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快的枪★

FASTER GUN.

[美]伊丽莎白·贝尔 Elizabeth Bear 著

罗妍莉 译

更快的是枪,

还是记忆

伊丽莎白·贝尔,美国著名科幻作家,2005年获得约翰·坎贝尔最佳新人奖,2008年,她凭借《潮汐》获得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09年凭借《修格斯盛放》获得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贝尔是一位高产作家,尽管她的科幻创作生涯尚未超过十年,目前却已出版了超过二十五本书。

2

霍利迪医生 往后仰着头,帽檐滑下来,遮住了他眼前十一月骄阳的强光,“好吧,我还是觉着像儒勒·凡尔纳之类的胡说八道。”

赫然高耸的庞然大物向外延伸出一道平缓的曲线,直至杆状的船首。或许它原本是荒废无主的装甲舰,船体装点着橙色的铁锈。但是距离最近的海足有一千英里之遥,且不论它的体积是普通船只的一百倍——它实在太大了,也不可能是歌剧院,医生的想象力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身后的四女一男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皮革嘎吱作响,谁也没说话。医生估计他们和自己一样满怀敬畏,或许更甚于自己:毕竟去年骑马到墓碑镇时,他曾在此地停留过一次;他们几个却都没见过。

其中一匹马喷了个响鼻,马蹄跺着骄阳炙烤过的钙积层,准是扬起了一蓬尘土。医生可以闻到铁、盐分和沙砾的气味。他自己的坐骑在大坨破碎的金属块和形似树脂或龟壳的熔化的焦物间择路而行。

其中一个女人朝着她的同伴们开心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医生没有刻意去偷听。

一阵热风吹干了医生三天没刮胡子的邋遢面孔上的汗水。他的栗色骟马焦躁不安。医生轻轻用腿蹭了蹭坐骑,让它少安勿躁。骟马的汗浸透了马鞍边缘和靴口之间的牛仔裤接缝。

医生任由众人继续沉默,凝视着覆盖于那玩意儿表面、状如巨大圆盘和尖椎的铁锈。弯曲的断脊在热浪中映射出虚像。它身后的沙漠上嵌着一段长长的犁沟。那阵冲击——也可能是沙漠本身——在它的侧翼侵蚀出了几个洞,露出变形的甲板、悬挂的管道和电线,以及扭曲的结构部件。

在幽暗的废船深处,仍然可见蓝白色的灯光,与医生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并无二致。

另外五人和他一起走上前来,**的马匹在酷热中懒洋洋的。坦率地说,他对于把四位女士带进无路可循的沙漠并不怎么乐观——即便是像男人一样穿着牛仔裤、带着武器、劈着腿跨骑在马上的这种女士——但她们已经铁了心要骑马过来了,无论有他没他跟着。他估摸着,“没他”比“有他”要他娘的危险得多,最后骑士精神占了上风。骑士精神,还有赚点现钱,好结清在法罗牌桌上欠下的账。他欠了该死的约翰·林戈一笔债。

林戈还占着另外一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欠他的债。如果医生不来给女士们当导游,穿着黄黑格子衬衫的林戈肯定会他妈的接下这活儿。那样的话,等这几只弱鸡一死,医生的良心就该不得安生了,和自己亲手开枪射死她们差不多。林戈只会不择手段把她们的马和现金都弄到手,完全不会愧疚……他才不在乎钱赚得正不正当。

马儿们再度停了下来,然后拖着步子缓慢前行,马队保持着不规则的弧形:一匹栗色,一匹灰色,一匹深褐色,还有三匹是深浅不一的棕色和枣红色。仅就目前而言,这几个与医生同行的人——他还不确定是否可以称之为同伴——满足于在沉默与敬畏中观赏那堆残骸。医生对此求之不得,他被灰尘呛得胸口生疼,不想说话。

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一根苦薄荷糖,剥开蜡纸,咬下一块,含在嘴里。他现在最怕该死的咳嗽发作。

在医生的左手边,他以外唯一的男人摘下帽子,露出斑白的头发,用一块手帕擦去秃顶上的汗水。这块手帕原先应该是红色的,现在已经褪成了暗淡的土黄色。他叫比尔,颇为安静,该刮一刮胡子了。除此之外,医生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比尔说:“我想我们应该先绕着它走一圈。”

“我们先不下马吧?”一名又高又瘦的女士侧着脸朝他点了点头,医生觉得她可能是比尔的太太,但他和其他几位女士把她称作舒特太太。她的手腕和手掌都颇为修长,颈后铁灰色的头发修剪得比大多数男人还短,那双灰眼睛闪烁着魅力和智慧。医生想,她本来应该很漂亮的,只可惜鼻子太小了。

她左手边娇小的金发女人几乎被满头波浪般凌乱的焦糖色卷发遮挡得看不见了——铺满男人枕头的那种头发。她的胸脯如一对鸽子,屁股像一匹横冲直撞的小马驹,塞在臀部磨得锃亮的裤子里。她坐在红色的骟马上,脊背挺得笔直,扬起下巴,像医生老家的一位表姊妹,仿佛还不习惯这种松垮的西部马鞍。这一位叫乔根森太太。

她后面是丽尔小姐,一个看上去有部分墨西哥或印度血统的大个子,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反正差不多。丽尔小姐这身材不仅对于女性来说算得上高大——她肩宽背阔,医生身高有五英尺十英寸,她比医生还要再高上半英尺。她的头发盘绕成一条黑色的发辫,从帽子下面蜿蜒伸出,胖嘟嘟的,就像一条喂饱了的响尾蛇。

探险小队里的第六人,也是第四位女士,是个美丽的混血儿,修长的下颌线条优美,牙齿有点歪。这位黑妞儿的名字叫弗洛拉。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穿了一件缀有流苏的小山羊皮夹克,和她膝边马鞍上的枪套很搭,套里装着双管猎枪,和其他所有人都携带的手枪相比,她似乎更喜欢这一款。

医生可不是傻瓜,这两种枪他都带着。

“等我们绕着这东西转完了,阴影的位置就该变了,”医生说,“我们可以把马拴在阴影里。”

比尔问:“把它们留在离残骸这么近的地方安全吗?”

