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EPITAPH.

杨晚晴

Yang WanQing

人死后有墓志铭,

可人类文明死后有吗

杨晚晴,金融工作者,科幻作者,中国科普作协会员。曾在《科幻世界》发表过多篇小说。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新星金奖及最佳短篇小说银奖、未来科幻大师奖、光年奖、晨星奖、新浪评选“十大新秀科幻作者”等奖项,作品曾入选《2018中国最佳科幻作品》。痴迷于康德所说的“星空”与“道德律”,作品背景多设置于近未来世界,专注于人性在技术冲击下的呈现与社会范式的转变。最大的心愿是创造属于自己的科幻审美。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对生命,对死亡

投以冷眼

骑士莫止步!

1

对于一个习惯沉默的人,墓志铭似乎是表达自己的最后机会。

吴树是个唯物论者,按理说,他不应该纠结于这些身后事。他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现在意识到,以前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以为死亡离他还很远。

如今,考虑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些什么,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司汤达式的墓志铭是不错的选择,他可以让人在那块精心磨制的大理石上刻如下几个字:活过,爱过,推导过……但是,应该由谁来完成这一工作呢?除了妻子,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哦,应该叫“前妻”。离婚十年了,他依然没有习惯身份的转换。

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他想。或者,我该去纽约见见她。

也许不该。

得知诊断结果那天,他在铺满落叶的校园林荫道上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里,奉献给了虚无缥缈的数学王国。他的脚步淌过落叶,发出沙沙轻响。

如今我要走了,我留下了什么?谁会记得我?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猫头鹰”酒吧。在酒吧门口,他拨通了邓肯·艾利希的电话。

“我在‘猫头鹰’。”他说。

“你什么意思?”电话那头问。

“陪我喝酒。”

“啊哈。”

傍晚七点多,酒吧里多是三三两两的学生,即使坐在一起,他们也都沉浸在各自的增强视域中。对于两个中年教授的到来,没人费心抬一下眼皮。

我就要死了,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他在心里呐喊。好好爱这个的世界,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它!

向卡座移动时,他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学生的脚。后者仰面看他,目光中有藏不住的鄙薄——那是对衰老而又附庸风雅之人的鄙薄。“对不起。”他躬身,错了过去。

“说吧。”两杯艾尔啤酒端上桌后,邓肯说,“怎么回事?”

他盯着杯里翻腾的白色泡沫发呆。

“喂!你平常可是不喝酒的。肯定是大事,你不会——”邓肯把手臂撑在桌上,毛发浓密的脸凑了过来,“你不会要死了吧?”

他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一点儿也不好笑。”邓肯缩了回去,似乎抖了一下,吴树不能确定。

“是不好笑。”他说。

对方的喉结缩了缩,“是真的?”

“肺癌四期。”他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模仿医生宣判时的语气,仿佛这样就能成为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哦。”邓肯呷了口酒,“真他妈操蛋。”

“是啊。”他附和道,“是挺操蛋。”

“你打算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打算?他摇了摇头。按理说,在时间不多的情况下,“打算”是个符合逻辑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他的潜意识拒绝打算。

这是个悖论,他想。

“所以说,”邓肯说,“你看不到我拿诺贝尔奖了。”

他笑了笑,“是啊。”

邓肯的眼睛发直,“要是你能拿菲尔兹奖 ,我的心里会好受点儿。”

“你知道我早过四十了。”

“是的是的,”邓肯猛灌一口啤酒,“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一轮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他喝酒,酒的味道让他想到死亡;他张望四周,昏黄的灯光、红色的砖墙,就连墙上抽象的涂鸦都让他想到死亡;干脆闭上眼睛,可就连平素最爱听的爵士乐,也让他想到死亡。

“该写点儿什么?”他喃喃自语。

邓肯猛眨几下眼睛,“啊?”

“我的墓志铭。”

邓肯的舌头在嘴唇下滚动一圈,“这还用想?当然是那个公式。”

“那个……”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恐怕没几个人看得懂吧?”

“老兄,”邓肯抱起双臂,嘴角向一边歪着,“你是希望百分之九十九的识字蠢货知道你是个壮志未酬的数学家,还是希望百分之一的聪明人晓得这个躺在地下的人曾经做出过真正的发现?”

他愣了一下,“后者吧。”

邓肯的嘴角扬了起来,向他举起杯子。

2

“所以,”她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孩子。”

他在增强视域里做着演算,没有说话。

“为什么?”她不屈不挠地问。

他的视点在空中一滑,关闭了窗口,“为什么要孩子?”

“因为——”她的脸颊慢慢燃烧起来,“因为……”

他故作宽容地笑了笑,“因为这是基因赋予我们的使命。对于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没有发出声音。

“好,姑且假定道金斯‘基因机器’的想法过于激进,我们现在只探讨孩子在集体无意识,或者说在文化中的意义。孩子是什么?孩子是必死个体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墓志铭。希望有一个携带着你部分遗迹的生命会在你死亡之后继续为你倏忽而逝的存在作证,这种想法或多或少会减少你对死亡的恐惧……”

她咬着嘴唇。

“但经济学家凯恩斯是怎么说来着?”他滔滔不绝,就像是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从长期来看,我们都会死——不止你我,不止你我的孩子,所有文明、地球、太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有终结的一天。所以我不明白,除了性的享乐以外,繁衍后代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吴树,”她终于开口,“是数学让你变得这样毫无人味儿吗?”

“那么生物学呢?”他反唇相讥,“把生命看作化学事件会让你更有人味儿吗?”

“生物学教会我理解生命,而非肢解生命。”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

当时,她的语气那么冷,那寒冷甚至渗透到了梦境的背面。他醒来,打了一个哆嗦。

“先生,”乘务员俯身,甜美的气息扑面而至,“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请调直座椅靠背。”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到纽约,不到一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在梦境里辗转流连。而刚才那个梦,与其说是弗洛伊德式的隐喻与再造,不如说是潜意识里这位大导演偶尔为之的8mm胶片纪录片。也许潜意识早已为自己厘清了所有线索,他想,瑞秋离开我,是因为她认为我缺乏人性。

而瑞秋从不会犯错。

机身倾斜,波音B797机翼的翼梢之下,纽约市从淡紫色的薄雾中浮现出来,像影影绰绰的墓地。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死亡的意象似乎统摄了一切。无论他如何提醒自己,他身下的这片“墓园”之中就生活着他的爱人,他仍然会把长岛上林立的千米高楼想象成巨人们的墓碑……

该死。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一出机场,他就钻进了千禧希尔顿酒店的胶囊观光车。用微生物指纹确认身份之后,这辆全透明的电动车无声启动,载着他驶向目的地。早上六点多的纽约城还没完全醒来,若不是偶尔有鲜黄色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和晨跑的路人从车窗外闪过,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误入巨人墓园的蚂蚁。

到达酒店后,吴树简单冲了个澡。他始终不习惯随身携带“清洁虫”,不习惯这些跳蚤大小的微型机器人如黑云般漫卷过他的身体,啃食皮屑、油脂和泥垢。虽然这样的清洁方式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据说还比“传统”的方法更干净,但他还是喜欢水流过身体的感觉,喜欢在热气腾腾的浴室中思考问题——然而现在对他来说,思考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一滴打在身体上的水珠都令他生疼,每一口富含水分的空气都让他感到窒息……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死亡:不是因为必然到来的疼痛,而是因为必将失去的,对疼痛的感知。

