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奖与星云奖提名作品 二十六只猴子,亦即深渊

26 MONKEYS, ALSO THE ABYSS.

[美]凯济·约翰逊 Kij Johnson 著

熊月剑 译

消失在浴缸里的猴子,

终将回到你的家中。

凯济·约翰逊(1960— ), 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堪萨斯大学英文系教授,詹姆斯·冈恩科幻小说研究中心副主任。约翰逊是公认的短篇小说大师,迄今为止,共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多篇短篇小说,曾于2010年至2012年三度蝉联星云奖,并在2012年摘得雨果奖,此外还曾荣获世界奇幻奖、西奥多·斯特金奖。《银河边缘》中文版创刊号《奇境》刊登了约翰逊的短篇小说《薛定谔的猫窝》。

本文为2009年世界奇幻文学奖获奖作品,并获同年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

1

艾梅的绝招是让二十六只猴子从舞台上凭空消失。

2

她推出一口带脚浴缸,请几位观众上台来检查。观众们爬上台,看了看浴缸底下,摸了摸白色的釉面,用手沿着浴缸的狮形支脚检查了一遍。检查完毕之后,四条铁链从舞台上方降下。艾梅把铁链拴在浴缸边缘的钻孔上,发出一个指令,浴缸随即被拉到十英尺高的空中。

她在浴缸旁边支起一架梯子,拍拍手,台上的二十六只猴子就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梯子,跳进浴缸。每只猴子跳进浴缸时,浴缸都会摇晃一下。观众在台下能看到那些猴子的头、脚、尾巴,但最后每一只猴子都安坐其中,于是浴缸又恢复了稳定。猴子泽布总是最后一个爬上梯子,它进入浴缸后,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回**在整个舞台上。

然后舞台上闪过一道光,外侧两条铁链松开,浴缸翻转过来,内部朝向观众。

里面空空如也。

3

猴子们之后会变回来,回到巡回大巴上。大巴有一扇很小的狗门,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里,猴子们或单独或结伴自行回到大巴上,自己从水龙头接水喝。如果同时回来的不止一只,它们就会相互嘟哝几句,就像刚从酒吧回来的大学生在宿舍楼下打招呼。几只猴子会睡沙发,至少有一只喜欢睡**,但大部分还是会回到自己的笼子睡觉。它们整理毯子和毛绒玩具时,会小声哼哼,然后就是叹气声和呼噜声。在听到它们全都回来之前,艾梅没法安心睡觉。

艾梅不知道浴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去了哪儿,或者在它们轻轻打开狗门之前做了些什么。这让她很困扰。

4

艾梅已经买下这个表演三年了。此前,她住在盐湖城机场附近的一间租金月付的带家具公寓。她很空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咬了个洞,伤口逐渐被感染。

那一年的犹他州展览会上有一个猴子表演,艾梅突然很想去看看。表演结束之后,毫无缘由地,她走向猴子的主人,对他说:“我一定要买下这个表演。”

主人同意了。他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艾梅。他告诉她,这也是四年前他自己买下时的价格。

转让文件都填好之后,她又问他:“你怎么离得开它们?它们不会想念你吗?”

“之后你就会知道了,它们是相当独立自主的。”他说,“对,它们会想念我,我也会想念它们。不过是时候了,它们也知道这一点。”

他对新婚妻子笑了笑,那是一个满脸笑纹的矮个子女人,其中一只手上挂着一只长尾猴。“现在我们可以拥有一个花园了。”她说。

他是对的。猴子们想念他,但是它们也欢迎艾梅。当她走进这辆现在已经属于她的大巴时,每只猴子都礼貌地和她握手。

5

艾梅现在拥有了:一辆十九年车龄的巡回大巴,里面有按照大小排列的笼子,从鸟笼大小(适合长尾猴)到皮卡车后斗大小(适合各种猕猴);一摞关于猴子的书,从《关于猴子的一切》到《狒狒社会的进化与生态学》;一些带亮片的演出服,一台缝纫机,一堆工装和T恤;一叠几年前的演出海报,上面写着:“二十四只猴子!直面深渊”;一只破旧的绿色格子沙发;还有一个帮着照管猴子的男朋友。

她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拥有这些,甚至包括她的男朋友吉奥夫,他们不过是七个月前在比林斯 相遇的。艾梅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她不再相信有什么事是有意义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怀抱希望。

