鲜血滴在我的手上,每一滴都像红宝石一样鲜艳。我每次咳嗽后她总是会说同样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反正不是你就是我。如果你按他们的要求施了咒,人们就会记住我的名字。我早晚要死,至少我想被世人铭记。”

我也一如既往地反驳她:“谋杀是罪孽。”

咳嗽变得剧烈,凝固的深红色血块覆盖了我的手,我的视线边际渐渐变黑。我无法呼吸或思考。伊莎贝拉抱住我,直到咳嗽停下。

“读读那封信吧。”她说,“你一直说会找到救我的办法,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快死了。还剩下一周?一天?还是一个小时?求你了。”

她是对的,但施咒会加快伊莎贝拉消耗我生命的速度,迫使我施更多的咒。我又咳嗽起来,突然觉得很累。伊莎贝拉相信议会是正义之师,我却比她更有头脑。但是我相信什么不重要——如果这种信仰终将导致我们两人的死亡。

我展开那封信。“是空白的,”伊莎贝拉说,“魔法师为什么要制作一封空白的信?”

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纸面,感觉到指尖有些刺痛。“我得施咒才能让字迹显现,”我说,“很简单的咒语,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快。”

我轻松地吐出一句咒语,尽管这距上次施咒已经过了一年。每当我念出一个音节,伊莎贝拉都会从齿缝中发出难耐的嘶声。咒语一念完,我的胸腔内就不再发痒,而伊莎贝拉苍白的脸上出现了鱼尾纹。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似乎焕发出了活力。

纸卷上浮现的字迹在月光下像血一样黑,它们填满了整页。每个字母似乎都在颤动,而我却又不能确定。我大声读了出来:

永生之王即将殒命,虚空蠕虫就快苏醒。我制订了一个计划来阻止它。议会并不知情。我三个小时后到。

德莱文

放下信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永生之王一旦逝世,一切必然乱套。没有了国王,咒语就会以指数方式消耗弱势一方的连体人更多的生命,议会也将失去权力。鉴于议会的腐败,形势必然走向无政府主义状态。更糟糕的是,在国王肉体消亡、新身体重生的这段时间里,虚空蠕虫将会不受约束。

德莱文,艾米丽的信中曾经提到过他。她只告诉我她爱上了他,他本来想要救艾米丽的连体人苏珊,但他失败了,这伤了她的心。“这是一个陷阱。他不可能消灭虚空蠕虫。”我对伊莎贝拉说。

“如果我们参与了,人们就会永远铭记我们,”她说,“大广场上会有我的雕像,孩子们将会以我为榜样。” 她抓住我的双手,拉着我在房间里转起圈来,眼中闪现着不真实的快乐,“大公无私的伊莎贝拉,为了全人类献出了生命。”

“不,我们不可能成功。”我把脸转开。她捏起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回来面对着她。

“不能还是不想?”她问,“而且,成不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这会要了你的命,”我说,“想想那个咒语有多大伤害,再乘以一千倍。”

“如果能被永远铭记,那就物有所值。”她说。然后她夺走那封信,在我背后大声读了出来,她将每个字都在口中咂摸一遍,就像品尝着硬邦邦的棒棒糖。“为什么你觉得德莱文没法杀死虚空蠕虫?”她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他曾是艾米丽的爱人,”我说,“我们离开之后他才加入议会。她说他们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发现他的。所以,他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会如何施咒。”

“那他怎么能杀死虚空蠕虫?”

“他说谎了。议会只是想要再次抓住我们。”

伊莎贝拉沉默了。虽然我们一起上厕所、洗澡、经历生理期,但是,伊莎贝拉的脑子就像一只上了锁的盒子,她只关心服饰、妆容、跳舞、男人以及其他无数鸡毛蒜皮的事情。然而每当我想到她的死,我的心仍像一颗鹅卵石落入深不见底的水井。

我把信扔进火堆里,有点希望它能耐住火烧,且如蛇一般嘶鸣,但是信烧着了。伊莎贝拉拿起炉子前的拨火棍,把信往火焰深处推了推。端详她完美无瑕的脸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尽管她的美丽是从我这里偷走的。如果我们创造了奇迹,杀死了虚空蠕虫,画家和雕塑家们完全可以原样描摹这张面孔。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她长着一张可悲的皱皱巴巴的青蛙脸。而现在,尽管我们外形怪异,男人们还是会盯着她。我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憔悴,我的皮肤像混凝纸 一样紧紧包裹住我的头骨,我的头发大把掉落,每一团都有拳头大小。

伊莎贝拉把最后一根木头拨到旁边,熄灭火堆,羊皮纸的碎片散落在灰烬之中。“我们别再继续逃跑了,”她说,“反正议会还是很忌惮你。”我想要走开,去收拾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她却没有挪动。我们的连体部分拉扯着,我痛得连连抽气。伊莎贝拉一定也很疼,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继续拉扯,直到疼得受不了,她却始终没有退缩。

“你不相信我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她发问道。是的,我不相信。她的脑子里尽想着荣耀和声名,但是死人可不会在乎吹捧奉承。人死了就只是灰尘和虫子,而雕像并不能代替我的妹妹。我再次拉扯起来。

