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骸

THE DRAGON'S SKELETON.

海 漄

Hai Ya

一切技术发明都离不开对自然的模仿,

如果龙真的存在,

人类可以模仿龙造出怎样的发明

海漄,资深磁铁和怪谈爱好者的奇妙混合体,曾有多篇作品发表于《今古传奇》《故事世界》《科学二十四小时》、蝌蚪五线谱网等平台,心中有梦的扑街科幻写手。另有《血灾》发表于《银河边缘004:多面AI》。

海天之间渐渐亮了起来。

太阳像一只刚刚煎熟、红彤彤的蛋黄,从远处的海平线上慢慢探出。夜色中如固态般的铅灰色海水被染成金色,变得柔和,轻柔地拍击着巡洋舰锐利的船身,化为一堆堆斑斓的泡沫。冰冷刺骨的西北风此时竟带上了一丝暖意,为甲板上老人略微僵硬的四肢注入了些许活力,他挺直了背。在老人身后的桅杆上,德意志帝国海军的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早上好,齐柏林 先生。”船舱里走出一个年轻人。

“早上好,谢。”齐柏林回头对年轻人笑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四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已经夺走了他曾经强健的体魄,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远行了。再过几个小时,“奥古斯塔皇后号”就将抵达此行的终点,德意志帝国在远东新开辟的唯一殖民地——胶州湾。

自1897年11月狄特立克斯少将率军登陆胶州湾以来,远东舰队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港口。尽管各国在德国外交部和海军部不断地斡旋及暗示下对占领行动的发生已然心照不宣,但皇帝陛下仍然下令火速增援,以防干涉事件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抢先在大清这块肥肉上咬上一口的换成了德国人。除了大肆增兵外,胶州湾沿岸还需要修筑炮台要塞,建设港口码头,斐迪南·冯·齐柏林爵士作为“奥古斯塔皇后号”防护巡洋舰的随军工程师,就这样踏上了前往这个古老东方国度的旅途。对于年近六旬的齐柏林来说,年轻时梦想周游世界的豪情壮志早已烟消云散,此刻的他只想早日完成任务返回康斯坦茨的庄园安享晚年,殊不知自己的命运和整个历史都已悄然改变。

与齐柏林一道的年轻人是他在香港时寻得的助手。“奥古斯塔皇后号”途经香港补给时,齐柏林出于好奇便在这座东西方风情交融的城市里转了转。不曾想稍未留意,竟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迷失了方向。齐柏林从军多年,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见多识广的他却在最后一次任务中迷了路,还不知会被船上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笑话成什么样呢。他接连拦住几个行人问路,可当地华人虽对他毕恭毕敬,却听不懂他说的德语,实在爱莫能助。无奈之下,齐柏林只得四处乱逛,随意走进了街边一家杂货铺。此时店内已无客人,只有一个文弱秀气的年轻人站在货架前,一手拨弄算盘,一手提笔演算,并未注意到面前的不速之客。齐柏林略微一看,注意力就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了,在自己进店这短短的时间内,年轻人竟已将店内货品库存进出、钱财收支核算完毕,并梳理得井井有条,运算之快连齐柏林都自叹不如。只是到了最后,年轻人却突然停了下来。片刻后,年轻人发现了问题所在,正要更改,而齐柏林也指着他账簿的一处地方,几乎同时说道:“是这里,这里算错了。”

“您是德国人?”年轻人这才注意到齐柏林,用德语礼貌地问道。

两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相识了。眼见天色已晚,年轻人便好心收留齐柏林共进晚餐。席间齐柏林了解到,年轻人名叫谢缵泰 ,本是澳洲华侨,随母亲来到香港,读书之余帮助长辈打理家中产业。几番交谈下来,齐柏林发现,谢缵泰是这个保守愚昧的国度里难得一见的聪明能干之人,不但精通多国语言,更在数学、机械方面具有极高造诣。接下来几天,由谢缵泰充当向导,齐柏林饶有兴致地浏览了香港的大街小巷,亦不时向谢缵泰介绍和讲解西方先进的机械技术。两人亦师亦友,一见如故。

不久后,“奥古斯塔皇后号”补给完毕,即将起航,齐柏林想到此行路途遥远,语言不通,便邀请谢缵泰作为助手同行。起初谢缵泰并不愿意登上德国军舰,但齐柏林一再保证“奥古斯塔皇后号”此行只是为了给清廷施压,督促其尽快破获近日发生在山东的德国传教士被杀一案,绝不会轻启战端。谢缵泰见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加之正想见识外面世界广阔的天地,便接受了邀请。

待到正午时分,“奥古斯塔皇后号”驶入一环山海湾,就此进入胶澳海域,风浪被阻挡在外,湾内水面宽阔,风平浪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天然良港。四面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北面的山坡上,一门黑黝黝的克虏伯大炮居高临下,扼守海口航道,看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俾斯麦炮台了。据说,清军数年前便已在此布防,设置炮台,安放重炮,但狄特立克斯率军登陆时,清军虽占尽地利却一炮未发,不战而退,在登陆部队中传为笑谈。

这些愚蠢懦弱的东方人!齐柏林微微一笑,轻蔑地想道。却见一旁的谢缵泰目光炯炯,死死盯着黑洞洞的炮口,就像猎人毫不畏惧地和野兽对视一般。

随着“奥古斯塔皇后号”的到来,胶澳地区与登陆部队对峙的清军开始撤退。三年前黄海一战,购自伏尔铿造船厂的经远舰以一敌四,遭日舰猛轰十余炮仍死战不退。自此,德制军舰在清廷上下大受赞赏,如今比经远舰更大、更先进的“奥古斯塔皇后号”他们又如何敢惹?到第二年初,海军军营建立,占领之势日益稳固,接下来,便是外交部的事了。