跟你想象的一样,这辆大巴闻起来就是装满猴子的大巴的味道,即使在猴子们表演完浴缸把戏,还没回到大巴之前。它闻起来还有肉桂的味道,那是艾梅偶尔会喝的肉桂茶。

6

至于表演内容,猴子除了表演浴缸把戏,还会穿着戏服表演热门电影——最受欢迎的是《黑客帝国》,还有那些由猴子扮演半兽人的电影。长毛猴、狮尾猴和疣猴,以及一只年老的雌性卷尾猴庞戈一起合作驯兽表演,庞戈穿着红色夹克,拿着鞭子和一张小椅子。黑猩猩(名叫咪咪,对,她不是猴子)会用手变戏法;她的表演不怎么样,但她是世界上最会表演从别人的耳朵里掏出硬币的黑猩猩。

猴子们还会用木头椅子和绳子搭吊桥,造出四层的香槟塔,以及在白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猴子表演非常受欢迎,今年在各地的展览会和节庆活动上安排了一百二十七场演出,横跨美国中西部和大平原。艾梅本来可以安排更多演出,但是,她想让大家在圣诞节期间休息两个月。

7

浴缸表演的过程是这样的:

艾梅身穿一件闪闪发光的深紫色裙子,看起来就像一件寒碜的魔术师长袍。她站在一块缀满星星的深蓝色帘幕前,猴子们排好队站在她前面。在她说话时,它们脱下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泽布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道白色的追光照着它,在它身上投下阴影。

她举起双手。

“这些猴子让您开怀大笑,也让您惊叹不已。它们已经为您创造了奇迹,表演了神秘。下面,它们将为您带来压轴表演——最奇妙、最伟大的表演。”

她突然张开双手,帘幕升起,露出放在高台上的浴缸。她绕着浴缸走动,用手抚过浴缸的边缘。

“这是一口简单的浴缸,普普通通,就像每天的早餐一样。过一会儿我会邀请几位观众上台,让他们亲自检查一遍。

“但是对于猴子们来说,这是件神奇的东西。它能让它们四处旅行——没人知道去了哪儿。甚至我——”她停顿了一下,“也没法告诉你们。只有猴子们知道,而它们从不分享秘密。

“它们去哪儿了?去了天堂,别的国家,另一个世界——还是某个黑暗的深渊?我们没法跟过去。它们会在我们眼前消失,从这个最普通的东西之中消失。”

在观众检查完浴缸之后,她告诉观众,这场表演不会有什么最终的彩蛋——“好几个小时之后,它们才会从神秘的旅行回来”——她请观众为它们鼓掌,然后给出了开始表演的指令。

8

艾梅的猴子分别是:

·两只合趾猴,它们是一对儿。

·两只松鼠猴,不过因为它们太活跃了,也可能其实有四只。

·两只长尾黑颚猴。

·一只长尾猴,可能怀孕了,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艾梅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怀孕的。

·三只恒河猴,它们会一点杂耍。

·一只年纪较大的雌性卷尾猴,名字叫庞戈。

·一只黑冠猴,三只日本雪猴(有一只还很小),一只爪哇猕猴。尽管种类不同,但它们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喜欢睡在一起。

·一只黑猩猩,实际上不是一只猴子。

·一只脾气不好的长臂猿。

·两只狨猴。

·一只金色绢毛猴;一只白头绢毛猴。

·一只长鼻猴。

·一只红疣猴,一只黑疣猴。

·泽布。

9

艾梅觉得泽布可能是一只德氏长尾猴,只可惜它太老了,大部分毛发已经掉光,很难确定种类。艾梅很担心它的健康,但是它坚持要参加表演。现在它在表演中要做的就是最后跳进浴缸,对它而言,已经更像是散步。其他时间里,它坐在一张漆着橙色和银色的凳子上,看着其他猴子,就像一位年迈的舞台总监,从侧台上看着自己排练的《天鹅湖》。有时候艾梅会让它拿着一件东西,比如一只银色的圆环,让松鼠猴从圆环中跳过。

10

似乎没人知道猴子是怎么消失的,以及它们去了哪里。有时候它们回来时,会拿着外国的硬币、榴梿,或者穿着尖头的摩洛哥拖鞋。经常还有猴子回来的时候怀孕了,或者手里牵着一只陌生的猴子。猴子的数量并不是固定的。