他本想休息一下,可当他躺在松软的**后发现,闭眼比睁眼更累。一闭上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那些恐惧、那些不甘、那些霉烂的记忆就像潮水般拍打着眼睑围成的堤坝,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喧嚣。于是,只好睁开眼睛。宾馆房间的全息影壁抹去了身边的一切,他置身于纽约市天际线上的橙色黎明中,一秒接着一秒,他看到这橙色被苍白的天光渐渐销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体验到了时间的流动和流动时的黏性,他在这种不可见的流体中挣扎着起身,低声报出一串地址,智能房间在几微秒之内为他捕捉到了一个交通单元,全局式交通控制系统随即生成了一套最优行程——接下来他将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尽管他其实暗暗期望,纽约的交通能把即将到来的尴尬稍稍推后一点儿。

但这世上本就有一些不容逃避的东西。

几分钟后,他坐上了电动车,去往前妻的家。

3

前妻居住的公寓楼下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种着悬铃木、水杉和银杏。他坐在一条木制长凳上,等待着代表瑞秋的粉红色虚拟人偶从增强视域中跳出。在这方闹中取静的小天地里,他能听见鸟儿的鸣啭,还有风拂过树叶的飒飒声。他甚至能闻到树木油脂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儿,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间大滴大滴洒落下来,溅湿了每一个路过的人。

他忽然发觉,在这寻常的景致中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这美属于活着的一切……几个穿着幻彩夹克的朋克青年从他眼前笑闹着走过,他们脸上的青春痘如同被秋天爆开四壁的橘子,旺盛的生命力在肆无忌惮地流溢。吴树惭愧不已地低下头去:他想起苏珊·桑塔格 曾经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是属于疾病王国的。疾病和健康,两个王国。而他,现在是一个偷渡客。

一个小时过去,瑞秋还没有出现。

这也许是个启示,他缓慢起身,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我不应该来。我来干什么?告诉她一个无情之人终于得到了他的报应,终于开始悔恨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东西?

然而他还是走到公寓门前,大楼在识别出他的身份后告诉他,瑞秋最近都不在,而且没有通报行程。

“瑞秋的丈夫和女儿都在家里,”在察觉了他的失望与如释重负后,大楼善意地提醒他,“您要不要去拜访他们?”

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大楼又说,“瑞秋一家为您设置了最高访客身份。”

他怔了一下。最高访客身份就是一句“随时欢迎”。很久以前,在这个国家的北方边陲,人们欢迎不速之客,因为他们能带来炉火熊熊的热闹、半真半假的传闻和冰封天地外的另一个世界——而他,一个生性冷漠的人,一个惨痛记忆的活化石,有什么值得欢迎的呢?

他走进了大楼。自动步道和电梯系统通过数次运转,将他送到瑞秋的家门口。

11304。

白色的聚合材料屋门滑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光线从他的身边搡过,勾勒出一片毛茸茸的剪影。

“嗨,吴。”男人向他打招呼。

“嗨——鲍勃。”

“刚才房间通报你来了,我还以为它搞错了呢。”

他用松散的面部肌肉拼出了一个笑。

“快进来吧。”男人侧身。

“不了,谢谢。只是顺道过来看看……瑞秋,她,还好吗?”

男人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天天不着家。这不,”他伸手向上指了指,“上天了。”

“上天?”他吞了一口唾沫,感觉那是一簇蚕豆大小的火焰,正顺着喉管滑下去。

“空间站里的实验项目……那个空间站叫什么来着?哦对,‘露娜’……”男人挤了挤眼睛,“她没有告诉你吗?”

他摇了摇头,“我该走了。还有个会议……”

“这么急?”男人夸张地扬起眉毛,“是联合国的会议吗?”

“咳——”他欠身,咳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开朗地笑了几声。这时,一张小小的脸蛋儿从男人身后探了出来,脸蛋儿上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星星一样的小雀斑,嘴唇打开,两颗小兔牙蹦了出来,“爸爸,他是谁?”

“爸爸和妈妈的朋友。安妮,叫叔叔。”

小女孩儿用她那脆薯片般的童声重复道:“叔叔。”

他蹲下,“你好,安妮。”

女孩儿好奇地打量着他,“叔叔,你病了吗?”

他笑了笑,感觉有**被麇集在眼角的皱纹挤了出来,“嗯。”

“那你,”女孩儿从父亲的身边缩了过来,一脸天真地看着他,湛蓝的眸子里满是关切,“那你难受吗?”

他把手轻轻按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现在好多了。”

离开的时候,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像旱季过后的瓢泼大雨。他踉踉跄跄走进了公寓楼下的花园。长凳的一边已经坐了人,可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把自己砸向长凳的另一边,蜷着身,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一同奔涌的,还有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她像她,像她。有一个声音在漆黑的、大雨滂沱的世界中呼喊:我他妈的就是个傻瓜!我都失去了什么啊……他想他的前妻,撕心裂肺地想。他害怕,害怕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害怕自己像清风一样了无痕迹地拂过世界……哪怕有一个人用精致的谎话安慰他,哪怕这丝毫不能改变死亡的永恒与虚无……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他依然需要。

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起头,一方手帕递了过来。

“喏。”是长凳另一边的老太太,她佝偻着腰,满头银丝,少说也有八十岁了。

他接过手帕,擦眼泪,不体面地擤鼻涕,白色的手帕被吹得老高,像是在水里漂动的水母。

老太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

“哭吧,哭过就好了。”

“好不了了。”他嘟哝道。

“好不了就算了,反正据那些大脑袋科学家说,上帝也有玩儿完的一天。”

他扑哧一声笑了,老太太扭过头看他。

“好点儿了没?”

他点点头,满怀歉意地把手帕折了几折,递还给老太太,“把您的手帕弄成这样,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老太太接过手帕,把它塞进毛线坎肩的侧兜里,“我这块手帕是纳米自清洁型的,放心,它不会因为这么点鼻涕眼泪就玩儿完。”

他又笑了,心底生起了一点儿暖洋洋的东西。

4

他可以平静地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他的继任者。

“那个——鲍勃,他是个什么来着?”他嚷嚷道,“股票经纪人?”

“不关你的事。”瑞秋眼皮都不抬,“而且,他也不是股票经纪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股票经纪人了,他是高频交易算法架构师。”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歇斯底里,“无非是把社会的财富搬来搬去,顺便成就几个暴发户,再把一些人搞得家破人亡……”

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他爱我。”瑞秋说。

我也爱你呀!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可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他们俩的裂隙太大了,一万句“我爱你”也没法把这个裂隙填平。

“是因为孩子吗?”他问。

瑞秋沉默以对。

“那么,祝你幸福。”他故作大度地说。

“谢谢。我会的。”

……

瑞秋是对的。他在候机大厅里想着,鲍勃高大、英俊,有漂亮的银色头发和迷人的微笑——他还为她带来了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了她遗传物质的新生命。生命的本质就是铭记。从第一团可以自我复制的大分子开始,生命就在时间的湍流中传诵自己的故事,而智慧、文明、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从生命土壤中开出的花朵,它们之所以生生不息,就是因为它们继承了诉说的冲动。

我曾以为自己超脱,他的嘴角漾着苦笑,其实我是鼠目寸光。

忽然,候机大厅里泛起了潮水般的声音。有公共信息强行投进他的增强视域,雪崩般滚滚而下,他抬起头,机场空旷的穹顶上,绿色的、闪烁不定的单词汇成一片海洋:

延误。延误。延误。

所有的航班都推迟起飞。

有人就这样抬着头,嘴巴自然张开,瞪视着无法在人流熙攘的平面凸显出来的延误信息;有人的眼珠转来转去,在无数链接中寻找大面积延误的起因;有人木然坐着,瞬间的信息爆炸导致了网络拥塞,他们的增强视域变得粗糙,而真实世界也随之变得陌生难解。

