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颜色的绿

COLORLESS GREEN.

陆秋槎

Lu Qiucha

世界的底色乃是宿命的隐喻。

陆秋槎,复旦大学古籍所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毕业。著有推理小说《元年春之祭》《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樱草忌》《文学少女对数学少女》。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越南文。首部科幻短篇《没有颜色的绿》(即本作)日文版收录于合集《献给群星的花束》。

1

完成了前十四章的润色工作之后,我摘下投影眼镜和耳机,准备回家。眼镜、耳机和键盘都必须接在公司的中枢电脑上才能使用,桌上的所有东西里,只有那瓶眼药水需要带回去。

今天的工作还算顺利,明天就可以换下本书了。如果下一本还是德语犯罪小说,那我就有望在一周内完成六本书的润色,这将打破我的最快纪录。不过,我的同事里也有人每周都能完成二十本的工作量。如果只是处理Gavagai系统标记出来的疑难句,我或许也能变得更有效率一些。但我总想改掉所有过于生硬或不符合语境的表达,甚至时常怀疑自己的语感,而让语音合成器把润色后的句子念给我听。起初,我选了一种和自己比较接近的声线,没用多久就因为太过羞耻,又换回了系统默认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尽管小说经过人工润色后每本能多卖一英镑,也有些老派的读者不能接受未经润色的书,但就在不久之前,杜伦大学的一次调查表明,三十岁以下的读者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能明确判断一篇机器翻译的文章是否经过了人工润色。还有一些中学生表示,未经润色的文章因为少了很多修饰和委婉的表达,所以“更容易看懂”。

我的父母都是很老派的英国人,以至于曾有邻居误以为他们是“纯洁英语战线”的成员。当然,他们并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最遵纪守法的神职人员。他们直到四十年代还在订阅纸质的《泰晤士报》,从不读电子书,甚至拒绝使用投影眼镜(妈妈总说“那玩意儿让人头晕”)。更重要的是,他们像大多数神职人员一样,把子女送进了古典文法学校。如果他们知道了杜伦大学的调查结果,说不定真要投身到“纯洁英语战线”的事业中去了。

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有些同事已经走了。还在工作的几个同事,每天都会在吃过午饭后才来公司,九十点钟再下班享受夜生活。

今天还算走运,公司大楼门口就停着一辆单人车厢的自动驾驶出租车。这两天我都只找到了双人车厢的,价钱要贵出不少。自从我那辆只开了不到十年的Vicky报废后,我就再没买新车,一直乘出租车上下班。

坐进车里,我放下座椅靠背,准备小睡片刻,但刚刚润色的那本书里的种种血腥桥段却一直骚扰着我。我不愿却又不由自主地将许多文字想象成了画面——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又是一本德语犯罪小说,这类书在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绝迹,只有德语圈的人还在不厌其烦地创作这类故事。

当我还在读文法学校的时候,犯罪小说的热度还没褪去,仍支配着全世界的书店和出版社。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白人男性虐杀女性”的套路,读起来只会觉得不愉快,但在班上同学的推荐下倒也读过不少——虽说我并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在这类小说的全盛期,每个有志于文学的青年都会在利益至上的出版社的逼迫下,写几本犯罪小说养家糊口。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本热卖并改编成电影,然后迅速被遗忘。作家们为了想出虐杀的手段,或是去查阅十六世纪拷问女巫的记录,或是去医学类期刊上寻找有没有适合注射给被害者的新型病毒。也有资深法医投其所好,在网络上开办付费课程。作家们甚至写信向心理学家求教,只为知道怎样的童年阴影可能把人变成连环杀手。

但那个时代终究是结束了。如今在英国,只有我父母那辈人还在读这一类书。我的上司认为,是视觉生成技术的进步,给犯罪小说的热潮打上了休止符。如今最畅销的小说,是《第七个环》《修道士编年史》这一类主打视觉奇观的幻想类题材。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虽然我不喜欢读德语犯罪小说,书里的情节也偶尔会让我感到不适,但润色它们却是一件相对轻松的工作。文学翻译软件在处理那些法医学术语时从不会出错,而书里的很多描写,也很明显是使用场景生成软件来完成的。让人头疼的是用法文或意大利文写成的恋爱小说。我总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润色那些连篇累牍的情话,努力让它们在冷淡的英国人看来并没有那么令人作呕。

因为睡不着,我戴上了车载耳机,听了一会儿二十年代的流行乐。过了三十岁之后,愈发觉得还是这种自己出生前的音乐更合口味一些。

回到家里,小心地绕开那些没来得及整理的藏书,我先去洗了个澡。每天,不管是离开家去上班,还是回到空****的家里,都需要一定的勇气。有同事建议我养条仿生狗,说很多独居女性都会这么做,她也不例外。但我听说仿生狗会咬碎纸制品,所以还是算了吧。洗完澡刚过八点,我决定在打开冰箱觅食前,先看看拍卖网站上有没有什么新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搜集上世纪的印刷品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仅有的乐趣了。我喜欢搜集那些出于种种原因没有被电子化的书。最近几年,因为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接连关闭,有不少稀见的书籍流到了市面上。柏林墙倒塌前,民主德国出版过不少纯粹是为了政治宣传而写出来的小说,如今这类书被认为是德语文学的污点,应该被抹杀,所以几乎都没有被电子化。同样的情况在东欧也很普遍。尽管对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只要一想到那些书仍没有——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被电子化,我还是会忍不住参与竞拍。

我从书架上取下卷轴电脑,放在桌上摊开。这台用了四年的CPE958很多性能都老化了,就算完全摊在桌上,也不会像新机器那样自动平面化,必须用手把中间微微翘起的部分压下去,那张可卷屏才会变硬。

电脑启动后,先跳出了一条语音邮件通知,是艾玛发来的。

她一定是又要回伦敦出席什么学术会议、顺便约我见个面,我点开了那封邮件,结果却是一句完全出乎我预料的话:

“朱迪,你听说了吗?莫妮卡自杀了。”

她说得很平静。我用了几秒钟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从未想过“莫妮卡”和“自杀”这两个词会连在一起出现。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个语法上成立但语义上说不通的句子。

但艾玛不会开这种玩笑。我必须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我觉得有必要和她实时通话,又怕她不方便接听。犹豫之际,艾玛发来了通话请求。或许是她打开了既读提醒的功能,我一听完那条信息,系统就会通知她。

“莫妮卡自杀了。”开始通话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在她停顿的时候,我能隐约听到有广播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机,“她母亲联系了我。”

“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艾玛以陈述事实应有的语调陈述着事实,“昨天有学生去家里找她,发现了尸体。”

“但是,为什么?”

“听她母亲说没有发现遗书。警方还在调查。”

“莫妮卡上一次和你联络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吧。”艾玛说,“在Pasithea系统6.0版发布的时候,她发了一封邮件祝贺我,还问了一个数学方面的问题。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就给了她一个同事的邮箱地址。”

“她已经有五六年没联系过我了。”

艾玛听我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我准备回英国一趟,参加完葬礼再回洛杉矶。她母亲也想邀请你参加莫妮卡的葬礼,只是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所以让我来通知你。葬礼后天举行,你方便吗?”

“嗯,我可以请假。”

“我还联系了伯明翰大学计算语言学研究所的主任,也就是莫妮卡的上司。他说莫妮卡前不久完成了一篇七百多页的论文,还没有发表,她生前也没有给同事看过。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读一下。我准备明天先去那边一趟,买了明天早上到伯明翰的机票。我和他约在明天下午见面……”

“那我明天晚上去伯明翰找你吧。”

“朱迪,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奇怪,但你知道,我不太擅长应对这些事情……我总担心自己会搞砸。你知道的,我搞砸了很多事情。”艾玛说得很无助,“能不能帮帮我,陪我去伯明翰大学一趟呢?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十四年前,艾玛去帝国理工学院面试时也提过类似的请求。后来是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的。

而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以什么身份呢?”

“我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他们不会怀疑的。”她说,“老实说,我现在正在做的研究说不定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不过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我们明天下午两点钟在伯明翰大学附近碰头,可以吗?”

“不需要我去接机?”