医生用舌尖拨弄着那块苦薄荷糖,在上牙背后硌得直响,“我们能拿来当掩体的就只有这个了。”

大个子女人从马鞍上探出身来,让她的马侧步遛圈。“这东西周围什么痕迹也没有,”她打量了一会儿之后说,“不管怎么着,都看不出有什么玩意儿可能爬出来过,或者拖了什么东西回去的迹象。”

众人纷纷转过头去。医生可能算是导游,本地(这么说挺搞笑的)专家。但显而易见,在雇用他的这一小队人马里面,这位混血女人才是大姐大,其他人好像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医生打开水壶,吞了一大口水,冲掉苦薄荷糖那挥之不去的苦味。别人怎么个活法跟他没有半点相干。他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人全带进那个残骸里,然后再平平安安地弄出来,无论里面有什么她们认为值得付出金钱和子弹、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的东西。

他们慢慢地绕着残骸转了一圈,耗费了大半个钟头,其间虽然确实发现了一些踪迹,但都是些郊狼、蜥蜴、野猪和野兔留下的。夜间温度下降时,在锈迹斑斑的船体内部会形成冷凝水——无论哪种沙漠生物都不会忽视这种资源。

医生和丽尔小姐的坐骑稍微比其他人领先一点,两人都安静而专注地俯下身,仔细审视着伤痕累累的大地。此时,她清了清嗓子,勒住那匹身材粗壮、面有白斑的棕色母马——那马儿轻松地支撑着她的体重——喃喃地说:“医生?”

他转过身来,顺着她那优美大手比出的手势望去,低头盯着尘土里几排平行起伏的抓痕,皱起了眉头。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丽尔小姐正平视着他,双眼与她那匹母马一样是棕色,一样的聪慧。她扬起眉毛,表示疑问。

“是有人扒拉出来的痕迹。”医生的防尘外套底下,肩胛骨之间,生起一股熟悉、森冷的寒意。他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多少天机,却收不住嘴,任由目光扫过那来历不明、参差不齐的残迹。他兴许会走运呢:他的眼睛兴许会捕捉到枪管上闪烁的阳光,或者有人在那片黑暗里举枪瞄准时随着动作闪过的光芒。

“没错。”她的声音高亢而悦耳,与她那副身板很不协调,倒有种反差美,“不过这人是在离开还是前来呢?”

其他人在后面大约五英尺的地方慢吞吞地停下,等待着追踪者们的结论。听见丽尔小姐的问题,娇小撩人的金发姑娘乔根森太太抬起搭在鞍桥上的双手对搓起来。

“貌似,”她引用道,“是在所有问题的真实航向中。”

医生嗤笑,然后回敬道:“嗯,我很高兴万事都如此顺遂。”2

她露出微笑,下颌方正的脸庞被笑容点亮,显得颇为顽皮,“我听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好像倒不是误传。”

“夫人,”他回答,碰了碰帽檐。他望向弗洛拉,提醒自己是在给谁干活,“不管你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如果有别人掺和,你们还想接着找吗?”

“我们在找船上的日志。”弗洛拉说。

“日志?”

她的头发编作跟她手腕一般粗的一对扁辫,在她点头时滑过了肩头,“那是一艘船,霍利迪医生,在群星之间航行的飞船。”

“嗯。”医生说着,回头看了看。还是没有卡宾枪管的痕迹,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只有残骸深处那些蓝灯静止的光芒。这东西没有翅膀,也没有气球罩的痕迹,甚至在他认作船尾的地方——就是朝着刹车痕迹的那一端,整体损伤相对较小——连巨型火箭上的锥形口也没有。

他耸了耸肩,“我待在隐蔽处感觉会好点。”

“同意。”弗洛拉说,“既然可能有别人抢在了咱们前头,你们觉得把马拴在里面某个损坏区域怎么样?至少随便瞥一眼是看不见的。”

“如果真有人要偷马,”比尔说,“不管是拴在外头还是里头,偷起来都一样轻松。咱们要是得跑着去追的话,唔,我宁可不要步行穿过火力覆盖下的开阔场地,或者说我宁可不去追。”

他瞥了医生一眼,好像在琢磨下一句话该不该说似的,“我可以在它们周围圈上一道结界,不管是拴在里头还是外头。”

医生嘬着牙,想吸点水分到嘴里,“你会法术啊。”

比尔耸耸肩,“总得有点儿理由才能让女士们容忍我。”

“嗯。”医生说。所有人都能察觉到秋天已至,却架不住天气热得令他肩胛间汗水直淌。

既然比尔对他这么开诚布公,他便答应了,“我自己可能也见过一两次这种花招,吹嘘自己行的人可比真行的人多。不过,结界的话,有点儿超乎我的经验。”

“那你还拿着那杆枪呢,”比尔回答,“这也超乎我的经验。”

医生歪了歪头,没有理会这句恭维。

舒特太太往下压了压帽子,盖住铁灰色的短发,“不管有没有结界,我都想象不出这些马放在里面会比放在野外更危险。”

“除非残骸自个儿把它们给吃了。”医生说。

众人都看着他。他已经吮完了苦薄荷糖的最后一块碎片,憋住了一记咳嗽,擦擦嘴。这回可别流血啊,饶了我吧。

“你觉得会不会那样?”乔根森夫人问。

“我觉得有可能。”医生回答,“至于会不会,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儿们进入残骸中昏暗的反射光下,仿佛进了马厩一般,平静地低下头。它们的镇定让人安心,不过,如果这艘损毁的“星舰”潮湿阴凉的船身内部没有比外面低十五华氏度左右的话,医生可能会觉得更奇怪的,尽管这本身确实是件怪事:一般大家都会认为,在烈日下渗出水珠的金属棚无论有多大,都应该闷热无比。

结果却相反,残骸释放出一股潮湿的气息,似乎很凉爽,即便只是与外面相比而言。医生的同伴们兴奋不已,在阴凉处挺起身子,变高了些,仿佛之前沙漠里的光把他们都压矮了。她们绕着选作临时马厩的拱形空间移动,留意着那三条伸进残骸深处的变形通道——其中一条与地面平齐,另两条则在上方。马儿们朝挂在脖子上的饲料袋里喷着气,静静地安顿下来,尽管大家只是松开马嚼子而已,腹带仍然系得紧紧的,以防万一需要匆忙撤退。比尔像追着老鼠的犬一样,沿着这处空间的边缘四下搜寻,医生猜想他在准备设置结界。他那专注的眼神像是某种专业人士——外科医生、赌徒、术士或者神枪手——正在排除各种不合适的因素。医生没有干涉他。

