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910年10月16日，伦敦】

阿奇博尔德·安吉克里斯特教授虽然从未亲眼见过那种生物，但他读过警方报告中的描述，也坚信它们真实存在。当然，人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完全是不同的故事——最近频发的人口失踪案件是某个连环杀手或犯罪团伙的手笔。人们认为那些关于恐怖生物的谣言只是谣言，散布谣言者想要制造恐慌，摆脱警方盯梢。

然而，根据安吉克里斯特的经验，绝大多数罪犯都没那么聪明，即使有个别聪明的，也不会四处说自己的杰作出自神秘怪物。没错，安吉克里斯特全心相信怪物存在。他知道它们一定存在，因为他遇到过。

如今，他已退休五年，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他在退休之前，一直是特勤局的科学顾问，因此可以接触到各类外星人入侵的信息。多年来，外星人入侵这事一直阴魂不散。从现存最早的记录来看，英国历史中记述了各种胜利或失败——有人类，也不乏外星人。安吉克里斯特本人也多次对抗过外星闯入者——从泰晤士河中爬出来的长着触手的奇怪生物；感染了外星病毒失去理智，疯狂杀人的人类；从爱丁堡地下坟墓中醒来的古老生物，等等。当然，为了保护公众，这些事情的真相从未对外披露，不过，安吉克里斯特清楚得很：怪物无处不在，宇宙生机勃勃，人类绝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是万物的中心。

所以，当安吉克里斯特发现某种新的恶魔渐渐在伦敦横行起来后，并不特别惊讶。这种新出现的两足动物身材高大，杀人后就将尸体丢在血泊中。最让他担心的是，似乎没有任何人对此采取行动。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决定亲自调查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巅峰时期早已一去不返——但他灰色的小胡子中还夹杂着最初的乌黑痕迹，而且他还身体健康，行动自如。此外，丰富的经验也能为他加分。

他将前几天报道的袭击事件和目击事件标注在地图上，实验室的墙上很快钉下了不少标记。安吉克里斯特立刻意识到，警察找错了方向。他们肯定认为，无论谁——或者什么——是始作俑者，都是单独行动的。但安吉克里斯特从这些事件的模式中看出，警察们错了。在逃的至少有三只生物。此外，它们似乎在各自的领土范围内作案，各有各的狩猎场，彼此之间并无干扰。

因此，他选定其中一个区域——海德公园和泰晤士河之间。此时此刻，黄昏之下，他就站在切尼路观望等待。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就会看到对方。这片区域已经发现了许多尸体，如果自己装作诱饵，装作一只容易捕获的猎物，它一定会上当。等它咬钩，惊喜就来了。

夜幕逐渐降临，安吉克里斯特感觉越来越冷。整个下午都在城市上空缭绕、想将整座城市吞没的雾气终于落下，如同长长的手指，幽灵般缠绕着街灯和河里停泊的小船的桅杆。月亮仿佛一个明亮的装饰球，低悬在头顶。他重重地靠在手杖上，不停呼出雾气。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回家，到格罗夫纳广场去了。即使他戴着手套，手指仍冻得有些发麻，黑色长大衣和帽子也无法抵御刺骨的寒冷。

安吉克里斯特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随即转过身来。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认为对方潜伏在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不过，他随后便听到某个人喝醉后的笑声，意识到那可能只是某艘船的船员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他转回身面向河道，既失望又宽慰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只生物，它就在不远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它的外貌和安吉克里斯特通过众人的描述推测的一样：高、瘦、棱角分明，头有点长，脸像蝙蝠；全身灰色，皮肤光滑，长着可怕的爪子，那爪子正因即将发生的事而激动地抽搐着。安吉克里斯特推测，它手臂下松垮悬挂的膜翼能使它在空中滑行。

然而，眼前的这只现在是走过来的，它露出獠牙，安吉克里斯特知道，一场鏖战恐怕势在必行。他举起手杖，像剑一样在面前挥舞，警告那只生物退后。它却只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安吉克里斯特意识到，这东西不一定有智慧或自我意识，这让它的危险程度大大提高——它会像饿兽般拼命战斗。