他站着等待。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大声地抱怨,咳嗽,打喷嚏,清嗓子,嚼泡泡糖。人的生机,人的生机所制造出来的喧响、浊气和粗鲁的碰触无处不在。半个小时过后,还不见飞机起飞,他发觉空气正在变得黏稠,温度在不动声色地升高,疼痛也随之一丝一缕地漫了上来。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了。他呼叫代步机器人,不一会儿,白色的万向轮机器人从人群中钻出,它那灯塔状的躯干中翻出了一个简易聚酯座椅,他靠了上去,顺手把智能行李箱推入机器人的通用接口。

“请输入您的目的地。”机器人用电子声说道。

他在增强视域里的机器人服务界面键入三个字:换乘站。

火车抵达波士顿时已是傍晚,等到了剑桥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紫色的天光下,吴树在自己家的二层小洋楼门口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心沉闷地跳了一下,随即在心里自嘲: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走向那个影子。

“嚯,你回来了!”影子从门前的台阶上站了起来,挥舞着什么东西。

是邓肯·艾利希。

“你在——等我?”他问。

“十五年的格兰菲迪,”邓肯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陪我喝点儿酒。”

他斜着肩,从这位壮汉的身边错了过去,拾步走上台阶。“抱歉,我今天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喂——”

邓肯在他身后低吼一声,回过头,看到邓肯的眸子里反射着路灯的光,那光带着一丝寒意。

“我说,陪我,喝点儿酒。”邓肯说。

他的喉结向下一沉,“陪你?”

后者点了点头。

威士忌犹如流动的火焰,沿着他的喉管一路烧了下去,火辣辣的痛楚直捣胃肠,接着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在他眼底爆开金花。他想起这种**从前是叫“生命之水”,大概生命终究要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而为了证明这种联系,人往往不惜自戕。

“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啊?”此刻,邓肯的所有表情都镀上了一层笑意,他显然已经醉了。

吴树咳嗽一声,抓起一片薯片,放在嘴里细细研磨。

“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的习惯,”邓肯嘟囔道,脸上依然是笑着的,“喝酒还要就点儿东西。”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今天下午没飞成吧?”沉默了一会儿,邓肯问道。

“嗯。”

“所有人都没飞成——谁都不敢冒险。”

“冒什么险?”

“你不看新闻吗?哦,对啦对啦,你已经不关心这个世界啦……”邓肯把薯片从他手里夺了下来,丢进自己的嘴里,“可世界……嘎吱嘎吱,可世界不肯轻易放你走哩,喏!”

一条新闻被邓肯推进客厅的公共视域:

6月20日下午4时27分,GPS、GLONASS、伽利略以及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同时发生故障,故障时间持续2.24秒……据不完全统计,此次全球范围的导航系统失准已直接或间接造成数起航空事故及数千起车祸……故障原因正在调查中。目前各大系统的管理部门均未对此事发表意见。有科学界人士指出,在不考虑阴谋论和广义相对论失效的前提下,四大系统同时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为零……

“所以所有航班都停飞了……”他若有所思。

邓肯努了努嘴,又灌下一口酒。

“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喝酒?”

“我他娘的不关心航空业!”邓肯把酒杯掼在桌上,酒液如琥珀色的花朵溅出酒杯,泼在他黑乎乎的虎口上,“你得的是肺癌,不是阿兹海默!”

他的脸僵住了。沉默瞬间膨胀,充满了整个房间。邓肯脸上的笑意散去,“对不起啊,我有点儿喝多了。”

“我理解。”他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么。

邓肯叹了口气,视线落到餐桌上,“我——嗝——终于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壮志未酬的心情?”

“我倒宁可壮志未酬啊。”邓肯使劲摇了摇头,把空气中酒精、橡木、榛子和巧克力的气息搅在了一起,“现在就算给我诺贝尔奖,我也不想要。”

他嗤笑一声,随即身子一凛,“刚才新闻里说,广义相对论失效?”

“而且是第三次。”邓肯双肘拄在桌上,倾身向前,“前两次的时间很短,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新闻没有报,但各大导航系统里都有记录——这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紧咬嘴唇,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不可能。”

邓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一个科学家说‘不可能’时,他往往是错的。”

他抓起酒杯,把大半杯威士忌咕嘟咕嘟灌进嘴里。接着他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骨骼叮当作响,像是要散架一般。

“这不——咳——可能!”

邓肯拍了拍他的上臂,“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你。到时候你就全知道了。”

“接我……去哪儿?”

“去你刚刚去过的地方,”邓肯的脸上浮起黏糊糊的笑容,“纽约。”

5

一整夜,他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噩梦中挣扎。他梦见一堵无限高无限宽的墙,梦见天空中没有瞳仁的巨眼,梦见圆柱状的空间站、奔逃的飞船,它们身后的太阳、水星和地球像是被一个硕大无朋的熨斗碾平,变成了一幅无疆的巨画,而所有奔逃之物都在绝望地向巨画中心坠落……

在梦与梦的间隙中,他短暂地醒来。他想起所有的画面都来自少年时阅读的科幻小说,潜意识再一次展现出它大师级的功力,把现实和隐喻打碎、混合、重铸,揉捏出一个奇美拉式的怪物。

清醒的时间很短,他很快就坠入另一个梦境中。

房间于早上八点三十分唤醒了他。邓肯的声音从授权过的通信链路里闯了进来:“喂!宿醉未醒吗?给你五分钟时间,赶紧下楼!”

他艰难地起身,坐在床边,双手撑在**,等待气力一丝一丝地凝聚。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难道不应该躺在**安安静静地等死?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浴室。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没有力气洗澡了,他抓起表盘大小的银色圆盒,把它攥在手心,在侦测到人类体征后,圆盒释放出数千只清洁虫,这些微型机器人聚合成一片手掌大小的荫翳,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

“热水澡会越来越少吧……”他自语道。

已经预定过行程的无人驾驶电动车将他们送到洛根国际机场。此时,这座巨大的建筑显得有些冷清,往来穿梭的,多是履带或万向轮式地勤服务机器人,人类旅客寥寥。

“还没有人敢飞吗?”在机场的自动步道系统上,他瓮声瓮气地问。

“在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是的。”站在前面的邓肯微微侧过脸,声音发闷,“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所有人’里不包括我们。”

“所以我们敢飞,”邓肯回过头来,脸上是一抹苦笑,“从不出错的数学模型告诉我们,下一次GPS失效在二十七天以后。”

停机坪上,一架白色的“湾流”客机在等着他们。习惯了波音飞机那阔大空间里的拥挤,“湾流”狭小空间里的宽绰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这趟旅程一次又一次拓展了他所余不多的人生边界:第一次坐支线客机;第一次被奔驰电动S600直接从停机坪接走;第一次进入新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当他被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簇拥着走向那个庞然的新月形黑色建筑中时,他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邓肯隔着肌肉围成的栅栏冲他咧开了嘴,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似乎在说: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委员会。他们如此称呼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组织。他问邓肯,为什么不给委员会起个名字?

“起名字?”邓肯耸起眉毛,“难道叫它‘世界治丧委员会’不成?”

他歪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此刻他正身处一个阔大的会议室,没有外窗,略呈弧形的纯白四壁上也不见信息窗口。在厚重的橡木会议桌后面,三三两两围坐着十来个人。他对学术以外的世界不感兴趣,但也认得出其中几人:有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廖知秋、英伦摇滚巨星詹姆斯·韦奇伍德、禅宗大师近藤元二、俄罗斯石油巨擘弗拉基米尔·廖加科夫,还有——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美国副国务卿。

“嘿,”邓肯低语,“这些人让你想到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八国联军?”

“呸!”邓肯哭笑不得,“他们都是股东啊,股东!”

股东?