这几个月来,齐柏林一直忙于港口工程的营建工作,测绘地形、丈量水深、安装机器等等,而谢缵泰则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除了任劳任怨地做些携带工具、搬运设备的体力活外,还在齐柏林的指导下负责收集数据、绘制草图的工作,兢兢业业的态度令齐柏林非常满意。只是偶尔,谢缵泰会看着新绘制的港口图纸若有所思,当齐柏林与他目光相接时,他却总是欲言又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缵泰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天晚餐过后,谢缵泰约齐柏林一起去青岛山——也就是德国人口中的俾斯麦山上走走。当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青岛山上暂时也没有需要营建的工程,齐柏林有些诧异,但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齐柏林对谢缵泰的才学颇为欣赏,谢缵泰同样也将齐柏林视为良师益友,两人之间早有默契,不约而同地在一处山崖边停下了脚步。举目望去,不远处的海岸灯火通明,港口已经初具雏形。

“谢,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齐柏林问道。

“是的,先生,从第一次见到港口的设计图纸我就想问您了。”谢缵泰愣愣地看着山下的海港,轻声说道。

“哦?那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吧。”齐柏林点点头,示意谢缵泰继续。

“你们,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两个传教士而来的,对吧?即使抓到凶手,你们也不会离开这里了,是吗?”谢缵泰直视齐柏林,冷冷地问道。

“对,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在这里建立的港口、防波堤都是永久设施,我们的海军在远东需要一个储煤站,一座属于自己的基地。这不过是我们帮助你们讨回辽东的小小报酬而已!”齐柏林语带不屑地答道。

“小小报酬?先生,你们想要的,恐怕远不止胶澳一地吧!你们在港口修建的铁路,早就预留了向内地延伸的轨道,沿途的地形地貌也已经被你们摸得一清二楚!你们是不是还想要济南,还想要整个山东?”谢缵泰按捺着愤怒,恨恨地说道。

面对谢缵泰的质问,齐柏林一时竟无言以对。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没想到他仅仅凭借几张铁路设计草图,便推测出了殖民军通过铁路将整个山东纳入势力范围的计划。齐柏林沉默良久,终于叹道:“谢,你生于澳洲,长于香港,我原以为你和其他守旧迂腐的华人有所不同。你要知道,当今世界弱肉强食,只有强权,才是唯一的真理!”说完,齐柏林对谢缵泰指了指停泊在港口中的军舰。

“好!我定当谨记您今日之言!总有一天,我会向您证明,我们也可以自强于世界!”谢缵泰目光如炬,一口气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他在山路中渐渐消失的背影,齐柏林突然感觉,自己对这个年轻人,对这个民族,了解的还远远不够。

接下来几天,谢缵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再不出现。缺少了他的协助,齐柏林手头上工作的进度也慢了下来,不过齐柏林并不想勉强他,齐柏林相信年轻的谢缵泰只不过是一时热血,现实很快会让他低下骄傲的头颅。

谢缵泰早早醒来,披上外套走到窗前,军舰和货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内,随着海浪缓缓起伏着。微弱的晨光从阴沉的乌云缝隙中透出,并不发散,像是给乌云染上了一道道碎裂的金边。风停了,往日喧嚣的海鸟早已不见踪影,天地间突然格外的寂静,看来马上就有一场大风暴要来了。谢缵泰关紧书桌前的窗户,慢慢坐下,愣愣地发着呆。确如齐柏林所料,他的内心是矛盾而无奈的,他曾经天真地相信了齐柏林关于德国人胶澳之行目的的说辞,却没想到传教士事件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借口。从德国人在胶澳地区的经营和规划建设来看,他们非但没有离开的打算,野心恐怕也远未得到满足。那天齐柏林的话也破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所谓外交,所谓道义,在坚船利炮面前是那样苍白无力。当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跟在齐柏林身边,或许有朝一日可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但他又实在厌恶这种为虎作伥的感觉。

谢缵泰正迷茫着,窗户忽然一紧,骤起的大风带动窗框将插销顶得来回摇晃,豆大的雨滴也随风而至,密集地击打在玻璃上,发出爆豆似的脆响。雨水还没来得及流走,又被新的雨滴覆盖,视野很快便模糊起来。透过窗户,只能隐约看到外面水天一线,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港口的引航灯像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看!那是什么……”

“上帝啊……”

“是约尔曼冈德 !”

“闭嘴,蠢货!约尔曼冈德怎么会飞?”

“行了,别吵了,快看,它钻到云里面去了!”

“这边!它又钻出来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外面却喧闹了起来,谢缵泰不禁有些好奇,但从德国人断断续续的争论中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他索性披上雨衣,走了出去。没想到的是,甲板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们在风雨中举步维艰,却都不肯离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天边一片厚厚的乌云,议论纷纷。

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一切让谢缵泰一头雾水,这些德国人莫不是吃饱了撑的,顶着风暴出来就为了看朵云?