“还是算了吧,明天上午还有几封邮件要写。我临时叫一个同事替我去布拉格参加会议,有些事要向他交代,准备先在机场找个咖啡馆把事情处理完。”

“那就下午在大学那边见吧。随时联系。”

“明天见。”

结束通话之后,我在椅子上瘫坐了一会儿,心里仍然没能接受莫妮卡的死。但有关她的一切,早已成了久远的记忆。忽然听到噩耗,最先涌起的情绪似乎不是悲伤,而是怀念。怀念自己曾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而那样的时光永远不会再有了。深呼吸几次后,我给上司写了封请假的邮件。幸好现在手上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出版的书。敲打触摸屏的时候,忽然有眼泪滴在手腕上。我调整呼吸,写完了那封邮件,然后放任自己痛哭了起来。

2

被学校派去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时,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之前几年古典文法学校都没有收到邀请,之后似乎也没有,唯独我参加的那年,基金会认为项目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才给了我母校三个名额。我当时只希望,他们所谓的“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针对我们的嘲笑声。

早在分组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项目格格不入了。大多数的小组只看名字就知道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数理逻辑组、统计学组、机器学习组、基因工程组,甚至还有研究游戏开发引擎的团队。这些小组显然不会欢迎一个只学过初等数学和古典编程的人。起初我联系了历史学研究组,他们也认为我的语言能力对研究会有所帮助,然而当我听说他们的目标是用复杂系统理论来模拟历史乃至预测未来走向时,又有些迟疑要不要加入。任何一个读过《基地》系列的人都可能会萌生这样的野心,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在两年内完成的课题。

我的两个同学向主办方申请创立一个神学研究组,得到了批准。古典文法学校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出身于神职人员家庭,而日后大多也会以成为神职人员为目标。就在我点开报名页面,准备加入他们时,忽然发现新增的除了神学之外,还有一个语言学小组。申请人是一个名叫莫妮卡·布里顿的女孩。就这样,我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喜欢学习语言,也有兴趣去了解语言所承载的东西,或许这里最适合我。

项目要求学生们在课业之余完成研究。但是,每个参加者都很清楚,在申请大学时,这个项目的成果远比学校的成绩更重要。我们可以在周末使用基金会大楼的会议室,如有需要,也可以申请借用伦敦市内几所大学的实验设备,同时还能得到一笔研究经费。基金会还会介绍各个行业的专家来解答学生们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

基金会的大楼是三十年代最流行的纯色风格,是模进主义建筑师渡边纱也子“白色时期”的代表作。据说,他们每年用来维护表面涂层的钱,就远远超过了赞助这个项目所需的经费。第一次去参加讨论会那天,我在七层的莫比乌斯回廊迷了路。找到贴着“语言学小组”的小会议室的木门时,已经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我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反应就伸手按下门把,却发现门锁着。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一端传来。

“抱歉我来晚了。”

我转过头,只见是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正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个女孩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鸡心领针织衫,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下身则是格子裙、黑色的过膝袜和圆头皮鞋。到四十年代末还强迫学生穿统一制服的学校已经寥寥无几了。从针织衫胸口处的雏菊纹样不难判断,她是伊迪丝中学的学生。

“我也刚到。”我说,“这层楼就像迷宫一样。”

“我也被这个建筑给骗了。”她用磁卡打开了门,“坐电梯到七层,如果沿着斜坡往上走,就会到八楼的办公区域,还要再下一段楼梯才能到这边来。其实,直接坐电梯到八楼然后走下坡路过来反倒更方便些。”

我们走进那间小会议室,里面有张不大的圆桌,旁边放着五把椅子。听说人多的小组都分到了六楼的大会议室。

“他们为什么要把大楼设计成这样呢?”

“可能是想测试一下参加项目的学生够不够聪明?”她在离门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样子我要让他们失望了。”

“我也迟到了。”

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了,我坐在了她对面。

“希望我们的研究能顺利进行下去。”她苦笑着说,“我叫莫妮卡·布里顿,是这个小组的发起者。”

“朱迪斯·利斯。”

向文法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介绍自己后,他们总会问我的名字怎么拼写,继而问我祖先是不是威尔士人。不过莫妮卡没有。

“我可以叫你 ‘朱迪’吗?”

我点了点头。

“朱迪,很感谢你来参加这个新成立的小组。有什么想做的课题吗?”

“我只是学过几门欧洲语言,完全不懂语言学。”我解释说,“我在古典文法学校念书。”

“学过几门语言已经很厉害了,我只学过一点法语。”

“为什么会对语言学感兴趣呢?”我随口问了一句,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非常失礼,仿佛是在说只会一点法语的你有什么资格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莫妮卡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或许是伊迪丝中学的大小姐们特有的从容。

“上个学期修了一门计算语言学的选修课,感觉还挺有趣的,以后想在大学里学这个方向。”

看样子,这个小组的全称应该是“计算语言学小组”才对。早知如此,我应该乖乖地去和我的两位同学一起研究托马斯·阿奎纳 。

“抱歉,我只学过初等数学,而且学得不太好。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但你懂很多种语言不是吗?一定能找到适合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研究方向。”

“只有我们两个人?”

“暂时只有我们两个。”她说,“说不定还会有人从别的组退出,来我们这边。”

“所以,一个完全不懂怎么使用数学工具的文法学校的学生……”

“和一个几乎不会什么外语的组长。真是前途多难。”她努着嘴摇了摇头,“怎么样,准备换一个小组吗?”

“也没有什么更适合自己的小组了。”我对神学没什么兴趣。而且,如果我退出的话,就只剩下莫妮卡一个人了,这个小组说不定会被取消,“我之前问过历史学小组的人,他们想像拉普拉斯的恶魔那样,把人类历史全都模拟出来。”

“真是个疯狂的想法。我们要不要也试试,用电脑来模拟一下人类语言的演化史,顺便做做预测?”

“这只会更难。因为语言的演化受到更多外部因素的影响,政治、经济、战争、人口迁徙……”

“所以,我们得等历史学小组的人做出他们的 ‘拉普拉斯的恶魔’之后才能开始研究,是吗?”

“是啊。但很明显,他们做不出来。至少两年内不可能做出来。”

“要不要试试机器翻译呢?”莫妮卡说,“这方面的研究说不定能发挥我们两个的长处。我们可以找几种市面上常见的翻译软件,测试一些比较容易出错的句子,你来判断翻译的结果是否准确,我来从算法的角度分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听起来倒是很可行。”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机器翻译,甚至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这方面的技术越是进步,就越让我觉得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学习各种语言,都只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我愿意接受她的提议。毕竟我要做的只是给机器翻译的结果挑错而已。

挑错,我还是很乐意做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补上了一句我最不愿听到的话:

“我们的研究说不定能推动机器翻译的进步,好让它尽快彻底取代人工翻译。”

3

“你是说,莫妮卡这些年都在做没有固定工资的临时讲师?”艾玛问道。她的肩膀颤抖不已,还时不时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怒。

“布里顿小姐给本科生开了几门课,听课费足够支撑她的生活。而且你应该也知道,她出身于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我们并不认为她会为经济状况而苦恼。”

“但是,这太委屈她了。莫妮卡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计算语言学家……”

“我们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们聘用她,是因为她的博士论文为抽象释义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数学工具。”

“那你们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份正式的教职呢?”

“因为她没有继续那项研究。直到现在,她的那套数学工具在应用上取得的进展几乎为零。我们也劝过她,但她似乎没打算推进这方面的研究。”主任隔着一张办公桌耸了耸肩,“事实上,布里顿小姐来到伯明翰之后就没有提交过新的论文,哪怕一篇,也从不出席任何学术会议。为本科生上课也只是照本宣科,经常有学生投诉她。没有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到学校来。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申请使用任何实验设备,包括高速计算机。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并没有在从事相关研究。”

“不。”艾玛捂着额头,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一样大口吞吐着空气,我坐在她旁边都能清晰地听到她愈发急促的喘息声。“你们肯定猜错了。她一定是在做更加基础性的研究——这才是她的专长。很多数学研究只要有一支笔和足够多的纸就可以做了。”

“索弗罗尼茨基教授,那是古典主义时代的数学。现在很少有数学家不借助机器证明来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况在我们研究所……”

听到这里艾玛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具体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也没兴趣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肯定理解不了莫妮卡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是建立在范畴论的基础上的。范畴论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计算机还有几十吨重呢。”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数学研究要一直停留在那个时代的水平,而且我们这里也不是数学系。”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学术问题的,柯曾先生。”艾玛以尽可能礼貌地方式把双手按在了办公桌上,“我只想知道,莫妮卡·布里顿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这里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研究。”

“她也没有寻求我们的理解。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主任一脸无辜地看着怒视自己的艾玛,“也许读了她的那篇论文就能知道答案。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看。你知道的,当职员出了那种事之后,总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虽说只是个临时讲师……”

他彻底激怒了艾玛。

她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也追了过去。有叹息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艾玛握着门把手,却没有立刻按下去。她转过头说:

“对了,柯曾先生,请把那篇论文发到我的邮箱。邮箱地址可以在加州理工的网站上查到。”

“关于那篇被皇家特许语言学会退稿的论文……”

“退稿?”艾玛松开手,把身子完全转向主任那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上午接到了学会的通知。他们说前几天刚刚驳回了她的论文。”

“所以,这就是她自杀的理由?”