生物飞扑向前，红眼闪闪发光。安吉克里斯特挥起手杖，对准它脑袋旁边就是一击。生物愤怒地尖叫，但反应仍像闪电一样迅速，手臂一挥挡住了攻击。安吉克里斯特退后几步，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他要做的就是把它打昏。他确信，只要多次重击对方头部就行。

他抬手再次挥向猛兽，这次使出了全力。手杖砰的一声正中目标，那生物摇摇晃晃地后退，不住地摇头，好像在试着消除这一击造成的眩晕。安吉克里斯特向前靠拢，希望乘胜追击，但对方很快站稳，用爪子向他划去，一下割破了他的外套，纽扣和碎布散落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

“退后，畜生！”安吉克里斯特大吼一声，大幅度地挥动拳头，一个上勾拳正中对方下巴。这一拳足以撂倒一个人，但对方只是晃了一下，然后伸出瘦长的手，死死掐住安吉克里斯特的喉咙。他顿时难以呼吸，想要踢打它，但它行动敏捷，安吉克里斯特近乎疯狂的动作并没有踹翻它。

它的手指紧紧掐着他的喉咙，更可怕的是，安吉克里斯特感到这只生物在对他做别的事情——它以某种方式在他的脑海里摸索，仿佛在筛选他的记忆，拉扯着想要将其撬开。他感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但那不是泪，流下眼角的是温热的血。一怒之下，他举起手杖，猛敲那野兽的太阳穴。扼着他喉咙的手松开的一瞬，他瞅准时机，用力撞开它，不断进攻，意在让它晕眩。

就在他开始占上风时，一个穿着粗花呢夹克的瘦高男人从附近的小巷里跑出来，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将某个奇怪的发光装置举过头顶。“别担心，”他喊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朝野兽的方向走来，挥舞着那个装置，仿佛那是一根魔杖，而他就是施展魔法驱散野兽的魔术师。安吉克里斯特听到那个设备发出一种不寻常的嗡嗡声。

不管这个人刚刚做了什么，都非常有效，这只生物几乎立刻开始后退，双手捂在头的两侧。安吉克里斯特举起手杖，想再打它一棍子，但他动作不够迅速，还没来得及行动，这只生物就沿着街道飞奔而去。安吉克里斯特沮丧地放下手杖。

那个人侧身悄悄走近，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你好，”他愉快地说，“我是博士。”

安吉克里斯特沮丧地看着那只生物消失在夜色中。“不！你做了什么？你疯了吗？”他跑了几步想去追赶，但很快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最终停下了脚步。他看到那只怪物从堤岸上潜入水中，消失在视野里，不一会儿又用膜翼乘着微风升空，逃入雾气缭绕的夜幕。

“多么美妙的生物啊，蜂暴。”博士说着站到安吉克里斯特身旁，“但是也相当危险。当它们不止一只时，更是如此。”

安吉克里斯特转头看着这个举止怪异、行为莽撞的人，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搅乱了自己所有的计划。“你这蠢货！”他努力克制着受挫的心情，“我就快成功了！”

“你要成功了？什么……你是说……不是吧！你该不会是想活捉那玩意儿吧？”博士的语气中透出几分钦佩。

“当然。”安吉克里斯特激愤地回答，“要不是你拿着那个古怪的装置突然打岔，我早就成功了！”他叹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些。对方也只是想帮忙。“我要是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谢谢你的帮助。”

“不必客气，”博士说，“我很钦佩您的勇气。先生贵姓？”

“安吉克里斯特，教授。”

“你好，安吉克里斯特教授。不过，您真的不应该惹恼那种生物。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它就会吸干你所有的精神力量。嗯……那个，你流血了。给你。”博士伸手一挥，动作浮夸地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结果直接把它掉到了地上。博士低下头，看着那条手帕掉进一个水坑。“呃，好吧。对了，你可能想先检查一下伤势。”博士用两根食指在双眼下方各画了个圈，示意具体位置。

