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黑暗降临 03.

LEST DARKNESS FALL 03.

[美]L.斯普拉格·德·坎普 L. Sprague de Camp 著

华 龙 译

穿越题材开山之作,

带你经历一场罗马的趣味冒险。

L.斯普拉格·德·坎普是位造诣极高的科幻作家,写作生涯跨越六十余年,所获殊荣更是数不胜数,他不仅是1966年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还获得了1979年的星云奖大师奖和1984年的世界奇幻终身成就奖等。

卡尔·萨根曾在1978年称赞《唯恐黑暗降临》为科幻小说的典范:“这是对哥特人入侵罗马的精彩介绍……告诉人们如何用科幻传达未知或不曾了解到的知识。”科幻作家、编辑奥基斯·巴崔斯则盛赞这篇小说:“精彩绝伦……也许是德·坎普最优秀的作品。”

上一辑《银河边缘》登载了《唯恐黑暗降临》的第四至七章,主人公帕德维不仅引进了印刷术,做起了报刊生意,还尝试创办了远距通信公司。然而,生意的成功却无法阻止帕德维身陷囹圄。本辑请继续欣赏这部作品的第八至十二章。

第八章

琉德里斯吹了吹他那副雪白的胡须,解释道:“很遗憾你诓骗了我,马蒂内斯。我从未想过一个真正的阿里乌教徒会屈身……啊……与亲希腊的意大利人为伍,迎接东正教狂热分子入侵意大利。”

帕德维问道:“谁这么说的?”一时间他胸中的恼怒胜过忧虑。

“那可是尊贵的……啊……迪德吉斯凯尔本人亲口所说。他说当他拜访你的宅邸时,你不只是羞辱、谩骂他,还对你自己跟帝国皇室的关系大肆吹嘘。他的同伴可以为他作证。他们有内部消息说你计划背叛罗马,而且正打算把财物弄到别的地方以躲避骚乱。我的人逮捕你的时候,发现你确实正要搬家。”

“我亲爱的大人啊!”帕德维怒气冲冲地说道,“难道您觉得我没有脑子吗?如果我有任何那类阴谋,您觉得我会满世界嚷嚷吗?”

琉德里斯耸了耸肩,“那我可说不准。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就是把你抓来讯问这个秘密计划的情况。把他带走吧,席格弗里瑟。”

帕德维听到“讯问”这个词儿不由浑身一颤。如果这个实诚的榆木脑袋认定了一个想法,那他就会不择手段让人开口的。

哥特人早已在城市北端设立了集中营,就在弗莱米尼亚路和台伯河 之间。营地有两道草草竖起的栅栏,另外两道则靠着奥勒良城墙。帕德维发现已经有两名罗马贵族先于他被扣押于此了;这二位都说他们之所以被捕,是涉嫌牵扯进了帝国皇室的阴谋。几小时之后,又有几名罗马人被押送到了此处。

营地并没有完善的防越狱措施,不过哥特人已经做到最好了。他们沿着围栏和墙壁周围布下重兵把守,甚至还在台伯河对面驻扎了一小队人马,以防有囚犯越过高墙游过河去。

一连三天,帕德维百无聊赖。他在营地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又走过去,再走回来;走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接着走。他很少跟狱友说话,一直闷闷不乐,总是一个人发呆。

他真是个傻瓜——好吧,至少对于一件事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以为自己在这里不管搞什么计划就跟在芝加哥一样没什么困难。这可是一个残酷而动**的世界,你必须把它当回事儿,否则迟早会被碾进历史的齿轮里。即便是搞政治阴谋的老手和不守常规的盗匪,也常常会以悲剧告终。像他这么一个既不好战又不谙政事的可怜异类,又会有什么机会呢?

嗯,那他到底有什么机会呢?他已经尽可能远离公众事务,却因为一架黄铜望远镜跟人吵了一架就落入眼前这种可怕的境况之中。他不妨以身试险拼一把。要是能脱身,他一定要冒冒险,让他们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第四天依然没有对帕德维进行让他心存忌惮的审讯。不知道为什么卫兵们看上去都很兴奋,帕德维想问问他们有什么事儿,可他们理都没理他。听着他们窃窃私语,他听到是在说什么“会议”。那就意味着大会要在泰拉齐纳镇举行了,哥特人要在那里商讨如何应对那不勒斯的失守。

帕德维与一位贵族囚犯谈论起此事。

“跟你赌一枚金币,”他说道,“他们将会废黜狄奥达哈德,拥立维蒂吉斯接替他的王位。”

那位贵族,可怜的家伙,接受了赌注。

叙利亚人索玛苏斯来了。他解释说:“涅尔瓦已经尽力想要进来看望你,不过他没那么多钱塞红包。他们待你怎么样?”

“还不错。虽然吃的不怎么样,不过他们倒是让我们吃饱喝足。让我担心的是,琉德里斯认为我对一些无中生有的出卖罗马的阴谋了如指掌,他可能会下一些狠手来从我嘴里挖消息。”

“哦,这样啊。确实有个阴谋在进行。不过我想,这几天你还会安然无恙的。琉德里斯已经外出去参加一场会议了,哥特人现在一团乱麻。”他继续汇报帕德维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今天早晨把最后一箱弄走了。犹太人埃比尼泽几星期后就要去佛罗伦萨,他会照看着你手下的人别卷了你的财产逃跑。”

“你是说,看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卷着财产跑了吧。那战争的消息呢?”

“什么都没有,只知道那不勒斯情况很惨。那座城市被攻陷之后,贝利萨留手下的匈奴人就变得肆无忌惮。不过我想你知道这些。别跟我说其实你根本没有什么预知未来的魔法。”

“可能吧。你喜欢哪一方?索玛苏斯?”

“我?怎么说呢……我还没想过呢,不过我想我喜欢哥特人。这些意大利人的战斗力还不如一群兔子,所以这个国家根本没法真正独立。如果我们不得不被外来者统治,那跟查士丁尼的征税官员比起来,还是哥特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只是我那些东正教的朋友不愿这样看,比如我的表弟安提奥卡斯。当谈到阿里乌派的异教徒时,他们就变得完全不可理喻了。”

索玛苏斯准备离开时问帕德维:“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给你的?我不知道卫兵允许带什么,不过要是有什么东西是……”

帕德维想了想,回答:“是的,我想要一些绘画的工具。”

“绘画?你是打算粉刷奥勒良城墙?”

“不,就是画画用的工具。你知道的。”帕德维比画了个动作。

“噢,那种绘画呀。当然行。那能打发时间。”

帕德维想要到墙顶上去,好好俯瞰一下集中营,找一找逃跑的路线。于是等索玛苏斯给他带来绘画用具之后,他向守卫的指挥官提出请求,希望得到允许。这位名叫赫洛蒂吉斯的指挥官不苟言笑,他看了帕德维一眼,只说了一个字:“不!”

如何赢得朋友?这种事让帕德维又心烦又无奈,可他还得努力掩饰心里的烦躁。他在一天中天色最好的时间试了试自己的画具,对于不习惯用它的人来说有点别扭。一个狱友解说了一番,说要在薄板上敷一层蜡,在表面用水彩进行绘画,然后把板子加热让蜡变软吸收颜料。这可是技术活儿;如果你加热得太厉害,蜡就会熔化,颜色就流走了。

怎么说帕德维也不是专业艺术家。不过一位考古学家在锻炼专业技术的时候,必须了解关于绘图和绘画的信息。所以第二天帕德维就感觉挺得心应手了,便又去问赫洛蒂吉斯是否想要一张肖像画。

这名哥特人第一次露出了点儿笑意,“你能为我画一张?我是说,画一张让我保存的?”

“试试吧,杰出的队长。我不知道能画多好。也许最后您看上去就像是肚子痛的撒旦。”

“嗯?像谁?噢,我明白了!嚯!嚯!你真是个风趣的家伙。”

于是,帕德维画了一幅画。在他看来,这幅画看上去与其说是像赫洛蒂吉斯,倒不如说像极了任何一个留着黑胡须的暴徒。不过那位哥特人很开心,断言画出了他的精髓。等帕德维第二次提出想要爬到墙上从墙顶绘制一幅俯瞰图时,他没再反对,只是派了一名卫兵不离左右。

帕德维说他必须找个位置最好的制高点作画,便沿着集中营的高墙上上下下走了起来。到了北头,墙壁在这里拐过弯转向东面,直指弗莱米尼亚大门,外边的地面有一段坡道延伸出去几米,伸到河岸上的一个水坑——那一小池水里长满了睡莲。

他留神观察营地的时候,暗暗记下了这个信息。这时,几名卫兵带进来一名犯人,他穿着华丽的哥特式衣衫,一路拒不合作。帕德维认出那是迪德吉斯凯尔,国王的宝贝儿子。这太有意思了。帕德维顺着梯子走了下去。

“嗨,”他说道,“你好。”

迪德吉斯凯尔正郁郁寡欢地一个人蹲在那边。他有些蓬头垢面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两只眼睛肿得都只剩下一条缝了。那些罗马贵族都毫无同情心地嘲笑着他。

他抬头看了看,说道:“噢,是你啊。”言谈举止之间似乎没有了当初的傲慢,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抓进这里。”帕德维说道,“你看上去可是受了不少罪啊。”

“嗯。”迪德吉斯凯尔痛苦地活动着关节,“之前因为逮捕我们被揍的那帮士兵把我抓住了。”出人意料,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被打断的门牙,“我也不责怪他们什么。我就是这么个人,总是能以别人的眼光看事情。”

“你因为什么进来?”

“你没听说?我不再是国王的儿子了。或者说我们家老爷子不再是国王了。大会废黜了他,拥立那个呆子维蒂吉斯继位。所以那个呆子就把我关起来了,好让我不找麻烦。”

“啧啧啧。太糟糕了。”

迪德吉斯凯尔又痛苦地咧嘴一笑,“别告诉我你为我感到遗憾。我可不是那种傻瓜。不过话说到这儿,也许你能跟我说说在这里会受到怎样的待遇,该贿赂谁,诸如此类。”

帕德维给这个年轻人讲了讲跟守卫打交道的路子,然后问道:“现在狄奥达哈德在哪儿呢?”

“不知道。我最后听说的消息是,他已经去了蒂沃利避暑。不过按理说他这个星期就要回到这里了,为了他正在研究的一些文学资料。”

帕德维利用自己所记得的这个年代的历史与最近所获得的这些信息,在心里对于事态的发展描绘出一幅完整的图画。狄奥达哈德被踢出去了。新国王维蒂吉斯会发起忠诚而决绝的抵抗。就意大利总体所受到的影响来看,这可比完全不采取抵抗措施的结果更糟。因为没有好的谋士共同商议,他根本没法打败帝国皇室。他将移驾拉韦纳,只在罗马留下普通的卫戍部队,这可是致命的错误。

帝国皇室也没法凭借他们那支人单势孤的军队一举将他击败,只能凭着连年不断的大肆破坏去争取胜利。按照帕德维的眼光来看,任何事情都比漫长的战争要好。就算帝国皇室取胜,他们的征服也只是一时的。这不能太苛责查士丁尼,因为他得有超自然的预知能力才会预见这一切。而这就是关键:帕德维拥有这种预知能力。所以他不该就此做些什么吗?

是哥特人统治还是帝国统治,帕德维倒是没有太大的偏见。两者的政治体制对于他来说都激不起什么热情。开明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民主各有其优点,但他认为要在六世纪的世界建立其中任意一种统治,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如果说哥特人又懒又愚昧,那希腊人便是贪婪又腐败的。然而这两者都是眼前最好的统治者。六世纪意大利人的军事力量太不尽如人意了,根本没有自己的地位,他万般无奈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总体来说,哥特政权并没有什么不良的影响。某些人心中所谓的宗教自由,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不同于他们自己教派的所有人吊死、淹死或是烧死,而哥特人即便是对于这类人也是极为包容的。而且哥特人将这个半岛视为一片惬意的家园并予以保护和维续。这是一种更为宽厚的态度,远胜于墨洛温王朝 的君主和奥斯特拉西亚2的杜德伯特那样的蛮族,更不用说查士丁尼手下的军需司令官了,比如来自卡帕多西亚的约翰,他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那么,要是他下决心努把力让哥特人速战速决,而不是坐等帝国皇室横扫天下,那会怎样?哥特政权如何能转危为安呢?劝说哥特人除掉维蒂吉斯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如果哥特君王,不管是哪一位,能听从帕德维的建议,那也许还能成些事。不过,昏庸无能的老狄奥达哈德倒是可以加以操控。

帕德维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计划。他真希望当初告诉索玛苏斯早点赶回来。为了阻止黑暗降临……

索玛苏斯再次前来探望的时候,帕德维告诉他:“我想要几磅硫黄,跟橄榄油和在一起调成糊状,还要一些蜡烛和四十尺长的细绳索,结实点儿,足够吊起一个人的。信不信由你,这是从那个**的茱莉娅那儿得到的灵感。记不记得当初我烟熏房子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

“你看,马蒂内斯,眼下你很安全,所以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呢干吗要去搞疯狂的越狱计划?”

