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海洋

王尚

海很平静,远远看去,没有什么起伏。只有当海浪轻轻地打在脚下的沙滩上时,才能让人感觉到大海此刻平缓而有力的脉搏。

一位年迈的老人由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搀扶着,拄着拐杖在沙滩上散步。

天空中,一颗只有橘子大小的橙红色恒星,已经落到了海面上。

“爷爷,您去过地球吗?”小男孩突然问道。

“嗯,去过几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人回答,拄拐的右手有些吃力地颤抖着。

“地球是什么样子的?”小男孩又问。

“嗯,和火星差不多,不过气候更加温和一些。”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有些滑稽地照着自己的脑袋比画着,“而且那里的太阳有这么大。”

小男孩咧嘴笑了起来。

“不过,从前的火星,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从前这里可荒凉了,全是沙漠,而且人们也不能在户外自由地呼吸……”

“老师都跟我们讲过。”

“那你知不知道曳冰和曳气啊?”

“知道!”小男孩大声地说。

“是吗?我们的聪聪知道的真多。”老人微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

祖孙俩说笑着,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看见天上的那颗星星了没有?那就是土星。”老人指着天上一颗不大起眼的小星星说道,“我从前去过土星。那是一颗很美丽的星球,有着漂亮的星环。”

“但是它看上去好小啊!”小男孩儿说道,“爸爸说,宇宙是个很无聊的地方。”

“土星可不小,而且宇宙一点儿也不无聊。不如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关于火星、木星和土星的故事怎么样?”

“好啊!”小男孩儿高兴地说。

“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对一切都半懂不懂。我的爸爸有一艘曳冰飞船,专门从木星或是土星的卫星那里拖曳一些冰块,然后扔进火星的大气层,以增加火星地表的水量。这是政府主持的大项目,前后一共进行了九十三年。”

“爷爷,这些我都知道。”小孙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要急嘛,让我慢慢地进入状态。”老人轻轻拍了一下孙子的脑袋,全然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爸爸绰号“金二爷”,是曳冰行当中的好手。他不光有自己的飞船,而且在帕西瓦尔·洛威尔的码头还有自己的办公室。他的飞船“来福号”和他的办公室是他第一珍贵和第二珍贵的东西。他第三珍贵的东西,是从地球上原产的雪茄,产地叫古巴——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每当不出航的时候,他总会坐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将双腿跷在办公桌上,望着窗外停在船坞中的“来福号”,悠闲自得地抽着雪茄。

至于他还喜欢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我。我十一岁就辍学回家,整天只知道开着自己攒钱买的电动摩托车在洛威尔的大街小巷里乱蹿。我爸爸基本上见我一次就骂我一次,不过我妈妈总是护着我。

我那时候很喜欢去码头,因为在那里能看见摩天大厦一样的巨型飞船。另外,那里的船员对我也一向很好。他们喜欢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他们碰到的太空海盗、太阳风暴或是神秘的UFO等等。有时,他们还会瞒着我爸爸偷偷塞给我几根香烟。我当时很好奇,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吸了一口——聪聪,你可不能抽烟哦——立刻就被呛得直咳嗽,然后他们就哄笑起来。

但后来有段时间我却不敢去码头了,因为我爸爸刚刚完成了一桩生意回来。其实说“完成”并不恰当,“来福号”比合同规定的时间晚到了半天。结果,他们被迫在火星轨道上等了两个星期。于是,几百万方的冰块被火星的引力撕碎,坠入了大气层。最后他们不但没有拿到酬劳,还要交付一大笔罚款。所以,你太爷爷那两天心情特别差,我怕遇见他又要挨骂。

一天晚上,我爸爸在餐桌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下一趟远航我必须参加。

当时的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而我妈妈却哭了出来。

“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应该去见见世面,吃点儿苦。”爸爸这次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和蔼。

“小宝今年才十四啊!我听说这次你要雇老萝卜来带队。他是个疯子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我妈妈哭着向我爸爸埋怨道。

“正因为这样,小宝才更得去。只有这样才能表明我对赵虎有信心,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招到船员。本来曳冰就不是坐在办公室里面喝茶看报纸,小宝将来是要继承‘来福号’的。现在不磨炼磨炼,到时候他怎么能胜任?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个老娘们儿懂个屁。”

很快,出发的日子就到了。

妈妈前一天忙到很晚,给我打了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行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零食和换洗的衣服,还有很多我说不出用途的东西。

“来福号”飞船安静地卧在那里,在它旁边是星际运输公司的巨大广告牌——上面写着:上帝创造了地球,而我们创造了火星!在广告牌下面站着几个人,他们便是此次航行的船员了。在他们中间,我认出了肌肉约翰,他跟随我爸爸多年。他是个大个子的白种人,两块发达的肱二头肌上还分别文着两个汉字——“武”和“勇”。剩下的几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中有个很瘦小的男人,大约三十四五岁,头顶上几乎没有什么头发了,干瘪的两颊紧紧地箍在脸上。我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老萝卜”了。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留着乌黑的齐耳短发,长得非常漂亮。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咽了口口水。

那个女孩旁边还有个又高又胖的黄种人,他友善地向我招了招手。

我爸爸拿出一个飞船模型,样子是当时很流行的电视剧《快速六号》里的“快速六号”飞船。他将那个模型朝着“来福号”的方向摆好,然后跪下,对着那个模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大家都来给船老爷磕个头。”我爸爸礼毕,又招呼其他人给那个模型磕头。

然后,一群人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开始往船坞那个方向走去。

我妈妈站在一旁当时就哭出来了,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当时也想挤出几滴眼泪,但我脑子里全是激动和兴奋,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眼泪来。

“行了!老娘们儿就是麻烦,又不是不回来了!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你去把船老爷收好,记得要天天拜!”我爸爸又朝我妈妈吼道。

上船后,我发现飞船比我想象的还要狭小,船员的休息室和驾驶室紧挨着。在船员休息区的后面是餐厅和厨房。厨房里面的食物很单调,主要是一些容易保存的干面包、脱水蔬菜,以及一些处理过的牛肉和猪肉。不过,飞船上吧台里的酒却种类丰富,各种牌子的啤酒、红酒、威士忌、白兰地、中国白酒、日式烧酒等等,一应俱全。肌肉约翰上了船,把行李一扔就跑到吧台摸出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在厨房的后面,则是“来福号”的发动机舱和曳冰操作舱。

放好行李后,我和大家一起来到驾驶室,却惊奇地发现驾驶室里还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肩很宽,脖子比较短,留着寸头,浓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有些凶恶的眼睛。他分明是个黄种人,却有着白种人那样高挺的鼻梁,凌乱而浓密的络腮胡子布满了他那大得略显夸张的下巴。总而言之,这是个很有威慑力的人。他有些傲慢地看了看大家,做出一个让我们都坐好的手势。大家落座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二爷抬爱让我做‘来福号’的船长,那么从现在开始,船上的事情我说了才算。我知道大家听说过我老萝卜的很多传闻。那些传闻中的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至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们试试就知道了。”

“这么说,这个大胡子才是老萝卜?”小孙子突然问道。

“不错。当时我也很惊奇。一个如此魁梧凶悍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绰号?不过,说完上面那些话,这个人就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我们坐在座椅上系好安全带,准备出发。”

那时候的飞船还是用的旧式引擎,主要靠核聚变反应堆提供动力。“来福号”在颤抖了一段时间后才缓缓地开始爬升。我当时紧张得不行,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声音。我之前从没有离开过火星,也从没想到火星也有如此巨大的引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纷纷解开安全带,在驾驶舱里横七竖八地飘起来。于是,我也解开身上的安全带,然后轻轻一推座椅,飘了出来。

这时,约翰飘过来对我说:“看外面!”