“轰!”一道闪电就像急速生长并分叉的树枝,从众人注目的乌云中劈出,雷鸣声滚滚而来,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却不是被吓到,而是因为那片被闪电照亮的乌云中呈现出的异象。只见云层中猛然浮现出一条巨大的黑影,不住地盘旋穿梭,一会儿加速直行,一会儿又扭转翻腾,忽而隐于云雾之中,片刻后又在另一片云层中出现。蓦地,那巨大的黑影破云而出,空中传来一声汽笛般的长鸣,悠远浑厚,在电闪雷鸣中竟是那样清晰。

谢缵泰从身边一个德国士兵手里抢过望远镜,不顾对方的咒骂将镜头擦了擦,然后对准了云层中的怪兽。被雨水反复冲刷的镜片极为清晰,他看到那怪兽有着形似蟒蛇却大上数十倍的庞大身躯,上面覆盖着鳞片,鳞片起伏波动,其下喷出一股股气流,引得云气缭绕,仿佛是在吞云吐雾。它的头颅既像马,又像鹿,布满鲤鱼似的胡须,其脑后长有两只V字型的长长的犄角,而在躯干两端下侧,还各生有一对遒劲的利爪!

“哈哈!”谢缵泰看得有些痴了,随即迎风大笑,胶澳之行,不枉此生!它哪里是什么约尔曼冈德?正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云层中的怪兽,分明就是龙啊!

龙!龙!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暴雨中,谢缵泰兴奋得手舞足蹈,但身旁的德国人听不懂他的话,纷纷避让,只有齐柏林挤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肩膀,问道:“谢,你说什么?龙?那怪物就是你们传说中的龙么?”

“没错!今天我知道了,龙并不是编造出来的图腾,它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谢缵泰指着空中翻云覆雨的巨龙,大声答道。

闪电越来越密集,几乎是一道连着一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雷声来自哪个方向。空中的巨龙变得十分亢奋,腾云驾雾,飞得极快,似乎正在追逐那些骇人的闪电,却总是差之毫厘。盘旋了一阵,巨龙突然猛地掉头扑向天边另一朵透着亮光的乌云,刹那间,一道闪电从乌云的亮光中划出,狠狠地击在了龙身上!

强忍着炫目的闪光对眼睛造成的刺痛,谢缵泰透过望远镜看去,只见雷击下的巨龙周身鳞片张开,统统立了起来,强大的电流似乎被禁锢在了龙身上,在它互相平行竖起的鳞片之间,时不时闪现出一片电火花。巨龙好像被闪电定格了,就这样悬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也许只有短短几秒,但谢缵泰却觉得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直到巨龙的鳞片合上,空中传来滋——的一声怪响,它僵直的身躯才开始重新活动。不可思议的是,随着巨龙的扭动,它原本就硕大无朋的身躯,就像气球一样迅速地膨胀起来。龙难道是在借助闪电完成某种蜕变?谢缵泰的心绪随着这条神奇的巨龙起起伏伏,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变故陡生。

承受住雷电的轰击后,巨龙仿佛将这天地间的洪荒伟力都吸收了,虽无羽翼,却更加气势磅礴地向高空爬升。眼看就要直冲云霄之际,巨龙靠近尾部的一段身躯却猛地一阵抽搐,幽蓝色的火焰突然从它体内窜出,迎着风雨向上剧烈地燃烧起来,并产生连续的爆响。顷刻间,烈焰从龙的尾部一路蔓延,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终于支撑不住,向下坠去。

“也许,它会坠落在胶澳海域!”目瞪口呆的齐柏林心中默算了巨龙大致的飞行高度和坠落轨迹,自言自语道。他随即反应过来,一跺脚,用德语向岸上围观的水兵大声嚷嚷了起来。

“谢!我们立刻出海!跟我一起去吧!”齐柏林一边向谢缵泰大声喊道,一边飞快地向港口跑去,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身姿矫健的年轻人。

谢缵泰低下头,犹豫片刻,咬咬牙追了上去。虽然不愿再和这群侵略者为伍,但这次与神话中的龙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风雨渐弱,“奥古斯塔皇后号”以二十一节 的航速全速航行,很快便赶到了胶澳海域与外海的交界处,齐柏林对自己的推算颇为自信,那条龙一定就坠落在这附近!果然,经过一番搜寻,水手们发现了成片的死鱼,其中夹杂着许多硕大的鳞片,应该是巨龙重坠之时震落的。鳞片被打捞上来,足有成人手掌大小,谢缵泰接过一片轻轻抚摸,上面还略带余温,显然经受了烈火烧灼。即便如此,它却完好无损,透着奇异的金属质感,与寻常鱼鳞截然不同。

四周散落的鳞片越来越多,瞭望塔上的水兵随即在前方发现了数处仍在燃烧的火苗,抵近一看,正是那条巨龙尚未沉入海底的尸体!此刻这庞然大物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它所带来的震撼——仅仅只是漂浮在海面上的部分,就足有数十米长,整条龙尸的长度恐怕与“奥古斯塔皇后号”相差无几!齐柏林与舰长来不及惊叹,这里距外海仅一步之遥,商船往来频繁,随时可能出现英、日、俄等国军舰。为掩人耳目,他们派出十余名船员携带绳索驾驶数艘小艇靠近龙尸,将绳索分别缠绕捆绑在龙角、龙爪等处,再用“奥古斯塔皇后号”将其拖走,一切等回港再说。

谢缵泰在甲板上看着船员们驾驶小艇不断往返于巡洋舰与龙尸之间,在龙尸附近有条不紊地聚散忙碌,渺小得像一群分食巨兽尸体的蚂蚁,心中不禁凄然。这个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但现在却只能任人宰割。也许,这些古老的事物,都会有所谓的劫数吧?这条巨龙是不是就是因为渡劫失败,被天雷击中,才殒命坠落的?可是,他明明记得,当时那条巨龙是自己主动迎向闪电的,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在瓢泼大雨下,那诡异的蓝色火焰又是如何燃起的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德国人已经一丝不苟地将龙尸与“奥古斯塔皇后号”牵引连接完毕,只待小艇上的水手上船后便可返航。谢缵泰随意一瞥,却猛地睁大双眼,目光被牢牢定住:远处海面之下,一条蛇形黑影正疾速潜行上浮,距离那几艘小艇已不足百米!