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等它们平息下来,我们的裙子正面已满是一块块厚重粗糙的血斑。

“难道你想让议会抓到我们,把你变成誓约者吗?”我问。

“没有时间逃亡了,玛丽,”她说,“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心跳正越来越慢。”风呼啸着钻过我们石屋的缝隙,火堆已经变冷。我再次咳嗽起来,鲜血艳红刺眼。太阳升起,灰尘在一束束阳光中飞旋。她看看太阳升起的角度,说:“他很快就要到了。”她把我拉出屋外,扫视着天空。

一艘巨大的齐柏林飞艇自伊莎贝拉的背后从天而降。一个女人被钉在飞艇前端,天哪,是艾米丽!她怎么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整个人就是那飞艇本身。他们把她变成了誓约者。艾米丽的身体膨胀成一条皮肉苍白的巨大河豚,头部则成了这艘活的齐柏林飞艇的船头雕像。我离开议会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对违逆者的严酷惩罚,而现在,艾米丽就惨遭此劫。

我抽泣的声音让伊莎贝拉注意到了艾米丽的降临。“她的内部是空的,”她说,“我能看见一个影子。”她用手掌遮住阳光,“是两个人并排站着。艾米丽有告诉过你,德莱文和他的连体人是怎么联结的吗?”

“他对她做了什么?”我泣不成声。

“不可能是他,”伊莎贝拉说,“只有资深的议会成员才能把人变成誓约者。”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不,一定是德莱文干的,艾米丽从来没有违抗过议会。”

艾米丽越来越近,我看着她的脸,期待当她认出我时,能给我一个笑容。她却一直面无表情。噢,我可怜的艾米丽!她降落在草地上,发出轻响。她震动着,像橘子一样分裂成四瓣,打开一个入口。

德莱文从她体内走了出来。我认出他的一瞬间,就像被长矛刺穿了一样。他正是我梦中的那个男人。从青春期开始,我就不断地梦到他。醒来后,我永远记不起他的脸,但是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高颧骨、深邃的蓝眼睛、一张天生用来呢喃甜言蜜语的嘴。我的脸颊绯红,和他的眼神相接的时候,我们的心跳加速。天哪,除了“俊美”,我想不到其他任何词语来形容他。

德莱文和他的连体人只有臀部一层薄薄的皮肤连在一起。连体人脸色苍白,身体单薄得好像可以被阳光穿透。它双眼紧闭,样子太过憔悴,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

德莱文走近我们。他的连体人与他动作一致,不过眼睛仍然闭着。当连体人处于死亡边缘时,他们会尽量退缩回内心深处,在最后致命的咒语到来之前,紧紧抓牢仅存的生命。但德莱文怎么会对咒术精通到能将他的连体人消耗至此?

“你对艾米丽做了什么?”我问,声音里带着轻蔑,但同时我的视线又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举起双手,“我和议会不是一伙儿的。和你一样,她也想要离开,但是他们并不忌惮她。他们的惩罚让她精神失常。”他抚摸着艾米丽的脸颊,但是她没有反应,“我救不了她。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情侣,所以当他们要找一位魔法师解决她的时候,我自愿站了出来。”伊莎贝拉点点头,急切地想要相信他。这听起来很合理,我也想相信他。老天爷,我真的想!

亲眼见到自己梦中情人带来的震撼让我直挺挺地站着,但肾上腺素的飙升又让我有点站不稳。德莱文和他的连体人跨步上前,扶住了我们。他的胳膊很有力,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扶住伊莎贝拉。他的连体人也抓着我们,它的皮肤就像秋天里干枯易碎的落叶,似乎马上就要开裂。我看着德莱文完美的脸庞,但他却看着伊莎贝拉,我转回头来时,见她也正凝视着他。

德莱文将我们拉起身来,他一只手仍然揽着伊莎贝拉的腰,他的连体人则帮我直起身来。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放开手,扶我们一起进入飞艇。

“虚空蠕虫过几天就会苏醒,”他说,“我们必须马上回到火焰河。”

“我们离开的时候,永生之王还很健康,”我说,“我可以施一些简单的咒来维持我们的生命。”

“你们离火焰河太远了,所以没有收到消息。”他说,“国王已经时日无多,这几个月状况一直很差。”

“但他还没有死。”

“在他陷入死前昏眠之前,他让悲伤交易者拿他的痛苦去交易了另一个人的悲伤,”他说,“但是他们告诉他,死亡是无从交易的。”

我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如果现任国王很快就要死去,那么伊莎贝拉必须为咒语提供所有的能量。如果我不施咒,我们就活不了多久,而新国王好几周内都无法重生。伊莎贝拉一路跟着德莱文,我没有反抗。

入口在我们身后关闭。飞艇内部狭窄逼仄,德莱文几乎是紧挨着我们站着。飞艇内壁一开始是光滑的,色泽深红,然后慢慢变成白色,也透明起来。她升空了。看着我们的小屋和花园慢慢变小,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我的内心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伊莎贝拉攥紧我的手,她不是怕高,而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我闭上双眼,脑海中却依然萦绕着德莱文的身影。还是睁开眼睛为好。于是我又把眼睛睁开。