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身着灰色自清洁西服套装、四十岁左右的东方女性。蓝色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来人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大声清嗓,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咳——咳——请大家安静。”

看起来很面熟。他把视点定格在女人脸上,一行单词从背景中凸显出来:无法获得数据。

“时间宝贵,现在进入第二次全体会议。为保密起见,我们已经屏蔽了增强视域的数据外链,请各位谅解。”女人说,“我想大家已经在第一次远程会议中认识了彼此。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来宾——”她的目光指向了他,“这位是吴树先生,麻省理工学院数学教授,‘吴—卡雷拉变换’里的那个‘吴’。邓肯·艾利希先生的‘构造波’理论就是以‘吴—卡雷拉变换’为数学基础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对人类当前所处境地的认识,以及我们对当前境地的全部回应,都要归功于这位吴先生。除此之外,吴先生还是艾利希先生的好友,是后者提议将他吸收到委员会中来的——我想他有这个资格。”

他环视会场,苍白地笑。各色人等的目光如大滴大滴的雨,噼噼啪啪砸在他的身上,漠然、中立、讥诮,还有敌意。他垂下眼睑。他曾经站在几百人的课堂之上,但那些目光是遥远的、情感稀薄的,他可以视若无物,坦然面对。

但今天,在此情此景中,他做不到。

“这样真的好吗?”长发披肩的詹姆斯·韦奇伍德懒洋洋地开口,“把一个无辜的人拖到死神面前,瑟瑟发抖地等待镰刀落下?”

“相信我,”吴树抬起头,“死神他老人家早就和我打过招呼了。”

摇滚巨星双手摊开,嘴角上翘。

“在讨论这一切之前,”一个穿蓝色纱丽、眉心点着“迪勒格 ”、高鼻深目、有着棕色皮肤的漂亮女人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状况厘清?”

“桑迪·库帕塔,”邓肯在增强视域中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大师,婆罗门中的婆罗门。”

“亲爱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听科学家的就是啦。”俄罗斯富豪的小舌头打着卷,鼻头通红,目光如爬虫一般在舞蹈家身上上下摩挲,“人生苦短呀,你我还不如抓紧时间,共度良宵……”

桑迪板起面孔,双颊飞红。会议室里泛起低低的笑声。奇怪的是,吴树没有在笑声中听到猥亵,他只听出低回的哀戚与快乐——性和生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二战时,盟军解放达豪集中营,当战士们为瘦骨嶙峋、濒于死亡的女人们送去物资时,她们竟然最青睐口红——抹上口红,她们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在饥饿与折磨中丢掉的性征,才能重新感受到生命。

“这位同志一定没少喝伏特加。”邓肯评论道,“不过他还算收敛的了,我本以为他会跳到桌子上唱《喀秋莎》呢。”

他回给邓肯一个笑哭的表情符号。

主持会议的女人拍了拍手,“大家有什么疑问,请尽快提出来。达成共识,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我先来吧。”叫廖知秋的中国人举起了手,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戴一副黑框眼镜,嘴角堆着浅浅的法令纹,“艾利希先生,尽管我已经在增强视域里把您的论文读了三遍,也基本明白了您想表达什么,但作为一个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我清楚、也忌惮文字的模糊和局限。所以我想冒昧地请求您,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问题。那我就尽量以通俗,但可能不那么严谨的语言来说明我们的处境吧。”邓肯向后抻了抻肩膀,扭了几下脖子,这是他长篇大论前的标准动作,“物理学中的弦理论认为,我们的宇宙有九个空间维,但宏观层面只呈现了三个,其他的维度都蜷缩在极微观的尺度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宙的真空位能锁定在某一能阶,并因此固定了紧致余维——也就是蜷缩起来的六个微观维度——空间的半径。但这不一定是永久的,宇宙可能会由于某次量子隧穿效应而打破能量壁垒,释放那些禁锢的微观维度,物理学家们将这一过程称为‘去紧致化’。

“‘去紧致化’其实是真空位能释放的过程。它开始于时空中的某处,表现为维度释放所形成的‘空泡’。由于空泡内部去紧致状态的位能比外部的位能低,而系统会往维度展开的状态前进,所以位能差产生的梯度会在空泡的边缘产生力,使空泡加速向外撑大,它的膨胀速度将在很短的时间内推进到光速——而这就是即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被一个巨大的泡泡击中,包裹在其中,然后进入一个有更高维度的空间。”

“您如何肯定这次的,嗯,”廖知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维度释放事件会发生?”

“这个问题,我代艾利希先生回答吧。”主持会议的女人说,“艾利希先生曾在《自然》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细致地论述了在‘吴—卡雷拉变换’的数学框架下,如果宇宙释放一个微观维度,会发生什么:七次前导‘构造波’,它们将在整个宇宙中回响,扰乱时空结构。这种扰乱我们已经在半年中观测到了三次,其间隔、持续时间和强度,完全符合艾利希先生的理论预测——我想大家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女人抿了抿嘴唇,一脸倦容地坐下。通报噩耗总是件“脏活”,无论是向悲恸的母亲递送阵亡通知书,还是宣判一个病人即将到来的死亡。吴树忽然想起,这个刚刚干完“脏活”的中年女人就是现任的联合国秘书长裴静雅。从政之前,她是一位物理教授。

“抱歉。”日本人近藤元二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我想知道,维度释放一定意味着毁灭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毁灭了。”邓肯重重吐了一口气,“从信息的角度来看,宇宙不会失去什么。所谓的毁灭,是指我们这些自组织形成的低熵体,包括星辰、生命、文明等等。有一点是理论无法告诉我们的,那就是从三维‘升级’到四维的过程中,我们的信息组织模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我可以为各位提供一个参考: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来自中国的伟大科幻小说,其中设想了一种星际战争武器,能降低空间的维度。作者既诗意又残酷地把这种武器投放在了我们的太阳系。我至今都不能忘记,他是如何描写太阳系变成了一幅‘画’,这幅画又是什么样子的:它保留了三维空间的全部细节,但在新的空间结构中,所有的低熵体无一例外地失去活性了。如今我们面对的是小说的‘反面’,但除了这一过程来得更快——快到我们不会有任何知觉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又一阵寂静。

“先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一位身材不高、有着浓重法语口音的代表打破沉默,“引起构造波的是其他事件,比如某种定域性的真空衰变,或者是——或者是某个超级文明开的一个玩笑?”

“我们难道不该告诉其他人吗?”有人低声嘀咕。

“告诉在座诸位就已经够残忍的了,”摇滚歌手的双手枕在脑后,双眼半睁,嘴角挂着一缕暧昧的笑,“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是想在无知无觉中快乐地死去,还是想要在极度的恐惧中等待毁灭降临?饶了这个世界吧,还是让我们这些受了诅咒的人来担起神圣的责任吧。”

“老兄,你知道吗?我想起一句话。”邓肯的信息在此时推送过来,吴树转过头,见邓肯正斜着眼睛看他,“‘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亡背后是什么;人之所以不愿意死,是因为别人还活着。’现在你的心情如何?”

我——

“作为一个和科学没什么交集的人,我来提一个大家都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吧。”说话的是美国副国务卿,一个窈窕的金发女人,“这个,构造波理论,有没有可能是错的?”