“也许吧,但是,”主任停顿了片刻,“一个合格的学者不会因为这点刺激就想不开的。”

“莫妮卡可不是你这样的 ‘合格学者’,柯曾先生。”艾玛说,“她是个天才。”

说完这句话,艾玛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路追着她走出那栋二十面体建筑,穿过一片草坪,她在一棵悬铃木下的长椅上瘫坐下来。我也坐在了她旁边。

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台自动剪草机在缓缓爬行。

“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她把头枕在长椅的靠背上,仰望着挂满枯叶的树枝,问道。

“这样才比较像你。”我说。

身为当代最知名的计算语言学家,艾玛似乎并不太擅长用自然语言与人打交道。不过从莫妮卡的上司刚刚的种种表现来看,这在学术界似乎是种很普遍的现象。难怪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听她们抱怨说,情感计算一直是这个学科发展最缓慢的领域。

“我要给学会写封邮件,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艾玛从旅行提包里取出被压缩到软木塞大小的最新款卷轴电脑。只要把手指按在顶端,通过指纹识别之后,电脑就会自动伸展并硬化。或许我也应该把那台CPE958淘汰掉了。她开始录制语音邮件后不久,那台自动剪草机爬到了她脚边,伴随着巨大的噪音,艾玛一脚将剪草机踢翻在地,这或许是个无意识的行为。剪草机像一只被掀翻了的乌龟,只能躺在原地,噪音却丝毫没有减少。无奈之下,我只好起身把剪草机搬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

当我回到艾玛身边时,她已经录完了邮件。

后来艾玛叫了一辆双人车厢的出租车,上车之后我问起她的近况。她说Pasithea系统近期还会有一次重要更新,即便是那些语焉不详的描写,也能通过语境测算、借助庞大的时代资料库来实现视觉生成。于本世纪初开始在日本和中文圈流行的角色小说一直是Pasithea系统最不擅长处理的文本——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充斥着冗长描写的十九世纪英国小说,3.0版之前的系统几乎只对这类书奏效——而预计在明年四月发布的新版本里,这类缺少场景描写的文本将不再是什么难题,系统能毫无障碍地将其生成为视频或虚拟空间。

后来出租车驶上了城际高速轨道,艾玛收到了一封邮件,她取出电脑看了起来,我们便没再聊下去。等车下了轨道,堵在西敏市狭窄的街道上时,她才再次开口:

“我还在继续研究Hesiod系统。不是BHL集团的项目,是我自己的兴趣。”

“集团不赞同你继续升级那个系统吗?”

“他们觉得试用版已经够用了。”她说,“我没法说服他们,好在研究这些也不需要太多经费,就当是业余消遣吧。Pasithea系统需要一个与之相配套的描述系统,能自动生成各种图片、视频,以及虚拟空间的文字描述,现在的这个系统还远远不够。”

“我们公司卖的游戏改编小说都是拿试用版做出来的,有些我还润色过。”

“但现在的Pasithea系统能够对各种文章风格进行计算,从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这个过程现在还是不可逆的。如果把Pasithea系统生成出来的虚拟空间拿给Hesiod系统去生成文字描述,再用这些文字描述重新生成虚拟空间,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就像是用五十年前的翻译软件,把英文翻成法文再翻译回来,只能得到不知所云的句子。是这种感觉吗?”

“就是这种感觉。重新生成的虚拟空间会简陋很多。”艾玛随手摆弄着车上的投影眼镜。配备在车上的投影眼镜是便宜货,里面只存储了不到一百个虚拟空间,分辨率也很低。“我希望这个过程是可逆的。这对我们继续升级Pasithea系统会很有帮助。但集团高层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升级Hesiod系统没什么商业价值。”

“也许我的上司会有点兴趣。不试着向出版公司寻求赞助吗?”

“算了吧。”她把投影眼镜挂了回去,又摇了摇头,“出版公司都太穷了。”

车停在艾玛下榻的酒店门口,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办理入住手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回想起来,当初在基金会的食堂,莫妮卡每次都会点同一款意大利面,蒜茸、辣椒和橄榄油,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似乎很能激发莫妮卡的灵感。有不少解决方案都是她在餐桌上忽然想到的。

凑巧的是,这三样食材艾玛都不喜欢。

对于莫妮卡的死,我还是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也许等明天参加了她的葬礼、看到她的遗容之后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仅仅是吃她喜欢的意大利面,反而会让我有一种她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的错觉,甚至期待着某一天能与她共进午餐——就像以前那样。

我本打算送艾玛回酒店之后就回去,却被她挽留了下来。

身为一个坐拥数十项专利的学者,艾玛自然有住进顶级套房的条件。而且我敢肯定,房间一定是她的助手为她订的,她从未看过照片。乘电梯到顶楼时,艾玛还在担心只有一张床怎么能睡下两个人,走进房间却发现那张床至少能供四个人安睡。

我很少有出差的机会,偶尔去法国分公司出差时,会特地选不带自动化设备的传统旅店。自动化设备虽然方便,却免不了留下各种记录,这让我感觉自己正被服务系统监视着。也曾有过这方面的报道,说一些主打自动化设备的旅店会记录住客的身体信息,甚至偷拍他们的一举一动让系统进行分析。

这个套间也安装了自动化设备,不过是可以关掉的。我按下了关闭键。

“从浴缸里站起来的时候,有根机械臂伸出来把毛巾递给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我向艾玛解释说,“就好像系统知道你刚刚洗完澡一样。”

“这个原理倒是挺简单的。不过你说得没错,系统需要捕捉到你的动作才能做出这些反应。我也不太喜欢自动化设备,它们有时候太敏感了。给人发语音邮件时,说到某些单词都能触发一系列指令。所以我叮嘱过克里斯蒂娜,一定要订能关掉自动化设备的房间。”

她换上拖鞋,挂好大衣,在沙发上坐下,又从旅行提包里取出经过压缩的卷轴电脑,但并没有让它伸展开,只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我正准备坐到她左边,却见她向左一倒,上身全都侧躺在了沙发上。

“你没有参与过相关的研究吗?”

“也参与过。以前帮某个连锁酒店设计了一套能与客人对话的人工智能系统。那个系统试用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爆粗口,还会把上一个住客的事情说给下一个住客听,甚至会模仿**的声音,没过多久酒店的经营者就关掉了说话的功能,只留下语音识别的部分。”

“一个人住在酒店里,自动化系统忽然开始跟你说话,听起来也挺吓人的。”

“是挺吓人的。在那个项目里,我一开始用了一个比较厉害的语音合成器,能模仿出很逼真的声音,结果试用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可怕,就好像房间里有个陌生人一样。我只好换了一个二十年前的合成器,做出来的声音一点语调也没有,反而能让人觉得比较安全。”

“所以结论就是,不说话最好,如果一定要说话也不能太逼真?”

“对,就是这么回事。最新的语音合成技术很少投入应用,因为会让人害怕。同理,就算有人开发了特别逼真的机器人,也一定不会有销路。”说到这里,艾玛坐了起来,“我先去洗个澡。”

说着,她起身朝浴室走去,又在门口停了下来,扭过头来交代了一句:“如果我的卷轴电脑响了,不用管它,只是邮件通知而已。”说完这句话,她就走进去关上了门。大约一分钟之后,浴室里响起了水声。

我从包里取出袖珍阅读器,读起了一位瑞士的德语作家的新作。几年前润色过这位作家的处女作,印象很深。结果那本书在英国的销售成绩不太理想,从此以后再没有哪家出版社打算引进他的小说。上周刚刚发售的这本《纳沙泰尔湖畔的牧羊人》,写的是裴斯泰洛齐 的教育事业。我刚刚读到他兴建孤儿院的部分。可以想见,这本书被引进到英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水声仍断断续续地从浴室那边传来,然后我听到了一段属七和弦的琵琶音——是艾玛的卷轴电脑响了。我没有理会,继续读那本书,又读了大约三百行,身着白色浴袍的艾玛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见她的头发还在不断滴水,我便很自觉地找到吹风机递给了她。

艾玛放下吹风机时,我忽然想起刚刚听到的属七和弦,跟她提了一句:“刚才你的电脑好像响了一下。”

“应该是伯明翰大学的人把莫妮卡的论文发过来了。”说着,她把手伸向卷轴电脑。

“那我也去洗澡了。”

我来到浴室门口,只见里面有个大得出奇的浴缸——不,或许应该说是浴池才对。莫妮卡脱下的衣服全都放在进门处的筐里。镜子旁边挂着一件浴袍,还有没用过的毛巾。

“开什么玩笑!”