“快跑!快散开!”谢缵泰大声示警,齐柏林也注意到了水下的黑影,急忙与他一起使劲呼喊。直到这时,小艇上的船员们才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慌乱地分头逃散。可是为时已晚,那黑影的骨质背鳍像牛排刀一样刺出水面,划开一道巨大的分水线,顷刻间便掀翻了几艘小艇,落水的船员们惊慌失措,唯有拼命游向“奥古斯塔皇后号”。在舰长的指挥下,“奥古斯塔皇后号”几度试图以舰炮攻击水面下的怪物,但那怪物虽然体型庞大,在水下却异常灵活,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瞄准,加之距离太近,担心误伤落水船员,投鼠忌器之下,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幸存者被一个个卷入水下,片刻后便有大片血水涌上海面。

幸存者们的惨叫很快就消失了,只余下一些残肢断体随波逐流。怪兽仍不罢休,绕着“奥古斯塔皇后号”转圈徘徊,时不时还在水下拱起龙尸,发出阵阵悲鸣,似乎想将其夺走。

舰上的船员们早已惊骇得肝胆俱裂,只想尽快离开。谁知水下怪兽见“奥古斯塔皇后号”就要拉走龙尸,几番拖拽不成后竟突然跃出海面,直扑战舰甲板,亏得德国水兵训练有素操纵娴熟,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转舵,避开了怪兽大半身躯,但怪兽身体前端的两只利爪仍扣住了左舷甲板。众人被剧烈的颠簸震得东倒西歪,一直潜藏在水面下的怪兽露出了真容——虽然体型略小,角也纤细许多,但一看便知,它也是一条龙!难怪它要与巡洋舰争夺巨龙尸体,它与那死去的巨龙,分明就是一对伴侣!一名士兵逃跑时不慎滑倒,不偏不倚正对上巨龙腥臭的血盆大口,那名士兵亦是勇悍之辈,绝望下竟掏出手枪朝龙头连开数枪,只是子弹打在龙头上却只溅起几点火星,反而激怒了龙。谢缵泰见势不妙,一把将齐柏林扑倒,从龙口中喷出的火舌堪堪从他们头顶擦过,瞬间就将开枪的士兵和同一直线上的其他几人化为焦炭。

“撤!所有人撤出甲板,快进船舱!右满舵,全速前进!”巡洋舰“奥古斯塔皇后”号全体船员自德意志本土远道而来,踌躇满志地以为可以在远东大展拳脚,为帝国争得一份荣耀,万万没想到此刻一仗未打便已伤亡惨重。舰长目眦尽裂,冒着军舰倾覆的危险咆哮着下达了命令。燃煤锅炉骤然满负荷运转,烟囱喷出浓烈的黑烟,在铁与火撞击的轰鸣声中,巡洋舰保持高速的同时向右急转。这次舰长赌赢了,左舷的巨龙与船尾龙尸的重量止住了“奥古斯塔皇后号”侧翻的势头,而只有一小部分身体攀上了甲板的巨龙无处借力,被军舰产生的离心力抛了出去,只在甲板上留下了数道触目惊心的爪痕。

好不容易从巨龙爪下挣脱的“奥古斯塔皇后号”无心恋战,朝着母港方向落荒而逃,而被甩到海里的巨龙则跟在军舰后穷追不舍。好在龙尸虽然庞大,重量却轻得出奇,并未过于拖累船速,双方始终保持着微小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舰上主炮施展不开,舰长只好指挥炮手以舰尾副炮射击,但那巨龙极为狡猾通灵,时浮时潜,炮弹虽然在海面上激起一束束壮观的水柱,却未能伤它分毫,唯一的用处便是迫使巨龙不敢再次扑上甲板。

军舰就这样与巨龙僵持着且战且逃,大部分船员只能躲在船舱里束手无策,连甲板上同伴的尸体都无法收殓。正当众人的精神即将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中崩溃时,海岸线总算在远方出现了。在齐柏林和谢缵泰的连声提醒下,绷紧到几乎只剩下战斗本能的舰长恢复了理智,用旗语向岸上发出了求救信号。或许是求救内容过于匪夷所思,港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派出了几艘军舰前来接应。双方会合后,“奥古斯塔皇后号”的船员们不禁欢呼雀跃,一时竟忘了危险,纷纷走上甲板向友舰脱帽致意,巨龙此刻也不见了踪影,想来已经知难而退了。

“该死的海怪,见鬼去吧!”一名船员忘乎所以,冲到船舷边骂骂咧咧地朝海里吐了一口唾沫,却没注意到海面突然卷起的漩涡。巨龙在水下猛地转身,龙尾以雷霆万钧之势从甲板上横扫而过,不但将那名船员击飞,还卷走了数人,他们像破碎的洋娃娃一样被扔到半空后跌落,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海底。原来巨龙根本没有离开,只是潜行在水下等待机会给予人类致命一击!即使身处险境,谢缵泰也不得不惊叹于龙的智慧,它们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神奇生物?