“噢,我自有原因。按我所听说的来看,大会今天或是明天就要结束了,我要在结束之前出去。”

“听听他说的吧!听听吧!我就在眼前,我可是他在罗马最好的朋友,可他有没有听进去一点点我的忠告?没有!他想逃出营地,唯一的报偿可能就是后腰扎上一支箭,然后还要跟哥特人的政治搅和在一起。你可曾听说过这种事?马蒂内斯啊,你别是有什么疯狂的想法,打算让你自己坐上哥特国王的宝座吧?这行不通啊。你必须得……”

“我知道,”帕德维咧嘴一笑,“必须得是哥特名门望族阿玛拉家族的人才行。正因如此,我才这么急着要出去。你也想要挽救生意的,那样才能收回你的贷款,对吧?”

“不过,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些东西偷送进来呢?守卫看得很紧呐。”

“在放食物的篮子底部用东西装着硫黄糊带进来。如果他们打开看,就说是我的内科医生要求的。最好找威考斯配合一下。至于绳子嘛……咱们想想看……我有主意了,去找我的裁缝,弄一件跟我这件差不多的斗篷。让他把绳子沿着边缘缝在里边,别太结实,要能很容易就扯出来。然后嘛,等你进来的时候,把你的斗篷跟我的放在一起,走的时候把我的拿走就行了。”

“马蒂内斯,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我肯定会被抓住,那我全家老小怎么办?不,你最好按我说的做。我不能用无辜者的未来去冒这个风险。你要我什么时候把绳子和那些东西弄过来?”

晨曦之中,帕德维坐在奥勒良城墙上,假装对河另一边的哈德良陵墓十分感兴趣。派来看守他的那名卫兵叫埃乌尔弗,脑袋伸在他的肩膀头上看他作画。帕德维很感激埃乌尔弗的兴趣,不过有时候他希望这位哥特人的胡须别那么长、那么糙。那胡须搭在肩膀上真是让人坐立不安,而且在专心致志涂颜料的时候还会耷拉到衬衫前面。

“你看,”他用结结巴巴的哥特语解释说,“我伸出画笔,目光顺着它看着我要画的东西,用拇指在画笔上比量出它的长度和高度。我就是这样让每件东西保持合适的比例。”

“我懂了。”埃乌尔弗用同样差劲的拉丁语回答——他们俩都在练习外语呢,“不过假设你要画一幅小画——你们是怎么说的——就是里边有很多东西,还要画得一模一样的那种,那该怎么办?用画笔量出来的尺寸都会太大了,是不是?”作为一名集中营卫兵,埃乌尔弗根本一点都不蠢。

帕德维的注意力其实都放在别的地方,而不是那座陵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所有的卫兵,还有他那一小堆东西。所有犯人都觊觎着那堆东西呢,原因显而易见。不过帕德维对那堆东西的兴趣不同旁人。他一直在盘算那支藏在食物篮子里的蜡烛究竟何时能燃烧到硫黄糊。那天早上,他把自己绘画用的小火盆点起来的时候似乎麻烦不断;其实他是借机把那个小小的邪恶装置偷偷布置了起来。他还时常忍不住往河那边的士兵偷偷望一眼,瞅一瞅他身后那片被睡莲覆盖的水塘。

埃乌尔弗看得有点不耐烦了,后撤了几步。这名卫兵坐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取出他那支笛子一样的乐器开始演奏细若游丝般哀伤的曲子。这东西听上去像是迷失在雨水桶里的女鬼,让帕德维浑身上下一阵一阵直起鸡皮疙瘩。不过他十分尊重埃乌尔弗的意愿,并不干涉。

他画呀画呀,可那个小装置始终都没有动静。蜡烛肯定已经熄灭了,不然现在已经烧到硫黄了。要么就是硫黄没烧起来,也许是很快就要烧着了。如果他们叫他从墙上下去,他一个劲儿说自己不饿,那就得被人怀疑了。看情况吧。

埃乌尔弗的哀乐停下了,“你的耳朵怎么了?马蒂内斯?你总是在揉。”

帕德维答道:“就是有点儿痒。”他没说用手指揉耳垂是一种精神紧张的表现。他继续作画,心想着他的计划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有史以来一名业余画家画的最烂的陵园画了。

就在他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的神经也镇定了下来,硫黄没点着,就这样了。他明天再试……

下面的营地里,一名囚犯在咳嗽;然后另一名也咳嗽起来。随后全都咳嗽起来了。只言片语传了过来:“什么鬼东西……”“一定是鞣皮厂……”“不可能,他们在两三里地之外呢……”“是燃烧的硫黄,圣徒在上……”“也许是恶魔向我们发出召唤……”人们四处走动,咳嗽声不绝于耳。卫兵们见势连忙进了营地。有人找到这股难闻气味的来源,踢开了帕德维的那堆东西。随即,有一平方米的地面都覆盖上了黏糊糊的一层黄色物体,上边跃动着蓝色的火苗。随后传来窒息似的呼叫声。一缕淡淡的蓝烟在宁静的空气中缓缓升起。围墙上的卫兵们,包括埃乌尔弗,都急急忙忙顺着梯子下去了。

帕德维早就在心里将这番情形演练了无数遍,此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行动起来。他的火盆上面放着两小碗融化的蜡,都已经上了色。他把双手伸进滚烫的蜡里挖出一捧,在脸上、胡须上抹了一层深绿色的蜡。蜡几乎立刻就凝结了。他又伸手从另一口锅里挖出一些黄颜色的蜡,在脸上绿颜色的腊上面抹出三个巨大的圆圈。

然后,他仿佛只是四下溜达一般,走到围墙的拐角处蹲下,避开了营地里众人的目光,从斗篷的缝合线里扯出绳子,在墙角的一块突出物上系了一个单结套绳扣。最后,他又朝着河那边望了一眼,那边的士兵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任何情况,尽管他们可能已经听到高墙里乱哄哄的动静了,如果他们在听的话。帕德维双手交替,顺着北墙溜了下去。

下去之后,他把绳子也抽了下来。就在此时,手腕上映出的阳光一闪,他心中暗骂了一声。要是浸泡在水里太久,他的手表就得报废了;他应该想着把这东西交给索玛苏斯的。帕德维看到墙上有一块石头松动了。他抽出来,用手帕把手表包好放进了洞里,然后又把石头放了回去。虽说这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可他知道自己为了保住手表,冒险浪费时间实在是蠢透了。但另一方面,他就是这种人,绝不可能明知故犯地毁掉手表。

帕德维一溜小跑下到坡底来到池塘跟前。他没有一头扎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几尺深的地方。他坐在水中的阴暗处,就像是钻进了有些烫的浴缸里,然后身子在池塘的睡莲中间展开,水面上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他把水生植物拢在身子周围,将自己完全掩藏起来。剩下的事情嘛,就得靠他那身绿色的斗篷和脸上古怪的伪装了。他等候着,倾听着,听着自己的心跳,也听着高墙那边传来的话语。

没等多久,就传来叫喊声、吹哨声,以及哥特人的大脚在墙顶踢踏的声音。卫兵们招呼着河那边的士兵。帕德维不敢转头去看,不过他能想象得出正有一条划艇驶出来。

“那个魔鬼似乎凭空消失了……”

“他正藏在什么地方呢,你这白痴!搜,快搜!把马牵出来!”

帕德维一动不动地躺着,守卫们顺着墙根周围仔细搜查,哪怕灌木丛里有块能藏只小犬的地方也要用宝剑捅一捅。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条小鱼发疯似的想要钻进他的左耳朵一探究竟。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几乎闭上了,几名哥特人在池塘边走来走去,仔仔细细看着池塘,看着他,距离都不超过三十尺。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名哥特人骑着马越过池塘,落脚的地方离他不超过十五尺。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整整一个下午,搜查与追踪的声音此起彼伏,最终完全消失了。

不出所料,内维塔·谷芒德之子被吓了一大跳,因为从车道到家门前那一排灌木丛的阴影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而且还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刚骑着马一路风尘仆仆地抵达农场。赫尔曼跟往常一样紧随其后,没等马丁·帕德维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已将宝剑抽出一半。

他解释道:“我几小时前就到这儿了,想要借匹马。你的下人说你去大会了,不过今晚会回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又简短地讲了讲自己被关押又越狱的事情。

这名哥特人放声大笑道:“哈!哈!你说的是真的吗?哈哈!你躺在池塘里一整天,就在那些守卫鼻子底下,还把脸涂得像一朵该死的花?哈!哈基督啊,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棒的事情了!”他跳下马,“来吧,到屋里来,跟我仔细说说。嚯,你看上去确实跟青蛙池无异,老朋友!”片刻之后,他正色道:“我宁愿相信你,马蒂内斯。按照大家的说法,你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尽管你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可笑的外国做派。不过我怎么知道琉德里斯做得不对呢?你身上确实有些事情很古怪,你知道的。人们说你能预见未来,却又尽力隐藏这个事实。而且,你造的一些机器确实有那么点魔法的味道。”

“我会告诉你的,”帕德维若有所思地说,“我能看到一点点未来。别这样看我,我只是碰巧有那么种能力。撒旦与此毫无关系。确切说嘛,有时候我能看到会发生什么,如果人们确实按着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去做。如果我用我的知识进行干涉,就会改变未来,那样的话,我所见的就不会再成真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知道维蒂吉斯会输掉这场战争,会以最惨痛的形式大败——而且还是在意大利被**许多年之后。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命中注定如此。而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国家毁于一旦,那将会毁掉我的许多计划。所以我决意干涉并改变事态的自然进程。结果可能会更好些,再怎么着也不大可能更糟了。”

内维塔眉头一皱,“你是说,你打算尽快击败哥特人。我觉得我无法认同这样的……”

“不,我想要为你们赢得你们的战争。如果我能的话。”

第九章

如果帕德维没弄错的话,而且如果普罗柯比的史书也没有撒谎,那么狄奥达哈德应该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顺着弗莱米尼亚路逃往维也纳。帕德维一路走一路逢人便问,国王是否已经经过了这条路。所有人都说没有。

现在,在纳尔尼周边地区,他已经尽可能远地走到了最北边。弗莱米尼亚路在这里分岔,他无从知晓狄奥达哈德会走新路还是老路。所以他跟赫尔曼索性到路边歇着去了,无聊地听着马匹啃草的声音。帕德维有些暴躁地看着他的同伴。赫尔曼在奥特里科利 的船上喝了太多的啤酒。

对于帕德维的问题以及轮流守路的安排,赫尔曼只是咧着嘴傻笑着说:“是,是!”话说到一半,他最后干脆睡了过去,怎么晃也晃不醒。

帕德维在阴影里踱来踱去,听着赫尔曼的呼噜声,尽力去思考着。从前一天到现在他一直都没睡过,而这里这个醉如烂泥的家伙,倒是心无旁骛地享受着他帕德维最应该享受的睡眠。也许他应该挤出几个钟头在内维塔的……不过要是他当时真的睡了,恐怕除了地震就别想再让他醒过来了。他的胃在**,毫无食欲,这个该诅咒的六世纪的世界甚至都没有咖啡来给他越来越重的眼皮减减肥。

要是狄奥达哈德不出现呢?或者他绕道而行,走萨拉瑞安路呢?又或者他已经都过去了呢?一次又一次,路的尽头扬起尘土的时候,他都会紧张一番,最后总会发现那不过是农夫赶着一辆牛车,或是商人骑着骡子懒洋洋地走着,或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小男孩赶着一群山羊经过。

有没有可能他,帕德维,所施加的影响已经改变了狄奥达哈德的计划,以至于他的行动路线与曾经应该走的路线不同了呢?帕德维将自己的影响视作水池里一连串的涟漪。仅仅因为与他结识,如此一个简单的现实就已经让索玛苏斯和弗莱瑟瑞克那样的人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与原本他从未出现在罗马时的状态大不一样了。

不过,狄奥达哈德只是见过他两次,而且这两次都没发生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狄奥达哈德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路线可能发生了改变,不过这变化应该非常微小。其他那些高层的哥特人,比如维蒂吉斯国王,应该根本都没被影响到。其中有些人可能看过他的报纸,不过他们极少有精通文字的,很多干脆就是文盲。

唐克莱迪有一点是对的,这是时间之树上一根全新的分枝,他就是这么称呼这东西的。帕德维所做的那些已经算是很离谱的事情,同时也只不过是他希望去做的许多事情中的一小点而已,这些事已经不可避免地对历史做出了某些改变。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凭空消失,如果这个历史与他在公元1908年诞生于世的是同一个,那他早就该消失了。

帕德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随即想起手表还藏在奥勒良城墙里。他希望有朝一日还能把它找回来,而且等找回来之后希望它还能正常走字儿。

大道尽头又扬起一股尘土,可能又是一头该死的牛或一群羊。不,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也许是某个肥胖的纳尔尼自由民。不管那是谁,他都在急匆匆地赶路。帕德维的耳朵捕捉到坐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直打响鼻;然后他认出了狄奥达哈德。

“赫尔曼!”他大吼一声。

“啊……嗯……呼……”赫尔曼自管打着呼噜。帕德维跑过去抬靴子在哥特人身上踢了两脚。赫尔曼应道:“啊……嗯……呼……呼……呼……”

帕德维放弃了;前任国王眼看就要走到他们眼前了。他翻身上马,缓跑着冲上大路高举手臂,“嗨!狄奥达哈德!我的陛下!”