“上一次有魔法师认为他们能杀死虚空蠕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死了多少人?”我问。

德莱文朝我瞥了一眼,马上回头看着伊莎贝拉。“二十年前,大概死了三千人,”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但这一次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伊莎贝拉往侧面靠了靠,以便听清他的话,我也不得不跟着倾身过去。他身上散发着肥皂和玫瑰水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之下潜藏着他的连体人的将死之气。它的眼睛睁开了一瞬间,马上又闭上了。我看到了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似乎已经瞎了。

“什么咒语可以杀死虚空蠕虫?”伊莎贝拉问。

德莱文抬起手,我担心他是想用手指梳过伊莎贝拉的头发。我屏住了呼吸。“我已经查阅过史书,”他说,“人们曾经尝试过四种消灭虚空蠕虫的方法。”说到“消灭”这个词的时候,他先是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松开,笑着摆动着手指。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每种方法都激怒了虚空蠕虫,让它已造成的破坏雪上加霜,而且徒增了成千上万不必要的伤亡。”

我们在空中高速飞行,越过由追踪者尸骨堆成的小山一样的墓地。我们的影子使寂静之林更为沉暗,那里的树木会吞噬那些蠢到敢在林中说话的人。然后我们沿着火焰河前行,这条河流向燃烧之海,而火焰河之城就坐落在那片海上。在山峦的阴影下,海面上摇曳着低矮的蓝色火焰,地狱之鱼刚刚跃出海面就被烧着了。中午之前,阴影就会消失,火焰也将熄灭,地狱之鱼也都会烤熟了。

德莱文接着说:“还没有人想过虚空蠕虫什么时候会停止破坏。”

“老国王一死,会由你来引导新的永生之王。”伊莎贝拉说。

德莱文笑了,他的笑容流露出真切的愉悦,眼睛则始终凝视着伊莎贝拉,“新国王一出世,虚空蠕虫就会消失。如果我们早点让新国王出世,虚空蠕虫的破坏程度就会受到限制。修改一下引导咒语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只有具备特殊能力的人才念得出来。”

“你自己来念吧。”我说。

“所有具备和你同等能力的魔法师,全都已经耗尽了他们自己连体人的生命。”

“第一个触碰到新国王的人,将会成为摄政者,直到新国王成年,对吗?”我说。

他再次开口,语速飞快,却温和得离奇,“我的父亲死于与虚空蠕虫的战斗,我一直梦想能消灭它。”

“所以你要成为摄政者来纪念他?”

“艾米丽说你伪善得很,”他说,“你离开议会不是为了救妹妹,而是因为他们不同意你使用咒语的方式。你为议会的专制说尽好话,但是如果有机会做善事来表现自己,你就会转而批评议会。”

“别骗人了,”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的荣耀。”

“玛丽,”伊莎贝拉说,“你必须施咒。”

“这样他就能在未来十八年里操控王权?”

没等我继续说,德莱文就打断了我,“艾米丽是你的朋友,但是关于我的事她撒谎了。我是一个好人。爱情变质会催生谎言,而她确实撒谎了。”

她的信里从没有具体说到过他,只是说她有了一个新爱人,他会想办法拯救她的连体人苏珊。但是他没有,她的信中写着“我恨他”,仅此而已。看起来,他对于艾米丽而言,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我决定套套他的话,“不,她说的是实话。”

“如果由你施咒,新国王出世时你就会在场,”他说,“你就能成为第一个触碰到他的人。”

这话让我猝不及防,我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将摄政权拱手递让给了我。“我……不能。”

“她告诉我,你憎恨议会,因为他们在本可以用咒语行善的时候,去满足自己的贪婪。”他说着,抬起眼睛看着伊莎贝拉,又看看我,然后望向无人之处。

“到时候,议会将不得不服从你,而你可以保证咒语只用在好的方面。”

“你会放弃这么大的权力?”我问。他的手在伊莎贝拉的膝盖上方游移,但并没有真正碰到。我想要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向上滑进裙底。我想要他亲吻我。为什么我的意志竟会如此薄弱?

“如果虚空蠕虫休眠了,我就能取得历史上任何一位魔法师都无法企及的功绩。”他说,“摄政权怎么比得上这个?”他的双眼闪耀着光芒,我很想相信他。也许虚空蠕虫会休眠,我会成为摄政者。整个议会将听我号令,成千上万的生命也将获得拯救。也许在我的治下,魔法师的专制终将被消灭——然而,这会牺牲伊莎贝拉的生命。

“我想在永生之王去世之前和他谈谈。”我说。

“你可以见他,但他不可能和你说话,”他说,“他的状况很糟糕,思维已经混乱。”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静静地坐着,飞向火焰河之城。德莱文和他的连体人坐在我们对面。他的连体人一直闭着眼,我们三个人则彼此打量着对方。