我扭头从舷窗向外张望。一个巨大的橙红色球体几乎占据了全部视野——那就是火星,我长大的地方。那时它显得很荒凉,几乎看不见太大的水体。在靠近北极的地方,火星大气发出一片片的红色光亮,仿佛无数流星从那里坠落。即使现在是向阳面,那光亮依然非常炫目。

“那是……”我惊讶地看着那壮观的场面,有些结巴地问。

“那是人们从远方拖曳而来的巨冰在坠入火星。”我爸爸说道。

不知怎么的,这时我又想起了星际运输公司的广告语。

你太爷爷接着说道:“人类先用核弹点燃火星的地核,让火星重新拥有磁场;然后,我们从远方拖来冰和氮气,按照我们的意愿改造这个星球。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出神地仰望着天空,仿佛在看着一位老朋友。

“爷爷?”小孙子拉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老人对小孙子说道。

“可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老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不急,我们明天接着说。”

这是一座离海滩不远的别墅,在黑暗中,它发光的流线型屋顶就像一块美丽的贝壳。尽管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栋别墅的创意是抄袭一座远在地球上的古老建筑,但模仿地球的文化风格永远是火星的时尚。

走进门是一间明亮的客厅,仿古的大吊灯悬挂在房间的正中,发出柔和而又明亮的光。在客厅的远端是一张长得离谱的餐桌,分坐在餐桌两端的男人和女人也许需要电话才能顺利地交流。

“爸,你们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那个男子是老人的儿子,他向父亲埋怨道。他平时工作很忙,晚上难得回来吃饭。

“我带聪聪去看海了。”老人回答。

“现在外面多冷啊,别把聪聪冻着。”那个女人是老人的儿媳。她平时工作也很忙,也很少回来吃饭。

“聪聪,洗完手再来吃饭。”孩子的妈妈严厉地对小男孩说。

晚餐是一份颇为精致的果蔬沙拉、几片白面包和一扎不知道是什么榨成的果汁。

“我不想吃沙拉,我想吃肉!”小男孩有些不满地说道。

“你应该少吃一些高热量高脂肪的食品,那些东西会影响你的智力发育的。”孩子的妈妈优雅地吃下一段芹菜,然后对孩子说道。

“就是,多吃蔬菜身体好。我们当年在曳冰船上时可没有这些新鲜的蔬菜吃。”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咽下一大口沙拉。可真够难吃的……老人在心里想道。

“爷爷今天跟我讲他小时候曳冰的故事了。”小男孩向父母汇报道。

“是吗?”老人的儿子有点心不在焉,他也很讨厌妻子的“兔子食谱”,“那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啊?”小男孩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如果你不能从一个故事中学到有益的东西,那么你听一个故事还有什么意义?”老人的儿子尽量让自己显得循循善诱。

小孙子吃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做远航船员很好玩儿。他们既可以抽烟,又可以喝酒。”

“什么?”孩子的妈妈猛地放下手中的杯子,也不顾嘴边沾满了绿色的泡沫。

“你就学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厉声问道。

“不,不是。”小男孩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嗨,小孩子嘛,他懂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老人想护着孙子。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才麻烦啊。暑假结束他就要去地球上学了,寄宿学校里的孩子个个都出类拔萃,他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跟那些孩子竞争啊?!”老人的儿子有些生气地说道。

“爸,您也是的,没事儿跟孩子说什么曳冰的事啊?那都是蛮荒时代的事情了。”孩子的母亲此时已经擦掉了嘴角的泡沫,又恢复了平时优雅的姿态。

“可是那些故事很有趣嘛!”小男孩小声地抗议道。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老人的儿子训斥他自己的儿子。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朝小孩子大喊大叫,这对他的成长不好。”老人的儿媳对自己的丈夫埋怨道。

“你平时也多花些时间去教育教育孩子。整天待在办公室里搞什么经济分析,结果也没见你预测出这次金融危机!”老人的儿子也开始埋怨自己的妻子。

“那你呢?一周在办公室七天,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你怎么不来管管孩子?”他妻子反唇相讥。

“我哪里有时间?星际运输公司这次要大裁员,甚至连中层管理人员也不能幸免。我哪里有时间来管孩子?”丈夫申辩道。

“你没时间?难道我就有时间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职场上打拼有多么艰难?”

吃完晚饭,夫妻二人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埋怨对方。而老人和小孙子洗漱之后,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老人坐在房间里看着昏暗的床头灯,叹了口气,关灯上了床。

没睡一会儿,突然床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躯爬到了**。

“爷爷,下午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是小孙子的声音。

“故事很长的。”老人说道。

“那你就再说一部分,剩下的明天讲。”

“唉,你个小鬼头呀……把灯打开吧。”老人说。

小男孩欢呼了一声,跳下床把台灯扭开,然后又飞快地钻进了被窝里。

老人把枕头竖起来,让自己舒服地靠在上面,开始说起来: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那几名船员吧。那个瘦小的男人——还记得吗?——叫齐伟,不过别人都管他叫‘大龙’。那个很高很胖的人叫弗兰克,‘大龙’和约翰叫他‘肥弗’。那个女孩叫作陶梅,其他人叫她小梅,她都答应,唯独我要叫她全名,叫‘梅姐’都不行。

“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土星。在土星周围有一个巨大的星环,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碎石和冰块组成的。这些冰块比那些埋在卫星上的冰要好取得多,所以,大多数的曳冰船都会选择到这里来取冰。其实就在小行星带里也有很大的冰储量,但那时,整个小行星带都被星际运输公司包下来了,像我们这样的私人曳冰船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曳冰。当时,星际运输公司依靠着自己的垄断优势和来自政界的支持,故意压低运冰和运气的价格。时间一久,很多个体经营的飞船都破产了。对于那些还在勉强坚持的飞船,他们甚至还会用各种非法的手段来进行打压和排挤。”

“爸爸也在星际运输公司工作,那爸爸也是坏人吗?”小男孩有点担心地问道。

“当然不是。时代已经变了,曾经的恩怨,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老人说道。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讲啊。”

老萝卜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每天他并不在休息室里睡觉,而是住在驾驶舱里。而他又是极不注意个人卫生的,换洗的衣服也不放在袋子里,结果,驾驶舱里常常会飘着他穿过的**和袜子什么的。他抽烟很凶,几乎烟不离手。有次他抽烟入了神,没留神从身后飘过来一只袜子,由此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他的第一个命令就很奇怪。他要求“来福号”直接从小行星带穿过,而不是选择绕行。小行星带中的碎石很多,对于高速飞行的飞船来说十分危险!

