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科学家笔记丨 荷尔蒙之外

EXCEPT FOR THE PLUMBING.

[美]格里高利·本福德 Gregory Benford 著

于佰川 译

格里高利·本福德,科幻作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物理学教授,当代科学家中能够将科幻小说写得很好的作者之一,也是当今时代最优秀的硬科幻作家之一。独特的风格使他多次获奖:星云奖、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和澳大利亚狄特玛奖等。他发表过上百篇物理学领域的学术论文,是伍德罗·威尔逊研究员和剑桥大学访问学者,曾担任美国能源部、NASA和白宫委员会太空项目的顾问。

1989年,他为日本电视节目《太空奥德赛》撰写剧本,这是一部从银河系演化的角度讲述当代物理学和天文学的八集剧集;之后,他还担任过日本广播协会和《星际迷航:下一代》的科学顾问。

对美国男性而言,有一处极为隐秘的领域,它潮湿而神秘,被无从感知、无法满足的周期性节律所控制。这段必经之路指向的,则是另一片巨大的未知领域:子宫。在它的深处上演着孕育生命的神奇过程。这个奇妙的腔室男人难以触及,对它只有粗浅的了解。他只能俯身贴耳在妻子的肚脐上,倾听婴儿在黑暗中游泳时随性的踢蹬。

美国人抵达太平洋这片浩瀚奔涌的咸水后,西进就走到了尽头。于是他掉头回转,去寻找一片新大陆。包裹胚胎的羊水和血液与海洋有着相同的咸度。血液在血管中如同洋流般奔涌冲击,仿佛与无垠的太平洋形成共鸣。内海黑暗幽闭,在我们最脆弱的初始阶段保护着每一个人——我们就从那里开始了二十世纪的征程。

这一新征程在“保持清洁卫生”的名义下开启,这个名词代表了一种让世界变得更洁净、更清新的热望,正是这种动力在19世纪90年代把下水管道送进了千家万户。因此,如同一个市政维护问题被清理,女性也被清洁了。

淋浴喷头、浴缸、为了吸干令人烦恼的外漏而插入的管子(卫生棉条)、喷剂、止痒粉、子宫帽、泡沫剂、口服避孕药——在一晃而过的几十年间,它们协力同行。随着清洁卫生和生育控制间的差异日益模糊,先前的权宜手段 (确实如此)逐渐融入到后继者中。而那古老黑暗的土地也屈服于深刺进它疆域的入侵者们。它们密闭又干燥,在起初因粗糙而带来的战栗感后,便被那片昏暗的疆土所接纳了。最好的情况下,只会带来轻微的不适感,它们就这样变成了一种……器具。

对拉顾客下水这种事,按一位老烟草商的说法就是:“开头给一撮,末了求一磅。”对于这片含盐的前沿地带也是如此。性冲动不只是去多**一片土地,还是一种开垦的欲望,要将一片蛮荒潮湿的森林变成丰饶之地。

(“棋盘状的中西部地带”呈“呆板”的长方形,这种形状是否对**有很大影响?一条条犁沟在把你引向地平线后,直达平行线交会的无尽虚空。笼罩在几何数学的秩序之下,任何缺乏耐心的活塞运动都无法产生润滑的体验。这欧几里得式的地形限制了美国人的本能,使他们机械化地完成男女繁衍之事,就像他们耕种小麦那样。)

如今,农业已不再是纯靠手工的产业。“何必要这般劳碌?”广告如此说道。没错,这说的是家务、清洁剂和牙膏——但女人最基本的家务是什么?“拒绝一团糟,烦恼马上消……”因此医学让性行为变得安全而“干爽”,远离那片原始意识中的阴湿地带。但怎样才能(从意识上)做到这点?

第一步是基础性的:将欲望和“本我”分离。

自弗洛伊德起,我们就为“无意识”设置了诸多临时障碍:把它当作隐藏所有本能冲动的所在。然而,任何经历过传统(精神)分析——或者荣格主义,抑或更新潮的分析法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理论的实用性多么糟糕。(最近,一项关于心理治疗技术的研究显示,如果患者完全抛弃弗洛伊德主义的治疗法而单纯出去散散步,他们的病情也能缓解得一样好!)所以,如果你不能制伏本我,把它牢牢地限制住,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割爱吧!就当性器官是生命里的意外,就当性能力不过是种附带品,规整地打包在性器官里面。诚然,血液里有荷尔蒙捣乱(其中就有坏蛋中的首恶分子——睾丸酮——我们清楚联合国是怎么看待它的 )。不过这很容易应对——把腺体堵起来就行。大多数荷尔蒙都待在那些专断的器官——外**里,而外围的部位则可以留待来日再清理。

因此一些女性主义者告诉我们:男人和女人基本是相似的——除了“排水系统”外。(这令人想起1890年代冲水马桶赢得最终胜利的时刻。)这个很酷的解析是我从一位1970年代的科幻作家玛尔塔·兰德尔那里听来的。把性看作一套在出生时安装在人体基本构架上且可拆卸的道具,这种设想很诱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相信:追根溯源,人人都是无性模特,彼此无二。

“合众为一 。”众人皆知,雪弗莱生产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车子——尽管不同的附件和辅助功能容易误导人,但真正的车子都有着相同的引擎、传动装置和车轴。既然产品如此,人又为何不是?