邓肯的脸颊跳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这是在为一场舌战霍霍磨刀,于是吴树抢在他出声之前发言了。“我来回答吧。”他清了清嗓子,“构造波理论建立在吴—卡雷拉变换之上,后者是微分几何中的一个定理,其推导过程长达二百二十五页,严格依赖几个基本的数学公设——截至目前,还没人在它的推导中发现任何错误。但这并不意味着,吴—卡雷拉变换就是绝对正确的。数学中的公设是人类想当然认为成立的,但数学的发展不断证明,这种想当然并非磐石——非但不是磐石,反而有可能是流沙,譬如平行公理,譬如形式逻辑在悖论前的不堪一击……所以说,如果我们的数学公设存在瑕疵,那么处于其推理链条上的吴—卡雷拉变换还有构造波理论,就有可能是错的。如果有实验能将其证伪——”

“宇宙已经在某个地方做了这个实验,不是吗?”裴静雅插话道,“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测完全吻合。”

“从逻辑上讲,”他说,“即使有一亿次的吻合,但只要出现一个反例,这个理论也是站不住脚的。”

副国务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吴先生。秘书长,我建议马上开始议程。”

“很善良。”邓肯发来一个鼓掌小人儿的表情符号,“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拖全人类下水哩。”

“乐不乐意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结果对我来说并没有不同。”他回道,“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会议的议题是什么?”

“操。”邓肯双唇摩擦,用口型比出一个脏字,“我竟然还没有告诉你!”

他们打算写一句墓志铭。

人类已经笃信大自然的对称性和数学推理几百年,所以没有人把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事件当作无稽之谈。

七声丧钟,然后是一声,嘘……

“根据计算,空泡到达太阳系还有——”联合国秘书长的目光在空中划了个正弦曲线,那是她在增强视域中调阅资料,“还有九十二天二十一小时三分零三秒。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所以从敲定墓志铭内容,到把它誊写下来,他们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

吴树的喉咙发紧。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别致、最有想象力的墓志铭了。邓肯像是在讨论别人的葬礼,他们打算把空间站送到地月第一拉格朗日点,在那里拆解它,把它改造成某种可以携带信息的形式。想出这个点子的人真他妈是个天才!

空间站?他头皮发麻,“露娜”?

还有别的选项吗?不是说过吗?来开会的都是股东嘛!

原来如此。“露娜”——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标准模块化空间站,是美、英、法、中、日、俄、印七国共同出资建造的,所以他们自然有权力在如何处置“露娜”的问题上置喙。其实应该还有别的考量,吴树暗自琢磨,当某项重大议题需要足够多样化的意见和尽量小的知晓范围时,这七个软硬实力兼具的国家是不错的选择。

就算邓肯是错的,那人类又会损失什么呢?只不过是七个国家的一点财政收入罢了。这是一场反向的帕斯卡赌局 :输面太大,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是什么坏事。

“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明确能‘写’什么。”美国副国务卿,希尔比·门罗说,“其次,我们‘写’的东西会不会被时空抹平?未来的高维文明能不能破解它?”

“说‘写’并不妥当,”裴静雅答道,“我们还可以‘画’,还可以‘雕塑’——当然‘写’是最有竞争力的备选项。如果我们把‘露娜’拆解成光盘式的二进制信息载体,根据空间站的总质量和作业机器人的最大工作载荷计算,大约可以编制15KB的信息——写一部《独立宣言》是足够了。至于第二个问题——构造波的到来已经证明了吴—卡雷拉变换所规定的几何法则,我想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吴树教授更有发言权……”

韩国女人把目光转向吴树。此时,他肺部的疼痛如炭火焖烧,他使劲咳嗽了几声,疼痛未有丝毫消减,反倒沿着胸膛攀了上来。

“咳——是这样,”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吴—卡雷拉变换描述的是当空间维度变化时,附着其上的流形将如何改变。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个公式可以告诉我们,如果宇宙‘升级’成四维,居于其中的三维实体会变成什么样。我想我们首先要确定,被拆解的‘露娜’在四维空间中应该呈现怎样的三维结构,然后再通过逆向使用吴—卡雷拉变换,把它在三维空间中搭建出来——当空间维度提升至四维,它会以我们希望的样子保留下来……”

“差不多。”

“那方块人有可能看懂吗?”

“这就是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的原因。”裴静雅双手撑在桌上,“在四维文明看来,我们就是一幅低维的画。这幅画由于空间维度的骤然提升而糊成一团,缺乏可供破解的线索。之所以把‘露娜’放在地月拉格朗日点,就是为了减少其他物体对信息的干扰。为了让‘别人’知道画中的生物曾经创造出高度的文明,我们需要让四维文明看到有人为痕迹的、清晰的数学结构,它不止宣示我们曾经存在过,也宣示我们的挣扎、我们的遗憾、我们壮志未酬的野心——”

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气流哽住了。

啧啧,女强人要哭了。邓肯的脸上挂着善意的揶揄,我还以为搞政治的人不会哭呢。

“你在想什么?”邓肯冲他挤眼睛。

“瑞秋。她在“露娜”上。”

“啊哈。我愈发怀疑,这一场闹剧是上帝他老人家为你量身定制的。”邓肯脸上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长。

吴树摆出一张扑克脸,“如果上帝是三维的,那我建议他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还懂幽默?”

他耸了耸肩,“以前不懂,是一个老太太教给我的。”

裴静雅没有哭,毕竟,她是个搞政治的。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声音迅速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如果没有,那我们步入正题,讨论一下该‘写’点什么。”

7

“简直是荒唐。”邓肯摇晃着酒杯,在希尔顿酒店宽大的自适应表皮沙发上把自己完全摊开,“这帮家伙的愚蠢真是刷新了我的认知。”

他趴在**,疼痛在骨髓里嗞嗞作响。

“《独立宣言》《薄伽梵歌》《道德经》,还有缩写的《战争与和平》,”邓肯自顾自地往下说,“低分辨率的《星空》《蒙娜丽莎的微笑》,以及MIDI版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哈,也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我觉得挺好。”

“那么毕达哥拉斯定理、欧拉恒等式和质能方程呢?”邓肯将半杯轩尼诗掀入口中,“这些简短而优美的东西他们竟然一个也看不上!”

吴树翻过身,仰面向上,“在四维的宇宙中,我们的数学可能已经失效了。”

“失效又怎么样?方块人一定能读懂纸片宇宙的美,这种美不会是别的什么,它只可能来自宇宙深层的结构。”

“也许吧。”

沉默。全息影壁中,新月形的联合国大厦如同武士刀,正劈向紫色的暮云。

“我不明白。”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这样的会议,不是应该由更重要的人物来参加吗?”

他扑哧一声笑了。疼痛如一枚小小的种子,在他的胸口抽芽。

“说正确的废话,这就是政治家一直在干的事儿。国务卿和秘书长算是这帮家伙里出类拔萃的,有她们在会场维持秩序就够了。”邓肯顿了一下,“再说,要是大人物们都凑到一块儿开会,傻瓜都知道要出大事儿。消息要是走漏出去,末日还没来,地球就已经变成蛾摩拉 和索多玛2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床沿上,轻轻按压胸肋,“但把如此重大的责任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我总感觉,有点儿太——随意了。”

“宇宙都要玩儿完了,谁还管随意不随意?”邓肯晃了晃酒杯,若有所思地凝视挂在杯壁上琥珀色的辛辣与甜蜜,“其实就像那个英国朋克说的,这是个诅咒。愿意背负起这个诅咒的人,能在这个诅咒下保持清醒的人,在我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虽如此——”

全息影壁在这时亮了起来,有人在房门外呼叫。他用目光点开单向视频链路,一张女性的脸瞬间填满整面墙壁:单眼皮、灰眼珠、鱼尾纹,抿成一线的嘴唇,鹅蛋脸。

邓肯打了一声呼哨,“秘书长大人亲自来找你耶!”