“小行星带那里那么多碎石,随便碰上一块,我们就玩儿完了。”肥弗表示反对。

“直接穿过小行星带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老萝卜简单地解释道。

“我们现在时间还比较充裕,没有必要赶时间。”肌肉约翰说道。

“这谁都不好说。”老萝卜说。

“那碰到碎石怎么办?”约翰又问道。

“我自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肌肉约翰刚说了一半,见我爸爸盯了他一眼,只好停了下来。

“你是船长,你说了算。”我爸爸一句话结束了大家的争论。

回到休息室,约翰依然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终于他再也憋不住了,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道:“不行。我要去跟金二爷说道说道。”

我很好奇约翰会跟爸爸说什么,就想跟出去听听。结果刚到走廊,就听见肌肉约翰大声说话的声音:“您还没有看出来吗?这个人纯粹是个疯子!”

“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我们干上一趟的时候你也在,什么样的结果你也知道。几百万方的冰块掉得到处都是。我们不光没有赚到一分钱,还被罚了一百多万。”

“上次不是情况特殊吗?要不是有内鬼……”

“就算没有内鬼,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星际运输公司迟早会把我们挤垮的。”我爸爸又接着说道,“你以为我不担心吗?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来福号’在我的手里关张。”

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突然背后传来咳嗽声。扭头一看,发现陶梅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油污,右手里还拿着一把扳手。陶梅是船上的机械师,整天扳手、钳子不离手。

“你好。”我有些紧张地打了声招呼。

她一双俏丽的大眼睛上下将我扫了一遍,突然脚下一蹬,整个人便一下子翻到天花板上面,然后她将天花板当作地面,缓缓地离开了。为了节省空间,飞船上的走道都只有一人宽。平时大家在走道上遇见时都是一个人走下面,一个人走上面。当然,在太空中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上下。

“这小丫头漂亮是漂亮,可惜就是脾气臭了点儿。”这时大龙也走了过来,“不过你个小屁孩儿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她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强壮男人。”大龙虽然长得有点儿多灾多难,但他的性格还是很随和的,我才认识他几天就敢和他插科打诨。

“小心她用钳子把你的嘴给拧歪了。”我一把抓住大龙的小蛮腰,将他举起来,然后从他身下钻过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大家在平静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最初的两天。我们终于要接近小行星带了。虽然仅凭肉眼观察,你几乎看不出来小行星带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但如果你去看雷达的话,就会觉得触目惊心!前方和“来福号”大小相仿的巨石比比皆是,它们分别以不同的速度漫游着。飞船现在的速度是每小时二十万公里。在这样的速度下,只要一块大龙脑袋大小的石头,就可以让我们全都完蛋。

“向左转十度二十秒,我们从星际运输公司开辟的通道里穿过去。”老萝卜向导航员肥弗说道。

“什么?”大家又是大吃一惊。

星际运输公司为了提高星际旅行的速度,在小行星带离火星较近的位置开辟了一条大约一万公里宽的通道。在那里,他们派出了将近一千艘装备着强劲激光炮的飞船,专门负责截击流石陨星。不过,其他飞船经过这里,必须支付高昂的过路费,利润微薄的曳冰船很少会选择从这条通道穿过。

“那里收费那么高,要是走那里,我们这趟就等于白跑了。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肌肉约翰质问道。

老萝卜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怒意,“我是船长,执行我的命令,不然你现在就下船。”

“你他妈敢!”约翰不服气地骂道。

“约翰,闭嘴!”我爸爸向肌肉约翰吼道。

这时,大龙走到约翰身边,小声地说:“别以为他在吓唬人。他真的把人扔出去过,我就是例子。”

老萝卜没有再去理会约翰,而是淡淡地说:“我们伪装成星际运输公司的曳冰船,这样就不需要支付过路费了。”

“但通行是需要交换密码的。我们没有密码啊!”我爸爸说道,看得出他也很着急。

“我有他们的密码生成器。”说着,老萝卜从乱七八糟的**找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我靠!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肥弗惊讶地叫起来,“如今这东西可不好找了。风声太紧,黑客们都不敢搞这个东西了。”

“我自有办法。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老萝卜熟练地将那个盒子接在“来福号”的主机上。只听那个盒子发出了嘀的一声,然后是磁盘高速运转的声音。

没过多久,我们都可以在飞船的前窗里看见快速通道的入口了。

“前方飞船请出示通行密码,或按照规定缴纳过路费。”前方的缴费站在通信系统里放起了广播。

“收到密码请求,正在计算中。”肥弗紧张地看着那个盒子,向其他人解释道。而老萝卜正眯着眼睛盯着那个盒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其他人则都很紧张地看着前视窗里越来越大的收费站。在收费站的周围建有强磁场,如果强行通过的话,整个飞船的导航系统就会瘫痪。

“前方飞船请出示通行密码,或按照规定缴纳过路费。”收费站再一次发来了广播。

“还在计算中。距离收费站八千公里。”肥弗说道。

大家一齐屏住了呼吸,好像我们就要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距离收费站四千公里,还在计算中。”肥弗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此时,收费站的外轮廓已经初见端倪了,而且它还在不断变大、变大……

“好了,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吧。你该回去睡觉了。”老人说到这里,突然伸了个懒腰,将背后的枕头拿出来拍了拍,然后放在床头摆好,做出要睡的样子。

“不行!你还没讲完呢!”小孙子不满地叫起来。

“不是跟你说过这个故事很长,今天说不完的吗?”

“那也不能说到这里就停啊。”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最后你们冲过去了没有?”小孙子还是不甘心。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们一定成功了。”小孙子回答。

“明天再告诉你。去睡吧。”

小孙子不舍地爬下床,离开了老人的房间。

小孙子走后,老人自己忍不住又继续笑了一会儿,才关上灯准备睡觉。

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没了困意,于是索性站起身,拉开窗帘。

窗外是稀疏的星光。火星的卫星太小,所以火星地面也就没有地球上那种清凉的月光。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禁有些感慨。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无尽夜空里度过的。

“每个人都曾是粒粒星尘,所以太空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园。”老人又想起当年一个人对他说的话。

火星上的清晨来得非常温柔。阳光花了许久才照亮地面。大海依然平静,因为卫星都太小,又离太阳比较远,这里的潮汐很弱。

老人很早就起床了,他正站在卧室的窗口眺望着远处的大海。

此时,外面传来儿媳说话的声音:“聪聪,抓紧时间起床了。你和爷爷的早饭都放在桌子上了。一定要吃完。你今天上午还要练两个小时的钢琴,晚上回家我一定会检查的。在家要听爷爷的话,听见没有?”这时候,门外传来不耐烦的鸣笛声。

“知道了,就来!”小男孩的母亲向外面喊道。

“乖,在家要听话。记得要练钢琴。”然后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跑步的声音。

等大家都走了,老人来到小孙子的卧室,发现他还在熟睡中。

老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轻轻地把门关好,自己一个人来到餐厅。

早餐是两块面包、一枚煮鸡蛋和一只生西红柿,这比他当年在飞船上吃得还艰苦。

不久,小男孩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也来到了餐桌旁。

“等等。刷牙洗脸了没有?”老人问。

“啊——”小孙子张大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吃吧。”

“又是这些啊,我不想吃。”小孙子说。

“你知道我当年在飞船上吃的都是什么吗?”老人说。

“什么?”小孙子突然又来了兴趣,“对了,爷爷,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你吃了我就讲。”