飞艇乘着一阵强风,加快了飞行速度。我们飞过延绵不绝的火焰河之城。正午的阳光熄灭了火焰,岸边的渔民们正在准备出航。城里的建筑在我们离开后没有变化过。在古代,我们的国度只有沙漠、炎热和燃烧的海水,直到足够多的魔法师以杀死自己连体人的代价来施咒,才改变了气候和地貌。而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建筑仍然是沙漠城市的风格,砖块就像秃鹫叼来的骨头一样泛着白光,红瓦屋顶在目力所及之处绵延着起伏的曲线。

我们降落时擦过城墙顶端。城墙由追踪者的黑钻骨砌成,几个世纪以来,这些密不透风的城墙已经击退了无数的入侵者。

“我们明天告诉你最终的决定。”我说。伊莎贝拉张嘴想要抗议,但是我抬手阻止了她。“我会和伊莎贝拉私下好好谈谈,然后做出决定。”

我们落地了。大街上路过的人群只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回头忙碌手头的工作去了。他们对于艾米丽的出现并没有惊恐尖叫。伊莎贝拉说出了我的想法:“他们根本不看她。城里现在有多少誓约者了?”

“议会最近进行了很多审判。”德莱文停了一下,继续说,“他们一直在压制反对派。因为蠕虫一旦苏醒,就会发生大骚乱,他们不得不力求万全。”

艾米丽分离舱体,我们走出了飞艇。我看着她,期待在她眼里看到某些认出我的迹象,但是我什么都没看到。由于没有好好看路,我绊了一跤向前跌去,不由得轻咒了一声。我们落脚的是一条名为眼泪大道的主道。这里从前叫国王大道,直到虚空蠕虫上一次肆虐时从这里碾过。

这是城里最宽的道路,横跨火焰河。原来的铺路石现在变成了六英尺厚的熔融玻璃。我们正站在一位死去的年轻人的上方,他的脸还算正常,但是身体其他部分已经被烧得像黑炭。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嘴半张着,好像正陷入沉思。这位死去的士兵很英俊,看起来有点眼熟。我的视线从士兵脸上转向德莱文。

“这是你的父亲,对吗?”我说。

德莱文和他的连体人蹲下来,抚摸着他父亲脸庞上方的玻璃,“我从来没见过他。虚空蠕虫上一次苏醒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他收回手,手指上的汗水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他是一个农民,但议会还是征召了他。我的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

他站起身,“去沿路走走吧,再想想施咒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黎明时分,我会带着修改好的引导咒语,在这里等你。”

“你的连体人叫什么名字?”伊莎贝拉问道。

他脸色一沉,大步走进飞艇。入口闭合了。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艾米丽的眼里有一丝痛苦,但也可能只是自欺欺人。它们就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空洞。伊莎贝拉大声呼唤着艾米丽的名字,但飞艇径直升空而去。

我们注视着艾米丽,直到她变成空中的一个小点,我不得不揉揉刺痛的眼睛。伊莎贝拉比我注视得更久,直到眼睛痛得流出眼泪。

我用手指按着太阳穴,无法思考,眼睛太痛了。“在真正念出咒语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他那该死的咒语会有什么后果,对吧?”我说,“议会引诱我们回来,不是为了惩罚我们,而是想要我们替他们做那些卑鄙的勾当。”

伊莎贝拉哼了一声,“这太可笑了。”她拉着我离开玻璃大道,走到侧街上。

“你要去哪儿?”我问道。她没有回答。我们并排走着,她负责避开路上的凹坑。她的步伐很稳,而我则踉踉跄跄。上一次我用咒语从伊莎贝拉那里得到的生命力已经耗尽,现在她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着我的生命。我的四肢已经开始跟不上我的思维,而伊莎贝拉的眼睛和头发却变得更加有光泽了。

我们走近的时候,人们纷纷低着头逃开。“他们害怕我们,”伊莎贝拉说,“还记得我们被人们簇拥的时候吗?议会一直都很忌惮你。你在施咒时总是会告诉人们,咒语能够行善,这让议会显得很无能。”

“看来你很怀念那些万众瞩目的日子。”我说,语气比我预想的要严厉。但是伊莎贝拉依然很平静。

“是的,”她说,“我总是在想,如果你最终妥协了,我就会变成名人。”

“我们要去哪儿?”我们走到了一个街角。她已经把我拉到了市集,这里是悲伤交易者的交易场所。市集上除了交易者,没有别人。交易者们坐在装满蒸汽腾腾的热水的巨大玻璃浴缸里,肚子上的肥肉填满了浴缸。他们的眼睛是黑色的狭缝,身体的其他部分全是灰白色;鼻孔是两道向上弯曲的曲线,嘴巴只是一个黑洞,没有嘴唇;粗短的手指上没有指甲,头上没有头发、耳朵,也没有一丝褶皱。没人知道这些交易者是如何在没有连体人的情况下施展魔法的,以及为什么他们会交易悲伤,这对他们又没什么好处。交易者在火焰河之城建立之前就存在了,甚至可能比人类的出现还早。

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交易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伊莎贝拉拽着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你的负罪感,”她说,“把你那该死的负罪感交易掉,这样你就能去做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醒醒吧,玛丽。”她说,“你这么喜欢当个殉道者,你已经摧毁了我所有的梦想。”

我揉揉刺痛的脸颊,“你打疼我了。”

“你不能再拖延了。”她说。

“如果他是个骗子怎么办?”