听到艾玛充满怒火的自言自语,我转过身去,却见她抱起已经硬化的卷轴电脑,把它狠狠地丢向地面。受到冲击之后,电脑立刻柔软化地收缩了起来。

我过去捡起收缩成软木塞大小的电脑,来到艾玛身边,准备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把电脑递给她。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仍满是怒意,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伯明翰大学的人说了什么?”

“不是大学的人,”她摇了摇头,“是语言学会的人发来的邮件。他们解释了为什么会驳回莫妮卡的论文。这太荒谬了。他们仅仅是用墓碑系统检验了莫妮卡的论文,就认定她的证明不能成立……”

“墓碑系统?”

“三一学院的人开发的人工智能,能用来检验数学证明是否成立。现在很多学术期刊都在用这套系统。”艾玛沮丧地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七百多页的论文,这么快就被驳回了,肯定不是人工检验的。”

“为什么要靠电脑来检验呢?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能全怪他们。莫妮卡的论文太长了,还用了很多全新的数学工具。她的博士论文就已经很艰涩难懂了。我不知道这次她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但我能想象,要掌握她使用的数学工具肯定得花费不少时间,是我的话至少也要一两年。语言学会应该没几个人精通离散范畴理论,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来学习这些知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而检验的过程也绝对不轻松。我还听说有一些解析数论方面的论文,人工检验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所以三一学院的人才开发了这个系统。”

“莫妮卡的论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她揉搓着太阳穴,说道,“学会的人没有说明理由。实际上,墓碑系统也没有给出理由,它只是判定论文不能成立。”

“没有给出理由?不能查看判定的过程吗?”

“很遗憾,不能。墓碑系统没有可解释性。如果强行解读,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比人工检验莫妮卡的论文所需时间更久。”

说到这里,艾玛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坐下,把卷轴式电脑放在了她的掌心。

艾玛松开手,电脑滑落到沙发上,并向着靠背与坐垫之间的缝隙滚去。她转过脸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补了一句:

“……也许就是那个 ‘黑箱’害死了莫妮卡。”

4

因为“黑箱”难题,我和莫妮卡关于机器翻译的研究一个学期不到就碰了壁。

起初一切还很顺利。我们分析了上世纪的几种商业翻译软件。这些软件的原理大多很简单,连我也能理解。无非是先将一个句子拆解成一个个词组,再根据辞典把这些词组翻成目标语言,然后根据目标语言的句法规则将词组重新组合,就得到了翻译的结果。这种方法对于简单的句子尚能胜任,当使用它翻译一些习语时,总是免不了要闹笑话,因为目标语言中可能并没有类似的表述。

对此,一些翻译软件开发者想了一些对策,比如说为专有名词、习语和固定的表达方式建立语料库,软件进行翻译时会先检索语料库中是否有匹配的内容。这样的做法的确让翻译的准度和流畅性都有所提高,但是,词义消歧仍是一个难题。特别是当一个词在源语言和目标语言中并不等价的时候,就会引出很多麻烦来。

一个最常被举到的例子是英语的“sheep”和法语的“mouton”。在英语里,“sheep”指的是绵羊,而法语的“mouton”不仅可以指“绵羊”,也可以指“羊肉”(英语中的mutton),两个词并不等价。为了检验一个翻译软件是否能有效地消除歧义,我会设计一个包含类似“mouton”这样的单词的法语句子,让软件生成英语的译文。那些采用最传统原理的软件几乎只会把“mouton”翻成“sheep”,而并不会考虑语义是否恰当。所以,有开发者设计了一套统计学方法来消除歧义。比较常见的方法是:先制作两种语言的平行语料库,然后进行统计,从而发现“mouton”和草地、牧羊犬或羊毛等词一起出现时,一般要翻译成“sheep”;而与表示吃或烹饪的动词出现在一起时,则要翻译成“mutton”。

之后莫妮卡又分析了一些本世纪初的机器翻译软件。有些软件使用了大量的统计学方法,通过隐变量和对数线性模型来实现翻译(这些术语都是莫妮卡告诉我的,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这部分的工作我几乎没有参与。她试图教会我线性代数的基本知识,我也努力了一番,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有一天,她把伦敦大学的一位讲师请到了会议室,向她请教了一些高维空间中的线性不可分问题。而我能做的,只是站在一边泡红茶罢了。

“我现在能确定,某类神经网络结构比另外一些更有效,能提高翻译的精准度。引入了注意力机制之后能降低梯度消失的风险。但是,我无法解释翻译工作是怎样在隐藏层里完成的。这些翻译软件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个 ‘黑箱’。”

“抱歉,我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也不明白。”坐在我对面的莫妮卡摇了摇头,“而且这还只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深度学习。后来苏黎世联邦理工的一个团队,设计了一套马里亚纳学习的算法,能让人工智能根据需要实时修改自己的神经网络,以往能实现可视化的神经网络模型,现在也都变成了隐藏层,而很多具体的运算更是在隐藏层中的隐藏层里完成的。最新的机器翻译软件都采用了这套机制。据说能极大地提高精准度,还能彻底解决梯度消失的难题,而代价也不过是完全牺牲了可解释性。我没有办法分析它,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这也就意味着……”

“我们可能要换个课题了。”她说,“对不起,朱迪,都怪我低估了这个课题的难度,害得你和我一起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简单的句法理论和语义学的初级知识,当然,还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种名叫线性代数的学科,而Matrix 一词在子宫之外还有别的意思。“这些知识就算换一个课题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之后,我们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讨论未来该研究些什么。结论大概是,她的强项在计算机技术,而我的强项在历史语言学,我们应该在这两者之间找个连接点。于是我提议说,或许我们可以运用计算机科学来构拟古代语言。对于这个提议,莫妮卡不置可否,说出口之后我也感到有些欠妥。这的确是个很有挑战性的课题,也能发挥我们各自的长处,但它似乎没有什么应用价值。但是,或许会有哪个电影或游戏需要让角色讲几句卢维语或瑟罗尼亚语,谁知道呢……

就在这个时候,小会议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看起来和我们同龄的女生。

她有一头略显黯淡的金色短发和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帽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帽衫正中间有个红色的字母“A”,看来她和设计这件衣服的人都没有读过霍桑。那个女生又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她眼睛的颜色——灰色之中有一点点蓝,就像英格兰随处可见的天空一样。

“你没找错。”莫妮卡站了起来,“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吗?”

“能不能让我加入你们?我受不了机器学习小组的那群人了。”

“他们做了什么?”

莫妮卡示意她坐下,她却仍站在原处。

“问题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在于想做什么。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想开发一个能自动证明所有图论问题的人工智能。这简直太可笑了,就像到了十九世纪末还有人想造个永动机一样。”她的语速很快,“我敢赌五千英镑,他们肯定没听说过希尔伯特计划 。”

“我可不准备跟你赌,因为我也这么认为。”莫妮卡微笑着说,“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艾玛·索弗罗尼茨基。”她说,“叫我艾玛就可以了。”

“你有一个很显眼的姓氏。”

就在那一年,三一学院数学系的索弗罗尼茨基教授因为解决了某个数论难题而被册封为勋爵。当时媒体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所以即便是我这种古典文法学校的学生也听说过他。

“机器学习小组的人也问我说,尼古拉·索弗罗尼茨基是不是我父亲。”她走向莫妮卡旁边的椅子。两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可惜不是,我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但这的确是个在英国很罕见的姓氏。”

“这倒也是。除了我家和尼古拉伯父一家,我还没遇到过别的姓索弗罗尼茨基的人呢。”

“索弗罗尼茨基爵士是你伯父?”

“是啊,”她轻描淡写地说,“但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是他侄女,很多想法都跟他不一样的。我可不是布尔巴基学派 的信徒,也没打算做纯数学研究。所以,我能加入你们吗?”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莫妮卡看向我这边,“朱迪,你觉得呢?”