医生并不情愿把马匹安顿在这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这无异于主动给破伤风开门行方便,但他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案。他检查了枣红马的蹄子,然后把双管猎枪从马鞍上拔出来,就在此时,他听到两位套着长靴、没穿紧身褡的女人从马匹之间走来的脚步声,踩得脚下的锈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其中一位是乔根森太太,他分辨出她尖锐冷淡的语调,听不清楚内容。脚步声、马蹄声,还有一匹母马正在撒尿,那哗哗声犹如雨水从落水管喷进接水桶里一般,这些声音混杂成一片闪动的回音,而医生竭力想从中分辨出她说的话,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如果你善良的母亲发现你在偷听,约翰·亨利·霍利迪,你知道她会皱起眉头的。但医生不确定他对弗洛拉的说法信了几分——这支探险队要找回丢失已久的航行日志——公平地说,他的性命正面临着危险。有趣的是,自从遇见达拉斯之后,他就对拿枪指着别人,或者以赌博为生毫无内疚了;但他仍然不愿意偷听可能不该听的东西。

这无关紧要——反正在马蹄哒哒声和皮革嘎吱声中,他也听不出什么来,只听见丽尔小姐回答乔根森太太说过的什么话:“……寻找细节的天才。”

“我很期待这一个,”乔根森太太回答,“这有可能是我们自魁索·格兰德的蜘蛛女以后最伟大的一次任务。”

“嘿,”弗洛拉打断了她们的话,“不——”

她说的话同样被背景噪音掩盖了。医生暗自摇摇头,直起身子,让那匹骟马的前腿落地。对他的这种粗鲁行径而言,即便感到有点儿困惑、好奇心受到打击,那也是活该。

在骟马蹄下发出的空洞咔嗒声中,他差一点就漏听了某种出乎意料的东西踢过锈屑和垃圾时发出的沙沙声。

“嘘。”他示意安静,但你没法让马匹不出声,而且他是第二个发出嘘声的人,比舒特太太晚一点,她拧着腰,手腕翘起,瘦骨嶙峋的手按在枪上,仿佛她拔枪的速度不逊于任何一个男人。

“怎么了?”比尔的声音在队伍外面响起,很轻柔,但仍然在这扭曲变形、洞穴般的空间里四下回**。

“有客人。”医生柔声道,此时他将双管猎枪掂在手里。他有一回曾经见过一个男人死掉,就因为他一直等待时机想去拿马鞍上的来复枪,结果枪声响起,惊了那匹马。

在医生身后,弗洛拉缩在骟马的肚皮底下,身体紧贴在马鞍上。“你听到什么了?”她问,几乎听不到声音,唯有她呼出的气息。

医生做出口形:“脚步声。”他想起刚才那声音,不是嘎吱嘎吱,而是沙沙声。“是软底鞋或者赤脚,没穿靴子。”

弗洛拉皱起了眉头,但表情似乎是生气或失望,而非害怕,“哦,我希望他们没去那儿。那会让我伤心的。”

医生翘起了嘴角,她面临危险时的反应居然是生气。但她的话里有条线索令人费解,而且——呃,好吧,他今天已经证明自己好奇过头了,“你希望谁别来这儿?”

她一直使劲盯着那堆马匹黑乎乎的身形后面的阴影,此时看向医生,吃了一惊,“对不住,只是措辞……”

又是一阵沙沙声,让她住了口。这一回更响,也更近。医生让双管猎枪靠在腿上。他不想用散弹枪来扫射围在两旁的马,尽管被逼无奈的话,他可以把那匹大棕马当作掩体和搁枪的枪座。就一次。然后就该到处都是马蹄和惊慌失措的半吨重的家伙们了,在一个拥挤的空间里,毫无立足之处。

如果能在不开火的情况下离开这里,对每个人都更好。

弗洛拉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比尔,”她这次是小声说的,摆出交谈的架势,好让对方听到,“结界线弄得怎么样了?”

“比刚才快点儿了。”比尔回答,伴着一阵刮擦声。医生闻到一股鸢尾根 燃烧的味道。结界线挡不住射来的子弹——魔法对铅无效——但能把人挡在外面。

“嘿。”丽尔小姐说,忘记了用耳语——当医生把头转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向他肩膀后面一指。

他飞速转过身来,双管猎枪与眼平齐,踮起脚尖,好让视线从那匹棕色母马的背后越出。他努力提醒自己别屏住呼吸,因为一旦屏住呼吸,他就会开始咳嗽,一咳起来就不见得能止住了。

在枪身的金属瞄准器上,医生瞥见了一个东西,差点把他手里的枪都惊掉了。

在高过地面的其中一条隧道后端,蓝光半衬托出一道身影,似乎是个赤身**的孩子,即将踏入青春期——身材苗条,四肢纤细,修长优美的脖颈衬得头部颇为硕大。只不过他——或她,甚至可能是它——用脚趾钩在隧道入口处,头下脚上地倒挂着,就像医生幼年时在乔治亚州见过的滑溜溜的泥绿色树蛙,叉开的双手上,长长的手指尖端胖嘟嘟的,丝毫无益于纠正这种联想。

手——

它手里空****的。

医生慢慢放下双管猎枪,发觉身边的弗洛拉也一样。他的伙伴们发出的刺耳呼吸声在四面八方回响着,彼此重叠成一支不成调的赋格曲。

医生把猎枪指向安全的位置,松开扳机。他把枪托搁在地上,让枪管靠在膝盖上。他再次举起双手,手指像那个跟青蛙差不多的家伙一样叉开,表示手里是空的。

“好吧,”他说,“我猜你不是本地人。”

这东西没有发出声音作为回应,但它从臀部开始前倾。在医生背后,舒特太太从马群中间走出来,她的枪也重新塞进了皮套。医生想对她嘘一声,让她先待在掩护下——这四肢瘦得皮包骨的小家伙可能是个诱饵,用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但是她向前走去,靴尖缓缓穿过地上的铁锈和垃圾,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一下,然后才把重心转移到前脚上——唔,医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干涉。

而舒特太太的同伴们只是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拿自己愚蠢的性命去冒险,仿佛和月球人玩看手势猜字谜是什么流行的室内游戏似的。

“嘿,朋友。”舒特太太说着,展开双手,医生能看见光与影在她的指尖之间延伸开来。当医生看见比尔设下的结界线淡淡的幽绿光芒照在她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上时,她停住了脚步,“我们不知道坠毁事故还有幸存者,我们是来这儿帮忙的。”

月球人一动不动,但是他——它——的胸腔明显地膨胀起来,仿佛是在深呼吸。医生发现这一点让人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宽慰:既然它会呼吸,那就说明它是活的;既然它是活的,就很容易被飞出的金属碎片和有效的魔法所伤。

舒特夫人必定是从它那沉着的姿势中读出了某种鼓励的意味,因为她将双手轻轻垂落在大腿边,说道:“我叫伊丽莎·舒特,是詹姆斯·加菲尔德正式任命的代表,他是美国总统,就是这片领土所属的政治机构。我有权代表我国政府向你提供帮助。”