狄奥达哈德脚下一踹马匹,手中却一勒缰绳,显然是不知道该停下来接近帕德维,还是该掉头原路返回。而那匹筋疲力尽的牲口随即把脑袋耷拉下来,使起性子说什么也不走了。

一时之间,狄奥达哈德和他的那匹马犹如纳尔湖水般忧郁沉寂,一动不动;紧接着他抱在马鞍上一个劲儿地又捶又扯。他的脸上落满了尘土,吓得惨白。

帕德维走上前去拢住缰绳。“镇定一下,我的陛下。”他说道。

“谁……是谁……什么……噢,是那个出版商啊。你叫什么来着?别告诉我,我知道的。你为什么阻拦……我们正要去拉韦纳的……拉韦纳……”

“镇定。你永远也不可能活着抵达拉韦纳。”

“你什么意思?你也要谋害我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嘛,正如您可能听说过的那样,我有一点点知悉未来的天赋。”

“噢,亲爱的,没错,我听说过。我的……我的未来怎样?别跟我说我会被杀掉!求你别告诉我,杰出的马蒂内斯。我不想死。如果他们给我留条命,我绝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永远。”这个身形瘦小、胡须灰白的男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起话都含混不清。

“如果您能镇定几分钟,我会告诉你我能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这么一件事?出于某种考量,您将别人家一位姿色过人的嗣女从一位哥特贵族手中诓骗走了,而她早已答应嫁给他的。”

“噢,我的天!那应该是欧普泰利斯·维尼戴尔之子,对吗?只是别说‘诓骗’那么难听,杰出的马蒂内斯。我只不过……啊……是在那人身边施展了一下影响力罢了。但那又怎样?”

“维蒂吉斯给了欧普泰利斯一项授权,追杀并处死你。现在他正在追赶你,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如果你继续前往拉韦纳,这位欧普泰利斯就会在你到那儿之前抓住你,把你从马上揪下来,割断你的喉咙……就像这样,咔!”帕德维用一只手在自己喉咙上比画了一下,下巴往旁边一歪,一根手指在喉结上划过。

狄奥达哈德双手捂住了脸,“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能到拉韦纳,我那里的朋友……”

“你就是那么想的。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过就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吗?我是说,欧普泰利斯是注定要杀死我了吗?不管我做什么?我们就不能藏起来吗?”

“也许,只要你竭尽全力执行你原先的计划,我的预言就会很准。”

“好吧,那么,我们藏起来。”

“太好了,我先得把这家伙叫醒。”帕德维指了指赫尔曼。

“为什么要等他?干吗不把他丢在这儿算了?”

“他为我的一位朋友干活。是让他来照顾我的,不过现在完全反过来了。”他们下了马,帕德维再次尝试让赫尔曼醒过来。

狄奥达哈德坐在草地上呜咽着说道:“真是忘恩负义!我是那么好的国王……”

“当然啦。”帕德维酸溜溜地说道,“除了打破你与阿玛拉逊莎的誓言,参与公共事务,然后又让她遭人杀害……”

“但你不明白,杰出的马蒂内斯,她谋害了我们最尊贵的爱国者图卢姆伯爵,连同她儿子阿萨拉里克的两个朋友一起……”

“……而且——又是出于某种考量——插手教皇选举;提议将意大利出卖给查士丁尼,以换取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块封地和一份养老金……”

“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是说那都是谎言!”

“我知道很多事情。话接前文:对意大利的防御玩忽职守;让解救那不勒斯功败垂成……”

“哦,天呐。你不懂,我跟你说。我讨厌所有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我承认我不是士兵,我是个学者,所以我把那些事情都交给我的将军们。那是唯一合理的做法,不对吗?”

“就目前事态所证实的情况来看……大错特错。”

“哦,天呐。没有人理解我。”狄奥达哈德悲悲切切地说道,“我会告诉你的,马蒂内斯,我为什么对那不勒斯无动于衷。我知道那么做毫无用处。我去见过一位犹太魔法师,来自那不勒斯的耶格尼亚斯。每个人都知道犹太人很善于此道。这个人带来三十头阉猪,十头一组放在三个围栏里。一个围栏标着‘哥特人’,一个标着‘意大利人’,还有一个标着‘帝国皇室’。他饿了它们几星期,然后我们发现标着‘哥特人’的都死了;‘意大利人’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掉毛;只有‘帝国皇室’安然无恙。于是,我们就知道哥特人注定失败。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要牺牲一大帮勇敢的年轻生命去做徒劳无益之事呢?”

“扯淡。”帕德维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预言不比那个肥头大耳的江湖骗子差。问问我的朋友们好了。不过,你只有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预言才准。如果你按着你的意愿走,就会跟你那些魔法阉猪一样被割断喉咙。如果你想活,就得按着我说的做,并且愿意那么做。”

“什么?现在,你给我听着,马蒂内斯,就算我不再是国王,也是出身名门,我不想被人指手画脚去……”

“如你所愿。”帕德维起身朝自己的马匹走去,“我要骑着马顺这条路走了。等我见到欧普泰利斯,我会告诉他在哪里找到你。”

“嗳!不要那样嘛!我会按你说的做的!我什么都会做的,只要别让那个可怕的家伙抓到我!”

“他过来了!就是那个杀人犯欧普泰利斯!”他惊叫起来。

帕德维转身望去。千真万确,有一个魁梧高大的哥特人正顺着大路朝他们赶来。帕德维心想,这可真是都凑到一块儿了。他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聊天,让追踪者真的赶上他们了。他应该留几个小时的余地的;不过人就要到眼前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身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把小刀,是用来切牛排而非割人喉咙的。狄奥达哈德也没带剑。

帕德维可是在一个拥有汤普森冲锋枪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刀剑在他眼里是很蠢的兵器,挂在身上总是会绊到双膝中间。所以他从没养成随身佩带宝剑的习惯。他的眼角捕捉到欧普泰利斯的剑锋寒光一闪,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名哥特人身子前倾,踹了踹**坐骑,直奔他们而来。

狄奥达哈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战栗,吓得口中只剩下猫叫般的声音。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叫喊着:“手下留情啊!”欧普泰利斯的胡须中透出笑意,他高高挥起手臂。

就在最后一刻,帕德维猛一纵身把前任国王扑倒在地,一骨碌滚到欧普泰利斯马匹奔跑的路线之外去了。欧普泰利斯猛地一拉缰绳,帕德维赶紧趁机爬起来,马匹猛地停住了,四蹄踹起的尘土往前扑起。狄奥达哈德也站起身,跑进树丛里寻求藏身之处。欧普泰利斯愤怒地大喝一声,跳下马来,尾随而去。与此同时,帕德维脑筋飞转。他俯身去看赫尔曼,那家伙正缓缓醒过来,帕德维一把抽出赫尔曼的宝剑,纵身砍向欧普泰利斯。这毫无必要。欧普泰利斯一看到他过来了,便转而向他扑来,显然是要在帕德维给他来一剑之前把对方了结掉。

现在帕德维不由得暗骂自己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他对于剑术只有最粗糙的理论知识,毫无实战经验。沉重的哥特式宽刃剑握在他汗津津的手里既不熟悉也不自在。欧普泰利斯朝他跑来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这名哥特人的白眼珠在瞪着他,不断估测着距离、变换着重心、舞动着宝剑,手臂高举要来个反手斩。

帕德维的闪避大都是出于本能,而非技术。剑锋相交金声大作,帕德维借来的这柄剑被**开脱手而出,打着转儿飞进了树丛里。欧普泰利斯快如闪电,再次出手,但却一剑劈空,身子跟着甩出去大半圈。如果说帕德维是个无能的剑手,那他的双腿可不是吃素的。他紧跟着那把飞出去的宝剑就跑了出去,找到剑继续跑起来,让欧普泰利斯气喘吁吁地在后面紧追不舍。在大学里他可是辅修四百米跑的明星;如果他能甩掉欧普泰利斯,也许机会就更大了,哪怕最终他们……喔,该死!他一脚绊在树根上来了个嘴啃泥。

虽说欧普泰利斯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不过他这个年代的剑法完全都是运用剑刃伤人,还从没有人会来个急停用剑尖刺人。于是,完全不是他的失误,他就是想全力冲进能砍杀到帕德维的有效范围之内,结果就这么把自己干净利落地送到了伸出的剑尖儿上。他自己挥出的剑往旁边儿一歪,砍在了一棵橡树上。这个哥特人大张着口拼命呼吸,粗壮的双腿缓缓瘫软下来。他跌倒在地,把剑从身子里拔了出来,双手深深抓进泥土,一股血水从嘴里喷涌而出。

当狄奥达哈德跟赫尔曼赶来的时候,发现帕德维正倚着树干无声地呕吐着。他几乎都没听到他们的祝贺。

第一次杀人带来的反应真是剧烈,帕德维心里既有出于道德而产生的烦恶,也夹杂着些许兴奋激动。他十分理智,不会责备自己太多,可说到底他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杀人的雇佣兵。为了保证狄奥达哈德那条没什么价值的脖颈安然无恙,他杀了一个也许是更好的人,这个人有着合情合理的积怨来反对前任国王,而且这个人从未伤害过帕德维。如果他能跟欧普泰利斯好好聊两句,或者只是稍稍把他打伤……不过覆水难收;这家伙已经跟埃及人约翰的那些客户一样魂归来世了。而活着的人将要面临一个更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他对狄奥达哈德说道:“我们最好给你打扮一下。如果你被认出来,维蒂吉斯会从你的其他老朋友里再找人来的。最好先把胡须剃掉。真糟糕,你已经把头发剪短成罗马样式了。”

“也许嘛,”赫尔曼说道,“可以把他的鼻子割掉。那样就没人能认出来了。”

“噢!”狄奥达哈德大叫起来,一把捂住了被相中的鼻子,“噢,天见可怜!你不会真的给我毁容吧?最最杰出、最最尊贵的马蒂内斯?”

“如果您规规矩矩的就不会,我的陛下。而且你的衣服真是太奢华了。赫尔曼,我要是让你去纳尔尼跑一趟,买身意大利农民星期天上教堂的装扮,能信得过你吗?”

“能,能,给我金币。我去。”

“什么?”狄奥达哈德尖叫起来,“我可绝不允许自己穿那么一身可笑的衣服!阿马立家族的王子有其尊贵的……”

帕德维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摸了摸赫尔曼那把佩剑的剑锋。他温和地说道:“那样的话,我的陛下,你是更想失去你的鼻子喽?不?我想也不会。给赫尔曼几枚金币。我们要把你打扮成一名富裕的农夫。你能讲翁布里亚方言吗?”

琉德里斯·奥斯卡之子,罗马城卫戍部队的指挥官,阴郁地望着办公室窗外九月的灰色天空。

对于这名拥有单纯、赤诚之心的将领来说,眼前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令他应接不暇。先是狄奥达哈德惨遭罢免,维蒂吉斯被人拥立为王。然后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维蒂吉斯让他自己和其他哥特人首领相信,要想对付所向披靡的贝利萨留,唯一的方法就是逃往拉韦纳,但把这支毫无用处的卫戍部队留在罗马。现在情况越来越明显,市民正变得愈发不满;更糟的是,他的部队害怕抗击希腊人,害怕守卫城市;还有更糟的,鉴于国王是一名异教徒,教皇希尔维略满不在乎地违背了向维蒂吉斯立下的誓言,与贝利萨留狼狈为奸,谋划着兵不血刃地献城投降。

但所有这些纷乱给他带来的震动与眼前这件事相比,似乎又都显得不值一提了。他的传令兵禀报说有两位拜访者,等他见到这两人之后,发现他们居然是马丁·帕德维和前任国王狄奥达哈德。尽管国王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可他当时就认出来了。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们,吹了吹自己的胡须,说道:“你们!是你们!”