“我也没什么意见。”我说,“不过,索弗罗尼茨基小姐,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可能要换个课题重新做起。”

“那不是正好吗?”几分钟前才刚刚闯入这间会议室的艾玛理直气壮地说,“我来帮大家想个新课题好了。”

听她这么说,莫妮卡在一旁苦笑着摇了摇头。

5

莫妮卡的葬礼在市郊的一片墓地举行。这片墓地是几年前为缓和伦敦的墓地短缺而开辟出来的,开发者还很负责任地在不远处建了一间小教堂。在那间教堂供职的神职人员,每天的工作大抵就是在葬礼上朗读那套重复的祈祷词。

如果我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样去读了神学院,说不定也正做着类似的工作。

在牧师念完祈祷词后,艾玛作为同行和友人代表,做了一段简短的演讲:

艾玛在哽咽中结束了这段话。

和莫妮卡相比,艾玛要幸运太多了。她在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时就得到了BHL集团的赞助,开始着手研发Pasithea系统。Pasithea系统并不是第一款可以同时从文本生成视频与虚拟空间的软件。当时,一家日本企业研发的Shinkiro系统占据垄断地位(时至今日,该系统在生成漫画和动画方面仍有其优势),而Pasithea系统的最初几个版本也谈不上成功。不过从3.0版开始,Pasithea系统就逐渐占领了全球市场。关于Pasithea系统成功的原因,有不少媒体做过分析。这些分析文章至少在一点上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艾玛功不可没。她为Pasithea系统设计的纤维丛神经网络,已成为马里亚纳学习的经典范本。

或许在面对莫妮卡时,艾玛心里多少有些负罪感。尽管莫妮卡的不遇并不是她的责任。伯明翰大学没有派人来参加葬礼,皇家特许语言学会也没有。在这个场合能代表学术界的,就只有艾玛一个人。

到场的还有几位是莫妮卡在伊迪丝中学的同学,她们大多在政府部门供职,也有一位和艾玛的父亲是同行。有个负责调查莫妮卡之死的中年警员也来到了墓地,站在离我们稍远的一块墓碑旁抽着烟。

他在葬礼结束之后,过来叫住了我和艾玛。

“你们是她中学时代的朋友吗?”他问。见我们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照片,拿给我们看,“对这个东西有印象吗?”

第一张照片聚焦于一个旧式的月牙形接口,直到十年前移动存储设备如果要接到电脑上,一般都是通过这样的接口。第二张照片是个铃铛形的透明容器,容器的边缘处有两个小孔。在照片一角出现了上一张照片里的月牙形接口,透明容器和接口的尺寸相近。

“我见过这个东西,是SYNE。”艾玛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她又把头转向我,“朱迪,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跟莫妮卡一起去Mag Mell买的那个**硬盘。”

“那个绿色的**硬盘?”我努力回想着,“好像确实是这个形状。”

那是一家韩国企业开发的**硬盘,相比以往那些笨重的**硬盘更小巧精致,也能存储更多内容。艾玛说的SYNE是整个系列的统称。这家公司发售的所有**硬盘,都是用宝石的名字命名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和莫妮卡一起去买的那款绿色的,应该是“玉髓”系列的Chrysoprase。当时我们的课题刚刚有了些进展,需要存储大量资料,所以莫妮卡提议一起去买个移动存储设备。她之前看中了“玉髓”系列的另一款,红色的Carnelian。但那款因为太受欢迎,在网络商店上已经卖断了货,所以她决定去Mag Mell碰碰运气,然而那边的店里也没货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买了绿色的Chrysoprase。

在整个四十年代,SYNE不断进化,慢慢开始流行,做工水平也在“玉髓”系列达到了顶峰。那个时候,我还时常在学校里遇到把SYNE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的女生。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有人发现SYNE所使用的记忆性粒子在自然中也微量存在。于是,莱顿大学的一个本科生突发奇想,设计了一个能在任何**中识别记忆性粒子的装置,还把它拿到网上贩卖。很显然,从SYNE的溶液之外的**里,只能提取出随机的、毫无意义的信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应用价值的发明,被一些生态主义艺术家看中了,他们用这个装置提取各种**中的记忆性粒子,将那些信息编辑成图像、音频乃至文本。我曾经看过一个展览,有人从世界各地被污染的河流里采集水样,再从里面提取信息,把信息编辑成图片。因为一些重金属会干扰记忆性粒子的分布,所以不同类型的污染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图像。我只记得由亚马孙流域被汞污染过的水生成的图片是无规则的橙色条纹,而中国内陆被镍污染过的水则会生成出深蓝色的背景和粉红色的噪点。更有趣的实验来自那些音乐家。一位意大利的偶然主义作曲家把二十毫升的可口可乐放进了那个装置里,从而诞生了一段不那么刺耳的噪音(有点像金蛉子的叫声)。后来,可口可乐集团买下了那段音频,还把它用进了电视广告。某个摇滚明星的尝试要更大胆一些,他把自己的动脉血混在酒精里,从里面提取了音频,并在千禧球场开演唱会时,用数百个音箱播放给观众听。

“玉髓”系列大获成功之后,那家公司又推出了“生辰石”系列。他们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推出十二款SYNE,样式分别参考十二个月份的生辰石。然而,就在八月的“橄榄石”刚刚发售之际,中国的一家企业开发了超限存储技术。不久之后,采用这种新技术的第一代“阿莱夫”上市了,而“生辰石”也成为了SYNE的最后一套系列产品。

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哪台电脑能插入月牙形接口、读取SYNE里存储的信息了。

“当时她在这个硬盘里存了些什么,你们有印象吗?”警员问道。

“研究的资料……”艾玛回答说,“我们当时在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一起做着有关人工语言的研究。莫妮卡应该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存在里面了。”

这个工作并不难完成,只要设计好音系、构词法和句法就基本完成了。后面只是一遍遍测试,做一些小修小补的工作而已。实际上,当时只要付五英镑就能在网上下载一个这方面的软件,大多都还自带语音生成功能,很多游戏开发者都会使用这类软件给角色配音。

我们先开发的是能生成黏着语的软件,因为这类语言的句法规则比较容易构建。这项工作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紧接着是屈折语,这次也只用了一个月。而设计生成孤立语的软件时稍微遇到了一点麻烦,导致我们最后暂时放弃了孤立语和多式综合语。

不过,开发人工语言生成软件只是艾玛计划的第一步。她真正的目标是用随机生成人工语言来建立一套生态系统模型。于是,我们设计了“萨丕尔大陆”和“博厄斯群岛”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为这些语言建立位置关系,然后让它们遵循某种规则相互影响,同时还让一些语言在某个阶段遵循格里姆定律、维尔纳定律或格拉斯曼定律等规则进行演变,再让一些语言分裂出若干种方言。到了合适的时候,大陆和群岛之间也会建立起联系。

从第四次试验开始,莫妮卡设计了一系列模拟政治经济因素的参数,让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变得更复杂。有些语言会因为强势的政治经济因素而辐射影响周边所有语言,也有些语言会逐渐消亡,最终只在其他语言里保留一两个单词或词根。

在我们进行的四十次试验中,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会产生出带有孤立语或多式综合语性质的新语言。

莫妮卡和艾玛在这项研究中学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倒是通过观察这些人工语言的演变,写了两篇有关克里奥尔语产生过程的论文。最后,我们各自向基金会提交了研究成果,还把最终产生的人工语言里最复杂的几种卖给了一家游戏公司,用那笔钱一起去了趟苏格兰。

项目结束之后,莫妮卡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保存在了SYNE里面,我不知道艾玛有没有备份。

“为什么问这个?莫妮卡卷进了什么你们正在调查的案件吗?”

“不,就是随便问问。我负责调查她的自杀,也差不多该结案了。”警员将照片收回口袋里,补了一句,“莫妮卡·布里顿是喝下SYNE的溶液自杀的。”

6

“听说SYNE的溶液有毒,小心点儿别把它弄碎了。”

见艾玛把玩着自己新买的**硬盘不肯放手,莫妮卡嘟囔了一句。就在这个时候,计时器响了。我和莫妮卡一起去油炸机那里取来了三人份的鱼薯条。我们回来之后,艾玛把那个绿色的小玩意儿还给了莫妮卡。

“放心好了,SYNE的外壳用的是透明非晶态金属,没那么容易弄碎。”艾玛说,“上面的螺丝也要用特殊工具才能打开。”

“我暂时还用不到。有什么需要的备份一般都上传到网络空间。”

“以前我也这么干。”莫妮卡说,“直到有一天,提供服务的公司忽然倒闭了,我差点没能提交期末作业。”

“看样子我也有必要找个移动硬盘备份一下。我可以用你的SYNE吗?”艾玛的一番话又让莫妮卡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苦笑。

“朱迪呢,你不买一个吗?”

“我应该用不到吧。电脑的硬盘已经足够用了。”我说,“我的作业都是纯文本,需要用到的资料也是,用电子邮箱就可以备份。教拉丁文的老师甚至要求我们交手写稿。”

“古典文法学校平时都会留些什么作业呢?”莫妮卡问,“主要是做些外文的翻译?”