安吉克里斯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对方有点奇怪，虽然目光炯炯有神、充满智慧，也对自己讲的东西胸有成竹，但他的行为……含蓄点说，算是与众不同吧。对方年纪轻轻却有些笨拙，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安吉克里斯特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找出手帕，轻轻擦了擦脸颊。博士说得对，他确实流血了，和那些警方报告中描述的受害者一样。他擦了下眼睛。幸好，血已经止住了。

“你运气不错，它还没来得及造成永久伤害。”博士继续说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安吉克里斯特，“再晚几秒，你就必死无疑了。”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但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情景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俯身仔细观察起安吉克里斯特的脸，距离近到有点尴尬，仿佛他希望从对方脸部的线条中找到答案。不一会儿，他面露喜色，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它！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你让我一下就想明白了，教授！”他咧嘴一笑，像终于吃到奶油的猫咪一般得意。

“你在说什么啊，博士？什么东西不对劲？”博士这种不拘小节的自来熟并没有让教授生气，只是让他非常困惑。

博士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来告诉你什么不对劲吧，教授。你一点都不害怕。你应该感到害怕的，非常、非常害怕。”

博士语气突变，吓了安吉克里斯特一跳，“嗯……我……看着我，年轻人！我见过的怪兽可能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博士开怀大笑，“啊，只怕我不敢苟同，教授。但是你做得不错！真的不错！坚持下去吧。”他轻轻地在对方胳膊上一捶，看上去有一丝尴尬。

“博士，你到底是谁？”

博士微笑起来，眼睛在月色下似乎闪着光。“我是让怪物感到害怕的人。”他神秘地回答，但教授并没有从中听出玩笑的意味。

“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安吉克里斯特又问。

“啊，那就说来话长了。”博士回答，“但必须承认，我的故事非常有趣，四处游历，危机四伏，充满挑战……但这个故事太长了，外面又很冷。况且，更重要的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抓那个东西。”

“你说它叫什么？”安吉克里斯特再一次问道。

“蜂暴。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外星生物。一种对精神力量贪得无厌的寄生虫。”博士将几缕头发从眼前拨开，“它绝不会乖乖地被关进笼子里。其危险程度一点也不低。”

安吉克里斯特耸耸肩，“总得有人做点什么，阻止它们。不断有人命丧于此，苏格兰场却仍然认为幕后黑手是一名连环杀手。我在特勤局工作时，曾竭力保护人们免遭这类入侵者的伤害。我觉得，要是捉到一只，就可以进行研究，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向警方说明他们要对抗的是什么。我已经将这几起袭击的模式标注到地图上，这种生物共有三只，我也确信，每只都在城里占据了一定的领地。”

博士笑笑，“教授，恐怕它们的数量远远不止这点。蜂暴是一种巢居生物，和蚂蚁、蜜蜂一样。越来越多的蜂暴会通过宇宙中的裂缝来到这里。”博士用手中的机械装置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掌心，“你说，你将袭击事件发生的地点都标到地图上了？”

“没错……”

“你得带我去看看，越快越好。这或许非常重要。”博士转身，走向他来时的方向，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指着街道来回摆手。“请带路吧！”他尴尬地看着安吉克里斯特，耸耸肩，“我不知道往哪边走。”

安吉克里斯特知道自己应该离这个怪人远一点，道声谢就离开。可对方身上的某种特质，眼神中的炽烈，对事态发展心中有数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信任。他觉得，博士能帮自己搞清楚蜂暴的底细。他虽然不知道博士从哪儿来，但是这并不重要。只要对方能帮自己阻止会使更多人丧命的惨剧就行。

“博士，这边。”他用手杖末端指指相反的方向，“我的车就停在街角，开车很快能到我家。我很乐意帮忙。”

博士开心地笑了，“很高兴听你这样讲，安吉克里斯特教授，您的选择非常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