小男孩一口吞下了鸡蛋。

“嗯,那好吧。不过今天我先从吃的说起。在远航的飞船上,新鲜蔬菜和水果是比较珍贵的,船员体内的维生素主要都是靠服用维生素片来补充。通过收费站的那天早上,我只吃了两片煮过的脱水蔬菜和一小块熏肉。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吃完饭之后一直胃痛。所以当大家屏气凝神地盯着收费站时,我的胃感到格外不舒服。”

“还有一千公里,还在计算中。”肥弗的声音已经有点儿绝望了。

收费站的轮廓已经大致可以分辨出来了。在它的背后,是一片极为壮观的石海。

“把钱转给他们,不然我们的飞船就毁了。”我爸爸也沉不住气了。

“不,再等等!”老萝卜坚持道。

“就要碰上去了!”肌肉约翰紧张得不停地握紧又松开拳头。

我感觉心脏就要跳出来了。而此时,我的胃里面更是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

“前方飞船请出示通行密码,或按照规定缴纳过路费。”收费站又一次发出广播通知,但那台该死的机器依旧没有反应。

“完了……”肥弗绝望地说道。

就在这时,那台机器传出嘀嘀的急促响声。

“密码已通过,免费飞船。请按次序通过。”广播声音刚落,“来福号”已经疾速掠过收费站,驶入了通道之中。

驾驶室里传出一阵欢呼声。而我当时却感到胃部一阵剧烈抽搐,然后一下吐了出来——由于反作用力的缘故,我还向后退了几步。在晕晕沉沉之中,我隐约听见老萝卜淡淡地说:“这机器比我想象的要慢了一些……”

大龙给我简单做了一下检查,说可能是食物单调再加上失重环境造成胃部的不良反应,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看是被吓着了吧。”陶梅说。

“刚才大家不都紧张得要命吗?他这么小,又是第一次出航,有些不适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大龙替我辩解道。

我觉得很没面子。我在洛威尔城里也算是个刺儿头了,打架、飙车、把妹子,我什么没干过?这点儿小事就把我吓吐了……”

“什么是‘把妹子’?”小男孩突然插嘴问道。

“嗯,就是一个人……这个问题不重要。你要不要听故事了?”老人一下子被问得措手不及。

小男孩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休息了半天,才觉得身体稍微舒服了一些。等我来到驾驶舱时,“来福号”已经差不多驶出快速通道了。肥弗和我爸爸已经算好了去往土星的最佳航线,剩下的事情就是开足马力向土星飞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还比较顺利。船员们除了每日的例行检查,并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由于我在家的时候常常鼓捣一些机器,所以我爸爸就安排我跟着陶梅一起巡察船舱里的设备,也让我跟她学一些技术。我自然是十分乐意的,但是她却从不搭理我,总是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也不敢说话,只是厚着脸皮跟在她的身后。

大家没事的时候喜欢聚在一起聊各种各样的八卦,老萝卜毫无悬念地成为我们的中心话题。

“我说大龙,你真的被老萝卜扔出去过?”肌肉约翰问道。

“那还有假?那次我是第一次跟他一起出航,对他的臭脾气还不习惯,于是就常常跟他顶嘴。结果他有次一生气,竟然把我绑在曳冰索上面,直接扔到太空里了!五秒钟之后,他才把我拽回来。现在我想起来还后怕……”

“那你怎么没事儿呢?”我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要是暴露在太空中,最多可以存活十几秒钟呢。”肥弗解释道,“他最多也就是皮肤有些冻伤而已。”

“果然够狠的。”约翰说道。

“虽然老萝卜脾气不好,但他是这个行当里最出色的。”大龙说道。

“你很佩服他?”

“当然。我跟他出航也不是一趟两趟了,他的本事我还是很佩服的。比如说这次收费站的事情吧。大家都埋怨他没有事先告诉我们,其实他是怕有内鬼。”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他是疯子?”

“因为他就是疯子。听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疯狂的。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听说过没有?我们现在干的事,比那还不靠谱呢……所以,老萝卜这样的人只是让自己的性格适应了这样特殊的工作而已。”

“传言说他其实是地球人,是真的吗?”

“从理论上说,我们全都是地球人。”大龙自嘲地说,然后大家都一齐笑起来。

“他是在火星出生、在火星长大的,但他年轻的时候,是在地球上读的大学。”

“哟,他还留过学啊!”肌肉约翰有点惊讶又有点揶揄地说。

“那他为什么叫老萝卜呢?”我又问道。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对呀,他怎么有这样的外号啊?”看来,其他人对此也早有疑问。

“据说由于营养不良,他年轻时又小又瘦,满脸的褶子。在地球留学的时候,他的那些生活优渥的地球同学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后来,他就一直坚持让别人叫这个外号,算是对他悲惨往昔的提醒吧。”

“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

“嗨,其实这很好明白,这就跟美国留着‘亚利桑那号’沉船充当战争纪念馆、中国留着圆明园遗址做公园、寡妇总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身边是一个道理。”

我跟着其他人都笑了起来,虽然我其实并不太明白大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小宝,该出去巡察了。”不知什么时候,陶梅走进来招呼我了一句,然后又转身走了出去。

“怎么样了小宝,还没有把她搞定?”肌肉约翰向我打趣地说。

我有些泄气地向他摆了摆手。

肥弗笑着说:“小宝被她搞定了还差不多。这个小丫头是老萝卜招进来的,可能是他的什么亲戚吧。别说,这两人的脾气倒是比较像……”

“你走不走?”这时陶梅又进来喊了一声。

“走,马上就走!”我急忙答道。

我把在一旁坏笑的大龙推倒在约翰身上,然后跟着陶梅走了出去。

“这两天我们要重点检查一下曳冰索和激光切割机是否状态良好。我们还有几天就要飞到了。”她对我说道。

“是,是。”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又问道:“不过怎么检查?”

陶梅白了我一眼,然后无奈地说:“我先来示范,你跟在后面好好学着怎么做。”

“好,好。”我连声答应。

其实检查的程序并不复杂。我们将曳冰索释放出去,然后再检查一下在曳冰索最前端的遥控牵索机是否能正确运行,就可以了。操控那些遥控牵索机,就像打电子游戏一样简单,而激光切割机就更像游戏了。可惜的是,我们附近没有冰块和石头来试验一下激光切割机的效果。

陶梅见我学得很快,表情也逐渐缓和了一些。

“你们几个刚才在说我什么?”陶梅将曳冰索收好后,突然问道。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支吾地回答:“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怎么你们几个笑得那么欢呢?”陶梅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硬着头皮回答:“就是讨论为什么你不爱理人之类的。”

“得出结论了没有?”