哈,医生心想,我就知道这可不光是寻宝什么的。

丽尔小姐在他身后(不是对他)低语:“我还以为这是个射击冒险游戏呢。”乔根森太太答道:“还没完呢。”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像个当女老师的北方佬。

“嘘。”弗洛拉回头嘘了一声,冲着医生猛地一甩头。

丽尔小姐回答说:“他听不出这里边——”

这句费解的话回响着,只说了半截,也许她把头扭过去了。

也许她用了某种法术,使他无法听到她认为不该让他听的事。

弗洛拉蹲下来,背抵着马。当她斜靠在马鞍上对丽尔说话时,医生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内容。她想发出低沉而尖锐的嘶嘶声,但是回声不太靠得住,而且他的耳朵很好使。

“那位是该死的约翰·亨利·霍利迪。”混血儿悄声低语,仿佛他的名字可以念出来当咒语似的。她念到他的名字时着重强调了一下,比舒特太太方才提到加菲尔德总统的时候更甚。“他会彻底把你消灭得干干净净,而不光是杀了你。所以,除非你再也不想见到1881年了……”

医生哼了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听见了。”他的枪法很好,速度很快,尽管有咳嗽的毛病,但当法律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与墓碑镇民兵团一起骑马御敌。可是他连一个人也没杀过——尽管在别人口中,他可能干倒了两三百人。

他听到她的声音里始终带着一种语调——仿佛对什么传说中的人物感到敬畏似的……他紧盯着那只一动不动的月球人树蛙——它(他)呼吸了一下,看看他们,然后又呼吸了一下。

她提到他的语气就像他是个大人物一样。

打断医生心中困惑的,是月球人那没有巩膜的黑色大眼睛里的闪光,它的头微微转动,搜寻着其他人的声音。他没有伸手去拿双管猎枪;如果迫不得已的话,他拔出手枪的速度会更快一些。但他真的开始觉得自己可能不必开枪了。

“我们为了和平而来。”舒特太太说。

月球人仍然笼罩在邻近的阴影里,但它的头转了过来,一缕光从侧面照在它脸上。医生看到它脑袋上方一道长长的裂口,是没有嘴唇的嘴——它仍然倒挂着——底下本该是鼻子的地方长着扁平的突起。医生看到舌头一闪。

“水。”那东西像孩子一样尖声尖气地说。

“你要水吗?”舒特太太问。

它伸出一只手,用颤音回答:“我给你水。”

《西部准则》,医生心想,即使是月球人也能理解。他伸手抓住双管猎枪的枪管,举起来,重新塞回马鞍旁的枪套里。

一声枪响,在产生回音的空间里响得令人眩晕,仿佛有人冲着他的耳朵猛揍了一记,打得他往后一倒,靠在骟马上。那匹棕色母马侧了侧身,狠狠一拽束带,把双管猎枪从他的手里撞飞了。那支枪掉到了乱踩一气的马蹄底下,扑过去捡枪就得冒着脑袋被踩烂的危险。

医生感到一阵耳聋,眼前全是黑点,他缩着头把自己拽上马鞍,右手拿着手枪。一匹马在嘶鸣,月球人也在惊叫——或者说医生认为是月球人的那个家伙:那声音就像一件簧片乐器吹出的音调,刺耳难听,传到医生耳中,比那噼里啪啦的枪声更为尖锐。

月球人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了。医生猜测,它已经明智地从隧道中撤退寻找掩体去了,谁都会这样做吧。

母马和骟马跺着蹄子,扭来扭去挣扎着,想挣脱拴住它们的缰绳。它们之间真不是什么适合待的好地方,就算能躲开它们的后腿也好不到哪里去。惊慌失措的母马转身从后面撞向医生,而弗洛拉正紧紧抱住他身边的马鞍,死死抓住鞍桥,想守在骟马的肩旁,以免被马蹄马臀所伤。

有人开枪还击了。似乎是舒特太太和丽尔小姐,舒特太太倚在墙上,瞄准了月球人刚才倒挂着的那条通道的方向;丽尔小姐昂首站立,两腿叉开,双手擎着手枪,活像一名射击运动员。

医生用胳膊揽住弗洛拉的肩膀,把她拉过来紧贴着自己,紧靠在墙上。在马匹的嘶鸣和一片回音中,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正对着骟马脑袋的舱壁上,有个小小的弧形凹室。他看着乔根森太太把比尔推了进去,出来时手里的枪扫射着,在远处的走廊上划出一道掩护线。

医生和弗洛拉要想活下去的话,就必须得从马群里出去。他冲着她的耳朵大喊。她跟他一样聋了似的,完全听不见。她挣开了他,但她的身子苗条而轻盈,他毫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搂住,推到自己身前,从骟马的脑袋底下走进了那间凹室,而那匹恼火的马正奋力想挣脱缰绳,企图后退。

“可是一旦耳边响起了战号的召唤,咱们效法的是饥虎怒豹 !”医生嚷道,这同样是在鼓励他自己。他的声音像是隔着层层棉絮传来一般。弗洛拉盯着他,比尔也是。

他们当然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连一个该死的字也听不出来。

他推了推弗洛拉的肩膀,让她待在原地别动,自己则迅速探出脑袋,观望了一下形势。马儿们仍在侧身挪动,马蹄噔噔踩踏着,但枪声没有再响,它们也就没再后退着想要挣脱缰绳了。丽尔小姐、舒特太太和乔根森太太肩并肩站在房间中央,分别注视着一个通道口。至于月球人,则无影无踪。

医生打着呵欠,希望能让耳朵恢复过来。他自欺欺人地以为那嗡嗡声稍微轻了一点。

“妈的!”弗洛拉咆哮着,然后在他温柔地看向她时惊骇地捂住嘴唇,发觉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我妈妈会感到丢脸的。”医生说着,飞快地吻了吻她那张没有女人味的嘴。比尔在一旁晃着身子,往后靠到墙上,迅速移开了目光。

医生,他想着,把弗洛拉放回凹室,你刚刚亲了个黑妞吗?唔,那可半点也不像自己的风格。

她当然没有待在原地。他装腔作势地拿着手枪走出去的时候,她也出去了,那把她不知怎么还牢牢抓在手里的猎枪已经准备就绪。他慢悠悠地踩在自己那杆猎枪上,蹲下身,把它捞起来,希望在有机会检查一下枪管之前用不着开火。

医生再度站起身来,咳嗽得非常厉害,根本停不下来。他的肺**着,憋得死死的,还没来得及勉力抬起头,就先用手背抹去嘴边的血沫。他见得多了,知道这血沫红得如罂粟花瓣或樱桃酱那般鲜艳绚烂——但在残骸里幽暗的蓝光中,却不过是一抹黯淡的污渍,与月光下的其他血迹并无二致。医生兼诗人约翰·济慈在咳出这样的红痕时曾说过:“这艳色骗不了我,那滴血便是我的死亡通知。”

约翰·亨利·霍利迪是位牙医,也是一名肺痨病患之子,他同样不太可能被这血色所误导。但他已经比可怜的济慈多活了五年,那颗使他免于煎熬的子弹暂且还没有射中他。

无疑是在来路上耽搁了。

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肩膀,带来一阵温暖和放松。是丽尔小姐。他把鲜血淋漓的手按在嘴唇上,免得咳她一脸,这才抬起头来。

“我是个疗愈师,”她说,“需要帮忙吗?”