“有时候会有翻译的作业,更多的是读书报告。各种语言的书的读书报告,有些还需要用外文写。我这周就在跟一本德语小说苦战,准备先用英语写好读后感,再慢慢翻译成德文。有点后悔选了这门课。”

“那本书很难吗?”

“很难。明明是小说却几乎没什么故事性,通篇都是长句子和晦涩的比喻,也许作者是把它当哲学著作写的。我准备分析里面的一个比喻, ‘从木质的铁中形成的方形的圆’。”

“作者想用这个比喻说明什么呢?”

“他想描述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我深吸一口气,“在那个时代,有很多无法相容的目标和倾向性,这些相互矛盾的东西撕扯着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如果有人想仔细剖析那个时代,只会看到这种矛盾性,而得出一些类似 ‘从木质的铁中形成的方形的圆’一样无意义的结论。但所有这些矛盾的东西一起构成的那个时代,却是有意义的,甚至可以用熠熠生辉来形容。”

“原来如此。”莫妮卡点了点头,“乍一听只觉得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原来作者就是想用它来表现一种时代的矛盾性。”

“我最近也读到了一句类似的话。”艾玛插了一句,“就在你们借给我的那本生成语言学教材里。”

“那本麻省理工学院编的教材吗?我大概知道是哪一句了。”莫妮卡想了几秒,“是不是那一句, ‘没有颜色的绿色想法猛烈地睡眠’(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

“对,就是那句。”

“这是乔姆斯基说的吧?”我也对这句话有点印象,“我记得他好像是想说明,有一些在语法层面上成立的句子,在语义层面上却不能成立。”

“他确实是这个意思。”莫妮卡向艾玛解释说,“这句话也有快一百年的历史了,最早是乔姆斯基在1957年出版的《句法结构》里举的一个例子。这本书也是生成语言学的奠基之作,基本能代表乔姆斯基第一阶段的思想。他举这个例子是为了区别语法和语义: ‘没有颜色的绿色想法猛烈地睡眠’这句话在语义学层面是不能成立的。 ‘没有颜色’一般绝不会跟 ‘绿色’搭配在一起, ‘想法’无法 ‘睡眠’,更不可能 ‘猛烈地睡眠’。但它并没有违反英语的语法。相反,如果我们把这句话改成 ‘睡眠猛烈地想法绿色没有颜色的’(Furiously sleep ideas green colorless),虽然同样没意义,却是不符合语法的……”

“那句‘没有颜色的绿色想法猛烈地睡眠’,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

“一直有语言学家想证明这句话并非完全没有意义,他们给它设计了各种语境,来说明在何种情况下 ‘没有颜色的绿色想法’会 ‘猛烈地睡眠’。这甚至成了语言学家们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

“听起来倒是还挺有趣的。”艾玛说,“我们要不要试试?”

“来为这句话想个语境吗?我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倒是试着挑战了一下。但是没有想出来。”

“我也试过。”我说,“也失败了。”

听到这里艾玛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似乎是在为这句话寻找一个合适的语境。我和莫妮卡不想打扰她,就默默地咀嚼着薯条。大约一分钟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我来试试看好了。有个摄影师某天忽然有了灵感,想在电影里插入一组用黑白镜头拍摄的翠绿的山丘,后来他又想到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拍摄一片翠绿的湖,希望通过把绿色拍成无色的,来传达某种生态主义的理念。他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导演,但导演觉得这些场景与整个电影的风格不符,不赞同他这么拍摄。于是,摄影师只好搁置了这些 ‘没有颜色的绿色’。然而,在拍摄影片的后半部分时,这些想法虽然已经沉眠在他的脑海里,他却仍猛烈地渴望着能拍摄那些镜头……怎么样,这个语境可以吗?”

“有些地方有点牵强。”莫妮卡如实说道,“不过已经很贴切了。”

“这个游戏还挺有趣的,下周午休的时候我要叫上班里的同学一起来玩。”艾玛啜了一口可乐,“是不是所有符合语法的句子,都能在某个语境下被赋予意义呢?”

“说不定我们可以用什么形式化方法来证明这个结论……等我们读大学之后。”

后来,莫妮卡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发现雅盖隆大学的一位学者在三十年代末已经证明了这一结论,语言学界称之为“Mikolov良序定理”。某个周六的午后,莫妮卡还和艾玛一起试着研读相关文献,然而里面有太多超出了她们知识范围的内容,最终只好放弃了。

7

街道有时比人更容易老去,Mag Mell就是最好的证明。十四年之后再次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那些简约的模进主义建筑荒废之后,墙上满是低俗的涂鸦。仅有的几块还算完整的橱窗玻璃上,也爬满了丑陋不堪的裂纹。至于那些外墙模仿金属质感的根斯巴克主义建筑,因为长年未做抛光处理,表面遍布铁锈般的污垢,仿佛那墙体真是用铁铸成的一样。曾经,在这些现已人去楼空的小型建筑里,即便是平日也有数以千计的商品被售出,周末更是被顾客挤得水泄不通。

和莫妮卡一起来买SYNE的时候,正是Mag Mell的全盛期。经过五年的经营,它把英格兰所有新兴商业区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把车开上高速轨道,只需十五分钟就能从伦敦市区到达Mag Mell。平日的下午三点半开始,每隔十分钟就有一辆巴士,载着那些放学后无所事事的女高中生前往这边。很显然,她们的电子钱包里那少得可怜的零用钱,到了Mag Mell怕是只能买得起冰激淋和鱼薯条。但这里仍是她们放学后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就像是某部老电影的女主角喜欢去蒂凡尼的橱窗前吃早餐一样,她们也只是满足于站在时尚品牌的橱窗前,一边舔着五颜六色的Gelato,一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买下正在展示的新款时装——也许她们现在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只可惜这里的橱窗大多都失去了玻璃。

我还依稀记得一脚踏进那家开发了SYNE的韩国企业的专卖店时的情景。一层是新产品的展示厅,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细线将各种用途不明的电子产品吊在半空中,这些产品都能在二层买到。黑色的墙壁上是各种投影而成的图像,有些是新锐导演拍摄的短片,也有跳着刀群舞的女孩子们。只要戴上店里的耳机走到画面前,就能听到与画面配套的声音……

如今,和艾玛一起乘出租车重返Mag Mell时,自动驾驶系统已无法定位那家专卖店,而是把我们带到了曾经的中心广场。连接伦敦市区和Mag Mell的高速轨道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乘车过来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们走在一座座废墟之间,寻找着当初一起去过的那幢红色建筑。

一路上,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脏水、瓶瓶罐罐和包装纸。这里就像是一场大型露天演唱会散场之后,只剩下些没来得及拆去的设备,以及满地的垃圾。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坐着几个摊贩。他们穿得并不暖和,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每个摊贩面前都有一两个瓦楞纸箱,里面装满了可疑的商品。恐怕一到夜里他们就会躲进废弃的房屋里睡个好觉,我想,他们肯定没有信心把顾客招呼到黑洞洞的店铺里去,所以才在街上摆起了摊。

一路上我和艾玛都没有说话,一方面是不想吸引摊贩们的注意,另一方面是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如果同行的人不是艾玛而是一位来自异国的友人,我或许会向对方解释一下这里衰落的原因。可是跟艾玛实在没有聊这个话题的必要。这里为什么会迅速衰落,每个英格兰人都心知肚明。2052年4月开始的那场大流感改变了很多事情。在那以前,就算网络购物已经能满足人们日常所需,出于社交的需要,年轻人一旦得闲,还是会选择去商业区闲逛。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更好的家用观影设备,电影院的生意却直到五十年代初都还很红火。然而,那场大流感迫使所有人尽量不外出,更不要说去商业区凑热闹了,结果人们反而很快适应了那样的生活。在疫情肆虐的半年间,最保守的人也发现了公共虚拟空间的安全与便利,足不出户,也可以满足所有社交需求。于是,从第二年开始,全英格兰最主要的商业区陆续倒闭。Mag Mell算是撑得比较久的一个,运营方直到2055年才宣布破产,而绝大多数店铺在那之前就已经关闭了。

我们先路过了那家曾一起吃鱼薯条的自助快餐店。那家店在当时,很可能是全英国最吵闹的餐厅,附近的店员坐在里面抱怨工作太忙或薪水不够多,来Mag Mell只是参观、什么也买不起的女高中生们也喜欢聚在这里高声讨论各种无聊的话题。我不知道是否曾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坐在里面讨论乔姆斯基,但我却从一篇报道中得知,去年的布克奖得主以前很喜欢在这里坐一整天,偷听别人的谈话,然后写进小说里去。如今,店门当然紧闭着,门口倒是有个简陋的热狗摊。