“没、没有。”我感觉手心开始出汗了。

陶梅又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将曳冰索控制盒收起来,然后说:“走吧,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

突然,她不知道被舷窗外面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她凑到窗前,出神地向外望着。

我也伸头向外面看去,只见远处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球体,发出暗淡的橙色光辉。

“那是木星吗?这么小?”这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见木星,却没有想到它如此不起眼。

“这是因为我们距离它实在是太远了。即使是这样,它看上去仍是那么美丽。”陶梅用少有的柔和的语气说。

“的确。”我言不由衷地说,“的确很美。”

飞船走到这里时,我们也开始不断地遇见其他来到这里曳冰的飞船。这里也是海盗经常出没的地方,星际运输公司的曳冰船都是组成编队由政府的军舰护送;像我们这样的私营曳冰船只能多加小心,自求多福了。

正当我们小心翼翼地通过这段区域时,前方突然传来紧急呼救的信号。

“遭遇海盗!失去动力!请求援助!”广播里传来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

你太爷爷迅速打开侦察雷达,发现在我们正前方大约一个小时路程的地方,有一艘型号和我们差不多的曳冰船。

“我们追上这艘船需要多长时间?”老萝卜问道。

“这艘船离我们有十万公里左右,目前时速十五万公里,并且保持匀速。而我们现在的时速是二十五万公里。我们很可能要错过去了。”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道。

“很简单,如果我们想在追上它的时候降到和它一样的速度,假设我们是匀减速的话,我们至少要以14米每秒的加速度减速两个小时。”老萝卜稍微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十分精确的数字。

“这个加速度是火星重力加速度的三倍左右,而且我们的飞船还没有做好迅速减速的准备。”

“如果我们不救他们,他们会怎么样?”我问道。

“从这艘飞船的飞行航线上来看,他们会被土星俘获,也许最终会坠入土星之中。”我爸爸说道。

“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焦急地说。陶梅似乎比较认可我的话,也点了点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老萝卜身上。

“弗兰克和我驾驶飞船,其他人站到驾驶舱后墙处,我们开始减速。”老萝卜稍一停顿,这才命令道。

随着飞船引擎发出隆隆的声音,大家一下子就被吸到了墙上。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样大的加速度。我费力地扶着地板(现在变成墙了),在墙上站了起来,刚一抬头,就被一块布蒙住了头。我扯下一看,竟是老萝卜昨天穿的衬衫,上面还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儿。再看看四周,到处可见老萝卜**的各种衣服。我把衣服甩开,伸手想把蹲在一旁的陶梅扶起来,不过她没有理我,自己轻松地站了起来。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的飞船终于追上了那艘求助的飞船。突然悄无声息地,大家又都飘了起来。

“你们飞船上的核辐射指标正常吗?”老萝卜通过广播问道。

“正常。他们关闭了反应堆,然后取走了所有的燃料。”对方回答道。

“你们有几个人?”老萝卜又问道。

肌肉约翰将两艘飞船对接起来。经扫描发现,这个人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发现致命的细菌。约翰按下按钮,那个人就走了进来。

他是个很不起眼的人,显得很紧张而且精神恍惚,看见我们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并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老萝卜问道。

“斯坦。”那个人回答。

“你好,斯坦。我叫赵虎,别人都叫我老萝卜。欢迎来到‘来福号’。”

斯坦有些吃惊,“你就是老萝卜?”

“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小宝你把斯坦带到休息室去。”老萝卜说道,“大龙,打开主雷达,周围一旦发现不明飞船就马上报告。陶梅,你再去调试一下激光切割机,必要的时候那就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了。其他人也提高警惕。我跟海盗的关系不怎么好,我可不想落到他们手里。”

那人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好了。一到休息室,他就像头死猪一样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那个叫斯坦的人才醒来回到了驾驶室。老萝卜见他来了,问道:“斯坦,你来得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们船上当时有几个人?”

“连我六个。海盗登船时我正在操作舱检修机械,听见报警声就躲在了一个暗舱里面。后来等我再出来时,发现船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这么说,你连海盗的影子都没有见着?”肌肉约翰有些嘲讽地问道。

“没,没有。”

“除了燃料他们还拿走了什么东西吗?”老萝卜又问道。

“主要是燃料,此外还拿走了一些生活补给品。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这么说,他们是抓人质想要赎金了?”老萝卜又问道。

“应该是吧,嗯,一定是。”斯坦说,语气中有些谄媚的意思。

“大家都紧张起来!我都快破产了,要是被抓去了,还真的没钱去赎你们。”我爸爸说道。

“我能干点儿什么吗?也让我帮帮忙吧。”斯坦说道。

“你还是躲着吧。这个你比较擅长。”肌肉约翰没好气地说。

斯坦蔫儿着头,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机械师吗?你跟着小梅和小宝,看看他们有什么要帮忙的。”我爸爸说道。

“好的,好的。”斯坦赶紧凑到我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陶梅带着我和斯坦正要离开,老萝卜突然拉住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帮我多留意点斯坦。”

“斯坦是坏人吗?”小孙子突然打断爷爷的讲述。

“为什么这么问?”老人反问道。

“因为你好像不喜欢这个人。”小孙子说道。

“鬼机灵。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我把故事讲完,你就知道你猜得对不对了。”

“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吧,你还得练钢琴呢。”

“再讲一会儿嘛……”小孙子撒娇地说。

“不行。你再不练钢琴,你妈回来又要骂你了。快去吧。”

小孙子嘟着嘴离开了。不一会儿,琴房里传来优美的琴声。

老人并不知道小孙子弹的是什么曲子。他受的教育不多,很多时候,儿子和儿媳在餐桌上聊的事情他都听不懂。不过,他现在却很喜欢这首曲子。

老人突然想起自己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洛威尔城户外的空气依然不适于呼吸,他只能戴着氧气面罩满街乱跑。要是父亲不在家,他就成了山大王。当年,洛威尔只是一座小城,房子很少,工地很多。那时,他对于每条街每栋房子都了如指掌。不过,如今的洛威尔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模样。现在站在市中心人潮涌动的广场上,他觉得就像是站在纽约或上海的街头,丝毫没有归属感。当初他们这些人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改造火星,难道仅仅是为了复制另外一个地球?老人有些失望。

中午的时候,儿媳打电话来说,平时给祖孙俩做饭的钟点工今天有事来不了了,所以老人要亲自下厨弄点儿吃的了。

老人打开冰箱,却发现冰箱里除了果蔬和牛奶之外什么都没有。

“聪聪啊,午饭想吃什么啊?”老人向练不下琴跑来看热闹的小孙子问道。

“我不想吃这些东西。整天都是这些,我早就吃够了。”小孙子说道。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汉堡,不,我要吃火锅!”

“火锅?家里没有火锅啊。”

“那就去市中心吃啊。”小孙子还没说完就犯愁了,“不过爸爸妈妈把车开走了,我们没法去市中心了。”

老人看着小孙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有些神秘地说:“也不一定……”

那台电动摩托车,已经扔在车库很长时间了。它是老人最钟爱的坐骑,它曾经让他在各种比赛中出尽了风头。

“酷!”小孙子见到那辆摩托车时,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爸爸小时候就喜欢我骑着摩托车带他去兜风,那时他对冒险、远航之类的事情可感兴趣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书读得多了,人却怂了。”老人试着发动了一下,摩托车一切状况都还良好。

老人递给小孙子一顶头盔。硕大的头盔套在小男孩细细的脖子上,显得十分滑稽。老人帮小孙子把头盔摆正,然后学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腔调对他说道:“怎么样,准备好了没有?”