他听说过类似的术士,却从未遇见过。即便是最有能耐的疗愈师,也无法治愈肺痨、“波特腐烂” 或癌症;但她多半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他想象着吸入一口气、充盈到肺部最深处时那种清爽的愉悦感,而非吸气时如同肺里堆满了石头一样堵得慌。

他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她一只手放在他背后,两肩之间,低声念出含糊的词语。当她抽回手时,他站直身子,打了个寒噤。

“谢谢您,仁慈的夫人。”他说。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客气。”

他们前去寻找月球人,也为了找拿枪的那个人。丽尔小姐在通道下方的垃圾堆里找到了月球人掉落之处被砸坏的地方,追踪到了许多墙上刚刚碎裂的许多锈屑,暴露出他逃跑的方向,那家伙像蜥蜴一样黏糊糊的,可以沿着垂直的表面奔跑。

“我没事了。”医生说着,从两匹母马中间挤出来,以便好好打量那堵墙,“这里有弹片弹起的痕迹。”

他用指尖戳了戳,判断了一下角度,又扭头瞥了一眼,以便确认,“开枪的人在月球人后面的通道里,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没打中,那小家伙的背明明就摆在他面前。”

“还有那个……月球人……他从我们身边跑过,想甩掉那个射手。”丽尔小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仔细思忖了片刻之后,她似乎就接受了。乔根森太太从她们右边走过来,在对话快结束时停了下来,缕缕花白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脸上,枪套还没扣好。

医生耸耸肩,“换作是你,不也一样?”

“他可没穿靴子,没法换。”乔根森太太说,逗得丽尔小姐咯咯地笑起来,作为一个单肩扛起弗洛拉的猎枪的女人,这笑声相当惊悚。

“他差不多什么都没穿。”弗洛拉说着,从其中一匹母马的另一边走过来。

医生忍住笑。此时他的呼吸已经松快了些,但他不想把好运都耗光,“你以为就那一个吗?”

“我觉得它不构成威胁,”乔根森太太说,“我猜它想交朋友。”

医生迎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开枪的人八成想要一个战利品,”他说,“死月球人的余兴表演能卖个好价钱。”

乔根森太太往后一缩,收紧下巴,好像挨了一记,“但他们……”

“显然具备智能。”弗洛拉替她补完了这句,她嘴边皱起深深的褶痕,“很多人才不会管那个呢。”

“是的。”医生说,回想着那短暂的瞬间她嘴唇的弹性,自从凯特离开以后,他还没吻过女人呢。“人们从来不管。”

过了相当久的一瞬,她猛然移开与他相对的目光,“我说,我们跟着那个枪手沿着走廊往回走吧,他才是威胁。”

乔根森小姐说:“他要找的东西说不定跟我们一样呢。”

她和弗洛拉交换了一个医生看不懂的眼神。

弗洛拉说:“我们的目标已经改变了,现在是救援行动。不管什么可以从文字记录中了解到的东西,不管什么可以帮我们进行技术复制的东西——”她摇了摇头,“如果我们承诺尽力帮助它重返家园,它兴许也会乐意帮我们理解它的科学。”

“确实如此,”丽尔小姐说,“总统还想和幸存者们当面聊一聊呢。”

医生下巴都惊掉了,“管我叫娘娘腔得了。”重新吸进一点空气以后,他说,“你们根本就不是从东边来的吧?”

三个女人望着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一时间,医生感到肩胛骨之间有种隐隐约约的脆弱感。他强忍住扭头看看背后,确认一下比尔和舒特太太有没有从侧面朝他动手的冲动。

“其实我来自波士顿。”弗洛拉说。

医生摇了摇头,他们滑稽的谈吐,弗洛拉提起1881年仿佛是提起古罗马的滑稽样子,他们对他一脸敬畏的滑稽样子,此刻全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他的脑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光不是从东边来的,而且来自不一样的时间,来自未来。”

无论他们做何反应,他都没看见,因为即将爆发的咳嗽引起一股疼痛感,他的胸口一阵发紧,他弯下腰,双手搁在膝盖上。慢慢呼吸,浅一点,放松。就这样。他抖着手,眯起眼睛,在口袋里摸索着那根糖。

既然得了肺气肿的马可以被射死,为什么就找不到人来朝他开上一枪?

苦薄荷糖让他的喉咙放松了点。什么也无法缓解他胸口那股憋闷的感觉,除了早已用惯的解决办法,或是丽尔小姐的治疗,他意识到,此时她抓住了他的手肘,扶他站直。

“王八蛋,”等到总算能开口的时候,他说,“我母亲就是得肺痨死的,我可能也会。”

“我知道。”弗洛拉说。

他迎上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点了点头,“你们来的地方我猜得对不对?”

“哦,”舒特太太说,“没错,霍利迪先生,你猜对了。”

“这么说,那可真够厉害的。未来他们找到治这个病的办法了吗?”