“我实在是不明白。”艾梅总是问吉奥夫,就好像他能知道点什么。艾梅对一切都一头雾水。她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不单单是猴子消失这一件事——其实是所有事,包括猴子们相处得这么好,而且知道怎么表演扑克牌魔术,它们就这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然后从浴缸中消失;这所有的一切——她大部分时间可以糊里糊涂地过,但是有些时候,当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没有刹车的情况下滚下一片长长的山坡时,她又会开始在意这些。

吉奥夫远比艾梅更相信宇宙本身。“你可以直接问问它们。”他说。

11

关于艾梅的男朋友:

吉奥夫完全不是艾梅期待的那种男朋友。首先,他比艾梅小十五岁,艾梅四十三岁,他才二十八岁。其次,他有点内向。第三,他很好看,柔顺浓密的头发扎成马尾辫,有到肩膀那么长,两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巴。他常常微笑,但很少大笑。

吉奥夫在大学学的是创意写作,所以当艾梅在蒙大拿集市上遇见他时,他正在一间自行车修理店工作。艾梅在演出结束之后总是很闲,当他提出请她喝一杯时,她同意了。凌晨四点,他们在大巴里亲吻时,猴子们自己回来了,准备睡觉。而艾梅和吉奥夫做了爱。

早餐之后,猴子们一个个上前,郑重其事地与吉奥夫握手,然后他就顺理成章成了演出团队的一员。艾梅帮他一起收拾相机和衣服,还有他姐姐某年作为圣诞礼物亲手为他装饰的冲浪板。车里已经没有地方放冲浪板,只能挂在天花板上。有时候松鼠猴会挂在上面,从一旁偷看。

艾梅和吉奥夫从未谈论过爱情。

吉奥夫有C类驾照,就当是找个男朋友附赠的。

12

泽布活不长了。

总体而言,猴子们的健康状况很不错,艾梅能够处理一些偶发的鼻窦炎和胃肠道疾病。至于更复杂的疾病,她会求助于几个在线社区,还有几位乐于帮忙的专科医生。

但是泽布时不时就会咳嗽,残留的毛发也慢慢掉光。他已经行动缓慢,有时甚至记不住一些简单的任务。六个月前,当圣保罗开始下雪时,科莫动物园的一位动物学家曾经来看望猴子们,她称赞艾梅维持了猴子们的基本健康和良好状态,然后应她的要求检查了泽布。

“它几岁了?”动物学家吉娜问道。

“我不知道。”艾梅说。猴子的前任拥有者也不知道。

“那我可以告诉你,”吉娜说,“它很老了。我是说,非常非常老。”

老年痴呆、关节炎、心脏杂音,吉娜说,无法预料它还能活多久。“它是一只快乐的猴子,”她说,“到时候它会安然离去的。”

13

关于泽布,艾梅想了很多。泽布死后,表演会发生什么变化?每场表演它都镇定地端坐在闪亮的凳子上。她觉得它是这群友善而聪明的猴子的核心。她一直觉得它就是这些猴子消失和返回的原因。

因为每件事都有原因,不是吗?因为哪怕有一件事是没有原因的,比如你为什么得病,或者你的丈夫为什么不再爱你,或者你爱的人为什么死去——那么其他任何事也就都可以没有原因了。所以猴子们的消失和返回肯定也有原因。这个原因很有可能就是泽布。

14

艾梅为什么喜欢这种生活:

它不意味着任何事情。她不会在任何地方久居。她的世界就是三十八英尺长的大巴、一百二十七场表演,和目前数量为二十六只的猴子。她还可以应付得来。

展览会也不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她的小世界穿行在那些更大一些的世界中,那些一成不变、大同小异的展览会。有时候,唯一能让艾梅进城的原因是夜里的气温和地平线的形状:荒原,山脉,平原或天际线。

展览会就像钛金属膝盖一样充满人造的痕迹:嘉年华,动物养殖场,家畜车比赛,音乐会,混合着焦糖、漏斗蛋糕和牲口草垫的气味。相比那些真实的事物、食物、宠物或者与朋友相处,这里的一切都是过于明亮的象征。这一切都与艾梅从前生活的世界无关,而展览会上的人们正是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的。

她已经决定像看待其他事物一样看待吉奥夫:暂时的,没有意义。无关爱情。

15

以下是导致艾梅的生活早已分崩离析的一些情况:

·她可能会在几年前摔断脚踝,从而引发骨感染,必须拄着拐杖十个月,而疼痛将会伴随她很长时间。

·她丈夫可能爱上管理员,离开了她。

·她可能在她的姐姐被查出肠癌的同一周里被解雇了。

·她可能一度失去理智,作出了一系列不合理的选择,最后一个人生活在从地图册上随便挑选的城市中一间带家具的公寓里。

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你可能会失去一切。即便你运气最好,最终还是会死去,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或者当你失去了某样东西或某个人,那么类似以上这些情况带来的深切悲痛将会像可怕而有毒的黑暗一样淹没你。

16

艾梅读了很多书,所以她知道这一切有多离奇。

笼子上没有锁。猴子们把笼子当作卧室,专有财产的储存间,或者是远离别的猴子可以独自静静的地方。然而,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分散在大巴里,或者拨弄着大巴周围光秃秃的草皮。

此刻,三只猴子正坐在**玩游戏,把彩球按颜色分别配对。其他猴子有的拉扯着毛线团,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用螺丝刀戳着一块木头,有的爬到艾梅和吉奥夫身上,或者爬上沙发。还有几只围着电脑,正在YouTube上看猫咪视频。

黑疣猴正在餐桌上垒着儿童积木。几周之前的一天晚上,它带回了这些积木,从那时起,它就一直在尝试要搭一座拱门,试了两周还没有成功,于是艾梅开始反复向它展示拱心石的作用,它还没弄明白,但仍然没有放弃。

吉奥夫正在给卷尾猴庞戈大声朗读一本小说,庞戈看着书页,好像它也在一同阅读。有时它指着一个词,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吉奥夫,他就会笑着再给它读一遍,然后拼写出来。

泽布正在笼子里睡觉。黄昏时,它蹑手蹑脚地走进笼子,拍松它的玩具和毯子,关上了笼门。它最近常常这么做。

17

艾梅很快就会失去泽布了,然后呢?其他猴子会怎么样?二十六只猴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它们相处得很融洽。除了动物园或马戏团,没有什么地方能养这么多猴子,她也不认为其他人会让猴子们睡在任何它们喜欢的地方,或者看猫咪视频。如果泽布去世了,那么在那些无法再穿越浴缸、进入它们的神秘之地的夜晚,它们会去哪儿?她甚至不知道泽布究竟是不是这一切的源头,还是说这只是她又一次的牵强附会。

艾梅呢?她将会失去这个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人造世界:大巴,一成不变的展览会,没有意义的男朋友。还有猴子们。那又怎样呢?

18

买下猴子表演的几个月之后,艾梅有一次在演出结尾时跟着猴子们爬上了梯子。泽布爬上梯子,踏进浴缸站立着,正在往胸腔里吸气,准备发出它那声巨吼。她跟着它跑上去,瞥了一眼浴缸里面,猴子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浴缸里,当它们发现她也上来了,便竭力给她挪出一块地方。她跳进它们让出的空隙里,紧紧缩成一团。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泽布吸完了那口气,猛地吼出来。一道光闪过,她听到铁链松开,感觉到浴缸往前翻,猴子们在她周围移动。

她独自从十英尺高的地方坠落。落到舞台上的时候,她的脚踝扭伤了,但她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猴子们已经不见了。

现场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安静。这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表演。

19

艾梅和吉奥夫走在萨莱纳 展览会上。她饿了,但又不想做饭,所以他们在找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四美元五十美分的热狗和三美元二十五美分的可乐。吉奥夫转向艾梅,说:“这鬼地方简直一团糟。我们为什么不进城去,像正常人一样吃点正经的食物?”

于是他们进城了,在一个叫作“艾琳娜小屋”的餐馆享用了意大利面和红酒。喝掉一瓶半红酒之后,吉奥夫说:“你总是在问,它们为什么离开。”他的眼睛是雾蒙蒙的蓝灰色,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更像是黑色,目光温暖,“你知道吗?我不认为我们非得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况且我也不认为这是真正的问题。也许问题在于,它们为什么要回来?”

艾梅想起了那些外国硬币、木块,那些它们带回来的神奇的东西。“我不知道,”她说,“它们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呢?”