小男孩兴奋地爬上高大的摩托车,喜不自禁地展开双臂模仿飞机翱翔的样子,嘴里面还念念有词。

老人戴上头盔和手套,对身后张牙舞爪的孙子说:“抓紧了。我们赶时间,你要是掉下来了,我可没工夫去捡啊。”

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老人把摩托车停在饭店门口,然后把钥匙交给了瞠目结舌的服务员。祖孙俩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饭店。接过钥匙的服务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动这辆老爷车。

午餐非常丰盛:涮牛肉,涮羊肉,另外还有猪肉和鱼肉。

小男孩被辣得不断地伸舌头喝水,却仍旧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已经捧着撑得浑圆的肚子,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服务生走过来礼貌地问道:“请问你们还需不需要一些饭后的果品?”

“不要了,谢谢。”老人摆了摆手。

“这些果品是免费的。”服务生又说。

“真的不需要,谢谢。”

服务生有些诧异地摇了摇头。

那个服务生一离开,祖孙俩就哈哈大笑起来。

“斯坦后来怎么样了?”小男孩儿还在想着那个故事。

“斯坦?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怎么会?”

“听我慢慢跟你说。”老人摆好架势正要开始,却突然忘了自己说到哪里了,“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讲到你们救了斯坦。”

“对,想起来了。我们救了人之后,并没有遇见海盗,一路都很顺利,比原计划提前三天到达了木星附近。”

现在的土星已经非常壮观了。巨大的淡黄色球体周围是绚丽的环。在这儿凭肉眼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土星的环分成很多层。这里漂浮着很多冰块,而且开采难度比在土星的庞大卫星上进行开采要小得多,是理想的曳冰场所。我们也遇见了很多来此曳冰的飞船,他们有的已经开始返航了。一艘和“来福号”相仿的曳冰船大约可以拖曳一千万立方的冰,是飞船体积的五百倍。你看过电视里播放蚂蚁拖运比自己大很多倍的物体吗?这比那个还夸张。

我趴在舷窗上看着远处回程的曳冰船缓缓地移动着。其实并不能看见飞船,只能看见远处缓缓前行的冰块。但即使是巨型冰块,在土星庞大身躯的映衬之下,依然显得非常渺小。

“太渺小了,是吧?”我循声回头,看见老萝卜站在我的身后。

我有些害怕地看了看他,然后点头说:“有些不太起眼。”

“的确。我们确实是很不起眼。再伟大的人,他的成就和这宇宙相比,都不值一提。不过我们仍然要坚持下去,因为未来什么都有可能。”

“我让你看着斯坦,你有什么发现?”我正奇怪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老萝卜却突然转变了话题。

“斯坦还是唯唯诺诺的,见人总是点头哈腰。不过他的机械技术很好,我和梅姐都很佩服他。”

这几天我爸爸看我顺眼多了。我帮着陶梅和斯坦他们成功地处理了几次机械问题,就连陶梅偶尔也会夸我学得快。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充实,那是一种发觉自己正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而且还能做出贡献时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满足感。这会让人感到真正的快乐。

终于,“来福号”到达了目的地。此时,巨大的土星已经占据了整个天际,它反射的光似乎比遥远的太阳还要明亮。

接下来就是老萝卜和我爸爸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一旦选中合适的冰体,他们就放出曳冰索。在曳冰索的尽头,有遥控牵索机可以绕过冰块将其捆住,然后飞船再逐渐靠近将冰体绑牢。有时冰块的个头过大,或者在边角的地方有杂质,他们会用激光切割机进行切割;有时冰块个头太小,也可以用激光切割机将几块冰焊在一起。

虽然说起来很容易,但即使像他们这样的行家,通常也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完成选冰和捆冰。飞船的速度、位置和曳冰索的捆绑,都非常讲究。有些时候还需要先对冰块的构造进行扫描,才能算出最符合力学结构的绑法。

老萝卜选中了在两万公里之外的一块冰。雷达显示这块冰很纯,形状也比较规则,大小在八百万立方米左右。如果可以搞定它,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多半了。我们小心地在土星环中行驶着,同时不断地在雷达上密切跟踪那块冰。

“那是什么?”老萝卜突然指着雷达的显示屏说道。

在雷达的显示屏上有一个亮点,信号很强。

“是艘飞船。个头还不小呢。”大龙说道。

“它要干什么?”我爸爸问道。

“他们盯上那块冰了。”老萝卜说道,“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先锁定了那块冰,让他们另外找。”

肥弗发送了信息。不一会儿,广播里传来了他们的回复:“这块冰是我们先发现的,你们需要重新寻找。”

“我们距离冰块更近,而且处在冰块运行轨道的后方,按照惯例,这块冰应该属于我们。”老萝卜回复道。

“那是星际运输公司的飞船。”肥弗从雷达上辨认出了对方的机型。

“先到先得。”那艘飞船回复说。

“弗兰克,加速行驶。”老萝卜说道。

“这些小兔崽子!”肌肉约翰破口大骂起来。

结果当我们赶到那里时,那艘星际运输公司的曳冰船已经在那里开始捆冰了。

“再警告一次,这块冰是我们的,请马上离开。”老萝卜又在广播里喊话了。

“先到先得。”对方仍是这一句回复。

“大龙,跟我到操作舱来。”老萝卜说道。

我和其他人站在驾驶舱正一头雾水时,突然看见对方船上的曳冰索闪了几下火花,然后全都断开了。

“我们的激光切割机已经瞄准了你们的引擎舱,如果不马上离开,你们就要真的领教什么是攻击行为了!”老萝卜在操作舱里向对方喊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复说:“你他妈的是赵虎吧?”

“无可奉告。现在请马上离开。”

“你们会后悔的。”那艘飞船加速离开了。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结果头重重地磕在了天花板上,其他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爸爸和老萝卜两人忙了两天,终于,“来福号”拖着总重量达一千两百万吨的冰块缓缓地开始返航。“来福号”按照螺旋的轨道,逐渐缓慢地挣脱土星的控制。在这个过程中,老萝卜还要对绑好的冰的姿态进行微调,以达到最稳定的状态。

由于没什么工作,我常和大龙他们一起聊聊天、打打牌、玩些电子游戏什么的。老萝卜让我多注意斯坦,我也一直没有放松。不过这个人老实得很,跟谁都客客气气的,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无聊的时候,我和大龙常常争论我和他谁的力气更大,两个人吵了几天,依然没有结果。一旁的肌肉约翰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俩掰一掰手腕不就行了吗?”

于是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用安全带将自己绑牢开始较量起来。肥弗和约翰则在一旁不断地撺掇起哄。

我和大龙僵持了很长的时间。这时我突然发现,陶梅竟然也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面若桃花,我顿时恨不得立刻就把大龙摆平。不过我们两人实在是旗鼓相当,不一会儿,我们的汗珠就开始“飘”起来了。突然大龙怪叫了一声,整个人一下子翻了上去,若不是我和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一定会趴到天花板上去了。约翰和肥弗则笑得在空中不断地打滚。原来肥弗趁大龙不注意,悄悄解开了他的安全带。

“你们两个人敢阴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大龙反应过来后,朝他们两个人放出了狠话。其他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斯坦从外面冲进来,慌张地说:“不好了,出事了!”