似乎,Mag Mell已经成了专为偷渡者和难民服务的黑市,他们得不到身份认证,无法在必须使用电子货币的网店购物,也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新品,这些能使用纸币购物的二手货摊可以满足他们的全部需求。乘车过来,快驶入Mag Mell的区域时,我发现路边有不少简易房和帐篷。走在路上时,偶尔会遇到几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结伴而行,操着我没学过的语言闲聊。

我们又朝西走了一百米左右,终于看到那幢红房子。

莫妮卡的葬礼结束时,距离艾玛回洛杉矶的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从警方那里听说了莫妮卡的自杀方式后,艾玛忽然说想去Mag Mell看看,我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但我也很清楚,即便来了,这片废墟中怕是也没有什么能勾起当日的回忆。

她面前放着一个纸箱,身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旧行李箱。

“你这里卖些什么?”艾玛走到她面前问道。

“电子垃圾。”她抬起头,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说,“他们说这家店以前卖电子产品,所以让我到这里摆摊。”

我也凑了过去,只见箱子里堆满了各种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电子产品,笨重的老式笔记本电脑、效率低下的太阳能充电器、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VR面具,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如此破旧,很难想象它们还能继续使用。

“你会修这些东西吗?”我问。

“我不会,不过我哥哥会。”女孩说,“但他很忙,一周只过来两天。”

艾玛指着她身后的红房子,问了一句:“这家店以前卖的东西你这里有吗?”

女孩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她把手臂从毛毯中抽出来,伸进纸箱里翻检着,动作非常粗暴,不断传来塑料壳碰撞的声音,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商品的死活。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她从纸箱里翻出了一支录音笔、一个GPS定位装置和一个装着透明**的小挂件。

艾玛拿起那个挂件,仔细端详着。

“这是不是个SYNE?”艾玛问我,“我没听说过有哪一款SYNE是透明的……”

结果,那个摆摊的女孩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是玉髓系列的一款。”她说,“如果没有褪色的话,能卖个大价钱。”

“褪色?”

“你不知道吗?SYNE如果长时间放在阳光下直晒就会褪色。听我哥哥说,如果这个SYNE没有褪色的话,就能卖个好价钱了。如果是红色的款式,能卖两百英镑。绿色的当时不太受欢迎,生产得更少,能卖上千英镑。褪色了的就只能卖五十便士了。”

“这个SYNE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我也不知道。产品名都会刻在接口的侧面。那个单词我不认识。”

艾玛把SYNE举到眼前,读出了接口侧面的单词:“Chrysoprase——本来应该是绿色的,很可惜已经褪色了。不过,你可以用五十便士的价钱卖给我。”

听到艾玛的话,那个女孩叹了口气,仿佛刚刚损失了一千英镑。

“没有颜色的绿……”

看着艾玛手中那个透明的SYNE,我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希望没有被她听到。

8

项目结束之后不久,莫妮卡就离开伦敦去了谢菲尔德大学。她在入学时得到了承诺,只要修完本科课程,就能立刻进入自然语言处理实验室攻读博士。她只用一年就拿到了本科学位,之后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研究所的人用了一整年进行审读后,才决定授予她博士学位。在拿到学位之前,莫妮卡已经受聘于伯明翰大学。

本科毕业之后我去了欧洲大陆,先是用了半年时间周游法国,之后去海德堡大学读博士。在那里,我搜集了十八、十九世纪欧洲小说里关于第二语言习得的描写,想通过这批材料分析当时的语言学观念。其间,艾玛利用假期来找过我一次,在海德堡住了一个月,她教了我许多有关第二语言习得的知识。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怕是很难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

我们之中读本科读得最久的要数艾玛,足足用了六年时间。起初,她在报考三一学院数学系时,和面试官说想在本科毕业之后从事计算语言学研究,偏偏那位教授不太看得起纯数学之外的学科,艾玛就跟他争执了起来。之后,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帝国理工学院参加了面试。她用两年时间修完了数学系的本科课程,又用一年时间拿到了计算机科学的学位。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艾玛萌生了开发Pasithea系统的想法。当时日本企业研发的Shinkiro系统还只能处理固定格式的脚本,无法胜任小说的视觉生成。为了能让计算机有效地处理文学作品,艾玛又去我的母校纽纳姆学院修了三年的英国语言文学,但她最后没有提交学位论文。

当艾玛决定去大西洋彼岸攻读博士时,我和莫妮卡都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

在她动身去美国之前,我们三个聚在圣詹姆斯的一家生意惨淡的酒吧里,为她饯行。那个时候莫妮卡拿到了伯明翰大学的聘书,尚未赴任。我从德国回来之后,进了一家出版公司,成了一名润色员。因为只有我有收入,所以很自然地是我买了单。

艾玛虽然有俄罗斯血统,却显然已经被英国人的基因稀释过了,不怎么擅长喝酒,她只喝了两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和一杯Forgiven(她说去美国就只能喝到波本了而特地点了一杯)就被眩晕感击垮了。店主很体贴地给她拿了个靠枕,她迷迷糊糊地接过之后,就枕在上面昏睡了过去。

之后,我和莫妮卡又各要了一杯干琴酒。

“工作还算顺利吧?”莫妮卡问我。

“还好吧。只是对机器翻译的结果做些润色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之前也有家专门开发翻译软件的公司想聘我去做译后编辑员,给的工资是现在的三倍,不过我还是想做些和文学相关的工作,虽然传统意义上的翻译家怕是做不成了。”

“现在没有出版公司雇人来翻译外文书吗?”

“很少。只有一些诗歌翻译的工作,几乎都是免费服务。”我喝下了半杯干琴酒,“我不太想去软件公司还有别的考虑,有点担心翻译记忆库做好了之后会被公司开掉。我本科时的一个学姐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软件公司,参与了几种语言的平行语料库的制作,结果项目做完之后就失业了。如果是做文学翻译的润色,也许不会那么快被淘汰掉。不过谁知道呢?现在这家公司主要做外国流行小说的出版,文章都比较通俗,老实说翻译的难度并没有那么大。也许以后翻译软件再升级几次,我就要失业了。”

“不要太悲观。文学翻译是利润比较少的一个领域,现在的人助机译模式也基本满足了需求,将来也不会有很多公司花大力气提升这方面的功能。”

“我能一直干到退休吗?”

“说不定可以。就算技术再进步,有些事情或许只有人类才能做到。”莫妮卡说,“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做项目的时候,一开始做的就是机器翻译的研究。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会用一些有歧义的词来测试翻译软件。直到现在,词义消歧也是检验翻译软件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我做的抽象释义跟这方面还有一点关系,所以也接触过一些这方面的论文。有一种观点认为,即便是采用了神经网络技术的人工智能,也不能像人一样根据直觉和语感来消除歧义。因此,可能会有一些人类看一眼就能理解的句子,机器却永远也理解不了,翻译时也会发生错误。”

“这个说法被证实了吗?”

“还没有,这是爱丁堡大学的形式语义学小组在四十年代提出的一个假说,所以也叫 ‘爱丁堡猜想’。具体的表述还要更复杂一些。学界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我的导师就不赞同这个观点,他认为这只是马里亚纳学习的缺陷,将来有了新的算法一定能克服这个问题。”

“你怎么认为呢?”

“我没有仔细研究过,还不能下结论。有学者认为只要运用了形式化方法,就不能彻底避免这个问题,就像包含皮亚诺公理体系的形式系统不可能兼具一致性和完备性一样。这是方法本身的缺陷,而人工智能又只能借助这种方法去理解世界。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很难,需要用到好几个学科最前沿的知识。更糟糕的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学者并不多。这是个基础性的问题,没什么应用价值。这就像是费尽气力去证明某个微分方程组不存在精确解一样,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供使用的近似解,精确解是否存在,其实没有几个人在乎。”

“看来你们那个圈子也有很多无奈的事情。”

“做理论研究,想被人理解实在太难了。”莫妮卡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如果有立竿见影的实验结果倒还好,很多依赖演绎方法的科学真的很难被人理解。没有人想花几个月的时间去读一篇论文,更没有人想花几年时间来掌握所有需要用到的知识。”

“如果我能看懂你的论文就好了。”

她苦笑着说了一句“是啊”,然后问店主要了一杯加苏打水的Forgiven,我也跟着要了一杯。酒送来之前,我们只是盯着店主用吧匙熟练地旋转方形冰块。我喝了一小口,却不小心呛到了。在我不停咳嗽的时候,莫妮卡一直抚摸着我的背脊。幸好店里只有我们三个客人,没有被别人看到我的丑态。即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惊醒艾玛的美梦。