“是的,是我们。”帕德维不动声色地回答,“我相信你认识狄奥达哈德,东哥特人与意大利人的国王。你也认得我。顺便说说,我是国王的新任度支官。”(也就是说,他身兼秘书、法律起草人以及影子写手。)

“但是……但是我们已经有另一位国王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的人头已经被悬赏了。”

“噢,那个嘛,”帕德维撇嘴一笑,“王室议会的决议有点草率,我们希望能及时向他们表明这点的。我们会解释一下……”

“不过你到哪儿去了?是怎么逃出我的集中营的?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请一次说一件事,杰出的琉德里斯。首先,我们在佛罗伦萨那边为运动搞到了点支持。第二……”

“什么运动?”

“……第二,我有不少一般人不以为然的方法可以逃出集中营。第三,我们在这里是要带领你的部队反击希腊人并摧毁他们。”

“你疯了,你们俩都疯了!我应该把你们锁起来直到……”

“好啦,现在嘛,好好听我们说。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个……啊……小小的天赋?能看到人们的行动在未来产生的结果?”

“嗯,我听说过一些。不过要是你认为能唆使我撇开我的职责,就凭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神话……”

“确实,我亲爱的长官。国王会告诉你我是如何预见欧普泰利斯对他的生命所造成的令人遗憾的威胁,还有我是如何凭借自己的知识挫败了欧普泰利斯的计划。如果你坚持,我还能提供更多证据。

琉德里斯倒吸了一口气,“你跟撒旦结盟了吗?或许你就是那个魔鬼本尊?我还从没跟人说过就算我的卫戍部队撤离,我也打算坚守到底的想法,然而你却了如指掌。”

帕德维一笑,“不是碰巧瞎猜的,优秀的琉德里斯。只不过是一个有着寻常血肉之躯的人恰好有一点点特殊的天赋罢了。更进一步说,维蒂吉斯最终将会一败涂地,尽管只需进行几年惨烈的战争而已。这个嘛,所有这些事情都会发生,除非你改变你的计划。”

费了一个小时的口舌,终于让琉德里斯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过他还有个疑问:“好吧,你心里有什么样的计划能够对付希腊人呢?”

帕德维答道:“我们知道他们将借由拉丁大道赶来,所以继续派兵驻守泰拉齐纳镇就没什么必要了。而且我们知道他们何时来。算上泰拉齐纳的卫戍部队,到下个月底,你能召集多少士兵?”

琉德里斯吹了吹胡须,想了想,“如果我从福尔米亚城召集人手……六千,也许七千。弓箭手和长矛手大致各半。这个嘛,得假设维蒂吉斯国王不会听说此事,并且不会干涉。不过消息传得总是很慢的。”

“如果我能让你看到有多么好的机会来抵御希腊人,你会考虑带兵吗?”

“我不知道。我必须得好好想想。也许吧。如果如你所说,我们的国王……抱歉,尊贵的狄奥达哈德,我说的是另一位国王……他注定遭到失败,也许值得冒个险。你会怎么做呢?”

“贝利萨留大约有一万人马。”帕德维答道,“他会留下两千人驻守那不勒斯和其他南方的城镇。他的人手还是稍占我们上风。我注意到你们那位勇敢的维蒂吉斯手下坐拥两万人马,但却想着逃亡。”

琉德里斯耸了耸肩,看上去有些窘迫,“这倒是实情,那绝不是明智之举。但是他期望能从高卢和达尔马提亚再征集数千人马。”

“你的人对于夜袭有经验吗?”帕德维问道。

“夜袭?你是说在夜里攻击敌军?没有。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一种做法。战斗都是在白天进行的。我看嘛,夜里进攻听上去可不怎么实用。你该怎么统领人马呢?”

“这就是关键。还从没有人听说过哥特人搞夜袭,所以这应该是取胜的机会。不过这需要进行特殊的训练。首先,你必须得从通往北方的各条交通要道撒出巡逻兵,把任何可能将消息传到拉韦纳的人都带回来。而且我需要几名优秀的弩炮工程师。我不想完全依靠图书馆里的书籍来造我的大炮。如果你的部队里没人知道任何关于弩炮的东西,那我们应该能挖掘一两个懂这手的罗马人。而你可以委任我为你的参谋——你还没有参谋吧?那现在就是时候了……配以合理的薪酬……”

这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自然也是最无懈可击的士兵。所有人都惧怕他们。帕德维观察着飘在他们身后的斗篷和披肩,对自己的信心不那么坚定了。其后是三千伊索里亚弓箭手昂首阔步而行,最后又是两千铁甲骑兵。

琉德里斯趴在帕德维胳膊肘旁边说道:“这是某种信号。是的,我相信他们将会在那里扎营。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会选那个地点的,马蒂内斯?”

“很简单。你记不记得我装在大车轮子上的小装置?那是测量距离用的。我顺着大道测量了距离,知道他们日常行军的距离和出发的地点,剩下的就容易了。”

“太妙了。你对眼前这些事情是怎么想的?”琉德里斯那双充满了信任的大眼睛让帕德维想起了圣伯纳犬 ,“我是不是应该让工程师现在就把大炮竖起来?”

“还不用。等太阳落山,我们要测一下到营地的距离。”

“你怎么做到,还不被人发现?”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段时间确保让小伙子们保持安静,别被人看到。”

琉德里斯眉头一皱,“他们可不喜欢吃冷冰冰的晚餐。如果不盯着他们,肯定会有人开始生火。”

帕德维叹了口气。对于哥特人的喜怒无常和自由散漫他可是深有体会了。前一刻他们对于“神秘人马蒂内斯”制定的计划还跟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他们就是那么称呼他的;可到了第二天,就会因为某些强制实施的严格纪律而叫嚷着要哗变。帕德维感觉由自己直接统领他们实在是不大靠谱,于是可怜的琉德里斯只得亲自上了。

拜占庭人井然有序地扎下营寨。帕德维心想,那才是真正的士兵。率领那么一群人,就是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要想让哥特人拥有如此行云流水般的行动,还得花好长时间。哥特人对于战争仍然抱有孩子气的冲动。

帕德维征召一小队工程技术人员的要求,产生了有目共睹的抱怨。士兵们觉得操作弩炮是粗活儿,跟骑士风度风马牛不相及。要是那样算起来,出身名门的长矛手徒步战斗岂不就像是一伙生来自带光环的农奴吗?简直不可理喻!不过,帕德维还是用一个机灵的办法将他们从钟爱的马匹上哄骗下来:他,或者说是按着他意思行事的琉德里斯,组建了一支矛枪兵团,隆重宣布说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入选,此外候选人想要入选必须付钱。帕德维解释说,没有哪种军队在道德和纪律方面能与重型步兵相提并论,因为若是有一个人在骑兵进攻时退缩,可能就会令整条长矛防线崩溃,让敌军冲进阵地。

那杆大旗上的字母毫无疑问就是S.P.Q.R.——元老院与罗马人民 。这支以匈奴人、摩尔人、安纳托利亚人组成的雇佣兵大军由一名色雷斯-斯拉夫人统率,而他又是在一个达尔马提亚独裁者手下干活,这位独裁者在君士坦丁堡手握大权,并没有统治着罗马城,却将自己的大军称为罗马共和军,还不觉得这有多么的可笑。

帕德维站起身来,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自己这身鱼鳞甲的分量。他希望做很多事情,比方说让他有时间训练骑兵弓箭手。他们是唯一真正有资格跟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拜占庭铁甲骑兵相抗衡的兵种。不过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夜色会让帝国大军的弓箭优势**然无存。

他亲自监督着把一根桩子打进地里,用步子量出一个三角形的基准图。凭着一点点几何学,他算出了弩炮的射程应该在四百米,然后下令将巨大的弩炮安置就位。这东西需要十一辆大车牵引,还算不上是破纪录的尺寸。帕德维在手下的工程师周围紧张地转来转去,要是有人丢落了一块木头,他就立刻蹦起来嘘声斥责别出声。

此时,营地里传出阵阵歌声。帕德维在对方军需官一定能找到的地方有意放了一大车白兰地,虽然贝利萨留对于士兵饮酒的军纪十分严明、尽人皆知,但他的计策显然奏效了。

成袋成袋的硫黄糊被取了出来。帕德维看了看从墙洞里找回来的手表。此时已近午夜,尽管他发誓说这些活儿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做完了。

“都准备好了?”他问道,“点燃第一只袋子。”浸过油的布被点燃了。袋子放在了弩炮上。帕德维亲自拉动绞索。呜砰!弩炮怒吼起来。袋子划出一道闪着火光的抛物线。帕德维赶紧奔上小山包钻进掩体里观察,都没来得及看到袋子落入军营的那一刻。不过醉醺醺的歌声停止了,继而传来乱哄哄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就像是捅了大黄蜂的窝。在他身后的黑暗中,皮鞭啪啪作响,绳索嘎嘎吱吱,那是许多马匹在拖动滑车组,那是他为了快速重新上膛而专门制造出来的装置。呜砰!第二只袋子的导火索在半空中脱落了,于是它一路冲进营地之后便没了踪影,自然也没什么杀伤力。不用担心,几秒钟之后又有一发。确实如此。骚乱声越来越大,突然传来清晰而又高亢的命令让混乱戛然而止。呜砰!

“琉德里斯!”帕德维叫道,“发信号!”

随着哥特人步步逼近,喧嚣声也陡然而增,不时传来有序的战斗呐喊声、弓弦的扯动声,最后是铁匠打铁般金属相交的大合奏。帕德维能看到“他的”人在火光中如黑影般越来越小,然后出了视线范围,冲入军营周边的沟壑,再然后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动静。之后是一阵大乱,进攻者从对面爬了上去——一直到他们再次映入火光才能看到他们——紧接着便跟守军混战在了一起。

一名工程师叫喊着说硫黄袋子打完了,现在他们该做什么?“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帕德维答道。

“但是,队长,我们不能去作战吗?我们错过了所有的乐子。”

“不,你们不能动!你们是亚得里亚海以西唯一靠得住的工程师军团,我可不想让你们丢了性命!”

“哼!”暗影里有个声音说道,“这可是太窝囊了,就站在后边看。咱们走,伙计们。让神秘人马蒂内斯见鬼去!”不等帕德维做什么,二十多名弩炮手就迎着火光冲了出去。

帕德维愤怒地叫人拉来他的马,打马扬鞭去找琉德里斯。指挥官此时正骑着马伫立在一队稳如磐石的长矛手前面。火光勾勒出他们的头盔、面孔、肩膀,映出了林立的长矛。他们看上去犹如从瓦格纳 的歌剧里走出来一般。

帕德维问道:“那边有任何突围的迹象嘛?”

“没有。”

“会有的,如果我没看错贝利萨留的话。谁带领这支部队?”

“我。”

“哦,天呐!我想我解释过为什么指挥官应该……”

“我知道,马蒂内斯。”琉德里斯坚定地说道,“你有很多想法。不过你很年轻。我可是老战士了,你知道的。荣誉的召唤需要我亲自率兵。看,营地里不是正有事情发生吗?”

确实不假,帝国皇室骑兵正突围而出。尽管困难重重,贝利萨留还是奋力集结起了一队驯服的战马,让铁甲骑兵跨马而上。就在他们观察形势的时候,这队兵马雷霆般冲出营门,哥特人的步兵立刻四散奔逃。琉德里斯大喊一声,哥特骑士大军骑马而出,加速迎向敌军。帕德维看到帝国骑兵大大地拉开一个转弯,迂回攻向对方后翼,然后琉德里斯的人马就把他们挡住看不到了。他听到两军相交的声音,随后一切都陷入漆黑一团的混乱当中。

帕德维在心里把六世纪的战略思想狠狠鄙视了一番,朝着军营缓缓驰马而去。他经过一名哥特人身边,这人正从上衣撕下布条异常平静地包扎自己的小腿,另一人捂着肚子不住呻吟,还有一具尸体。然后他发现一大群没有了坐骑的帝国铁甲骑兵正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

“你们在做什么?”他问道。

一人答道:“我们是俘虏。原本有哥特人看着我们,不过他们很气愤,因为待在这儿就抢不到战利品,所以他们冲到军营里去了。”

“贝利萨留情况如何?”