她眼神淡漠,“我从来不相信你的上帝和天堂。如果我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除非你听他的,要不然我的死就无足轻重。但是,你那该死的自尊比我的梦想更重要,不是吗?”她的语调缓和了一些,“把你的负罪感交易出去吧!拜托了!”然后她哭起来,整张脸抽搐着。一向安详完美的伊莎贝拉哭着说:“拜托了!”

我哽咽着说:“如果我可以为你而死……”

她停止了哭泣,“但是你不能。”她把脸转向交易者,“国王的临终痛苦需要多少悲伤来交易?”

交易者一脸惊讶地说:“可是,消除他的痛苦,也就等于取走了他的性命。”

“我想用我破碎的梦想来交换他的痛苦。”她说着向交易者伸出手。

“我接受你的交易。”他上前想要亲吻她的手,以表示交易完成。我想阻止这一切,可她一下子就把我的手甩到了一旁。交易者亲吻了她的手,翻着白眼颤抖起来。

伊莎贝拉喘着气,国王已经是一位老人,她只能咬紧牙关,承受住他的痛苦。钟声轰然响起,标志着永生之王的死去,虚空蠕虫也即将苏醒。几分钟之内,人潮涌过市集。没有人停下来交易,大家都在逃离城市。

“你都做了什么?!”

伊莎贝拉闭上了双眼,“现在你不用背负罪恶感了,我已经替你做了决定。我们去找德莱文,然后你来施咒。”

可一定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一定有的。伊莎贝拉向艾米丽降落的地方跑去。我的肺几乎要燃烧起来了,但是不能减速。我们在人群中推来搡去,他们很快就会被虚空蠕虫杀死,我深知这一点。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他们不必背负是否要杀死自己的连体人的孽债,但是他们也没有能力自救。众神安排他们充当小兵,而我是棋盘上的王后。我可以拯救所有人。

人群太拥挤,我意识到德莱文如果在空中的话可能看不到我们。“去国王塔,”我说,“我会施一个信号咒,告诉德莱文我们的位置。”伊莎贝拉点点头。到达国王塔最快的方法就是穿过贫民区。我们尽可能快地穿过那里扭曲狭窄的街道。喊声和哭声源源不绝。四周遍布着由泪水、恐惧与汗液混合而成的臭味。

停下来让人群通过时,我发现裙子的正面沾满了血,尽管我不记得自己有咳嗽过。不过这不重要。如果我施了信号咒,伊莎贝拉可能会丧命。人群变得稀疏了一些,我们穿过不那么拥挤的街区,来到了大广场。广场上的英雄雕像(连体人和非连体人都有)围绕着国王塔。

国王塔是由血肉铸成的柱状物,顶端是一颗房子般大小布满血管的心脏。当国王活着时,心脏就会持续跳动;国王去世,心跳就会停止,直到新国王出生。塔的外围缠绕着木制阶梯,通往围绕着心脏的平台。

“平台上没有人。”伊莎贝拉说,“议会成员都去哪儿了?”

“他们太害怕虚空蠕虫了,”我说,“它喜欢吃魔法师。”

“德莱文说的可能是真的,”伊莎贝拉说,“你和他是仅有的能在场碰触新国王的人。”

是的。到那时候,伊莎贝拉已经死去,只剩下德莱文和我。我很快反应了过来。“不,”我说,“德莱文的连体人也还在。”伊莎贝拉面无表情。“但那时候你已经死了,”我说,“我将失去自己的连体人。”

伊莎贝拉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所以你不可能施咒,只能由他施咒。”

“有可能他也无法施咒。他的连体人也快要死了。”

“但是还没有死。”

“如果一个人不能施咒的话,要杀掉他并不费事,”我说,“届时又没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不是一个谋杀犯,”她说,“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肯定不是。我能感觉到。”

我也能感觉到,他不是一个谋杀犯。他只是一个骗子,但每个人都会撒谎。议会里的长者自称道德高尚,但他们其实是专制独裁者。我仍记得自己还是其中一员时的情形:魔法师们提出针对最终咒语的计划,然后他们的连体人会微笑,会点头,以为伟大的咒语会为死去的连体人带来荣耀。但他们说谎了,咒语只是对他们自己有利。我是唯一逃走的,唯一对这些谎言采取行动的人。伊莎贝拉是对的。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想要带着伊莎贝拉穿过广场,但是我的腿动不了。我的胸口不再灼痛,肺里的钻痛也消失了。我想要告诉伊莎贝拉我已经不再痛苦,但是我的头却完全无法动弹。为什么周围如此安静,就像是我沉在水底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伊莎贝拉正在喊着什么。

我努力集中精力,她的喊声变得清晰了一些。她在喊我的名字。“国王塔!”我喘着气说。尽管我已经尽量大喊出声,她还是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我的话。

伊莎贝拉拽着我穿过广场,我的脚在鹅卵石上拖曳着,我们身体的联结部分也绷紧了,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跨过广场三分之一时,我感觉自己在眨眼,而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半。伊莎贝拉停下了脚步,她正在扇我的脸。世界很安静,巴掌好像扇在别人的脸上一样。我前面仿佛有一层玻璃罩,而我就像蚂蚁箱里的一只蚂蚁,看着世界燃烧。我想睡觉。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必杀死她。