“我们找到了。”舒特太太回答。

“好。”他说着,伸手去摸手枪,把枪掏出来转动着弹膛,确保在击铁底下有颗子弹。

“嗯,”霍利迪说,“我们早点找到这个狗娘养的,就能早点救出你们的月球人,然后回镇上去。我虽然不认识你们,但我这会儿可憋得狠了,挺馋威士忌的。”

医生和比尔把乔根森太太、舒特太太和弗洛拉托进他们第一次见到月球人的通道里,先上去的几个女人跪下来,把丽尔小姐拽上了边缘。然后,比尔让医生把一只脚踩在他手上医生爬上去的时候往高处一蹬,好让女人们稳住他。比尔本人则让医生大吃一惊:虽然他头发花白,腰腹有点软塌塌的,但他的双手牢牢扒在边沿上,把锈屑和碎片扫到一边,纵身跃起,身子一摆便翻越了与头顶齐平的入口,扬起一阵凌乱的金属碎片。

医生伸手扶着这位术士站了起来,而乔根森太太和舒特太太则盯着走廊里枪手逃走的那个方向。当医生的目光与比尔对上时(他的脸在朦胧的蓝光下显得憔悴而陌生),比尔点了点头。

六个人一言不发地分作三组,每组两人,医生和丽尔小姐举着散弹枪,走在最前面。另外四个人踩着碎步跟在后面,手枪随时待命,靴子踩在金属上发出的刺耳声音在四下里回**。

这条走廊,或通道,或步桥——如果这是一艘星舰的话,医生记得的那点船舶术语根本不足以形容其构造——必曾沿着弓形曲线贯穿整艘飞船,现在却只剩开头的五十英尺左右还算是完好无损。医生和丽尔小姐每走一步,都先用脚趾头试探一下,再小心翼翼地将重心向前移动。在距离月球人用脚趾倒挂的地方大约三十英尺的位置,他们发现了枪手的踪迹。

再往前,走廊已然变形,金属扭曲塌陷,想通过的人只能在变形的廊顶下蠕动前行,就像肚皮着地滑行的蛇那样。成堆的碎片早就被推到一侧,让人可以这般通过;而锃亮的划痕则表明,那个人从这条缝里匆忙地原路返回了。

医生蹲下身,侧向一边,一只手放在廊顶上支撑自己的重量。他埋头往缝中窥视时,更多金属碎片撒落在他肩头和帽子上。

里面黑洞洞的,蓝白色的光线并没有穿透这条狭窄的通道,这让医生感到不安,觉得自己好像正盯着一个洞穴,洞里兴许有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不知什么吓人的怪物,或许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恐怖之物。洞口处,一团锯齿状的扭曲金属上,还挂着几根黄黑相间的棉线,一端湿漉漉地沾着血。

丽尔小姐蹲在缝隙的另一边,同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暴露自己的身影。医生摸了摸被钩住的纤维,她打量着他指尖残留的黏糊糊的污渍,对他皱了皱眉,“有人在赶时间。”

“上一回我们见到约翰·林戈的时候,他穿的就是件黄色的格子衬衫。”医生说。

“就是我第一次拒绝你们的时候,那个想说服你们雇他当向导的人。”医生说,“夫人,如果他认为你们有什么东西值得一偷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们到这儿来,先设下埋伏。”

“这些马值得偷。”比尔说。

“流血了,”丽尔小姐说着,腰弯得更低,把头探进裂缝里,“可是不多。”

弗洛拉把手放到背上,好像给弄疼了似的,“这种程度的剐蹭还不至于让谁放慢速度。”

乔根森太太发出的声音若是放到不这么紧张的局面下,可能会被认作一声苦笑,“除非他在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染上了破伤风。”

“我们可以冒险点灯吗?”比尔问。

当时所有的交流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只是互相使使眼色、牵牵嘴角,但医生觉得自己还是能明白的……或多或少吧。不过,当弗洛拉说“我来当靶子”的时候,他犹豫了。

“怎么能让你打头?”他惊愕得忘掉了礼貌,“就你这小身板?我就算死了也无所谓的。”

“就因为这样我才要先走,霍利迪医生,”她用吩咐的口气说道,仿佛在提醒他是谁掏钱谁干活似的,“我行动起来又快又自在,远远超过你们这两位先生。”

他对她皱起眉头,表示抗议。她用指尖拂过丽尔小姐那把左轮手枪的珍珠柄,她们交换了枪以后,她就一直带着。

“你打算和我争吗?”

“当女士下定了决心的时候,千万别挡她的路。”他说着,彻底站起身来好往后退,“能不能至少让我们在你身上吊根绳子,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可以把你拽回来?”

“这个嘛……”弗洛拉掸了掸双手的灰尘,“我觉得倒是可以商量。”

事实证明,他们的防范措施有些多余,但医生还是觉得这样更好。弗洛拉爬过走廊垮塌的那一截,身后拖着一根绳子,消失在视野里。过了让人捏汗的七到十分钟,她的声音传了回来:“这边没问题!”队伍里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跟上。以丽尔小姐的个头来说,这地方实在是太憋屈了,她蹭破了点皮,挣扎了一两次,最终就连她也成功地爬了过去。

医生殿后,顺着那根绳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他把大手帕绑在嘴上,以免吸入锈屑。他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吸气量,以适应手帕的过滤效果。他希望这样一来咳嗽发作的可能性会降低。他几乎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躺在黑暗中、挤在扭曲的金属板之间,咳得死去活来更糟糕的处境了。

锈粒摩擦着他的膝盖和手掌,以及甲板和腹部之间的衬衫。廊顶刮着他的背,弄乱了他的头发。他不得不一只手把帽子推在面前,另一只手拿着双管猎枪。到了某个地方,通道变成了下坡,他肚子着地往前爬行,不知道如果通道重新往上的话,他怎么才能应付得了。但到了底部,地势只是变得平坦起来,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捕捉到一种微弱的反射光线,似乎悬浮在空中,而非来自某个特定的地方。

他把帽子在屁股上拍了拍,好歹能稍微弄干净一点,然后扣到头上。

“好嘛,”他说,费力地挺直僵硬的脊柱,“这路可真长。”

他猜想自己看上去不比其他人好到哪里去——汗流浃背,蓬头垢面,全身蹭上了深深浅浅的赭色,跟在画家的画室里经历了一场爆炸似的。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摆出一副坚定不移的神情。

“他朝那个方向跑了,”丽尔小姐伸出手,“领先了我们一步。”

“他先前就已经领先一步了。”弗洛拉拿起绳子,好像要卷起来似的,皱了皱眉头,绳子的末端再次掉落在地,“我希望能找到更简单的办法。但要是没有……”

“得了吧,”乔根森太太说,“我们得走了。我先走?”