“他在这里。”那名俘虏指了指一个人,他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一个哥特人打了他的脑袋,把他敲晕了。他刚刚醒过来。您是否知道要怎么处置我们,尊贵的长官?”

“我猜,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这些家伙等在这里,我派人来照看你们。”帕德维催马往军营去了。士兵都是奇怪的人,他心想。率领他们的是贝利萨留,有很好的机会使用它们著名的弓箭加长矛战术,铁甲骑兵足以击败三倍于他们数量的任何军队。可是现在,就因为首领的脑袋上挨了一下,他们就跟羔羊一样温顺了。

军营附近的伤亡者更众,有几匹无人骑乘的马在静静地啃草。营地里到处都是帝国士兵,伊索里亚人、摩尔人、匈奴人,一小堆一小堆站在一起,用碎布头捂在鼻子上遮掩硫黄烟熏的恶臭。哥特人在他们中间跑前跑后,寻找便于拿走的值钱东西。

帕德维下了坐骑,询问几个正在抢战利品的家伙琉德里斯在哪儿。这几人说他们也不知道,然后继续忙自己的营生。他发现一名认识的军官,名叫盖纳。盖纳正蹲在一具尸体旁哭泣。他抬头望向帕德维,长满了胡须的面孔上满是泪痕。

“琉德里斯死了。”他哽咽着说,“我们攻击希腊骑兵的时候,他在肉搏战中被人杀死了。”

“那是谁?”帕德维指着那具尸体问道。

“我弟弟。”

“我很遗憾。不过你能不能跟我来,把事情整顿整顿?外面有上百个铁甲骑兵没人看守。如果他们回过神儿来,就会逃脱……”

“不行,我要跟我弟弟在一起。你去吧,马蒂内斯。你能照料一切。”盖纳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帕德维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又找到一名军官,古戴尔雷斯,这人看起来有那么点聪明劲儿。至少他暴跳如雷地召集起一小队人马看住了投降的帝国军兵。可等他一转过身子,那帮人便又消失在营地中哄抢去了。

于是,他们拖着一小队哥特人回到了帝国将军及其部下坐在一起的地方。他们把那些不重要的俘虏带开,派了几个人看住贝利萨留。然后他们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聚起部队和战俘,让他们好歹有了点儿秩序。

古戴尔雷斯个头不大,活泼开朗,没完没了地说着:“这才叫大战,这才叫大战。从没见过更带劲儿的,就算是在多瑙河跟格皮德人作战的时候也没见过。我们从侧翼攻击他们,那可是你见过的最干净利落的进攻了。那希腊将军打起仗来就像野人,直到我在他脑袋上狠狠来了那么一下,还把我的剑都弄断了。那可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击,老天啊。甚至比我那次砍掉那个保加尔人的脑袋还狠,那可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哦,没错,我这辈子杀了好几百敌军。甚至得有好几千。对于那些可怜的孤魂野鬼,我很遗憾。我其实并不是嗜血如命的人,不过他们会站起来跟我作对的。说说啊,这场大战进行的时候你在哪里?”他犀利地望着帕德维,就像一只咄咄逼人的金花鼠。

“我负责操作大炮。不过我的人都跑掉了,忙着去拼杀。等我到的时候,战斗全都结束了。”

“嗳,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啊。就像有一次我参加一场对付勃艮第人的战斗。我得到的命令是让我远离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直到拼杀临近结束。当然啦,等我到了之后,肯定还是杀了至少有二十个……”

部队和战俘排成长长的队伍顺着拉丁大道一路向北而去。帕德维对于自己已然统领哥特大军这件事仍然有些云里雾里,纯粹只是因为夜间的混战,纵马上了前线,就这么稀里糊涂接管了琉德里斯的大权。他悲伤地想着,最好的总是最先离去,不由得怀念起这位单纯而又忠诚的“圣诞老人”,他的尸身就躺在后面的一辆大车上;也想到了那位卑鄙而又奸诈的国王,他一回到罗马便不得不去应付国王了。

贝利萨留在他身边缓步而行,闷闷不乐。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拜占庭将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三十出头,身型高大,颇有些壮实,灰色眼珠,褐色卷须。他的斯拉夫血统在他宽阔的颧骨上表露无遗。

他郁郁地说道:“杰出的马蒂内斯,我应该感谢你为我妻子所做的考虑。为了让她在这段折磨人的路途中舒服一点,你放弃了原先的路线。”

“还好啦,卓越的贝利萨留。也许有一天你会把我俘虏呢。”

“经过这么一场惨败之后,看起来那不太可能了。顺便提一下,如果我能问的话,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听说你被称为神秘人马蒂内斯!听你的口音,你既不是哥特人,也不是意大利人。”

“是吗?他们肯定是善于打仗的人,那些美国人。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对付的不是什么蛮族指挥官。时机实在是太好了,特别是骑兵进攻的时候。砰!我到现在都还能闻到那股该死的硫黄味儿!”

帕德维知道没有必要解释说,他之前的军事经验顶多就是在芝加哥中学为期一年的后备军官训练。他问道:“你觉得要是加入我们这边怎么样?我们需要优秀的将军,而且作为狄奥达哈德的度支官,我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了。”

贝利萨留一皱眉,“不,我向查士丁尼立下了誓言。”

“那是没错。不过正如你可能听说过的那样,我有时候有那么点儿预见未来的本事。而且我能告诉你,你对查士丁尼越忠诚,他便待你越卑鄙、越忘恩负义。他会……”

“我说了,不!”贝利萨留面色严峻,“你想怎样对我都随你。不过,贝利萨留说过的话是言而有信的。”

帕德维又争辩了几句。但是,他随即想起了普罗柯比的史书,想动摇这位色雷斯人的刚正不阿,他可没什么希望。贝利萨留是好样的,不过固执的愚忠让他有些难以相处。他又问道:“你的秘书在哪儿?就是那位来自凯撒利亚的普罗柯比。”

“我不知道。他在意大利南部,按理说已经上路就要跟我们会合了。”

“太好了。我们要把他招纳进来。我们需要一位能胜任的历史学家。”

贝利萨留双眼圆睁,“你怎么知道他正在搜集历史资料?我想除了我之外,他从没告诉过别人。”

“噢,我自有我的路子。要不别人怎么会叫我神秘人马蒂内斯呢?”

他们穿过拉丁大门进入罗马,从北面经由马克西穆斯竞技场和角斗场,穿过奎里纳尔山谷,来到老维秘纳尔大门和执政官营地。

帕德维下令将俘虏囚禁于此,告诉古戴尔雷斯要安排卫兵看住他们。原因显而易见。然后他发现自己被一众官兵簇拥在中央,大家都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他想不出接下来该发布什么样的命令了。

他揪着自己的耳垂揉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被俘的贝利萨留带到一旁,“说说吧,卓越的将军,”他低声说道,“我接下来该他妈的干什么?这些军旅事务可不是我擅长的本事。”

贝利萨留那张素来神色严肃的大脸竟露出一丝笑意。他答道:“把你的出纳官叫来,让他给手下人发饷。最好额外多发点,因为打了胜仗。让一名军官找些医师来照料伤员;至少我觉得像这样的蛮族军队恐怕没有自己的医疗队。应该有个人的职责是专门清点花名册。这得查查。我听说罗马卫戍部队的指挥官被杀了。指定一个人接替他的位子,让卫戍部队返回营房。告诉其他队伍的指挥官,给他们的军兵找住宿的地方。如果他们要占用私人房屋,告诉房主会按照标准予以补偿。那些你可以稍后再忙,可现在得发表一番演讲。”

“这是必不可少的,你知道的。告诉大伙儿他们是多么优秀的士兵。尽量短一些。他们才不会用心听呢。”

第十一章

一番搜寻之后,帕德维在阿里乌斯图书馆找到了狄奥达哈德。这个瘦小的男人埋在一大堆书后面。四名保镖四仰八叉地睡在桌子上、凳子上、地板上,鼾声如雷。图书管理员盯着他们,可又不敢提出抗议,那痛苦的表情就像中了氢氟酸和眼镜蛇的混合毒液。

狄奥达哈德老眼昏花地抬头看了看,“噢,是的,是出版商小子,马蒂内斯,对吗?”

“没错,我的陛下。我要补一句,我还是您的新任度支官。”

“什么?什么?谁跟你这么说的?”

“您说的。是您指派的我。”

“噢,天呐,我是那么说的来着。我真是太蠢了。当我全神贯注于书籍的时候,真的忘掉了发生的一切。让我想想,你和琉德里斯去抵御帝国大军了,对吧?”

“是的,我的陛下。战事已经全都结束了。”

“真的吗?我想你投靠贝利萨留了,对吧?希望你向查士丁尼为我讨要了一块封地和一份养老金。”

“没有那个必要,我的陛下。我们赢了。”

“什么?”

帕德维将过去三天的事情做了简要的汇报,“您今晚最好早点上床安歇,我的陛下。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前往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为什么?”

“我们要启程去拦截您的将军,阿希纳尔和格里帕斯。他们正从达尔马提亚返回,是被帝国皇室将军康斯坦丁努斯吓跑的。如果我们能在他们抵达拉韦纳之前截住他们并探明维蒂吉斯的情况的话,就有可能让你重新戴上王冠。”

狄奥达哈德叹了口气,“是的,我看我们应该做得到。但你又是怎么知道阿希纳尔和格里帕斯正往家里赶呢?”

“商业秘密,我的陛下。我还派出了一支两千人的大军去收复那不勒斯。那里只有赫洛迪努斯将军率领的三百人驻守,因此问题不大。”

狄奥达哈德眯缝起湿漉漉的眼睛,“你真是运筹帷幄啊,马蒂内斯。如果你能把那个卑鄙无耻的篡位者维蒂吉斯交到我的手中……啊!要是我在意大利找不到足够有手段的行刑官,就去君士坦丁堡寻一个来!”

帕德维没理这茬儿,只是继续讲关于维蒂吉斯的计划。他说道:“我有个意外的惊喜给您。帝国军队的钱柜子……”

“噢?”狄奥达哈德眼睛一亮,“它们自然都是我的了。你考虑得可真周到,杰出的马蒂内斯。”

“喔,我不得不从它们里面拿一点出来给部下发饷,补充军队的开支。不过您会发现,剩余的那些对于王室的钱袋子来说也还是一笔不小的额外补充。我会在家里等候您。”

帕德维跨上坐骑往科内琉斯·阿尼修斯家走去。那位精于华丽辞藻的主人外出洗浴去了,不过多萝西娅迎了出来。帕德维不得不承认,他感觉自己威风凛凛地骑在战马上颇有些浪漫的劲头(他自己这么觉得),身上的斗篷、皮靴和全套行头都在向一位魅力出众的罗马姑娘展示着自己的凯旋。

她说道:“你知道,马蒂内斯,父亲一开始很愚蠢地介意你的社会地位。不过你所做的一切令他忘记了这些。当然啦,他对于让哥特人统治并没有什么热情。不过他很赞赏狄奥达哈德,那可是一位学者,相比于野蛮的维蒂吉斯来说。”

“对此我很高兴。我喜欢你们家老爷子。”

“每个人现在都在谈论你。他们称你为‘神秘人马蒂内斯’。”

“我知道。太可笑了,不是吗?”

“没错。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没有多么神秘,尽管你有着外国人的背景。”

“那真太好了。你并不害怕我,对吧?”

“一点都不。如果你与撒旦做过交易,就像有些人暗示的那样,那我也很肯定魔鬼有罪可受的了。”他们同声大笑起来。她又道:“快到晚餐时间了。留下来好吗?父亲随时都会回来。”

“很抱歉,我恐怕不能从命。我们明天又要出征了。”

在他骑马离开的时候,他心想:如果我改变对于联姻谋利的想法,我也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她富有魅力,令人愉快,而且拥有良好的教育,在这个……

帕德维又尝试着去打动贝利萨留,但毫无结果。然而他征募了五百名皇室铁甲骑兵编入私人卫队。他分得的那份帝国战利品,足以应付他们好几个星期的开销。然后嘛,再走着瞧呗。

前往佛罗伦萨的旅程毫无快乐可言,一路**雨霏霏,当他们朝着这座鲜花之城跋涉的时候,时不时还会迎来一阵咆哮的大雪。由于事态紧急,帕德维只带着骑兵。

在佛罗伦萨,他派出军官为部队购置更暖和的衣服,还顺便去看了看他的生意。似乎一切都幸免于难,尽管弗莱瑟瑞克不停地说:“我不信任他们任何人,英明的老板。我很肯定那个工头和这个乔治·梅楠德鲁斯在偷窃,尽管我无法证实。我不懂所有这些记录和图表。如果你把他们单独留下足够长的时间,他们什么都会偷走,然后我们去哪儿?只能在寒风中走向两座无名的孤坟。”

“有……有什么问题,尊贵的先生?”普洛克卢思·普洛克卢思问道。

“为什么,你这可怜的傻瓜,为什么你就不明白我的记账法是干吗的?在这账本里,你们小小的偷窃行为会像发炎的脚趾头一样支棱出来。看看这里:上个月三十枚金币,而仅仅上个星期就又有九枚金币和几枚银币。不如你每次偷走什么,都签下收据来作证吧!”