等我们来到驾驶室,老萝卜和我爸爸已经在那里了。他们盯着大屏幕,默不作声。

“出什么事了?”肌肉约翰问道。

“我们的飞行路线出问题了,‘来福号’现在被木星的引力俘获了。”斯坦说道。

“怎么可能?”大家都很惊诧。

肥弗走到操作台前,快速地计算了一下,说:“不错,我们现在确实已经成了木星的卫星了。”

“那怎么办?”我问道。

“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加速到逃逸速度。而且即使我们成功逃逸,我们那时候的方向可能也需要进行很大的调整,那样一来,我们就可能无法按时交货了。”肥弗说道。

“说!是不是你搞的鬼?”约翰恶狠狠地说。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一出事,约翰第一反应就是出了内鬼,而这个内鬼一定是斯坦。

“不,不是,不是我。”斯坦断断续续地说。

“你还敢说你不是海盗派来的奸细?”约翰又吼起来。斯坦被约翰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

“约翰,你先把他绑起来,待会儿再处理他。”我爸爸对约翰说。

肌肉约翰像抓小鸡一样将斯坦猛地按在一张椅子上,然后顺手扯下斯坦的腰带把他绑在了那里。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爸爸问老萝卜。

“我们将驶往木星的近轨道。”

“什么?”我觉得老萝卜的每次决定都让我感到无比震惊。

不过我爸爸却兴奋地说:“好主意!到近轨道去可以利用势能帮助我们获得足够的速度。而且近轨道的周期既不太长,又有充足的时间让引擎加速。好主意!”

大家分头忙了起来。大龙和约翰去帮老萝卜和我爸爸两人调整后面冰山的位置,防止因为突然转向造成冰体碎裂或是曳冰索断开。我和陶梅则去反应堆那里调试,争取使反应堆再增加一些功率。不过,反应堆已经十分接近满负荷运行了,我们能做的只是些可有可无的优化而已。

舷窗外的木星,个头越来越大,它那橙红的巨大身体就像我爸爸醉酒后的眼睛扩大了无数倍,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都怪星际运输公司的那些混蛋!也怪这木星,没事长这么大的个头干什么!”我有些蛮不讲理地发着火,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摔倒之后总会去责怪火星一样。

“其实若不是木星有如此巨大的质量,很多流星都会进入火星甚至地球的轨道,威胁人类的生存。我从前也像你这样痛恨木星,我妈妈所驾驶的飞船,就是坠落在木星上面的。”

我惊讶地看着陶梅,嘴张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什么?”

她没有理会我的惊讶,继续说道:“但是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木星并没有过错,它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偏向性的巨大气体球而已。我们应该爱憎分明,而且这就是我们曳冰者的生活。我们每天都要面临这样的危险。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曾是粒粒星尘,所以太空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园。我妈妈只是回家了而已。”

我点了点头,“我能问你妈妈的事故是怎么回事吗?”

“不能。”陶梅干脆地回答道。

我知趣地闭上了嘴。

“来福号”成功地完成了转向。我们也明显感到了飞船的加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危机解除之后,大家又想到了斯坦。其实我们对斯坦都有所怀疑。毕竟如果“来福号”有人捣鬼,那么一定是他。

“你们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去害你们呢?”斯塔申辩道。

老萝卜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大龙,还有约翰,你们把斯坦带到外面溜达一圈,直到他说实话为止。”

“外面?哪里?”大龙不解地问道。

“飞船外面。”老萝卜面无表情地说。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

“不要,不要。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什么也没干!”斯坦惊恐地叫起来。

“你们还在等什么?”老萝卜见大龙和约翰有点犹豫,忍不住朝他们吼道。

两人只好把斯坦架起来,然后开始往驾驶舱外面拖。斯坦此时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是惊恐地叫着。

就在这时,肥弗突然喊道:“等等!”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肥弗。他语气凝重地说:“也许真不是他干的。”

“什么意思?”

“我们的飞船又偏离航道了!”肥弗说道。

在大屏幕上,“来福号”的行驶轨道和预计轨道已经走出了很大的偏差。

“怎么回事?”我爸爸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设定好了轨道,而且刚才检查的时候,飞船还在按计划航行,没想到我和土卫六上面的测距点进行校对后,却发现我们偏了这么多。”

“按照目前的航线,恐怕我们要坠入木星了。”肥弗大致分析了一下数据,然后有些绝望地说。

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似乎陷入了回忆。

“在调整航向之后,斯坦一直是被捆起来的,那么也就是说他是无辜的。如果他不是坏人,谁是坏人呢?”小孙子在一旁分析道。

“不错。斯坦的确不是坏人。而且‘来福号’上根本就没有坏人。”

“那怎么可能?”

“想不明白吧?告诉你吧,当时‘来福号’的主机中病毒了。”

“怎么回事?”小孙子很费解的样子。

是老萝卜发现这个问题的。他在飞船的主机上发现了一种极为隐蔽的电脑病毒,这种病毒可以欺骗船上的导航系统,偷偷地改变飞船的航线。

“还记得跟我们抢冰块的星际运输公司吗?他们一定是在广播中加密了电脑病毒,造成了‘来福号’的主机被感染了。”老萝卜说道。

肌肉约翰放开斯坦,有些歉疚地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爸爸问道。

“先杀毒,然后重启主机。”老萝卜回答。

“重启最起码要半天以上。如果现在飞船失去动力,我们很快就要葬身木星了。”我爸爸又说道。

“我们可以手动驾驶。”老萝卜说。

肥弗也提出了异议:“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太复杂,稍有不慎,手动驾驶就会让我们送命的。”

大家沉默了。显然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丢弃冰块就意味着我们这次航行失败了。按照合同,我们应该拖回一千万吨的冰,如果不能足量完成,就会造成违约。而违约是我爸爸最不想看到的。

“我们最少要扔掉多少冰?”

肥弗计算了一下,然后回答:“五百一十万吨。”大家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我们扔掉了五百多万吨的冰块,然后勉强离开了木星。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毕竟,突然一下子就失败了,谁都很难接受。我当时更是难过地哭了起来……不要笑话我,当时谁处于那种环境都会感到难受。约翰和大龙他们也没了说说笑笑的心情,他们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叹着气离开了。

祖孙两人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又在洛威尔城的街道里转了两圈,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踏上返程。

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见老人的儿子从屋子里冲出来,不停地招着手,嘴里还在不断地说着什么。

“完了,这下你爸爸又该数落我了。”老人对坐在身后的小孙子说道。

老人刚刚把摩托车停下,儿子就冲了上来:“你们今天上哪儿去了?”

“去城里去了。”老人回答。

“去城里去了?就骑着这个东西?”

“是啊,怎么了?”

“爸爸,您知道我下午打电话回家没人的时候有多担心吗?我正开着会就直接赶回家了。您也不想想您都多大岁数了?这老摩托车都多大岁数了?这该多危险啊!”

“危险?我没觉得。”老人满不在乎地说道。

“还有聪聪你也太不懂事了。你整天在家不学习,就知道玩儿。你现在的水平,去地球上怎么能跟得上人家的课程?”

晚上,老人的儿媳也回家了。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小男孩的钢琴,结果令她很不满意。当她听说老人带着小孙子去洛威尔城里转了半天之后,更是怒不可遏。

“你们到底想要聪聪怎么样?你们把他送这么远你们忍心吗?”老人不高兴地说道。

“爸,这个事情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这是为聪聪的未来着想。再说了,现在到地球最快只要几天,并不是很远,他放假的时候还能回来。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常常回来。”

“他有,但是我没有时间了!”老人愤怒地撇下这句话,离开了。

老人晚上也没有吃饭,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生闷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孙子又跑来找自己的爷爷,手里还举着一块蛋糕。

“爷爷,我不想去地球,那里太远了。”

“其实地球根本不算远,那里风景很美,而且人多很热闹。我还去过海王星那里呢。”老人接过蛋糕,吃了两口。

“不是还有视频电话吗?”