“不好意思……”医生开口道。

但是弗洛拉举起一只手。“她的视力是我们几个人里头最好的,”她说,“万一这位看不见的朋友给我们下了什么绊子,或者弄了点别的让人讨厌的惊喜,她会发现的。”

“那是当然。”医生说。尽管这让他着恼,他还是站到了一边,让那位女士先走。

过了塌陷点,通道开始分岔,变得迂回曲折起来。乔根森太太敏捷地走在前面,间或在走到岔路口或坠毁时被撞开的舱室时,让医生或者丽尔小姐指指方向。踪迹很清晰,他们的猎物逃跑了,身后偶尔留下几滴血痕。很明显,他正在控制不住地流血,尽管不是很多——伤口是被刚才那条狭窄通道里锯齿状的金属割的。

“我看他是迷路了。”丽尔小姐说,这时他们已经追了大约十分钟,“惊慌失措了,他几乎是在绕着圈子跑。要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话会更快点儿,他还是会兜回到原来的地方。”

医生想着穿过这座锈迹斑斑的钢铁迷宫,背后紧跟着六名全副武装的男女的滋味,其实他倒替约翰·林戈感到有点难过。但也只有那么一点儿而已。

他咳嗽起来,努力想忍住,不过事实上他们并非完全无声无息,反正林戈应该也没听到他们过来的动静。然而还是突然响起了回声,医生嘴里满是鲜血,一股海水般的咸腥味,他把手伸进兜里,扒拉那根苦薄荷糖。丽尔小姐摸了摸他的背,很快让他放松下来,那块糖则抚慰了他的咽喉。不过,他还是被这阵发作搞得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

他干巴巴的咳嗽声发出的回音尚未完全平息,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回**着传了过来,被走廊和洞穴般的房间弄得有些失真:“是你吗,霍利迪?还是只鬣狗?”

弗洛拉朝他瞄了一眼。他点点头,站在走廊中央,她、比尔和其他几个女人往两边呈扇形散开,后背贴在墙上,众人的手枪和丽尔小姐的双管猎枪都已准备就绪。医生等她的目光扫过走廊,这才大胆地向前走去,他走在最前方正中的位置,经过了位于走廊拐弯处之前的几条侧通道中的第一条,向前走去。

吸引火力。

“我听到你来了,肺痨佬,”林戈警告,“我猜,你们想活捉这个猴子似的好玩儿的灰家伙。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就原地停下吧。说实在的,你们得往后从这儿爬出去——还要把你们带来的那些马和它们身上所有的水和食物都给我留下。”

医生停下脚步,“你诈我呢。”但他已经在向弗洛拉摇头,表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没错啊。”林戈回答。

砰的一记重击,某种非人的生物发出了一声被掐住的惨叫。医生没有退缩,但丽尔小姐畏缩了。

“你这些花招是从牙医学校里学来的吗?”林戈叫道。

“还真是。”医生说。

弗洛拉一挑拇指,指了指一条侧通道,向丽尔小姐扬起眉,以示询问。

丽尔小姐瞥了一眼,点点头,笑了。

弗洛拉报以露齿一笑,露出的那几颗门牙歪得那是相当厉害。

医生想起了丽尔小姐准确无误的方向感,胸口闪过一种陌生的感觉——一丝光明的希望,就在那发现已久、折磨得他奄奄一息的陈年病灶旁。

但乔根森太太举起一只手,不是窃窃私语,而是把话音压得极低,以免对方听见:“约翰·林戈没死在这儿。”

“废话。”弗洛拉嘶了声,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吧,没有射杀。”

“他什么时候死的?”医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问出了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心想,“又是谁杀了他?”

乔根森夫人摇摇头,“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你。”

“也是。”医生说,“要是你改变了过去,未来也就变了。那你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她点点头,“医生……”

“别担心,夫人,”他说,“不管你怎么回答,我都不会满意的。”

医生把双管猎枪插回枪套里,挂在肩膀上,双手高举,又向前走去。他是一个人去的——或者说几乎孤身一人:比尔从他身旁的墙边悄悄溜过来,就算干不了别的,至少也能给他打打气、打打掩护什么的。但医生并没有看他。事实上,在走过走廊拐角、进入约翰·林戈的视线时,医生什么也没干,只是把手稍微举高了那么一点点。

林戈皮肤黝黑,长着窗帘一样的小胡子,远远站在一间舱室那头的墙边(这舱室和他们安顿马匹的那间一般大),正掐着月球人的脖子。不过,这间屋子收拾得更齐整一些——当然了,墙壁和地板也锈迹斑斑,却擦得干干净净,没有堆满杂物。屋子那头放着一个形似布料织成的窝的玩意儿,还有一只只透明的水壶,里面装得满满的,应该是饮用水。

可怜的家伙,医生心想。像鲁滨孙一样被孤零零地放逐到这里,而我们就是那些吃人肉的野蛮人。

当医生在离他十二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时,林戈从月球人的头顶上方对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有枪,霍利迪。”

“我看见了。”医生用舌头和牙齿将那块糖拨得咔嗒响,张开双手,“我说过,我想要你做的无非就是在街上离我十步远,约翰。这又不是街上,那一个也不是战士。”

“但它值钱,不是吗?”林戈问道,“肯定有赏金的,所以你们才会都跑到这儿来。”

医生张了张嘴,又合上。该扭转局势了,他思忖片刻。

“没错。”医生说着,向林戈的位置缓缓挪动了一两步,也就是远离了比尔以及走廊拐角处潜在的火力掩护一两步,“是有赏金,三万美元,但前提是我们得把它活着带回去。”

他没有听到女人们从侧廊里走过来的脚步声,却不得不假设她们就在那里,而她们之所以悄无声息,是为了对林戈有利……或不利。

“三……万?”林戈说这话的时候就跟从来没听过这么多钱似的。医生能理解他这种拜服的感觉。假设两人此时易地而处的话,他可能也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出同样的话。

“捉活的。”医生说。

林戈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但他摁在枪上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月球人的头抬得更直了,它那海水般黝黑的大眼睛朝医生眨了眨。

他不敢看它,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林戈脸上,“我跟你平分。”

“其他那些人在哪儿呢?”林戈问道。

医生耸耸肩,“三万好像比五千强。”

林戈嗤笑了一声,但医生知道,这是成功骗过他的关键。人们会通过自身可能采取的行为来判断别人怎么做。从一个人猜测别人会耍什么诡计,你对这个人就可以判断出个七七八八。如果你在搜寻小偷,那不妨赌一赌就是那个总在指责邻居的人。

“那我干吗不独吞那三万呢?”林戈把枪口从月球人的头上掉转了过来,对准医生。硕大的枪管看上去黑洞洞的,所有枪管都这样。

现在,医生暗想,就现在!但从侧廊上并未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林戈的脑瓜也没有血花四溅。医生逼着自己死死盯住林戈,“可你不知道去哪儿领赏,你以为抓这玩意儿会贴通缉令吗?”

“所以你得告诉我去哪儿,”林戈说,“要不然我就开枪先打死你,再打死它。”

“霍利迪,现在咱俩是谁拿着枪啊?”