“您……您打算怎么处置我?”

“好吧……我应该把你送进监狱外带一顿鞭打。”帕德维沉默了片刻,盯着不安地扭来扭去的普洛克卢思·普洛克卢思,“不过我不想让你的家人受苦。而且经过此事,我显然不应该继续用你。但是我很忙,腾不出时间来训练一名新的会计员运用文明的方法来管账。所以我要扣除你三分之一的薪水,直至你把借去的那部分还清。”

“谢谢您,十分感谢,先生。不过嘛,只是为了公平起见……乔治·梅楠德鲁斯也应该偿还一部分。他……”

“骗子!”那位编辑大叫起来。

“你才是骗子!看,我能证明的。这项有一枚金币,十月十日。而十月十一日乔治就在显摆他的一双新鞋和一只手镯。我知道他是从哪儿买来的。到了十五日……”

“这是怎么回事,乔治?”帕德维问道。

梅楠德鲁斯最终坦白了,不过一再强调这小偷小摸只是暂借应急的,一发工钱就还。

帕德维把这笔责任在他两人之间进行了划分。他严厉地警告绝不许再犯,然后给工头布置了一套计划,要制造新机器和金属加工设备,包括将铜板辊制成桶的机器。聪明过人的涅尔瓦当时就心领神会了。

帕德维离开的时候,弗莱瑟瑞克问他:“我不能跟你走吗?英明的马蒂内斯,在佛罗伦萨这里太无聊了。而且你需要有人照顾。我已经几乎攒够钱赎回我那柄镶着珠宝的宝剑了,如果你让……”

“不行,老伙计。很抱歉,不过这里必须得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等这场该死的战争和政治活动结束了我们再见。”

弗莱瑟瑞克长叹一声,“喔,那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不过一想到你要身处于那些狡诈的希腊人、意大利人和哥特人中间毫无保护,我就心神不安。我担心,你会长眠于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

他们一路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翻越冰雪皑皑的亚平宁山,前往北部的博洛尼亚。帕德维决意要让手下的人给马匹打蹄铁,如果他能找出几天富余的时间的话——马镫已经发明出来了,但是还没有马蹄铁。从博洛尼亚到东北部的帕多瓦——仍是遍地废墟,匈奴王阿提拉造成的破坏依然历历在目——他们一路走来的道路不再有气势恢宏的石板路,只剩下一条土路。然而天气倏忽转暖,犹如春季到来,预示着有事情要发生。

帕德维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火,“我的陛下,您到底想不想要重新戴上王冠?”

于是,可怜的狄奥达哈德只得跟上。一路飞马疾驰,他们总算是在前往阿特里亚的半路赶上了达尔马提亚的大军。他们马不停蹄地奔过成千上万的哥特人,有步行的,有骑马的,这支大军准得有超过五万人。所有这些魁梧结实的汉子一路仓皇而逃,只是因为想到康斯坦丁努斯伯爵正在逼近。

那位伯爵手下只有一支小小的军队,但帕德维是此时此刻唯一知晓此事的人,而他的消息来源也并不十分有说服力。哥特人纷纷向狄奥达哈德和帕德维的哥特长矛手欢呼,盯着那五百铁甲骑士议论纷纷。帕德维已经让他的卫队佩戴上了哥特头盔和意大利军装斗篷,替代了他们原先带盔缨的钢盔和风帽式长斗篷。不过他们棱角分明的下巴、紧身的裤子、黄色的高筒靴着实是与众不同,不由得令人生疑。

帕德维发现那两名指挥官就在队伍前头。阿希纳尔是高个儿,格里帕斯很矮,不过除此而外,这两人完全就是满脸髭须的中年蛮族。他们恭恭敬敬地向狄奥达哈德行礼,而国王本人看到兵力尚有如此气势似乎也有了点精神。狄奥达哈德介绍帕德维是他的新任执政官——不,他是说新任度支官。

阿希纳尔对帕德维说道:“在帕多瓦我们听到谣传说意大利发生了战争和篡夺王位之事。到底情况怎样?”

帕德维这是头一次感激他的远距通信尚未运营到遥远的北方。他轻蔑地大笑起来,“噢,我们那位主子维蒂吉斯将军几星期之前动了一番脑筋。他让自己移驾拉韦纳,觉得在那里希腊人就无法杀害他了,而且宣布自己为国王。我们已经剿灭了希腊人,现在正要赶路去处置维蒂吉斯。这些小伙子会帮大忙的。”这番话对于维蒂吉斯可真是太不公道了。

帕德维思忖着,几年之后他的本色在这个虚假的氛围中究竟还有多少能留存下来。那两位哥特将军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帕德维当即认定他们俩都不是那种太聪明的人。

他们一路跋涉,两天之后的正午到了拉韦纳。迷蒙的雾气盘踞在北方的堤道上,领头的骑兵前面必须得有人一步一步蹚路,以防他们一不小心踩进沼泽。

大雾之中涌现出一支大军时,拉韦纳城内透出些许紧张的氛围。阿希纳尔和格里帕斯表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帕德维和狄奥达哈德小心翼翼地尽量保持安静。于是,当这支大军的大部分都进了城之后,才有人注意到跟在帕德维身边那个瘦小的灰发男人。随后立刻传来叫喊声和纷乱的奔跑声。

阿希纳尔和格里帕斯高坐马上应道:“嗯……好吧……那个嘛……”

帕德维纵马上前问道:“你是哪位,我尊敬的长官?”

“如果这与你有关,那告诉你,我是尤尼剌斯·威尔查理瑟之子,是哥特人与意大利人的国王维蒂吉斯陛下的将军。现在嘛,你是哪位?”

帕德维咧嘴一笑,不疾不徐地答道:“很高兴认识你,尤尼剌斯将军。我是马丁·帕德维,哥特人与意大利人的国王狄奥达哈德老陛下的度支官。现在嘛,我们彼此认识了……”

“但是,你这蠢货,再也没有狄奥达哈德国王了!他被罢黜了!我们有新国王了!难道你没听说此事?”

“噢,我听说过很多事情。不过嘛,杰出的尤尼剌斯,在你发表任何更无礼的言论之前,想想我们——也就是狄奥达哈德国王——已经带领超过六万军兵进入了拉韦纳,反观你只有大约一万两千人。我想没必要发生任何不愉快,你说呢?”

“怎么,你这厚颜无耻的家伙……你……啊……你说六万大军?”

“可能是七万;我没仔细数。”

“哦。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想你还是很明事理的。”

“你打算怎么做?”

“好吧,如果你能告诉我维蒂吉斯将军在哪里,我想我们可以去跟他打个招呼。”

“他今天忙着婚礼呢。我想他现在应该正在去圣维塔利斯教堂的路上。”

“你是说他还没跟玛瑟逊莎结婚?”

“还没有呢。他离婚的事情让这事耽误了些日子。”

“赶快,怎么去圣维塔利斯教堂?”

帕德维原本没指望能及时插手这件事,维蒂吉斯打算强行迎娶先女王阿玛拉逊莎的女儿,借此混进阿马立家族。不过现在这时机太好了,绝不能错过。

尤尼剌斯指了指有两座高塔矗立左右的一处穹顶。帕德维朝自己的卫队呼喝一声,一踹**坐骑,马匹便碎步跑了起来。五百军兵催马紧随其后,给那些倒霉的路人溅了一身的泥土。他们风驰电掣般跨过拉韦纳一条水渠上的桥梁,水渠里冲天的恶臭跟这座城市倒是相得益彰,与圣维塔利斯教堂的大门也是蛮匹配的。

门前有二十来个卫兵,管风琴的乐曲声透过大门飘了出来。卫兵们端举长矛凝立不动。

帕德维一勒缰绳,转向自己卫队的指挥官,那是一个名叫阿喀琉斯的马其顿人。他厉声道:“控制住他们。”

铁甲骑兵迅速而又一致地行动起来,他们在教堂门前围成一道半圆。紧接着,那些卫兵就见一百张拉满了弓弦的拜占庭弓指到了面前。“现在,”帕德维用哥特语说道,“你们这些小伙子如果放下手中的兵器,高举双手,我们就能……喔,好极了。太好了。”他甩镫离鞍下了马,“阿喀琉斯,给我一队人。然后包围教堂,里边的不许出来,外边的不许进去,直到我跟维蒂吉斯做了了结。”

巨大的八角形台子中央站着一位窘迫难当的阿里乌派大主教,他面前站着三个人。一位是身材高大的男子,身披一袭华丽的拖地长袍,灰黑色的头发上顶着一顶王冠:维蒂吉斯国王。另一位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肤色白里透红,头发编成粗大的金色发辫:玛瑟逊莎公主。第三位是一名普通的哥特士兵,浑身上下还算整洁,就站在新娘身边将她的手臂牢牢拧在身后。众宾客是一小撮哥特贵族及其夫人。

帕德维迈着坚定的步伐顺着走道走了下去,咚咚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众人在座位上躁动起来,纷纷议论道:“希腊人!希腊人进了拉韦纳!”

大主教发话了:“年轻人,如此无礼是何意图?”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的主教大人。从何时起,阿里乌派的信仰开始赞同强行让一位女子违背自己的意愿成为别人的妻子?”

“你说什么?谁在违背她的意愿了?这场婚礼又与你何干?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打断……”

帕德维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请一次说一个问题。我是马蒂内斯·帕德维,狄奥达哈德国王的度支官。拉韦纳在我们手里,有眼色的人自然会安然无恙。至于说到这场婚礼,正常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安排一个人把新娘的胳膊拧起来好确保她做出合适的回答。你并不想嫁给这个男人吧?对吗,我的女士?”

玛瑟逊莎把手臂从那名士兵手中挣脱出来,他一时失神松了劲儿。她拼尽全力朝着士兵鼻子上狠狠来了一拳,揍得他脑袋往后一甩。然后她又抡臂挥向维蒂吉斯,逼迫其连连后退。“你这野兽!”她叫喊起来,“我要挖出你的眼珠……”

大主教抓住了她的手臂,“镇定一下,我的孩子!求求你!这可是在上帝的圣殿里……”

维蒂吉斯国王一直眨着眼盯着帕德维,渐渐开始明白眼前的形势。玛瑟逊莎的打斗让他一时间惊慌失措,没了往日的镇定自若。他咆哮起来:“你是在告诉我说,那个耍笔杆子的可怜的狄奥达哈德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我的城市?”

“我的大人,总的来说是这样。恐怕您还得放弃成为阿马立家族成员的想法,还有统治哥特人的想法。不过我们会……”

维蒂吉斯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此时此刻,他恼羞成怒地大吼起来:“你这个下流坯!你认为我会把我的王冠和新娘就这么轻易地交出去?耶稣在上,我要亲眼看着你先堕入最炽热的地狱烈火之中!”说话的时候,他一把抽出长剑朝着帕德维猛扑过去,身上那件绣着金丝的长袍随之鼓**起来。

他用力将胡须吐出一半,“抓……噗噗……呜……抓住他,小伙子们!但别伤害他!”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维蒂吉斯就像是一头被困的大猩猩,甚至有五个人扑到身上都奈何不了他,他连吼带叫,暴跳如雷。周围那些哥特绅士们纷纷站起身来,有人伸手摸到了随身佩带的剑柄上,不过看到人数绝对不占优势,也就没人急着为自己的国王献身了。接着,维蒂吉斯的嘶吼声中间开始掺杂着呜咽声。

“把他绑起来,等着他冷静下来。”帕德维丝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说,“我的主教大人,可否麻烦您取纸笔一用?”