他愣住了。

邓肯把酒杯丢到茶几上,起身,捋了捋衬衫上的褶皱。“老兄,”他打量着吴树,“你要不要梳个头洗把脸?你现在这副尊容可算不上英俊潇洒啊……”

像是听到了屋内的声音,全息影壁里那两只硕大的眸子对上了吴树,他在她的虹膜里看到了斑驳的网状结构。

“谢谢提醒。”他嘟哝着,向门外的人授权。房门滑开,邓肯几步蹿了过去,夸张地朝秘书长点头哈腰,临走,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祝约会愉快。”邓肯在推送的末尾附了一枝玫瑰花。

“饶了我这个快要死的人吧。”

“抱歉,开完会还来打扰您……”裴静雅站在玄关,双手交叠,掩在小腹位置。

他起身,用手压了压脑后乱蓬蓬的头发,“请进请进,我这里有点儿乱……”

女人拘谨地笑了笑,“相信我,在这时候,没几个人有心情保持整洁。”

他请她坐在沙发上,又吩咐机器人去泡茶。

“不必麻烦了。”她的背挺得很直,筒裙之下两截纤细的小腿紧紧并拢,“就是来看看您。请坐吧。”

“艾利希先生告诉我您生病了。”挨过几秒的冷场后她说,“很抱歉把您拖到这摊浑水中来。”

他想了想,然后开口说道:“秘书长女士对我的,呃——病情,了解多少呢?”

女人的脸微妙地紧了一下,“差不多,全部吧。”

“那么邀请我来参会,”他说,“应该不只是因为我懂一点儿数学吧?”

女人脸颊泛红,欲言又止。

不过是另一个在死亡面前手足无措的人罢了,我干吗还要为难她?他想。

此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垂着眼睛,日间高高拢起的发髻已经披散下来,密密匝匝如堆在肩头的黑色浪花。挺好看的女人,他又想。裴静雅长长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上投出篱笆状的阴影,她的鼻梁上有一道干净的高光,紧紧抿起的嘴角接着一小叠可爱的皱纹。她的身边萦绕着一圈若有似无的香。

他有些于心不忍了。

“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悲伤、接受,”他说,“秘书长认为我是处于哪个阶段呢?”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说的是人类面对死亡时的五个心理阶段,对不对?我本人还在跟死神讨价还价,但我相信在您看来,这不是一种良好的工作状态。”

“其实我很佩服您。”他用手搓着膝盖,“刚收到癌症诊断的那几天,我还曾神志不清,甚至号啕大哭呢。”

裴静雅露出一个哀戚的笑容,“吴先生,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是什么让您认为,我没有您说的那些情况呢?”

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耳垂发烫。

“其实在得知这一切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后悔。”女人拢了拢头发,如天鹅曲项饮水,“我后悔自己只顾攀爬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制高点而错过了太多沿途的风景。比如那些毛茸茸的猫狗和美丽的花草,比如在万古不息的涛声中读一本无意义的小说,比如在世界边缘的某座小镇闲逛,就着一杯冰啤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还有爱一个人,完全忘记字典里还有‘理性’这个词儿……”

有小瓣儿水滴从她的眼角沁了出来。他的胸口发闷。

“还有时间。”他低声说。

“是啊,还有时间。”女人用指肚揩了揩眼角,“只要我们赶快把方案敲定下来。”

他点点头。

女人站起来,向他递出了手,“吴先生,感谢你能来。”

他轻轻握住那只手,握住了它的香气、温暖和薄薄的汗。他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嘴唇只是无声地上下开合,像在陆地上徒劳喘息的鱼。他想起故国的一句老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想眼前这个女人会懂。

8

接下来三天,没有任何进展。

每个与会者都把联合国大楼里的这个阔大房间当作个人智识和国家尊严的竞技场,他们不停地提出方案、争论、争吵、彼此否决、愤懑、埋怨、玉石俱焚。气氛火爆的嬉笑怒骂和唇枪舌剑或多或少冲淡了会议室的哀悼气息,时常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这些人希望就这么一直争吵下去,仿佛只要争吵不停,世界末日就不会到来。

“猎鹰、阿丽亚娜、联盟、长征,一艘艘火箭正在运往卡纳维拉尔角、库鲁、拜科努尔和酒泉,各国的工厂也在夙夜赶制成百上千的空间作业机器人。”她满面倦容地环视会场,“谣言已经开始蔓延,其中有一些,虽然论据可笑,但在我看来,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诸位认为,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不会多于三个月。”邓肯接了一句。四下响起低低的笑声。

“我们需要确定一个方案。”裴静雅绷着脸,“马上。”

“秘书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廖知秋打趣道,“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反对票比较少的方案了吗?”

文学家指的是微缩版的“旅行者号”光盘。这个毫无创意的方案试图以一种巨细靡遗的方式表达地球文明,但由于15KB的信息容量限制,它所做的,是把整幅文明画卷浓缩成一个像素点。廖知秋这位对文字极度警惕的语言大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方案的尴尬之处:它之所以还在考虑清单上,不是因为赞成票多,而是因为“反对票少”。

而吴树正是投出反对票的那个人——事实上,他目前所做的,也仅仅是投出反对票。

“吴树老兄,除了投反对票,你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在否决了又一个提案之后,詹姆斯·韦奇伍德揶揄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希望人类的墓志铭最后胎死腹中吧?”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他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写出来的东西无人能懂。”

裴静雅的眉梢扬了起来,“吴教授,您有话说。”

他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开目光,“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我们没时间等待每一个想法瓜熟蒂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请讲。”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认为,我们的思路过于集中在‘写’上了。作为语言的衍生物,文字只是一种间接的信息表达方式——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信息每经过一次转译,其破解难度都会大大增加。”

有人提出反对:“可我们有罗塞塔自译解系统。”

“罗塞塔系统以素数数列、圆周率、自然对数等等这些我们认为确定无疑的数学事实作为密钥,”邓肯闷声说,“但新宇宙里的数学规律和我们世界的是否一样,这还是个未知数——你们不要忘了,我的提案就是基于这一理由被否决的。”

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连罗塞塔都不可靠,”美国副国务卿的面色阴郁,“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想想拉斯科洞穴里的壁画,想想维纶多夫的维纳斯,”吴树说,“这些史前人类留给我们的艺术品都缺乏明确的文字参照系,但就算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创作者想要表达什么,作品本身却已经提供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史前人类的技术和心智水平、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对宇宙的理解,还有,”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裴静雅,“他们壮志未酬的野心。”

“是的。”

裴静雅环视会场,“大家的意见呢?”

沉默,接下来是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吴树发现,那些经常捉对厮杀剑拔弩张的参会代表,此时却额头顶着额头,亲密无间地议论着什么,而他、邓肯还有秘书长,却像漂浮在水中的油渍,被隔绝在众人之外。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个人其实是在否决大家这几天的努力,而对于直到现在还保持着理性锋芒的人,大家会本能地敬而远之。

“我们同意吴教授的看法。”片刻之后,廖知秋开口说话,看来他是被推举出来的代表,“我们想知道,吴教授有没有什么具体提议?”

他摇了摇头。

“很可惜呀,”廖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还指望您能提供一点儿建设性意见呢。”

他耸了耸肩膀,“也许韦奇伍德先生说得没错,我天生就适合搞破坏。”

詹姆斯·韦奇伍德咧着嘴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力道之重,让他感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代表们,看来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我们只能继续争吵、继续在这里蹭吃蹭喝了。秘书长女士——”廖知秋朝裴静雅微微躬身,“冒昧问一句:联合国的经费不紧张吧?”