不,我不能睡。我们必须找到德莱文。如果他在地面上的话,无论信号有多强,他都不可能看得到我们。除非他还在空中飞行,否则信号根本起不了作用。在他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可能就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的生命是否还能支撑我发出别的咒语。这可能会害死她,而我将会孤身一人,无助地站在塔上,看着虚空蠕虫在城市中肆虐。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在议会学到的大部分咒语都太强大了。这时候,我需要一些简单的咒语。

我又眨了一下眼,睁眼时我们都躺在了地上,我的脸被鹅卵石硌得发麻。伊莎贝拉正咬紧牙关,想把我拉起来。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她的肌肉鼓胀着,正在吸取我的生命力。即便这样,她还是不可能在我死前爬到塔顶,甚至往前多走几步。我必须想个有用的咒语。

我的脸距离她的脸只有一英寸。我想不到有什么咒语可施。上一个咒语对她的脸造成的伤害已经复原。她的美丽就像第一次见到大海或山峦那样令人惊艳。这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关紧要、无足轻重。小时候,我们两人同样平凡。而现在,她美若天仙,我却老丑不堪。

对了,想想童年。所有连体人小时候都学过一个韵文咒语,一个简单的、愚蠢的咒语,能够让蔬菜吃起来像煮熟的糖果。内容很简单,但必须唱出来,韵律和音调必须准确。

我只记得大概的调子——这就像要在风中抓住肥皂泡一样虚无缥缈,每当歌词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它却转眼间又飘散不见了。

我又眨了一下眼,周围变成了一片灰色,如同置身乌云深处。“伊莎贝拉!”我哭喊着,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嘴唇是不是真的张开了。我必须立即施咒,我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伊莎贝拉的喊声回**在广场上。我睁开眼,周围水汽氤氲,模糊不清,但不再是灰色了。伊莎贝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半人半兽般的痛苦呻吟。咒语消耗了她的生命,但看起来没有奏效。这怎么可能?这时,我尝到了空气里的某种味道。这是雷暴之前天空的气味,强烈而危险。“是虚空蠕虫,”我说,“我能尝出它即将到来。”虚空蠕虫的味道会根据它的意图而变化。在某种程度上,我能读出它的想法,我知道它很渴望魔法。

我舌头上的刺痛感变强了。“它来找我们了,”我说,“魔法把它引了过来。我们得往上爬。”再施咒的话,可能会让它找到我们。

我感到眼睛刺痛,便伸出手背擦了擦。于是,伊莎贝拉重新回到了我的视野中,而我强忍住才没有倒抽一口凉气——咒语没有耗费多少能量,但伊莎贝拉已经衰老了很多。她的皮肤就像没有整理的床单一样皱,头发变得灰白稀疏。

“你可能得扶着我。”她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我用手臂搂住她,她也许情绪很激动,但身体十分柔弱。我的天哪,她连信号咒语都承受不了,更不用说引导咒语了。我僵住了。也许我们可以藏起来,也许虚空蠕虫不会发现我们。

伊莎贝拉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走吧。”她嘶声说。我带着她跑过广场,伊莎贝拉的脚不时撞上鹅卵石的边缘。

虚空蠕虫的气息越来越浓。它正在追踪魔法,但尚不确定魔法来自哪里,只知道有人蠢到在国王去世的时候施咒。

我则变得很强大,比过去几年都要强大。我几乎快忘掉顺畅呼吸是什么感觉了,没有痛苦就能活动的滋味,简直美妙无比。

我支撑着伊莎贝拉爬上楼梯。虽然仍很艰难,但我心里某个部分几乎要唱起歌来。

我们来到塔顶,伊莎贝拉重重倒在了平台上。街上挤满了人,但是眼泪大道上却没什么人。人们都涌向东门或者海边,争抢着登上渔船。大家都害怕虚空蠕虫会再次轧过玻璃大道,但是东门根本容纳不下这不断涌来的人潮,成千上万的人将被踩踏至死。

登上船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距离燃烧之海再次燃起火焰大概只有一小时左右。等他们抢到船,海水已经开始燃烧。唯一安全的通道是经过眼泪大道到达南门,但我可以尝到虚空蠕虫的气味,它就在南门外。

“艾米丽在空中吗?”伊莎贝拉问。

天空中有许多誓约者穿行而过。她们大部分在城墙之外飞行,但还是有不少留在城市上空,我们不可能辨认出哪一个是艾米丽。而且,没有一艘的高度低到能让德莱文看到我们。

伊莎贝拉的嘴角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如果我为了一个信号咒而送命,人们还会为我建造一座雕像吗?”