社会行为可以被无数次地调整、修剪、净化,所以会有这样的观点:如果我们忽略掉……呃……“排水系统”,那么男女之间无休止的紧张状态就能得到缓和;如果我们再做一点“操作性条件反射 ”——一个丑陋但实用的短语,源自斯金纳的新巴甫洛夫主义著作——那么最终的和平协议就将缔结。

看起来太一厢情愿?太奥威尔主义 ?就像《美丽新世界》 降临人间

看看《重金属》杂志上一再出现的图像吧:女人伴着雌雄莫辨的癫狂半机械物,高精技术和低俗欲望在此合一。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更好地反映美国人在性问题上的矛盾心态:这些图像充满了对人与机器接合的诡异色欲。

再看看科幻界吧。20世纪70年代,对未来“性”最富趣味的设想出现在约翰·瓦利构建的迅速变幻的乌托邦中:在这里,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改性别。从小说《钢铁海滩》 到 《蛇夫座热线》,他构造出一个无休止变化的社会——的确,通篇充斥着各种形变。

这样的动乱孕育出极端自由放任的社会:“家庭角色”成为历史,人们可以恣意行事。

瓦利设想,在这样的世界中,种族和性别主义将不复存在,因为每个人都能成为任何人。如果你可以成为“他者”,很快就不会再有他者了。

此外,还有一个微小但举足轻重的设定:改变身份时,你不会有任何包袱。这个过程的细节确实很高科技:你的一个克隆体快速成长,再将你的大脑移植过去——或者只是复刻脑中的信息——就这样,唰的一下你就重生了。

这个设想是不是貌似有些道理?或者更准确地讲:瓦利的设想是否让“借科幻之手,说明性和社会的本质问题”成为可能?大脑是否也能遵从荷尔蒙的指令,在雌雄之间自由切换?

我们如今通过直观的实验得知,男性在发音过程中只用到一侧大脑的一个局部,而女性则用到了双脑,部位也更分散。这也解释了为何女孩能在口头技巧上早早占得先机,而男孩虽开局不利,却可以更稳定地后来居上。

我们的进化为何导致了如此的不同?一种生物性状的形成很少是单因素的,尤其是我们交错的神经迷宫。在这里,各种能力相互关联。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身这些特异化是如何产生的。然而,男性和女性间的差别却如此显眼:我们被适当地构造,以便完成特殊的任务。

男性更擅长高能耗工作,调动运动肌群;他们的空间感知力优于女性,也发育更早。女性则可以更长时间静坐,是手眼协调的能手,对颜色也更敏锐。(尽管如此,笔者患偏色盲,而女性正是该基因的携带者,这可真是造物开的小玩笑。)

人人各有特色,这正是自然之道。总的来说,每个性别中的个体能力彼此差异都很大。我周围的不少女性都比她们的伴侣更了不起。

还有一种反潮流的性思想是基于分子结构的,让我们对它也做一番考察。爱德华·威尔逊在1975年出版的《社会生物学》,打响了一项长期的遗传学研究的第一枪。这本书没有纠缠于器官层面,而是直指大脑,这样便为不可察知的性特征铺设了一条可供探索的通道。

威尔逊在1978年出版了《论人的天性》一书,不分派别地激怒了社会各界。只要一个人相信人类拥有高尚的灵魂和臻于完美的潜力,无论他是温和达观的人文主义者还是威权主义的死忠粉,这本书都得罪了个遍。

威尔逊的观点很简明,而且本质上出于一个保守的思路:基因编码决定了大多数社会行为。无论大至人类还是小到昆虫,社会都大体是遗传需求的外在表现。

性别角色也是如此。例如:人类(和其他灵长类)生育有限的后代,但在养育上投入大量资源。雌性个体的哺育能力限制了她们的生育潜力。然而对雄性而言,其繁殖后代的能力远超雌性生养的极限。**的对象越多,则繁衍的成果越显著。也就是说,有更多后代会携带他的基因。因而雄性会争夺**权,但是对养育投入甚微。