女人的嘴角微微上翘,“坚持三个月应该没什么问题。”

会场里响起零零星星的低笑。

9

瑞秋就坐在他的对面,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金色的夕阳如蜂蜜,渗入她的脸庞。

“你知道吗?”她说,“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数学特别好的人,他们总会给我一种,嗯,智力上的神圣感。”

“是吗?”他的脸颊有点儿发烫,“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神圣的。”

“那你为什么学数学呢?”她摆弄着手中的咖啡杯,手指纤长白皙。

“我没法去关注太多的东西,而数学很纯粹。”他说,“就拿我专攻的几何来说吧,物理世界中的很多枝枝丫丫,不过是其天然结构的衍生品罢了……”

瑞秋把手肘拄在桌上,托腮看他。她的脸颊被手掌挤成胖嘟嘟的两团,眼睛如月牙一般弯着,绿色的眸子里**漾着俏皮与好奇。他的头皮阵阵酥麻,这酥麻一路向下,传至他的口腔。

“哦?”她的尾音上调。

“你是学生物的,”他的声音发颤,“沃森和克里克发现双螺旋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吧?”

“嘻嘻……不记得了。”

他用食指搔了搔鼻尖,“当詹姆斯·沃森第一眼看到罗莎琳德·富兰克林拍摄的DNA晶体的X射线衍射图片时,他就意识到,照片中那个影影绰绰的交叉图样,暗示的正是DNA双螺旋的三维结构。我猜测,促使他做出这个判断的,并不是他所受过的生物学训练,而是一种几何直觉——他看到的是美,是生命‘想要’把信息复制、进而传递下去所必然采用的几何结构……”

他把手伸向她放在桌上、虚怀以待的手。你美过这世上的一切,瑞秋,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想说。他对面的脸在这一刻变了模样。

单眼皮。灰眼珠。鱼尾纹。

“秘书长?”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

……

他在羞愧难当中醒来。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是不应该有情欲的,他想。在健康时,他从没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他认为身体不过是承载灵魂的“硬件”,不值得劳心费神。如今,只要体力允许,他会长时间地凝视全息镜中的自己:灰色的、了无生气的脸,蝴蝶翅膀般凸出的肩胛骨,枯瘦嶙峋的两扇肋排……这具肉体即将朽坏,而他居然在这时梦见了那个曾经爱过、曾给予他温暖、嘈杂和混乱的女人,而且居然还把那个在他心底制造酥痒的韩国女人也拉进了梦境之中。

这个梦是情欲的涟漪。而秘书长刚刚的造访,是投入情欲之海的一枚石子。

裴静雅在他行将就寝之际敲开了他的门。刚一进屋,他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如果说第一次来找他的裴静雅是日常生活中的联合国秘书长,那现在的这个裴静雅,就只是一个顶着秘书长头衔的普通女人。她穿着素色T恤、宽松的亚麻裤子,脚蹬白色布鞋,头发似乎刚洗过,湿漉漉的。

“吴先生,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实在抱歉。”她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

他挠了挠头发,“秘书长,您先坐吧……”

裴静雅往前跨了一步,“请不要叫我秘书长。下班之后,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你这儿,”女人的脸颊微微飘红,“有酒吗?”

一开始,他们只是围坐在茶几的一角,各自捧着酒杯,啜饮泥煤味儿浓烈的尊尼获加威士忌,几乎不说话。裴静雅的酒下得很快,这样大开大阖的酒风他少有领略,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粉红色的潮汐从女人鸡心领T恤中露出的一小段锁骨中漫出,经过她修长、有着些许颈纹的脖子,一直涨上她的前额。他们的目光相遇,女人的眼睛没有像往常那样虚设焦点,而是直直地戳向他。

“我不能接受。”她说。

他怔了一下。

“我永远,”她紧紧攥着酒杯,指节发白,“永远也接受不了死亡。”

“……我理解。”

“斯宾诺莎说:‘自由的人绝少思虑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我曾经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我拒绝一切关于死的想法,哪怕动一下这个念头,都是对我的自由和智慧的亵渎。”她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无法接受。我不敢承认,自己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像是赞扬啊,”他做作地笑了笑,“您是在暗示我缺乏人性吗?”

裴静雅抬起眼睛看他,目光幽邃,“缺乏人性的人不会这么看一个女人。”她说。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炸开了。这几天来,他刻意闪躲的眼神、他对她说话时的扭捏、他的羞愧与渴望,原来全被对面这个女人看在眼里。他举杯,却发现杯是空的,他尴尬地捧着那一坨晶莹的玻璃,像捧着最后一点遮羞之物,“秘书长,我不太懂——”

“随便叫我什么都好,”裴静雅咬着嘴唇,“不要叫我秘书长。”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推进,忽然间他惊惶地发现,女人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是如此之近,他的皮肤已经能够感受到她暖烘烘的香气,他甚至能够用眼角的余光看清氤氲在她眸中的水汽了。

“秘——”,他叹了口气,“静雅……”

女人从他手中抽走酒杯,摁到茶几上,随后握住了他的两只手。她直视着他,目光纯净坦**。“命运把一位如此睿智而又坚强的男人送到我面前,”她说,“如果不是它匆匆宣判了我们的死刑,我几乎就要感激涕零了。”

他摇头,眼泪似乎从眼角滑了出来。“静雅,对不起,我还不能……有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

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我只是,”他嗫嚅着,“只是需要一次告别。”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裴静雅说。

“不多了。”他鹦鹉学舌。

“我相信你。”

他点了点头,尽管他不知道裴静雅相信他什么——相信他会接受这份感情?相信他会好好地与过去告别?还是相信他能够不辜负这最后的短暂时光?

沉默了一会儿,裴静雅松开他的手,猫儿般弓起身,嘴唇凑近他的脸颊。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吻了,但女人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晚安。”

“……晚安。”

他回应道,心中满是甜蜜的失落。

10

“这里简直是人类的万花筒啊,我敢打赌你不会相信我八卦到了什么。”邓肯向他推送信息,“印度舞蹈家连着三个晚上溜进俄罗斯富豪的房间,摇滚明星光着屁股一遍一遍唱涅槃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禅宗大师整夜打坐冥想,法国人天天胡吃海塞,我估计他至少吃掉了一个师的蜗牛,廖知秋着魔似的写着什么——喂,你昨天看到国务卿大人的绿裙红唇了吗?她还朝我抛了个媚眼呢,啧啧……至于秘书长——目前我还没有掌握她的行踪,但我感觉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长夜漫漫啊,总得找点儿什么事消遣吧。”

“所以你就靠这些东西打发时间?”他一脸的嫌弃。

“切,你也太小瞧我了,”邓肯朝他挤了挤眼睛,“我还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反对!”印度女人桑迪·库帕塔大声说,她吸引了两人的注意,“我反对近藤先生的‘枯山水’和克莱德曼先生的‘思想者’——事实上,一切艺术品的‘移植’我都反对。”

“您的理由是?”裴静雅问。

“诸位难道没有想过,我们之所以能解读拉斯科洞穴的壁画或者维纶多夫的维纳斯,是因为我们和祖先要么处于同样的环境,要么拥有同样的生理构造——”桑迪捋了捋头发,“‘相同’才是解读的基础。而一个智慧种族生存在完全不同的宇宙中时,当面对前一个宇宙留下的艺术品时,它们很可能没有任何解读的线索……”

裴静雅朝他看了过来,用公事公办的目光,“吴树教授,您的意见?”

“……我和库帕塔女士意见相同。”

“又要搞破坏了吗,吴树老兄?”身旁的摇滚巨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依然看着裴静雅,像是为了这一来一去的对话而欢欣鼓舞。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女人没有看他,“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要讨论其他方案了……”

“吴,我感觉秘书长大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邓肯又开始和他说悄悄话,“你们俩不会是——”

“你说的那件重要的事,”吴树急切地打断他,“是什么?”

“那个呀,”邓肯向他发送了一个鬼脸,“我又重新检查了一下‘构造波’方程,然后,然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的耳畔嗡的一声,“你不是说方程万无一失吗?”