那天晚上,他们很晚才回到大巴上。吉奥夫说:“无论它们去了哪儿,都不要紧,真的。你听听看,我的想法是这样。”他向着堆满玩具和工具的大巴打了个手势。两只绢毛猴刚刚回来,正坐在餐桌上,头靠头,好像在把玩一些新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没错,它们喜欢到处旅行,但这里是它们的家。所有人都乐意回家,或早或晚而已。”

“前提是它们有一个家。”艾梅说。

“每个人都有家,即使他们自己不相信。”艾奥夫说。

20

那天夜里,吉奥夫蜷缩着睡在一只猕猴身边,而艾梅则跪在泽布的笼子边上。“在你离开之前,能不能至少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求你了。”

泽布已经蜷在它的浅蓝色毯子底下睡着了,但它还是叹了一口气,慢慢爬出笼子。它用温热坚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出大巴,走进夜色中。

停放着房车和大巴的露天停车场一片寂静,只有发电机在嗡嗡作响,还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从拉着帘子的大巴窗户传出来。深蓝色的天空中群星闪烁,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在泽布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它抬起头,双眼仿佛深不见底。

浴缸已经放在后台一个带轮子的台子上,等待着下一场演出。整个舞台一片漆黑,只有一些红色的出口标志和舞台一侧的一盏钠蒸气灯还亮着。泽布领着她走向浴缸,让她用手摸摸浴缸冰冷的边缘和狮子形的支脚,又让她看看被微微照亮的内壁。

然后它撑上台子,爬进浴缸里面。艾梅站在它身边低头看着它。它直立起来,发出巨吼。然后它直接落了下去,浴缸空了。

她亲眼看着它消失了。它刚才就在那儿,突然就不见了,而且没有任何机关,没有门,没有视觉上的诡计,也没有空气被吸进真空时那种轻柔的啵啵声。这完全不合常理,但这就是泽布给出的答案。

她回到大巴的时候,泽布已经回来了,紧紧地盖着它的毯子,发出熟睡的喘气声。

21

之后的某一天:

所有人都在后台。艾梅正在化妆,吉奥夫在仔细检查一切。猴子们在更衣室里整齐地坐成一圈,好像是在避免它们闪亮的背心和裙子产生折痕。泽布坐在中间,旁边是穿着绿色亮片装的庞戈。它俩轻声咕哝着,然后向后靠。其他的猴子一只接着一只向前爬,先和泽布握手,然后再和庞戈握手。庞戈向每一只猴子点头,就像一位花卉展览上的小皇后。

那天晚上,泽布没有爬上梯子。他留在凳子上,庞戈成了最后一个爬上梯子的猴子,它爬进浴缸,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艾梅错了,泽布并不是猴子表演的核心,现在她很肯定自己完全弄错了前因后果。但是吉奥夫可没有疏忽任何一个环节,所以当庞戈发出尖锐的叫声时,他按下了灯光的电源。一道光闪过,浴缸空了。

之后,泽布站在它的凳子上,像乐队指挥一样向观众鞠躬谢幕。幕布最后一次落下时,它伸出手,好像在期待一个拥抱。一起走回大巴时,艾梅拥抱了它。吉奥夫用胳膊揽住了他们俩。

泽布那天晚上睡在他们俩中间。早上她起床时,泽布已经带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回到了笼子里。它再也没有醒来。其他猴子聚在栏杆前往里看。

艾梅哭了一整天。

“没事的。”吉奥夫说。

“我不是为了泽布。”她抽泣着说。

“我知道。”他说。

22

关于浴缸把戏,其实没有什么奥妙。猴子们穿过舞台,爬上梯子,跳进浴缸,坐好,然后消失。这个世界充满了毫无意义的怪事,也许这就是其中一件。也许猴子们选择不分享,这没关系,没有人会责怪它们。

也许这就是猴子们的秘密,它们找到其他提出问题和尝试不同事情的猴子,并找到一种方法一起分享。也许艾梅和吉奥夫真的只是猴子世界的访客:他们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离开。

23

泽布去世六周之后,艾梅和吉奥夫刚刚结束了一场表演,正在亲吻,一个男人走到艾梅面前。他是个矮个子,秃头,面色苍白。他看起来好像刚经历过战争一样,整个人已经从内部被掏空了。“我一定要买下这个表演。”他说。

艾梅点点头,“我知道。”他们以一美元的价格成交。

24

三个月之后,艾梅和吉奥夫在贝灵汉 的新公寓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他们听到冰箱门关上的声音,于是走到厨房查看,发现庞戈正在从一个纸盒包装里倒橙汁。他们让它带了一副皮纳克尔 纸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