这时,炮声响了,不是军舰上的舰炮,而是青岛山上的岸炮。巨龙终归只是野兽,全力与军舰缠斗却忽视了人类在陆地上的威胁,这一炮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显然伤到了它,巨龙发出一声痛嚎,潜入水中,再不出现。当天晚上,港口周围再次传来巨龙的悲鸣,如泣如诉,似乎在呼唤死去的伴侣。德国人不敢掉以轻心,派出大批军舰彻夜巡逻警戒,直到第二天一早,海面上泛起了大片血迹,蜿蜒着向外海延伸,他们才确信,这次巨龙真的已经离开了。

持续一天一夜钢铁巨舰与神话生物间的战斗落下了帷幕。是役,德国远东舰队死伤数十人,另有多人失踪,巡洋舰“奥古斯塔皇后号”甲板毁损严重,可谓出师不利。因德皇计划将胶澳地区建设为其在远东的“模范殖民地”,为防士气受损、引来各方觊觎,殖民当局将此战消息严密封锁,并将拖回的龙尸运回海军基地,秘密加以研究。

自从跟齐柏林在青岛山上摊牌之后,谢缵泰早有离去之意,却不想就在这当口居然亲历了坠龙斗龙的千古奇事。“奥古斯塔皇后号”回港后,正逢青岛山炮台筹备建设地下指挥所,前期工程已经在山体中挖出了数个巨大空洞,刚好用于储存龙尸。谢缵泰素来博学,对历史典籍和神话传说中的龙颇为好奇,如今得以观其真身,自然心痒难耐,就此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但德国人疑心其华人身份,只是从部队中遴选了军医及工程师开展龙尸研究,谢缵泰并无太多机会接触研究。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齐柏林既是工程师,又出身贵族,还同为坠龙斗龙事件的目击者,自然入选。他考虑龙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学贯中西的谢缵泰无疑将对研究产生极大帮助,加之感念谢缵泰多次出手相救,便力排众议,为谢缵泰争取到了参与龙尸研究的机会。就这样,两人在争执与决裂后,再度携手合作。

当谢缵泰通过层层检查终于走进那巨大的地下空间后,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仍然感叹于德国人严谨高效的作风,并再次确认了他们野心勃勃。坚固的花岗岩山体已经几乎被掏空,虽然只是前期的土方挖掘,但看得出来,大洞套小洞,洞洞相连,多处同时进行的地下工程构成了一个复杂但有序的整体,不少地方还看到了预留铁轨和电线的痕迹,等到这里最终建成之时,进可攻退可守,绝对是远东地区首屈一指的要塞!而庞大的龙尸就被安置在炮台正下方预备用于建造弹药库的最大空洞内,德国人利用陡峭的山体巧妙设计,虽处于地下,空气依然凉爽干燥,龙尸虽腥味极大,但保存尚好,暂未腐败。

说来奇怪,在历代典籍中,越往古代,关于坠龙的记载越是屡见不鲜;但越到近代,此类现象出现的频率却大大降低。谢缵泰原以为龙不过是寄托先民某种崇拜的化身,随着近百年来科学昌明,民智渐开,神话传说自然便少了;但事实也许是龙这种生物在上古时期曾繁盛一时,甚至与华夏先民有过极其密切的接触,只是在时光流逝中它们的种群逐渐消亡,现如今恐怕只余下了少数孑遗。对于龙这种生物,谢缵泰尚且一知半解,德国人想要研究更是不知从何入手,况且军队中又没有专研生物的学者,他们只得让军医摸索着将龙尸解剖,由工程师记录绘制它的身体构造,并推测其飞行原理及死因。除了运送器械工具,清理现场的工人外,此次参与龙尸解剖研究的人员共有十余人。在他们到来之前,工人们已对龙尸做了些简单的防腐处理,并安装了许多滑轮牵引和起吊装置,方便研究者们在解剖过程中随时挪动它。

万事俱备,众人便硬着头皮开始了对这未知生物的解剖。谁知行动刚一开始,便遇到了棘手的麻烦。龙的周身覆盖着无数硕大坚硬的鳞片,虽然在被雷击坠海时掉落了不少,但剩余部分生长排列得仍十分错落紧致。如果不破开龙体表的鳞片,解剖就无法继续进行,但若一味蛮干,又怕会破坏这具珍贵的尸体,操刀的军医一时陷入了两难。谢缵泰正在一旁观察,回想起目睹巨龙的场景,他灵机一动,巨龙是因为雷击自燃而坠海的啊!它身上最初的起火点,不就是打开这身致密铠甲的缺口么?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几位军医,那几人听后连连点头,随即依据谢缵泰的回忆,果真在龙尾附近找到了一处伤口。

相比于龙巨大的体型,这伤口并不起眼,只有碗口大小,又隐藏在龙尾关节处,如不仔细检查确实极难发现,实在无法想象龙居然是死于这样一处微不足道的创伤。但将伤口处理干净后大家才发现:它虽不大,却很深,几乎洞穿了整个龙躯,伤口边缘处不但鳞片缺失,连龙皮肌肉都被烧焦了,足见当时雷击威力之大。谢缵泰心中疑惑稍解,但一时又说不出来还有哪里不对。

众人商议后决定从这处伤口着手,先沿着它将四周破损的鳞片去除,再顺着鳞片生长的方向扩展,一步步将较大的鳞片全部剥下,待到柔软的表皮完全暴露后再进行下一步肌肉、骨骼、内脏的解剖。随着鳞片被一片片拔除,谢缵泰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龙鳞的排列似乎有某种规律,闭合时彼此契合相连、严丝合缝,正因为如此,最初解剖时大家才会无从入手。但他们很快发现,大多数龙鳞其实是活动的,能够各自张开竖立,在将它们剥离的过程中,从龙的皮下体腔内还带出了一些纤维状的组织,就像树木被推倒后露出地面的树根一样。研究者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在其他生物身上见过类似的组织,一名年长的军医猜测,龙身上这些能张开的鳞片可能用于散热,而这些纤维可以传导热量、固定鳞片,也许还能像鸟类羽毛毛囊那样起到供给养分的作用。包括齐柏林在内的其他人都认为这一推测很有道理,唯独谢缵泰仍然疑虑重重。

那天目击龙的人虽然不少,但因为天气和距离的原因,实际上看得并不真切,只有他通过望远镜将龙飞行的每个姿态和细节都看得明明白白。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龙在云雨雷电中穿梭腾飞的壮观景象,当时龙的鳞片确实有节奏地闭合又张开,就像波浪一样在龙身上翻滚起伏,而且鳞片下还喷出了气流,难道这就是龙将体内热量排出时的现象?或者和鲸鱼一样,这也是龙在换气?