“也许他会飞到我们附近,然后就能发现我们。”我说,声音中是无法掩饰的绝望。

她抚摸着我的脸,动作缓慢而痛苦,“你真美。我之前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然而,并没有誓约者靠近我们。我大喊着德莱文的名字,但是声音在空中迅速散去。太阳落下了,海面上摇曳着些微的火苗,若隐若现。火焰很快就会窜到齐腰高,那些被抢的渔船都会烧起来。

一阵巨大的摩擦声让我咬紧牙关。虚空蠕虫正在撞击城墙,寻找魔法的来源,南门已经摇摇欲坠。城墙确实坚不可摧,但城门却是铁做的。

一艘誓约者飘浮在眼泪大道上空。一定是德莱文在寻找我们。他就不能动动脑子吗?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虚空蠕虫撞击城墙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西门附近的人群沸反盈天,一片混乱。很快就会有弱者被踩在脚下,发出尖叫声和骨头碎裂的声音。海面上,出发的船只已经着火。如果我们靠近一些,甚至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我爱你。”说完这一句,我施了信号咒语。伊莎贝拉不断地尖叫着。我强迫自己看着她在我面前变老、萎缩。她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窝中,变成两块潮湿的黑色石头,然后她的眼睛闭上了。她的脸越来越皱,直到深深的皱纹布满脸颊。她不再动弹,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据,来自于她呼在我脸颊上的微不可察的气息。而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充满了活力。

南门散发出红光,附近的天空由于虚空蠕虫的出现而乌云密布,黑色的烟雾从门缝里钻了过来。天空越来越黑,直到发光的南门也消失不见。

我向那些伊莎贝拉并不信奉的神明祈祷着,希望德莱文能看见我们,但是艾米丽的身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快来这里!”我大喊着。当然他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眨眼之间,伊莎贝拉的眼睛已蒙上一层白色的薄膜。我回望那片黑暗的天空。“我曾经梦到过他。”她说。

我太过专注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同一个男人,”她说,“我不知道他是谁,直到看见他走出飞艇。在梦里,他是我命中挚爱。”

我打了一个寒战。魔法师的梦是预言性的,但这个梦不可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对魔法师连体人做过同样的梦。“我也做了同样的梦,”我说,“你梦到了他,在梦里你是独立的,不再是连体人。我也还活着。”

她咳嗽了一阵。“不,”她说,“我是独立的,和德莱文在一起,但你死了。”

当星星的光芒闪烁着熄灭时,艾米丽从黑暗中猛冲出来。她身后的黑色烟雾仿佛被一阵狂风驱散,消弭无踪。

虚空蠕虫融化了南门,炽热的铁水流到了路面上。它穿过南门所在的门洞,而体型却大大超过了门洞的大小。它像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一样盘旋在城市上空,它的头滑过城门后,身体在滑进大门时不断地变窄。当我直直看向它时,它就无踪无影,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它。在夜幕的虚空中,它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模糊管状物。

艾米丽越过建筑物和街道,升上高空。但是他们飞向了燃烧之海,而不是我们这里,虚空蠕虫跟上了他们。我能尝到它的挫折感。我发出的信号吸引了它的注意,但艾米丽的出现又让它困惑不已。因为她也是由魔法创造的。虚空蠕虫掉转了子虚乌有的头颅,跟在她后面。

我再一次念出信号咒语。伊莎贝拉已经奄奄一息,没有时间征求她的同意了。她灰白柔软的头发大把脱落,当她惨叫时,我发现她的牙齿也已经掉光。她停止尖叫后,眼睛紧闭,成了分不清性别的木乃伊。“对不起。”我轻声说着,她却没有回答。

我手中的星星再次亮了起来。虚空蠕虫不再跟着艾米丽,而是掉头转向眼泪大道。它的咆哮声越来越大,掩盖了周围的所有声响。锡皮屋顶被刮到空中,整栋建筑物轰然坍塌。远处的路面上,人们四处逃散,狂风却将他们拽离了地面。在虚空蠕虫前方,路面上的熔融玻璃化开了,人们身上蹿起了火焰。虚空蠕虫碾过他们,那些烧焦的尸体被嵌进了正在冷却的玻璃中。

伊莎贝拉呢喃着什么。我暂时抛开逐渐蔓延的恐慌,把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听了两三遍,我才听清她说的话。

“让我死。”她的声音撕心裂肺。这不是因为她想要获得荣耀,而是源自真切的痛苦。即使在我要念出刚才那个信号咒语的时候,我也不想死,但是她现在,远比那时的我更加接近死亡。我不是一个谋杀犯,而是一个施虐者。

艾米丽飞走了,速度快得足以在几秒钟之内越过城墙。她着火了,火焰在她身后划出了长长的尾巴。但是虚空蠕虫却停了下来,伸长了它那子虚乌有的脖子想要吞下他们。

它阴森地浮现在他们前方,体积比群山还要巨大,但由于离得太远,我们仍然很难看清。它张开嘴,仿佛风暴黑云、肆虐飓风,和世界末日的深渊之底。让他们走吧,神啊,求您了,别让他们被吃掉。

奇迹真的出现了。虚空蠕虫开始撤退。它回到眼泪大道,开始朝国王塔的方向前来。不,这不是奇迹。虚空蠕虫知道了我的想法。就像我能尝出它的想法一样,它也能尝出我的。我张开嘴,伸出舌头。悲伤的气味铺天盖地。那是一种灰烬的味道,葬礼蛋糕的味道,多年的孤独与抱憾后试饮陈年红酒的味道。虚空蠕虫捕食魔法使用者和一切带有魔法的东西。其他的破坏都是附带伤害。它必须做它该做的事,而它为此产生的悲伤让风也带上了悲伤的气息。