“算不上什么威胁,”医生说,“我们都知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用得上它。”

林戈咧嘴一笑,小胡子不由得跟着掀了起来,就像地狱之帘在一道邪恶的舞台拱门上拉开了一样,“你最好告诉我从哪儿、在谁手里领这笔赏金。”

“或许,”医生说,“说不定我倒宁愿咽下一颗子——”

一支枪猛然迸出枪响,其回声与在先前拴马的那间舱室里相比,难以忍受的程度相差无几。医生的脸抽搐了——见鬼了,这样的一枪,约翰·林戈怎么可能还不死,一直活到某个倒霉的日子,才被无常索命呢?就像这五个人替他筹划好的那样——然后他明白过来了:此时,弗洛拉走上前来,用手里丽尔的那把六发式左轮枪瞄准前方,枪口还在冒烟,她把那支手枪从林戈手里打落了。医生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比女作家们在廉价小说里写的可他娘的要困难多了。

“想跑的话,现在是个好机会,”弗洛拉说,她的队伍在她身后摆好了阵势,而林戈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站在那里,晃着那只血淋淋的、失去知觉的右手。

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月球人转过头来,那张没有嘴唇、只有一条缝的阔嘴钳住了林戈的胳膊。

他们让他跑了。丽尔小姐向月球人走去,双手张开,声音柔和。当她在它旁边蹲下的时候,它没有畏缩。

“赢了?”比尔对舒特太太说。

“赢了。”她表示同意。

约翰·亨利·霍利迪低头看着橙黄色锈屑上四溅的血迹,摇摇头,“我累死了。”

弗洛拉和她的伙伴们在最后一个岔路口与霍利迪分手,她们那位灰扑扑的小客人被包裹在掩人耳目的衣服里,骑在丽尔小姐背后那匹棕色的母马上。离开之前,弗洛拉把医生拉到一边,把剩下的那一半钱也给了他,额外添了一点,还跟他讲了一两句悄悄话。

不过是他先开口的:“这么说,你们真的来自未来?”

“差不多算是吧,医生,”她说,“但也不完全是,我不能解释,这是违反规定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叫我约翰吧,”他说,“规定在我这儿没什么用,弗洛拉小姐。”

“约翰,”她说,“这也是我想见见你的原因之一。”

1

1881年11月的第一天,灰蒙蒙的太阳从墓碑镇的屋顶上方升起。霍利迪医生踉踉跄跄地穿过紧挨着弗莱寄宿公寓的那块空地。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喝上一杯威士忌,以减轻他左眼以及眼球后部那锥扎似的刺痛以外,再没有什么更迫切的需求了。

林戈转过头,冲着医生两只靴子中间的尘土啐了口唾沫。

如果换了别的日子,霍利迪可能直接跨过去就了事了。

可是这一天,他在街上猛地停下脚步。担任镇代表之后,他便有权在墓碑镇的大街上携带武器。并非人人都有这种权利的。

当他转身面对林戈时,手在枪套上犹豫着。阳光穿透了他的瞳孔,他以为自己的脑袋在这样的压力下可能会炸开,但他仍然把声音控制得稳稳地,话音中渗透了人类的善良琼浆和甜美的理性毒液。

“你个狗娘养的,”医生说,“要是没带武器的话,就去给自个儿弄一支来。”

林戈却只是转过身,给他看自己空****的右臀,双手嘲弄地大张着。

医生说:“林戈,我要你干的无非就是在街上跟我保持十步的距离。记住我说的,总有一天我会说话算话的。”

“你最好期待这一天不会到来,霍利迪。”林戈说着,一面用单脚的前脚掌转了个圈。

医生眼睁睁看着他晃晃悠悠地走开,从走路的姿势来看,林戈这是头天晚上的宿醉还没醒呢。

医生倒是希望自己也能欣然接受这个解决办法。不过并没有,他接着往前走,一心一意地想要祭出次佳办法:再次喝醉。

约翰·林戈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盯着阿尔罕布拉酒馆那花哨的饮料柜。他仍旧没带武器,仍旧像上了岸的水手或者喝得醉醺醺的人那样摇摇摆摆地走着。他假装没看见医生,医生也假装没看见他。

医生正喝到第二杯威士忌时,三男一女从他左手边走来。领头的人——或者至少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表示尊重的距离。

“霍利迪医生吗?”领头的男人问。

他身材高大魁梧,生姜色的胡茬底下双颊通红,是个看上去很健康的家伙,衬衫领子在高温下敞开着。医生的手向上摸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衬衫纽扣。

“我是,”医生说,“可我清楚得很,我可不欠你钱。”

那人说:“正好相反,先生,我们希望有机会付给你一笔钱。”

医生把手放在威士忌酒杯旁边,但没有举杯。他脑袋里的疼痛并未消失。

他问:“你是谁?”

“鲁本,”男人说,“杰里米。我们听说沙漠里有架破烂的残骸,我们还听说你去过那儿。”

“就一回。”医生谨慎地承认,“在我进入墓碑镇的路上。”

“我们想雇你带我们去那儿。”

“今天恐怕不行。”

“霍利迪医生——”

但医生转过身对着柜台,那人就没再坚持。他和他的朋友们在空着的法罗牌桌旁围坐成一堆,悄声争执着什么,医生乐得不去理会,直到他发现了一道脏兮兮的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朝那个方向走去。

医生把前额搁在手掌上。

“你是?”

“约翰·林戈,”林戈说,“我对这片沙漠了如指掌。”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他还剩半杯威士忌。

他还真有点想让林戈去试试。这些人虽说可能是从东边来的,但是他们枪套上的皮革已经磨得软绵绵光溜溜了。要是这牛仔给他们设下什么埋伏的话,和他预料中的相比,他们可能会给他算一笔更狠的账。

他尽力控制了自己整整三秒钟,这才把凳子转过来,“鲁本。”

正在和林戈讨价还价的鲁本抬起头来,“霍利迪医生。”

林戈朝医生投来愤怒的一瞥,眼中蓄满了“一定给你好看”之类的怨愤。医生耸耸肩,“约翰尼,你最好快走。”

林戈张开嘴——医生几乎能看见他话到嘴边的那句“你还没听我说完呢”。然后他又默默地闭上嘴,板着肩膀,像只湿淋淋的猫似的扬长而去。

医生说:“我去,就这一次。我可不会老这么干的,先生。”

鲁本背后的一个人凑过去对另一个人激动地说了句什么,听不明白。医生想擤一下鼻涕,让耳朵好使一点。

让医生心头升起一阵了然的寒意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林戈的表现。他皱起眉头,揉了揉眼睛。

鲁本问:“怎么了?”

“感觉似曾相识。该死。真有意思。”医生听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话音,就像一条被捉住的蛇发出的咔咔声。一种令人费解的徒劳感沉入他的心底,“我发誓,我们说的这些话,每一句我都听过,不知道是他娘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Copyright? 2012 by Elizabeth B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