但他清楚地记得,只有在雷击时,龙身上所有鳞片才是张开并竖起的……等等,雷击!谢缵泰心中一震,终于发现了让自己一直感觉奇怪的地方!那条龙不断穿越雷雨云,分明就是在寻雷,它是主动让闪电击中的那些竖起的鳞片,就像在迎接雷击,除了散热,它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用途而龙刚被雷击中时安然无恙,是在雷击结束后,闭合鳞片时才自燃坠落的。对了!他突然又想起,龙承受雷击的部位在身体前半部分,但导致它坠落的起火点却在龙尾,也就是说,这处伤口并不是由雷击直接造成的。

谢缵泰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检查龙尾处的鳞片,但为时已晚,这部分的鳞片已经被清除,看不出任何异常了。谢缵泰懊恼不已,不甘心地在**的龙尾上寻找着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他发现了几道不易察觉且已经快愈合的伤痕,它们呈撕裂状分布在龙尾肌肉上,最后交会于龙尾自燃点的伤口处。看到这里,谢缵泰恍然大悟,这处伤口显然在遭受雷击前就已经形成了,伤痕的形态很像是抓伤,有可能是这条巨龙遭遇天敌或是与同类相斗时所留下的。从龙鳞下肌肉受创的程度看,这处损伤原本并不致命,但很可能将巨龙此处的鳞片给破坏了;而龙鳞,极有可能在引雷过程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正是因为这处龙鳞的缺失,才导致巨龙最终引雷失败,自燃坠海!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谢缵泰取了一片龙鳞和一块龙鳞下的表皮送往化验室检测。不出所料,检测的结果显示:龙鳞具有极好的导电性,而龙皮则是优质的绝缘体。毫无疑问,谢缵泰对龙鳞作用的推测比那位年长军医做出的判断更加接近事实的真相,但龙主动引雷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谢缵泰联想到了民间巨蟒飞天、引雷渡劫从而化身为龙的传说,一度怀疑龙就是由某些巨蟒在特殊条件下突变而来的新物种。难道说,它冒险引雷就是为了自身下一步的提升和进化?

谢缵泰从龙的死因研究到龙鳞的作用,最后竟发展到追寻龙的起源与进化。正当他冥思苦想之际,齐柏林却对其做法不以为然,齐柏林认为龙的死因毫无争议,不值得深究,只想知道如此巨大的生物是凭借什么原理实现飞行的。他将研究重点放在了龙鳞下纤维状组织生长出来的肌肉及龙的体腔内。在解剖过程中,齐柏林敏锐地发现,龙的身体正在缓慢地干瘪缩小,而这似乎不是尸体腐败造成的。剖开龙身表层极富弹性的肌肉后,齐柏林有了新的发现,这些肌肉包裹着一个个较小的囊泡,纤维状组织从小囊泡中穿过,深入体腔内相连的更大囊泡中。龙体内许多囊泡已经破裂了,一些无色无味的气体正从中泄漏出来,于是造成了龙尸干瘪缩小的现象。

齐柏林和几名军医小心翼翼地划开龙身上每一块肌肉,好不容易剥离出了一些完好的囊泡。这些囊泡表面覆盖着一层筋膜,与肌肉粘连在一起,大小各异,有的鼓胀,有的干瘪。所有囊泡被清理出来后,齐柏林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囊泡自动分为三类:一类最小,是从靠近体表的部位发现的,外层与肌肉及表皮紧密相连,将它拿起后放手,漂浮一阵后便缓慢落地;第二类大小居中,重量最重,其内明显有**存在;第三类囊泡体积最大,重量却最轻,分布在龙的体腔深处,骨骼与内脏之间,脱离龙体后便迅速上浮,若在开阔地带早已随风飘走。

早在“奥古斯塔皇后号”打捞龙尸遭到另一条龙攻击时,齐柏林就确信,龙这种生物虽然能飞,但大部分时间应该是生活在海洋中的。它的身体构造完美地适应海洋环境,也只有浩渺丰饶的大海,才能供养如此巨大的生物。而通过解剖,齐柏林认为它们之所以能飞,很可能就是因为那些能够悬浮上升的囊泡,结合那条龙曾经口吐烈焰吞噬船员,齐柏林几乎已经猜到囊泡中的气体是什么了!完整的囊泡已经所剩无几,但为了验证其内部的成分,齐柏林不得不在三类囊泡中各挑出了一个用于检测。

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因为这三个囊泡中都是极其常见的物质,第一种囊泡中的气体就是普通的空气;第二种囊泡中的神秘**不过是水;而第三种囊泡中的气体则是氢气。除了第二种囊泡中的不明**居然是水有些出乎意料外,其他两类囊泡中的气体成分完全证实了齐柏林的猜想:龙就是靠体内的巨量氢气实现浮升的,而那些小囊泡中的空气,除了可以带走体内多余的热量,更能起到调节身体相对密度的作用,当龙在飞行中需要爬升时,它就会排出小囊泡中的空气,龙身变轻则上升。而在下降时,小囊泡吸入空气,龙身变重则下沉。这也是小囊泡生在体表附近的原因,它的外层与表皮相连,能随时吸入或喷出空气,空气被加压后喷射,配合龙身在空中做出的复杂摆动,又形成了推力。