一阵咳嗽在伊莎贝拉的胸中翻滚,就像杯子里摇动的骰子。她在我眼前软下去,身体越来越冰冷。“伊莎贝拉!”我大喊着,“德莱文就要来找我们了!他看见星星了!”我把发光的星星高高举起,直至它的光芒渐渐消失。

虚空蠕虫碾过眼泪大道。它周围炽热的空气把艾米丽不断往前推。

伊莎贝拉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把它引出城外,”她说,“想办法进入飞艇内部,再用一次咒语,让它追着艾米丽。”

“不。”如果她在艾米丽里面死去,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答应过,她会得到荣耀。她是我的妹妹,这是她应得的荣耀。

艾米丽沿着弯弯曲曲的路线飞向国王塔上空,底部擦过平台,然后降落了。她的身体被严重灼伤,但是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

“我以为我们有更多时间。”他说着,看向艾米丽,抚摸着她尾部燃烧的血肉。他的眼中盈满泪水,他没有看我们,因为他正看着手中握着的纸卷。

纸卷的大部分内容是咒语写就的特殊语言——舌语,但还有些普通的文字。上面写着:

玛丽,为了施这个咒语,我耗费了苏珊太多生命力。我知道你不会把伊莎贝拉也弄成这样。她很强大,足以承受咒语。我们可以一起统治议会。

接下来就是咒文。这是艾米丽的作品。如果伊莎贝拉还很强大,国王也还活着,那咒语确实不会要她的命,但是如果我现在施咒的话,她一定会送命。

德莱文低下头。他的连体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在这种姿势下,我突然觉得他的连体人有些眼熟。“艾米丽?”我仔细地看着德莱文的连体人。之前我假设他的连体人是男性,但这个衰弱不堪的生命竟然是女性。

德莱文摇摇头,“不,这是苏珊。”我摸了摸他的连体人的下巴。艾米丽那已死的的连体人?

“我不明白。”

虚空蠕虫绕着国王塔底部逡巡。德莱文紧紧抓住平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有一次,艾米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溅了我一身泥,我骂她小婊子,然后,她就把我变成了誓约者。”

他睁开眼睛,向下望着正在盘旋着爬上楼梯的虚空蠕虫。它不紧不慢,知道猎物已经走投无路。“她把我变成誓约者,以此惩罚我。我成了她的奴隶,她却爱上了我。”他停顿了一下,试着平复他的哽咽,“我告诉她,我也爱她,可我撒谎了,”他说,“本来要由她来施引导咒语,但她却做不到。我让她去找交易者,把我的痛苦和她连体人的痛苦互相交换。我这么做只是想结束我受到的奴役。”

伊莎贝拉睁开眼睛。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坚毅。她比我想象中更有生命力,也许足以让我施放引导咒语。

虚空蠕虫已经来到了楼梯的顶端。虽然它对于楼梯而言太过巨大,可它竟然能沿着阶梯一路爬上来。我能尝到它的情绪,它必须摧毁魔法,但同时却又自我厌恶。

“快施咒,”伊莎贝拉尽全力喊着,“杀了我!杀了我,拯救你自己!”

虚空蠕虫在我们上方抬起身子,占据了整片天空。纸卷在我手中展开。但我不是一个谋杀者。我是一个骗子,一个伪善者,仅此而已。我朝虚空蠕虫扔出了纸卷。纸卷还没碰到它就着火了。

我背诵着童年那个韵文咒语,就是会改变味道的那个。伊莎贝拉尖叫着,但她活了下来。虚空蠕虫的气味越来越浓,笼罩了我。然后,我和虚空蠕虫连接了起来,我们连为了一体。我能够尝到它的气味,它也能够尝到我的气味。它知道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也知道它的。

它问我:“你的妹妹还活着,你有什么好悲伤的?”

“我爱他。他是我的挚爱。但他也是伊莎贝拉的挚爱。我会把她交给他,成全他们,这就是我的悲伤。”

虚空蠕虫吞下了我。

伊莎贝拉不再是连体人。我让她恢复了健康。现在我就是虚空蠕虫,虚空蠕虫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肩负着彼此的负罪感,我们已经近乎神。

艾米丽几乎耗尽了苏珊的生命力,她只剩下了一副躯壳。我已经救不了她,只好让她死去,德莱文也失去了连体人。我没法让艾米丽恢复心智,有些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也许有一天,她会好起来,到那时,德莱文的负罪感将会更重。

我绕下国王塔。议会的魔法师已经乘坐誓约者逃离了城市。他们中有一些是罪犯,死有余辜。我现在不是一个谋杀者,但将来会是的。我抛下了妹妹,我知道自己将不会再见到她,这将是我永恒的悲伤。而和虚空蠕虫融为一体的我,将承受着双重悲伤,直至永远。

Copyright? 2013 by Nick T.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