主教双目无神地看着帕德维,叫来了教堂司事,司事带着帕德维去了前厅外的一间屋子。他在这里坐下并开始写:

马蒂内斯·帕德维向叙利亚人索玛苏斯致以问候:

亲爱的索玛苏斯,我随信将哥特人与意大利人的前任国王维蒂吉斯送与你处。护送他的人受命将他秘密押赴你的住所,所以请谅解我,须预先提醒,恐他们将会叨扰,使你离开床榻。

我记得,我们在赫维卢姆附近的弗莱米尼亚大道沿线有一座在建的远距通信塔楼。请即刻安排人在这座塔楼的地底下建造一间小屋,并将其装备成一间住所。将维蒂吉斯监禁于此,并设置可靠的卫兵把守。尽可能让他舒适一些,因为据我看他是个喜怒无常、秉性暴躁的人,我可不希望他伤了自己。

随时随刻都要予以他最密切的看护。做到这点并不很困难,因为那座塔楼位于旷野荒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由看守他的卫兵将维蒂吉斯送到塔楼去,而不是让那些将他带到罗马的人去送。看守他的那些人应该既不会说拉丁语,也不会说哥特语。而且只有在听到我的命令后才能释放囚犯,我要么让专人送信,要么就由远距通信来送信,若是我被囚禁或是死亡,那无须我的命令也可以将他开释。

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马蒂内斯·帕德维

帕德维对维蒂吉斯说道:“很抱歉不得不如此粗鲁地对待你,我的大人。若非知晓要想拯救意大利就必须如此,我也不会如此行事。”

维蒂吉斯此时郁郁寡欢,沉默不言。他一语不发,只是盯着对方。

帕德维继续道:“我真的是为你好,你知道的。如果狄奥达哈德抓住你,你就会死……慢慢地死。”

“喔,好吧,把他带走,小伙子们。把他裹起来,别让人认出他来,走背街小巷。”

狄奥达哈德热泪盈眶地盯着帕德维,“非凡的、极其非凡的、我最亲爱的马蒂内斯,王室议会接受了这无可避免的事实。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个邪恶的篡位者夺走我的王冠后,照他的大脑袋修改了尺寸;我现在必须把它给改回来。现在,我能将我的时间奉献给一些真正的学术研究了。咱们看看……还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噢,是的,你是怎么处置维蒂吉斯的?”

帕德维露出宽厚的微笑,“他在您触及不到的地方,我的国王陛下。”

“你是说你把他杀了?哎哟,那可太糟了!这是你最欠考虑的事情,马蒂内斯。我告诉过你,我曾向自己许诺要让他在行刑房里度过一段漫长的好时光……”

“不,他还活着。活得很好。”

“什么?什么?那把他提来,马上!”

帕德维摇了摇头,“他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你看,我认为浪费那么一位优秀的候补国王很蠢。如果你有个万一,我立刻就能有个人手。”

“你胆敢违上,年轻人!我不会容许此事的!你要按着你国王的命令去做,否则……”

帕德维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不,我的陛下。没有人能伤害维蒂吉斯,而且您最好也不要对我动粗。我的守卫得到的命令是如果我发生什么事,就立刻将他释放。他可不怎么喜欢你,你们俩对彼此的憎恨差不了多少。剩下的事情您尽可以自己去想了。”

“你这个魔鬼!”国王恶毒地唾了一口,“为什么,噢,为什么我会让你救了我的命?自此以后我一刻也不得安宁。你也该为一个老人着想着想的。”他哀诉起来,“咱们看看,我要说什么来着?”

帕德维说道:“也许,是要说说那本即将以我们俩共同的名义推出的新书。那里边有一个极为杰出的理论,关于物质之间彼此的吸引力,对天体运动和世间万物的运动做出阐释。可以称之为万有引力定律。”

“真的吗?好啊,这才是最有意思的,马蒂内斯,最有意思的。那将会令我以哲学家的盛名流芳万世,对吗?”

帕德维问尤尼剌斯,维蒂吉斯的侄子乌莱阿斯在不在拉韦纳。尤尼剌斯说在,然后派人去把他抓住了。

乌莱阿斯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很像他叔叔。他一脸怒容,不服不忿,“好呀,神秘人马蒂内斯,既然你耍阴谋诡计推翻了我叔叔,又打算对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帕德维回答,“除非你逼我。”

“你难道不是要把我叔叔的家族斩尽杀绝吗?”

“不,我甚至都不会诛杀你叔叔。我以极为严密的措施把维蒂吉斯隐藏起来,以防狄奥达哈德伤害他。”

“当然能。我甚至还能从他那里得到一封信,证明他受到了很好的对待。”

“信可以凭着严刑拷打得到。”

“但那对维蒂吉斯没用。尽管你叔叔缺点很多,可我想有一点你是很认同的,他是条硬汉。”

乌莱阿斯当时便放松了下来,“有些道理。没错,如果这是真的,也许你还算是正派。”

“现在说正事。要是让你为我们干活,你觉得怎样?……也就是说,名义上是给狄奥达哈德效力,实际上是为我。”

乌莱阿斯呆住了,“办不到。当然了,我现在辞去所有职务,我不会做任何对叔叔不忠的事情。”

“听到这话我很遗憾。我需要一个优秀的人率兵去夺回达尔马提亚。”

乌莱阿斯倔强地摇了摇头,“那是忠诚与否的问题。我还从没违背过我立下的誓言。”

帕德维叹了口气,“你跟贝利萨留一样固执。这世上为数不多值得信任且有本事的人都不能跟我并肩共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先前都立下了誓约。那我就不得不跟着一群骗子和蠢蛋去拼命了。”

如此看来,即使仅仅是因为惯性,黑暗也必然降临……

第十二章

拉韦纳的暂住人员渐渐离去,就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在花砖地上留下了四散的水迹。其中一大股流向了北方,那是五万哥特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前往达尔马提亚。阿希纳尔似乎比格里帕斯显得更机灵点儿,帕德维希望他在完成任务之前都不要再动什么其他心思了,也别急着返回意大利。

帕德维不敢离开意大利太久,让自己亲赴战场指挥战役。他所能做的就是派出一些私人卫队成员去教哥特人骑马射箭的战术。一等他走出视线,阿希纳尔可能就打定主意不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新政权了。或许铁甲骑兵会开小差投奔康斯坦丁努斯伯爵。或许……然而,这种不祥的猜测没有任何意义。

帕德维终于有时间去向玛瑟逊莎表达他的敬意。他告诉自己这只是纯粹礼节性的拜访,是有益的沟通。但他知道,事实上要是不再看一眼那位姿色诱人的妇人,自己根本就不愿离开拉韦纳。

这位哥特公主亲切地接见了他。她的拉丁语说得很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是极富磁性的女低音,“我很感谢你,杰出的马蒂内斯,将我从那头野兽手中解救出来。我永远都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他们走进她的起居室。帕德维发现跟她的步子合上拍一点都不费劲。不过另一方面嘛,也说明她的个头跟他差不多一边儿高。

“不值一提,我的女士。”他说道,“我们只是碰巧在恰当的时间赶到那里罢了。”

“别这么谦虚了,马蒂内斯。我知道许多关于你的事情。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获得你所获得的一切。特别是考虑到你,这样一个异乡人,仅仅一年多以前才到意大利。”

“宿命论,马蒂内斯。我几乎都要相信你是个异教徒了。对此我倒并不介意。”

帕德维大笑起来,“不太算是。我明白,您要是在意大利的群山之间转一圈,还是能找到不少异教徒的。”

“毫无疑问。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一些小镇转转。当然了,要带上位好向导。”

“我应该是位不错的向导,毕竟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可是到处都走了个遍。”

“你能带上我吗?当心啊;我会赖上你的,你知道的。”

“那可难不住我,公主殿下。不过那可得等些日子了。就目前来看,只有上帝才知道,除了战争和政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做别的,而这两件事都不是我擅长的本事。”

“那你擅长什么?”

“我是搜集事实的人;对某段缺乏历史记录的时期进行研究的历史学家。我觉得您可以称我为历史哲学家。”

“你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人,马蒂内斯。我看得出他们为什么称你为神秘人了。不过要是你不喜欢战争和政事,又为什么要涉足其中呢?”

“这很难解释,我的女士。在我的国家工作时,我有机会了解到许多文明的兴起和衰落。看着这里周遭的一切,我发现许多衰落的征兆。”

“真的吗?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说法。当然了,我自己的人民以及像法兰克那样的蛮族已经占据了罗马帝国西部大部分地区。不过他们对于文明并没有威胁。他们会保护文明免遭保加尔人以及斯拉夫人那样真正的野人破坏。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年代会让我们西方的文明更加安然无恙。”

“您的观点无可厚非,我的女士。”帕德维说道,“我只是把所掌握的那些事实因素综合在一起,就我的理解做出一番总结评判。比如像意大利人口的锐减,即便有哥特人移民过来。另外还有像船运量那样的因素。”

“船运?我从未考虑过以那种方式来衡量文明。不过不管怎样,那可没回答我的问题。”

“确实。喔,我想阻止野蛮无知的黑暗降临在欧洲西部。这听起来很自大,一个人居然有如此想法。不过我能试试。我们一个最为脆弱的现况就是通信缓慢,所以我创办了远距通信公司。由于我的资助人都是罗马贵族,他们都被扣上了亲希腊的帽子,于是我发现自己的脖子也被套上了政治的绞索。然后就这么着一件事又引发另一件事,直到让我今天从实质上来说管理起了意大利。”

玛瑟逊莎若有所思,“我猜嘛,通信缓慢的问题就是说,一个将军若是反叛,或者有外敌入侵国境,要过好几个星期中央政府才会得到消息。”

她笑了起来,“恰恰相反,对此我很开心。至少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像你那样的男人。这里大多数的男人——呸!都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婴儿,根本没有什么头脑。若是我结婚,一定要嫁给那么一个……既有思想又会实干的男人,你看如何?”

帕德维触到了她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我希望您能找到这么一位如意郎君,公主殿下。”

“也许吧。”她端坐着直直地望着他,几乎有些挑衅的意味,对于刚才那番话给他引起的慌乱全然视而不见。他注意到她坐直的姿态并没有令她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事实恰恰相反。

她继续道:“那也是你将我从那头野兽手中解救出来后,我对你如此感激的原因之一。在所有这些榆木脑袋的蠢货当中,他是最蠢的。顺便问一句,他什么下场?别假装无辜,马蒂内斯。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卫队把他带到教堂的前厅去了,然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他很安全,我希望是,不管是以我们的角度看还是从他的角度看。”

“你是说你把他藏起来了?杀了才是更保险的。”

“我有理由希望他不被人杀害。”

“你有理由?我给你严正的警告,如果他落入我的手中,我可不会有那样的理由。”

“那对可怜的老维蒂吉斯不是有点太严苛了吗?他只是想要尽力按着自己那种昏庸的方式来保住王国而已。”

“也许吧。不过经过教堂那场闹剧之后,我实在是恨透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冷若冰霜,“而当我憎恨时,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明白了。”帕德维干巴巴地说,眼前对浪漫的憧憬也渐渐散去。不过玛瑟逊莎又笑了笑,真是个既让人着迷又令人咬牙的女人,“你要留下来用晚餐,好吗?只有几个人,他们都会早早退席的。”

“那什么……”夜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而且他需要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以来他可是一直都缺觉,“十分感谢,我的女士,我倍感荣幸。”

第三次拜访玛瑟逊莎的时候,帕德维一个劲儿叮嘱自己:这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美得令人陶醉,性格强势,头脑敏锐。要是哪个男人想得到她,那真得是万里挑一的才行。为什么我就不该是那一个呢?她似乎是喜欢我。有她作为后盾,我就没什么做不到的了。当然啦,她有点残忍。你确确实实没法把她说成那种“甜心”女孩儿。不过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不是她的。等她有了一个能为她战斗的男人在身边,她就会安下心来了。

换句话说,帕德维这样一个最为理智且谨小慎微的男人确实坠入了爱河。

他琢磨着唯一的法子就是哪天稍微提一提,看看她的反应如何。

他问道:“玛瑟逊莎,我亲爱的,当你说到想要结婚的那种男人时,心里有没有什么其他更详细的想法呢?”

她冲他笑了笑,房间仿佛也随之微微晃动起来,“好奇了,马蒂内斯?我没有多少想法,除了我提到过的那些。当然了,他不能比我老太多,就像维蒂吉斯那样。”

“若是那人的身材不比你高多少,你会介意吗?”

“不会,除非他是个小矮子。”

“你对于大鼻子有什么芥蒂吗?”

她纵情大笑起来,“马蒂内斯啊,你真是最风趣的人了。我猜这就是你跟我之间的不同。我要什么就会直截了当,不管是爱情、复仇,还是别的什么。”

“那我又怎么了?”

“你总是兜圈子,从各个角度死盯着它看,花一个星期时间才想好你是否要冒着最大的风险来得到它。”她紧接着又说道,“别觉着我对此会很介意,我挺喜欢你这样的。”

“对此我很高兴。不过关于鼻子嘛……”

“我当然不介意啦!比如说,我觉得你长着一张贵族的脸。我也不介意小红胡须或是卷曲的褐色头发,或是那个名叫马蒂内斯·帕德维的令人惊叹的年轻人身上任何其他的特点。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嘛,对吧?”