简而言之,氢气囊泡提供升力,空气囊泡提供推力,这便是龙翱翔天际的奥秘!至于第二类囊泡,齐柏林在检测前原以为里面是某种特殊的组织液,是氢气的生发器官,但现在看来,它可能仅仅只是龙在海洋中生活时的“压舱物”而已——因为体内氢气的存在,龙需要不断吸水储存在体内,以免身体不受控制地漂浮在海面上。

齐柏林提出的这一套理论逻辑缜密,与检测结果又相互验证,尽管还有一些细节未明,但大家普遍认为已经足以揭开龙身上的谜团。齐柏林一方面感慨造物主之伟大,在自然界中竟然存在如此神奇的生物,一方面又欣喜若狂,在龙身上,他得到了巨大的启发,仿佛看到一个全新时代的大门正朝自己缓缓开启。

解剖工作进行到了尾声,大家已经在地下待了很长时间,整天在弥漫着浓烈腥臭味的空气里呼吸,都感到头昏脑涨。齐柏林的研究取得突破后,众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结束这项任务,去外面接触下新鲜空气。只有谢缵泰保持着高昂的热情,孜孜不倦地继续研究,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齐柏林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又多了一分。他甚至向谢缵泰提出,龙尸解剖结束后他就要回国,希望谢缵泰也能一同前往德国,两人携手开创一番事业。

“谢,你知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齐柏林对谢缵泰的回答有些难以置信,恼怒之余讽刺道,“我不明白你再追查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大型飞艇必须马上投入生产,只有这样才能快速积累资本,有了钱,研究才能继续进行。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要经世致用吗?但你们的行为却恰恰相反,也许这就是你们落后的原因!”

齐柏林口不择言的一番话再度让两人间充满了火药味,谢缵泰不甘示弱,回击道:“先生,请你听好,经世致用不代表不求甚解,再说你敢保证大型飞艇生产出来后,你们不会用它占领更多地方?”

“这……大型飞艇的商业前景不可估量,我当然只想投入民用!”

“是么?鸦片最初也只是一味药材,但到了豺狼手中,就变成了残害民众的毒物!”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这次争吵后,齐柏林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大型飞艇的设计工作。他详细记录了龙尸的长度、重量、身体构造特别是骨骼等方面的数据,建立了数个模型,以此为参考,绘制出了多幅大型飞艇的设计草图。另一头,谢缵泰仍沉浸在龙与雷电的关系中不可自拔,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闪现出当日巨龙引雷的画面,却一直不得要领。一筹莫展之际,谢缵泰突然想到,自然界中,除了龙,还有其他生物利用电的情形么?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呢?循着这个思路,谢缵泰还真想到了一种生物,那就是在南美洲大名鼎鼎的电鳗。

与龙依赖天气追逐雷电不同的是,电鳗靠自身就可以产生可观的电流,不但能击毙体型较小的鱼类,甚至还能将涉水过河的野牛电晕。其发电器生长在身体两侧的肌肉里,尾部为正极,头部为负极,电流自尾部沿身体向头部传导并逐步增强直至释放。谢缵泰猜测,虽然体形相差巨大,但龙与电鳗在体态上颇有相似之处,长条形的身体,不但利于在海中游动,同样也适合电流传导。与之相对应的,龙身体的正负极情况或许与电鳗正好相反。电鳗放电用于捕猎或御敌,龙反其道而行之,通过触雷将电流引入体内,为的是什么呢?如此巨量的电能,又被龙用到了哪里?

谢缵泰对龙身上层出不穷的神奇之处早已习以为常,思索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龙体型庞大,爪牙锋利,在海中也必定是横行无忌的霸主,完全不需要像电鳗一样大费周章放电捕猎。但他同样坚信,任何生物都遵循着进化的规律,龙既然能产生巨大的电能,也一定会有相应的作用,只是自己暂时还未发现其中的奥妙罢了。而此刻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自己距离揭开最后的谜底,已经不远了。

最终,谢缵泰顺着龙体内的发电器认定,电流的终点恰恰是早先齐柏林发现的那些生长在龙体腔深处的囊泡,这些囊泡内充满水,又与含有氢气的囊泡相连。如果说谢缵泰之前的研究好比是在黑暗中顺着唯一一道光线艰难摸索,那么现在,他则终于找到了漏出这道光线的天窗,推开它,一切皆在眼前豁然开朗——自然界的广袤多姿竟造就了如此鬼斧神工的杰作,因为直流发电机的发明,直到不足三十年前才被人类大规模应用的电解水制氢法,居然早已在龙身上实现了!

至此,谢缵泰已经能够依据这些线索再加上一点儿想象大致还原出龙这种神奇生物波澜壮阔的一生了。根据龙的解剖结果,龙的四肢保留了一些两栖动物的特征,但体表的鳞片,用肺呼吸的方式,又表明它更接近于爬行动物,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物种。它的繁殖方式尚不明确,但极有可能为卵生,且具有洄游的习性——即成年体在繁殖期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在江河湖泊中产卵,幼体孵化并发育成熟后又返回大海。这一过程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重复,被亚洲东部延绵数千年的文明目睹并记载了下来,形成了独特的神话传说。

生存和繁衍是生物最基本的需求,龙也不例外。龙成年后在海中生活,既无须担心食物来源,又没有天敌威胁,那么它们通过放电将体内的水电解成氢气毫无疑问就是为了繁殖。它们平日潜行在海底,捕食之余不断电解水,将生成的氢气一点点储存在体内囊泡中,达到一定程度后再将体内多余的水分排空,在某些特殊条件下,例如风暴来临之际,借助肌肉力量冲出海面后就能实现飞行。可以肯定的是,尽管飞行原理并不复杂,但对于龙而言,飞行仍然是一项极富难度、风险巨大的技能,只有足够成熟、强壮的个体才能游刃有余地施展。而对于繁殖期的雄性而言,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在雌性面前展示自己的方式呢?