“它确实是万无一失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漏掉了一个初始参数——等等!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啊,我漏掉的那个参数是宇宙半径,原本它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你听说过‘宇宙超圆体假说’吧?这个假说认为,宇宙空间有限、无界,如果你走到宇宙尽头再往前走,其实相当于绕了一圈回来——如果宇宙真是超圆体,并且半径跟理论推测相同,那么我们遇到的这几次构造波,很可能就是上次的维度释放事件所引起的,它们从宇宙的尽头折回来了……”

“上次的维度释放事件?这个说法又是哪儿来的?”他感到很是迷惑。

“你没有认真看我的论文,”邓肯丢出一个委屈脸,“上次的维度释放事件就是宇宙暴涨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性有多大?”

“啊?”邓肯有些懵。

“据我估算……大概有百分之五十吧。”

百分之五十。他的心中一片空茫。百分之五十,那意味着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死了。

会议的后半段,他在恍惚中度过。他像是一个有着自动记录和分析功能的机器人,听着讨论一步一步向前推进,方案慢慢进入正轨:艺术品不行,替代选项是什么?元素周期表?标准模型?它们确实能够反映人类对宇宙的理解,但请不要忘了,下一个宇宙将会是全然不同的宇宙。所以此类方案也不可行……事实上,所有表达“质料 ”的方案都不可行,在新的宇宙中,只有“关系”才可能被保留下来——关系,用什么表现关系?只有几何。而且不能是随随便便的几何,必须具有对称性,才能体现出数学结构……分形!分形更好!柯赫曲线怎么样?彭罗斯镶嵌呢?太过简单。可以考虑芒德布罗集,它把虚数与实数、代数与几何集于一身,还能想到更合适的数学结构吗?芒德布罗集确实很合适,但是……它不够美。“美”是宇宙的通用语言,不能舍弃美学原则……先生们女士们,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些方案都过于技术化?你们难道希望,读到墓志铭的“人”,把我们创造的一切,都归结为冰冷的技术?

“吴树教授,您的意见?”

这时他才如梦初醒,“秘书长,我觉得您说得很对。”

“仅仅是‘对’,还不够。”

“是的,还不够……”

裴静雅狠狠剜了他一眼,撇过头去。

“我说老兄,你在想什么呢?”邓肯独特的手写体从背景中浮现出来。

“我在想……你是不是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如果让那些政治家知道,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死,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们把‘露娜’拆了。”他暗暗搓了搓手。

“而我们毕竟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死。”邓肯的手写体似乎变得沉稳些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种感觉,”廖知秋正在发言,“我们离最终的解决方案已经很近了。我们只是需要某种,某种能把人性和数学结构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老兄,在知道其他人可能不会死了以后,”邓肯默默地看他,“你还愿意去死吗?”

“百分之五十的不愿意吧。”吴树耸耸肩。

“……我很抱歉,老兄。”

他微笑着,对邓肯摇了摇头。

“大家还有什么提议吗?”裴静雅的问句中飘**着绝望的死灰。

他举起了手。

“我有。”

11

双螺旋结构从几何上来说,无疑是美丽的。而自组织系统若想把信息一代一代复制下去,双螺旋中的碱基对似乎必须如此排列。复制是生命的本质属性,而几何决定了复制手段。

“您的双螺旋模型不仅说明我们有解码生命的技术能力,还说明我们珍视生命,说明我们不是冰冷的技术文明——”廖知秋紧紧握着吴树的手,“吴先生,谢谢你!”

他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

一口始终提着的气终于吐了出来。散伙宴上,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俄罗斯富豪和舞蹈大师旁若无人地接吻,而伴着詹姆斯·韦奇伍德声嘶力竭演绎的We Will Rock You,邓肯正抱着副国务卿的纤腰忘情起舞。禅宗大师在笑,法国人克莱德曼在哭。

所有的欲望都是生之欲,所有的挣扎都是求生。他想。

这时他闻到香气,他身上每一根竖立的汗毛都知道,那个女人来了。

“嗨。”她说。

“嗨。”

“吴树,谢谢你。”

他苦笑,“我还以为,你会说点儿别的什么呢。”

裴静雅粲然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之类的。”

“对人类来说,生活已经没那么大了,不是吗?”

他的心沉了一下:我该不该告诉她?

“在联合国,我们有一个很聪明的程序。”女人说,“它能模拟各种事件对人类社会的冲击。当我把我们即将面对的厄运输入电脑,你猜我得到了什么?”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各大宗教重新兴起,邪教也趁机攻城略地。暴力事件,恐怖袭击,战争,集体自杀,集体——”女人的脸在酒精的粉彩之上又添了一层嫣红,“集体**。地球成了索多玛和俄摩拉。”

他笑了笑,“邓肯用他的脑袋就得出了这个结果。”

“你们都是聪明绝顶之人,都是,高尚的人。” 女人盯着他,目光柔和而又固执,“把你们请来是对的——因为你们艰苦卓绝的努力,人类得以保留最后的尊严。”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是自谦,还是不满意裴静雅对他说的话。

“我们决定送你一件礼物。”她说。

“礼物?”

“作为人类墓志铭的撰写人,你可以提任何要求。”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是说,在大家各奔东西之后?”

“当然,这个愿望我可以以私人身份额外赠送给你。”女人笑了,这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吴树,如果我是你,我会提出一个更‘大’的要求。”

“更‘大’的要求?”

“别忘了,七大国的资源都任你调遣。”

“静雅,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还需要一个告别?”

12

从拉格朗日点俯瞰,地球是那么美。被拆解成单元模块的“露娜”空间站如一条结构松散的银色长龙,连接起蓝色球体和他所处的位置。

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上了天,并且还进行了太空行走。他想,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愿望。

他转向月球那一侧。他看到忙碌的空间作业机器人,看到那飘**在太空中含义不明的巨大结构,看到蛛网般连接着结构的碳纳米管,看到暂时未被拆解的空间站单元,看到几个宇航员正往来穿梭,他们身上的动力系统正喷出白色的气体。

在辅助型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他调整了身体的方向,朝那几个宇航员飘了过去。当宇航员们距他不到二十英尺,他减速,并打开了外层空间多点通信链路。

“请问,你们看到一个叫瑞秋·卡朋特的生物学家了吗?”

几个宇航员面面相觑。

“老兄,你是来找人的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地月拉格朗日点?”

“NASA的负责人说,这样能够制造惊喜。”

“刚拆了一个几千亿美元的大玩具,现在又想制造惊喜。”另一个男声说,“NASA最近可是有点儿放飞自我啊。”

多点通信链路里笑成一片。

“行了,你们几个别为难他了。”女人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让他有点儿发蒙。一个宇航员飘近了他,他用目光点开视觉辅助,他在他胸前看到两个字母:R. C. 。

应该说,是“她”。

“吴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她用的是点对点链路。

“大惊喜。”

“也许NASA真是疯了。”

“也许吧。”他应和道。

“你有科研项目?可‘露娜’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大卸八块了,等工程一结束,我们这几个留守人员也要回去了……”

“嘘——”他挟住瑞秋的肩膀,用自己的头罩轻轻去磕碰她的,“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

头罩后面的脸和蓝色地球的倒影重合在一起,瑞秋绿色的眼睛此时正镶嵌在母国雄鸡形的版图之上。

“吴树,你这是……”那绿色的太阳上蒙了一层水雾,“出了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你知道吗?我刚刚想起了一句话。

“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入低谷,去取得胜利,去在生命中创造生命。”

“乔伊斯?”

“对,乔伊斯。”他说,“这段话最合适。”

“合适?”

他放开了手,扭转身体,面向地球。

“我必须抓紧时间了。”他说。

通讯链路里一片静寂。

“瑞秋,你知道在世界边缘喝啤酒是怎样的感受吗?”

女人摇了摇头。

他说。

本文为第七届光年奖获奖作品,《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