帕德维长长舒了口气。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子以她独有的方式化解了所有的尴尬!“事实确实如此,公主殿下。”

“你用不着这么毕恭毕敬的,马蒂内斯。谁都看得出你是外国人,看看所有那些你规规矩矩使用的头衔称呼和各种名词就知道了。”

帕德维咧嘴一笑,“正如您所知,我不喜欢碰运气。好吧,现在你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啦。我嘛……嗯……正在考虑……嗯……如果您并非是不喜欢这些……啊……特征,那您是否能学着……嗯……啊……”

“你是想说爱吧,是吗?”

“是的!”帕德维大声应道。

“通过练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嚯!”帕德维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我需要有人教的。”玛瑟逊莎说道,“我过的都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对于这个世界知之甚少。”

“我查了法律,”帕德维赶紧说道,“确实有一条法令不许哥特人与意大利人联姻,可并没有提到美国人。所以嘛……”

玛瑟逊莎打断了他,“亲爱的马蒂内斯,要是你离我近点儿,我听得就更明白了。”

她柔声道:“我知道那些法律,马蒂内斯。那可不是我需要的教诲。”

帕德维强压住自己想要谈论非个人事务的强烈冲动,那本来可以掩饰自己一时迷乱的情丝。他说道:“我的爱人,给你上的第一课是这样的。”他吻了吻她的手。

她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急促了起来。她低声道:“那么,美国人与我们亲吻的方式一样吗?”

他拥住公主给她上了第二课。

玛瑟逊莎睁开眼睛,眨了眨,摇了摇头,“那真是个傻问题,我亲爱的马蒂内斯。美国人远在我们前头。你给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脑袋里都塞了些什么东西啊!”她愉悦地大笑起来。帕德维也笑了起来。

帕德维说道:“您让我十分快乐,公主殿下。”

“你也让我很快乐,我的王子。我想我再也不会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了。”她又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玛瑟逊莎直起身子把头发捋齐。她用一种商讨事务的姿态轻快地说道:“在我们最终决定任何事情之前,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比方说,维蒂吉斯。”

“关他什么事?”帕德维心中的欢悦之情刹那间蒙上了一重氤氲。

“他必须被处决,没什么说的。”

“噢?”

“别跟我‘噢’,亲爱的。我警告过你,我可是有仇必报的人。狄奥达哈德也一样。”

“他又怎么了?”

她直起身子,眉头一皱,“他谋害了我母亲,不是吗?你还要什么理由你最终会想要让自己成为国王……”

“不,我不想。”帕德维说道。

“不想成为国王?为什么?马蒂内斯!”

“我做不了,亲爱的。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阿马立家族的人。”

“作为我的丈夫,你将会被视为阿马立的一员。”

“我还是不想……”

“好了,亲爱的,你只是以为自己不想。你的想法将会改变的。话说到这儿,还有你那位前任的侍女婊子,我想她的名字是叫茱莉娅……”

“那又……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足够多了。我们女人迟早都会知道每一件事情的。”

帕德维肚子里一团凉气越来越盛,“不过……不过嘛……”

“好了,马蒂内斯,这只是与你订婚之人的一个小小要求。别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会跟一名收拾房间的下人争风吃醋。不过对我来说,如果她在我们成婚之后还活在世上,那就是我的耻辱。不必是什么痛苦的死法……某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帕德维脸色煞白,犹如房产中介被人提起房子里有蟑螂一样。他的心思飞转起来。看来,玛瑟逊莎那要人命的小小计划绝不会收手。转眼间,他的内衣就被冷汗浸透了。

“怎么了?”玛瑟逊莎问道。

帕德维答道:“我正在想呢。”他没说自己正在拼了命地想如何逃出这个局。

“我刚刚想起来,”他缓缓说道,“我在美国就有个妻子了。”

“噢。这时候想起这事儿可真是好时候。”她冷冷地说。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喔,那样的话,就算是离婚了,对吗?”

“在我的宗教里不算。我们公理会教友相信地狱为那些离婚的人准备了一个特殊的房间,把他们在那里油炸了。”

“马蒂内斯!”她的双眼简直变成了两束灰色的火焰,“你害怕了。你是在试图退缩。没有哪个男人能在对我做了那些事情之后还活着到处讲……”

“不不不,绝不会的!”帕德维叫道,“根本不是那回事,亲爱的!我愿蹚过鲜血流成的大河来到你的身边。”

“嗯。很好的说辞,马蒂内斯·帕德维。你是不是跟所有的姑娘都这么说来着?”

“我是真心的。我为你而疯狂。”

“那你为什么不行动,就好像……”

“我愿为你奉献一切。没有尽早考虑到这个障碍是我太愚蠢了。”

“你真的爱我吗?”她的声音柔和了些。

“当然爱你!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这后半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的,“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玛瑟逊莎揉了揉额头,显然是在因为情感上的纠葛挣扎。她问道:“如果你已经那么久都没见过她了,又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不在人世了。你很清楚你们的法律对于重婚罪有多么严格。《阿萨拉里克敕令》第六条,我查过。”

“你自然会查的。”她带着些苦涩说道,“在意大利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这个美国婊子吗?”

“没……不过……”

“那你干吗不装装傻,马蒂内斯?如果她远在世界的另一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宗教啊。”

“噢,让恶魔随着神父飞走吧!等我们掌权之后,我将会控制阿里乌派。至于天主教嘛,你在博洛尼亚大主教那里很有影响力,我听说过,这就意味着对于教皇也不在话下。”

“我不是说教会。我是说我自己的信仰。”

“像你这样的实用主义者?胡说八道。你是把它当作借口……”

帕德维看到那两股火焰又升腾了起来,连忙道:“好啦,玛瑟逊莎,你并不想做一番宗教上的争论,对吧?先别管我的教义了,而我也不会说任何违背你意思的话。噢,我刚想到了一个解决之道。”

“我要派一名信使去美国探查一下我妻子是否还活着。”

“那得花多少时间呢?”

“几星期吧,也可能几个月。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会介意等一等的。”

“我会等的。”她毫无热情地回答,目光犀利地望过来,“要是你的信使发现那女人还活着呢?”

“等那一刻到来了咱们再操那个心。”

“噢,不,我们不能那样。现在就得解决这事儿。”

“你看啊,亲爱的,难道你不信任自己未来的丈夫吗?那么……”

“别打岔,马蒂内斯。你就跟拜占庭的律师一样滑头。”

“既然如此,看来在这件事上我得碰碰运气,看我那不朽的……”

“噢,但是,马蒂内斯!”她开心地叫喊起来,“我有多傻呀!这答案不是明摆着嘛!你应该派出信使,如果发现她还活着,就毒死她!这种事总是能安排周密的。”

“这是个办法。”

“这是显而易见的办法!比起离婚来我更喜欢这样,为了我的好名声。现在嘛,咱们所有的担心都解决了。”然后她狠狠地搂了搂他。

“我看也是。”帕德维的话语中可是一点儿底气都没了,“咱们继续上课,我最亲爱的。”他又吻了吻她,这次尽量做得令人难忘。

她冲着他笑了笑,开心地叹了口气,“你永远都不该亲吻其他任何人,我的爱。”

“那种事我想都不会去想,公主。”

“你最好做到。”她说道,“你得原谅我,亲爱的小伙儿,刚才我有点失态。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对于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求。”

帕德维心想,至少他算不上眼前唯一的骗子。他站起身来把她也拉了起来,“我现在必须走了。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派出信使,而且明天我就得动身回罗马了。”

“噢,马蒂内斯!你肯定没必要走的。你只是觉得你得走……”

“不是那样的,真的。都是国事,你知道的。一路上我都会想着你的。”他又吻了吻她,“勇敢些,我亲爱的。现在笑一笑。”

她眼泪汪汪地挤出一丝笑容,那模样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等帕德维回到自己的住地,他把传令兵从**拖了起来,那是一名亚美尼亚铁甲骑兵。他下令说:“穿上你右脚的靴子。”

那人揉了揉眼睛,“我右脚的靴子?我没听错吧,尊贵的长官?”

“没听错。现在赶快。”等那只黄色的生牛皮靴穿好之后,帕德维转过身背对着传令兵,弯下腰。他扭着脖子冲后边说道:“对着我的屁股猛踹一脚,善良的蒂尔达特。”

蒂尔达特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踢我的指挥官?”

“就是那个意思。现在来吧。”

蒂尔达特不自然地扭捏了几下,不过在帕德维的目光下他终于甩开大腿飞起一脚。这一脚几乎把帕德维踢得趴在了地上。他直起身子,揉了揉屁股,“谢谢你,蒂尔达特。现在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帕德维找到自己的洗漱碗,用一根柳树枝开始刷牙。(他心想,早晚有一天必须得开始制造正儿八经的牙刷。)他感觉好多了。

瓦基斯解释说:“维蒂吉斯同意了这条法律修订案,不过在他有机会进行更改之前发生了政变。所以嘛,杰出的马蒂内斯,轮到你与狄奥达哈德来商讨此事了,将这份修订案拟成正规的法律语言,并且尽全力让国王的心思尽可能久地放在此事上,得到他的签名。”瓦基斯咧嘴一笑,“如果他情绪不佳,愿诸圣帮助你,我的小伙子!”

帕德维思忖着该他妈的怎么办;然后他把卡西奥多罗斯找来,此人作为意大利国内事务的头面人物应该熟知个中诀窍。事实证明这位老学者确实大有裨益,尽管帕德维认为应该省去一些毫无必要的花里胡哨的修饰语。

他把乌莱阿斯叫来共进午餐。乌莱阿斯来了,表现得足够友好,尽管仍然为了他叔叔维蒂吉斯的事情有些不快。帕德维挺喜欢他。他心想,玛瑟逊莎那边我可没法儿永远应付下去,而且有她在那儿把我看作求婚者,我也不敢跟其他姑娘有什么瓜葛。不过这位小伙子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似乎也够聪明。如果我能从中撮合……

他问乌莱阿斯是否结婚了。乌莱阿斯眉毛一扬,“没有啊。怎么了?”

“我就是有点好奇。现在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想,恐怕就是回我的老家皮塞嫩归隐山林了。那将是很无聊的生活,特别是经过了过去几年的士兵生活之后。”

帕德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见过玛瑟逊莎公主吗?”

“没正式见过。我几天前才到拉韦纳的,为了参加婚礼。当然啦,我在教堂看到过她,当时你闯了进来。她很有魅力,不是吗?”

“确实很有魅力。她是个值得结识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会全力安排会面。”

乌莱阿斯一走,帕德维立刻就跑去了玛瑟逊莎那里,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到来看上去尽可能是一时心血**。他开始口若悬河地解说起来:“我有事耽搁了,亲爱的。我没法动身去罗马喔喔……”玛瑟逊莎的双臂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用最实际的行动堵住了他小小的演说。帕德维丝毫不敢流露出一丝冷淡,不过这做起来倒是一点困难都没有。唯一的麻烦就在于这样一来,要想在这种时候理清腹稿就不大可能了。而那位热情似火的妇人似乎很愿意整个下午都站在门厅里跟他吻个没完没了。

她最终开口了:“现在,你要说什么?我最亲爱的?”

“不知道,而且我觉得也不想知道。等我们杀了维蒂吉斯,自然要想着把他的那些侄子都杀了。我有一种很愚蠢的偏见,就是不能谋害我们这个社会阶层里我认识的人。”

“噢,亲爱的,我认为这是个错误。他是位很优秀的年轻人;你真的会喜欢他的。他是那种既有头脑又有个性的哥特人,也许是仅有的。”

“好吧,我不知道……”

“我的事务中需要此人,只是他良心上的不安让他不愿为我干活。我想,也许你能用你那灿烂的笑容感动他,让他软下来一点。”

“如果你觉得我真能帮到你,也许……”

于是那天夜里,这位哥特公主与帕德维和乌莱阿斯共进晚餐。玛瑟逊莎起先对于乌莱阿斯十分冷傲。不过他们喝了不少酒,然后她就松弛了下来。乌莱阿斯是个好伙伴。席间他们看着他模仿喝醉了的匈奴人的样子,全都哄笑不止。帕德维笨嘴拙舌地翻译了一些颇为下流的故事,也让他们又嚷又笑。他还教了这二位一首希腊流传甚广的歌曲,那是他的传令官蒂尔达特从君士坦丁堡学来的。如果帕德维没为自己小阴谋的成功而焦急地抓心挠肺,那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他这辈子最欢乐的时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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