在这种情况下,它想要维持飞行状态甚至再次爬升,就不得不使用一些极端但快速的方法来补充氢气。云层中饱含水汽,龙只要钻入其中,龙鳞下的空气囊泡就能在呼吸之间吞噬和过滤大量水分,并将它们输送到更深层的囊泡中。虽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原料,但龙依靠自身放电缓慢电解水生成氢气的效率在这危急时刻就过于低效了,它需要更强大、更快捷的能量来源!谢缵泰是唯一一个清晰观察到那条巨龙引雷触雷每个细节的目击者,龙在引雷触雷前后鳞片的不同形态令他印象深刻,这也是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龙是主动被雷电击中的原因。尽管他之前已经证实龙鳞与龙皮分别是优良的导体和绝缘体,但却一直无从探寻这背后的深意。直到现在,他从电鳗身上得到启发,又在解剖中一步步推导出了龙通过放电电解水生成氢气的全过程,反而推之才恍然大悟——龙主动触雷,是在给自己充电!

作为一种操纵电能的生物,龙必然对电极为敏感,甚至于它的每一片鳞片、每一根触须都能感应到游离在空气中的微弱电荷,这样它就能在千里之外预知正在聚集生成的雷雨云。当龙冲入雷雨云后,它就开始了在天地刀尖之上的舞蹈,它将周身鳞片竖直张开,被闪电击中后,互不相连的鳞片之间便形成了简易的电容,汹涌澎湃的自然巨力就这样被龙用同样狂暴壮烈的方式暂时降服了。龙如同一节容量惊人的蓄电池,不断从自然界中吸收电能,直至达到自身的储能上限。这时它便合上鳞片,带电的鳞片彼此相连,阻绝的电能重新流动,在鳞片上连通后经由鳞片下的纤维组织导入充满水的囊泡中,再次完成电解水的反应。闪电所蕴含的能量比龙自行产生的要高上几个数量级,龙几乎在瞬间就可以重获足够它继续飞行的氢气,能量与物质的转化就这样在它身上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可惜的是,即使最精密的机器也会发生故障。出现在胶澳海域上空的那条巨龙,在同类相争中脱颖而出,却敌不过大自然。它在搏斗中负伤,原本并不致命,但被损坏的鳞片成了它的阿喀琉斯之踵。在引雷充电时,剩余的鳞片还能继续发挥作用,但缺损的鳞片在连通放电时只会导致一个灾难性的后果,那就是短路。强大而不受约束的电流在鳞片缺失的部位击穿了它的身体,引燃了它体内的氢气,最终导致了不可逆转的坠落。而在大海中等待它凯旋的伴侣,迎来的只能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如同嗜血苍蝇般尾随而来的人类。

“谢,请接受我的歉意。”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齐柏林低声说道。

“不必了,先生。这几个月承蒙您指点,我应该谢您才是。”谢缵泰淡然一笑。

“谢,你无须自谦!你的研究完全是开创性的工作,而我只是做了一个工程师该做的,仅凭这点你就远胜于我。咱们一起去德国开创飞艇空中运输的黄金时代吧!”齐柏林有些激动,紧紧地握住了谢缵泰的手。

“辜负您的好意,我很抱歉。”谢缵泰这次的回答更快,更坚定。

“大清当前的境况,有谁会重视你?在这里你永远不可能造出飞艇!”

“您说得没错。但比技术更重要的,是人心。如果民智不被开启,技术再先进又有什么用呢?”

见谢缵泰心意已决,齐柏林尽管惋惜也只得放弃。他临走时,谢缵泰前来送行,也许感怀于齐柏林对自己的欣赏,又或者是因为巨龙引雷失败的惨剧造成的冲击过于深刻,谢缵泰最后劝道:“先生,建造大型飞艇用于运输确实是技术应用上的创举,但那条龙的结局您也看到了,还请您务必重视飞艇的防雷性能,否则迟早要酿成大祸。我运用最新的强度及刚度理论进行了测算,发现完全可以使用铝合金制作飞艇蒙皮,飞艇其他部分则替换成绝缘材料,这样飞艇就形成了一个法拉第笼,从而对雷击产生了一定的屏蔽作用。而且我还听说有英国人在用硫酸处理沥青铀矿时,制成了一种不活泼的气体 ,虽然浮力略小于氢气,但安全性要好得多,您不妨考虑考虑。”

“好,我会认真考虑的,但当务之急还是把飞艇先造出来……”齐柏林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与谢缵泰握手道别后,他登上了返回德国的轮船。随着汽笛响起,轮船缓缓驶离了码头。两人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尾 声

1937年5月6日,代表飞艇技术巅峰的“兴登堡号”在美国莱克赫斯特海军航空总站上空准备着陆时突然失火,仅仅三十二秒后便燃尽坠毁,三十六人在这场可怕的事故中丧生。

关于这场空难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但一种猜测是:“兴登堡号”降落时,一根被吹断的缆绳划破了一个气囊,造成了轻微的氢气泄漏,而一道闪电恰巧击中了这个位置,引起了大火。

属于飞艇这个空中巨无霸的时代,自此由盛转衰,徐徐落幕。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秋月博士、付强两位老师的帮助及指点,特此致谢.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