另一方面,雌性则偏好找一个愿意抚养孩子的男性。人类学家希瑟·福勒就西方女性做了一项备受推崇的研究。她发现,拥有“金钱”和“地位”两项要素的男性,在女性眼中更有性吸引力,因为他们可以提供良好的养育基础,具有更强的稳定性和安全感,他们就是成功的象征。同样,男人孜孜不倦地追逐那些皮肤光滑(更年轻,生育力更强)、胸部丰满(能够更好地哺育?)和“有一定的性接受能力”(确保蓄谋已久的“征服”能够成功)的女性。

这是人们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吗?没有的事!他们天生如此,并且以此为乐。大多数社会认为性是一种男人索求而女人给予的东西。这种态度在不同文化中是如此普遍,绝非巧合。

证据就在于:人类心理层面存在着深植于DNA中的偏好,这些偏好驱动着人类的性欲。我们不只是通过社会环境学习成为男人和女人。(的确,经过了青春萌动时种种酸甜苦辣的人怎么可能不这么想?)

瞬息万变的社会并不总是欢迎这些深层的欲望。通过社会调节,它会尽其所能来引导它们为己所用。

“机械化自己的性欲”这种美国式冲动应该被这般看待:它不仅寻求“私处除臭剂大亨的胜利”,即资本的胜利。其缘由一直可追溯到那些柔声细语、梦想着人类乌托邦的社会主义者以及渴求“理想男性”的女权主义者那里。曾经为魔,来日成佛。或许这是个不错的理想,却是在劣质的科学沙地上建造的。

所有完美社会的拥趸都是操纵者。他们想忘却历史的惯性,把进化视为只要“心存理智”就能克服的狂热之梦而不加理会。

一个外在表现就是雌雄同体化的趋势日渐显著。更明确地说,是变性手术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些手术从解剖学意义上讲很粗糙——虽说完全不是加水搅和这种儿戏——并且伴随高心理风险。

然而,它们源于一种普遍存在的基本哲学:你可以修修荷尔蒙,补补**,把自己打造成新人。摆脱性困扰!甩掉那老鸟!立即下单新款,让自己焕然一新!(请填写您选择的性别)

约翰·瓦利的变性乌托邦并不是一个查验我们性刻板印象的虚拟实验室,因为它同样基于刻板印象——“易改造的人体”。若想从小说中吸取教训,则它必须与我们的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联系。何况我们并不能无限变化。

人脑中刻有一些从不改变的指令,它们被存储在螺旋结构之中。我们终究无法忽略这些指令。

20世纪有一个惨痛教训:反面典型缔造了一些警察国家。纳粹分子都认为,只要经过适当的**,他们就能把平民百姓改造成“新人类”。这种国家形态可能会达到极致。

幸运的是,时间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线的错误。如果适当反思下我们身上无法明辨的特征,就能减轻改革者的负担,使世界变得更加明智。

在科幻小说中,我们对灵肉二元性和人机结合的关注令我们忽略了一个非凡的事实:我们的意识并不能像“软件/硬件”那样做硬性区分。如果你愿意,我们的软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重新设计其硬件,铺设或者修改路径;睡眠时,神经突触也会更新。

我们的性欲形态多样而强大,它无法容忍简单粗暴的“软件更新”。激素和神经系统线路更是无法直接“打补丁、修剪、删除、复制或编辑”的。

我们身上承载的过去有着沉甸甸的重量。曾经是男人的女人与从来没有做过男人,或者只是希望做男人的女人并不一样。自由,哪怕是利用技术来解放性别——无论是变性还是改变自我认知——都是有代价的。

变性人可以改变性别,但是无法模仿另一性别的身心复合体所拥有的内部激素反应、腺体的微妙平衡或是繁重却充实的人生。舐犊之情或者**——这些体验与生命的其余部分是不可分割的。

互换的可能性或许使我们更加自由,但也会降低我们生存的意义。在我看来,能辅助**的只是些边缘性技术。堕胎、避孕、卫生——这些的确都有帮助。但在未来的几十年中,生物技术将远远超越这些十分简单的选项。为我们提供前所未有的选择:这些选择或者令人激动,或者使人恐惧,或者充满**,或者引起无休止的争论——而所有这些都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我们是谁?”

我们是停泊在肉身之内的思想体。我们将永远会因为爱、嫉妒和失去而痛苦。男人和女人总是会发生冲突,因为我们有不同的性别策略。这场斗争是我们的身体上性别分化的一部分,这种适度差别是由人类在旧非洲上的进化历程所塑造的。

差异给我们带来了苦与甜。男女之间的张力是我们力量的一部分。这种紧张感是浪漫喜剧的灵感源泉,更帮助我们走出了非洲草原。

即使在技术超群的未来中,把人类体验拆解为洁净、可拆卸的部件,也无助于在保留我们人类身份的同时去解决我们的问题。因为,我们会听到,来自身体和深居其中的无意识所发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