向递来餐巾纸的店主道了声谢之后,我们又聊了起来。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我又抿了一口酒,这次格外小心,“莫妮卡,你知道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不是软件翻译出来的句子太过支离破碎,或是完全保留了外文的表达习惯,给你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不,”我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那些软件居然翻译得那么好。就像是由外文阅读能力很好,但母语写作水平很一般的人翻译出来的一样。这样的人我在文法学校遇到过不少。同一本书,如果要他们翻译到那个水平,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软件只需要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就能做到。更何况,要掌握最常用的几门外语,需要花费一个人五到十年的时间……”

“可是,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只有人才能懂啊。使用了马里亚纳学习技术的翻译软件,并不是真的理解了源语言,只是依靠平行语料库和翻译数据库,再运用一些方法计算出了译文而已。说到底只是鹦鹉学舌,而不是像人一样阅读、思考、写作。”

“但它们比我更有用。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朱迪,对不起。”莫妮卡放下手中的杯子,“我和艾玛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

“我确实很讨厌你们的研究,不过并不会因此讨厌你们。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跟不上时代了。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乔姆斯基的那句话一样。”

“是啊。”我点了点头,喝下了半杯酒,“就是那句话。符合语法却没什么意义,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基于某种自然界的规律而出生的,我的生活也从未跳出自然与人类社会的规则,然而,我在自己的人生里却看不到任何能称之为 ‘意义’的东西。我的人生就像这句 ‘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一样。”

“但艾玛不是已经证明过了吗?这句话在特定的语境下是有意义的。”

“现实中存在那样的语境吗?”

“也许就是此时此刻。”莫妮卡说,“也许那一刻只是还没到来。”

9

就在我们一起寻找来时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时候,艾玛收到了伯明翰大学的人发来的邮件。一路上,她都在用卷轴电脑浏览那篇七百页的论文。我从旁边瞥了一眼,只看到了整页的公式。到了机场,艾玛又在候机厅读了一会儿,总算赶在登机的一小时前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收起电脑,却没有抬起头来。

“我大概知道莫妮卡为什么会自杀了。”艾玛说,“可能她觉得太讽刺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她说下去,艾玛却一时陷入了沉默。

“讽刺?”

“她写这篇论文是想证明人工智能并不是万能的,它们至少在理论上存在能力的极限,甚至可以说是缺陷。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构建了一套全新的离散范畴理论,远比之前形式语义学界使用的数学工具更抽象,我可能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掌握这套理论。但语言学会的人却只是让墓碑系统去检测了这篇论文之后,就彻底否定了它。这真的太讽刺了。自己的多年心血不仅被否定了,否定自己的竟然还不是同行,而是很可能并不完美的人工智能,明明这篇文章就是想论证人工智能的缺陷……”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莫妮卡的论文到底写了什么?”

“她想证明,在有限维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中,存在一个语义向量集具有Mikolov良序性,却不是Kobrin可测集。”艾玛解释道,“Mikolov良序性通俗点说,就意味着一句话是有意义的,并且强调的是在当前语境下有且仅有一种语义,不存在歧义。Kobrin测度是词义消歧的一种数学表达,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种等价的表达方式,不过Kobrin测度只适用于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片刻,像是想到了更简单易懂的说明方式。

“如果莫妮卡的论文能成立,这将成为爱丁堡猜想的一个弱证明。虽然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只是比较特殊的一类语义向量空间,但是,一旦在这类空间里证明了这个结论,就有希望找到办法推广到所有的语义向量空间中去。换句话说,莫妮卡踏出了解决爱丁堡猜想的第一步。当然,前提是这个证明能成立……”

“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了吗?我从没听她提起过。”

“不,她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开始研究。莫妮卡当时只是想安慰我,所以才提起了这个猜想。当时我问她,是不是技术再进步一些,我就会失去工作。她安慰我说有些句子机器会翻错,但人能通过直觉明白是什么意思,至少有这么一个假说……”

我想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却失败了。

莫妮卡也许是为了我才开始研究爱丁堡猜想的,而这个猜想耗尽了她的精力,最终把她逼上了绝路。

“她会关注这个问题可能是出于某种焦虑。”艾玛说,“就像二十世纪,流水线上的工人被自动化设备取代,如今翻译的工作渐渐被软件取代,也许有一天我和莫妮卡的工作也会被机器取代,人工智能会代替人类来进行科学研究。所以她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证明爱丁堡猜想,仿佛只要爱丁堡猜想能成立,人类就永远不会被机器取代一样。结果,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焦虑那么快就成真了,语言学会的人用墓碑系统审读了她的论文,那本该是由她的同行来完成的工作。莫妮卡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研究者。她也有最纯粹的求知欲,希望能尽可能地理解、阐释这个世界。可是,技术的发展方向和她理想中的科学是背道而驰的。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者所做的研究,也许只是在加剧世界的 ‘黑箱’化。”

“‘黑箱’化?”

“科技越进步,技术背后的原理就会变得越难理解。前工业时代的技术,能通过简单的说明让任何人理解。而随着时代的推移,让研发者之外的人理解技术背后的原理,只会越来越难。我们在接触科技制品的时候,不会去追问背后的原理,只是使用它。如今的科技制品,就算去追问原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清楚的。”

说到这里,她又从包里取出了压缩之后的卷轴式电脑。

“就像这个卷轴式电脑一样,你不明白里面的原理,它对你来说是个 ‘黑箱’,但这并不妨碍你使用它。不过,至少有人明白里面的原理,对于全人类来说它仍具有可解释性。但是,那些使用了马里亚纳学习技术而产生的 ‘黑箱’却不是这样的。比如说出租车的自动驾驶功能、墓碑系统,还包括我开发的Pasithea和Hesiod系统。数据是如何在隐藏层里完成计算的,没有人知道,也无法解释,对于所有人来说它们都是 ‘黑箱’。”

“这样的 ‘黑箱’每天都在增加。”

“是啊。”艾玛一边肯定道,同时却摇了摇头,“但这还不算什么。毕竟退一步讲,最初的神经网络模型也好,训练数据也好,都是经过人为设计的。我们至少明白马里亚纳学习这门技术是怎么回事。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如果到了某一天,人工智能代替人类来完成技术研发工作,而我们只需要从人工智能研发的技术里筛选出那些可以为人所用的,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新技术我们只知道结论,而不会知道具体的原理,以及深埋在隐藏层里的研发过程——换言之,那些技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将是一个个 ‘黑箱’。”

“我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我只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而且除了极少数的研究人员之外,不会有人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日常生活里的 ‘黑箱’。毕竟,相比可解释性,更重要的是 ‘有用’。就像微积分,在弄清楚它的理论基础之前,数学家已经用了两百多年。因为它真的能派上用场。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有人想尽办法去解释那些 ‘黑箱’一般的技术,虽然解释可能永远也追不上 ‘黑箱’产生的速度。”

“莫妮卡也预见到了同样的未来吗?”

“她对这些事情只会比我更敏感。”艾玛说,“而且,莫妮卡肯定不愿接受那样的未来。”

艾玛把电脑放回包里,又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已经褪色的SYNE,准备递给我,却又迟疑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或许她是想把SYNE交给我保管,却又担心我在某天会选择和莫妮卡一样的死法,所以改变了主意。

“你觉得莫妮卡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她问我。恐怕,艾玛会根据这个问题的答案,来决定是否把那个SYNE交给我。

如果当时艾玛在酒吧里听到了我和莫妮卡的对话,或许就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可惜她并没有听到。她不知道那句“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不仅是个生成语言学课本上的例子,也可以成为人生的隐喻——符合规律,遵守法则,却终究毫无意义的人生的隐喻。

也许莫妮卡的那个SYNE也因为保存不当而褪去了颜色。当她看到原本是绿色,却褪色成透明的SYNE时,也想起了那个句子,然后想起我在酒后吐露的丧气话,最终想到了自己。但是这个答案太悲伤了。我不想让艾玛也感染上如此消极的情绪,所以必须为这个问题另想一个答案,一个错误但是能起到安慰作用的答案。

于是我回答说:

“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忆——那些对于她来说最美好的回忆。”

参考文献

奥野陽 (著), グラム·ニュービッグ (著), 萩原正人 (著), 小町守 (監修) 「自然言語処理の基本と技術」翔泳社 2016

坪井祐太(著), 海野裕也 (著), 鈴木潤(著) 「深層学習による自然言語処理」講談社 2017

笹野遼平 (著), 飯田龍 (著), 奥村学 (監修) 「文脈解析- 述語項構造·照応·談話構造の解析」コロナ社 2017

本文为《银河边缘》中文版专发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