“我不喜欢电话。”

“我也不喜欢电话。电话里你就没办法帮我拿蛋糕了。”

“爷爷,再给我讲点故事吧。”

“今天算了吧,爷爷有点儿累,觉得不太舒服。明天再跟你讲。”

“爷爷?”

“嗯?”

“是不是生活就像你们曳冰一样,总是那么艰难?”

老人愣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的,生活中总是有你意想不到的困难,一件接着一件,直到你无奈退出为止。”

“你们最后退出了?”

“聪聪,你知道我多么想告诉你,我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但可惜的是,后来我亲手把‘来福号’卖给了星际运输公司。”

“为什么?”

“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你太爷爷早就不在了,你奶奶也去世了,所有的私人曳冰船都破产了,政府也不再雇佣我们了。那时,连象征性的坚持也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们只有认输离场。”老人的表情里没有悲哀,也没有无奈。

“但你们是那么勇敢。”小孙子说着,声音里有了些哭腔。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生活有时候并不奖赏勇敢者。”

小孙子离开后,老人躺在**依旧睡不着。年纪大了之后,睡眠就变少了,他常常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漫的长夜。后来,他睡着了,还梦见了“来福号”——那艘斑驳的旧飞船孤零零地悬在那里,时不时地,飞船外层的保护膜从船体上掉落下来。他的朋友们都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来福号”。在他身边,一个美丽的女孩儿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老人没有醒来。

他再也没有醒来。

葬礼将于第二天举行,老人的儿子此时正在收拾父亲的遗物。

老人的东西并不是很多,除了衣物之外,只有一口大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些锤子、扳手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他当年所用的工具。里面还有一张老式的3D照片,上面是一个微笑着的美丽姑娘。

“这是奶奶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聪聪来到了爷爷的房间。

老人的儿子正看着照片发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这是你奶奶。怎么样,她很漂亮吧?”

聪聪点了点头。

“爸爸,人死了之后有灵魂吗?”

小孩儿的父亲沉默良久,然后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但我希望有,这样我们就能和爷爷说话了。”

“那灵魂能从火星飞到地球吗?”小男孩儿又问道。

老人的儿子有些哽咽地说:“你爷爷是最棒的宇航员,我想他一定能。”

“‘快速六号’!”聪聪从箱子里抓出了一个飞船模型。

“真的是‘快速六号’!”老人的儿子接过那个模型,会心地笑了。

“爷爷说他最后还是卖掉了‘来福号’,这是真的吗?”

“他当时别无选择。不过,他们是最后还在坚持的人。‘来福号’是最后一艘个体经营的曳冰船,如今的历史书上还有你爷爷的名字。”

“如果他们注定要失败,那么他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注定失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坚持到最后。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听爷爷讲他们远航的故事,就像你一样。”

“爷爷没有把故事说完。”聪聪说道。

老人的儿子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吗?爷爷的确走得太匆忙了。不过他一定想让你把故事听完。这样吧,坐到这儿来,我来跟你讲。”

小男孩儿抱起那个“快速六号”的模型,坐在**说:“爷爷讲到他们丢掉了冰块,然后逃离了木星。”

“讲到这里了?下面该你爷爷大显身手了。”老人的儿子开始回忆。

正当大家还在难过的时候,老萝卜又提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打劫彗星”。雷达显示在“来福号”的前方有一颗彗星。彗核的含冰量在60%以上,所以他们可以弄些彗核来充当冰块。这就像开着一架喷气战斗机去追一颗导弹,然后再把它拆除一样,虽然可行,但从来没有人干过,不过这次,大家对老萝卜的计划却非常支持。

经过一段时间急刹车,“来福号”靠近了这颗巨大的彗星。

彗星非常非常丑。它的表面呈暗黑色,布满各种裂纹和小孔。这是一颗周期为2500年的彗星,在以前经过太阳附近时,其中的一部分水分和气体受热从表面喷出,造就了这样丑陋多孔的外形。

“这东西上面有水吗?”大龙问道。

“这是个脏雪球,但大部分依然还是水。”肥弗回答道。

“这玩意儿好切割吗?”约翰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吧!除了**和气体,激光切割机什么都搞得定。”

这是一颗大彗星,老萝卜只选择了彗核突出的一角上面的很小一部分。而这一小块彗星的重量预计会超过七百万吨——因为彗核的杂质比较多,所以要多取一些。

老萝卜顺利地将那块彗核切了下来。你太爷爷则在一旁放出曳冰索,小心地去绑这块冰。绳索顺利地绕过这小块彗星,然后开始缓慢地缠绑。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颗彗星有着极低的自转速度,令人难以觉察。正是因为自转的缘故,彗核的主体撞到了他们从土星上带来的冰块。就在他们要大功告成时,整个船体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带来的那块冰块和新绑好的小块彗星已经撞在一起了。有几根曳冰索断开了,还有几根曳冰索前面的牵引机不知去向,整个绳索都和其他的曳冰索缠在了一起。

老萝卜迅速分析了一下受力的情况,然后回答说:“不行。如果不小心把这几根好的绳索也割断的话,我们就拉不住这两块冰了。现在我必须出舱作业。”

“不行!你是船长,让我出去。”你太爷爷说。

“还是让我来吧。我对出舱工作比较有经验,再说这活儿又不是多危险。”老萝卜说道。

“不行……”

“我是船长,我说了算。”老萝卜坚持说。

你太爷爷看了老萝卜好久,然后不太情愿地说道:“好吧。不过千万要小心。”

你爷爷和其他人一起担心地看着老萝卜穿上宇航服,然后顺着飞船背部的出舱口来到了真空中。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驾驶室里操作雷达的肥弗通过广播对老萝卜说道:“船长,您得快点儿了。前方有一堆碎石,可能需要用激光来拦截。到时产生的残渣可能会对你的宇航服造成破坏。”

“该死的,这么倒霉!还有多长时间?”老萝卜问道。

“三分钟,最多四分钟。”

“还有三分钟?够了。”

说着,老萝卜将宇航服的推进器开到了最大,熟练而轻巧地绕过飞船背部的雷达和其他设施,即使接近尾部时仍然没有减速。只见他猛地抓住“来福号”尾部的一根曳冰索,整个身体潇洒地划了道弧线,翻到了飞船的后面——总共用时只有两分钟左右。

他先用便携的激光器仔细地切割已经断开的曳冰索,然后再用手抓住绳索,依靠推进器的力量把绳索拖开。虽然这些绳索都是用很轻的碳纳米材料做成的,但每根绳索都很长,而且有人的胳膊那么粗,所以整条曳冰索的质量依然是很大的。虽然几乎没有重力,但是要拖动这些绳索还是十分费力。老萝卜用了十分钟才解开了第一根绳子。还有三根要解。与此同时,你太爷爷则不停地用激光切割机对迎面飞来的大石块进行破碎,破碎后的细小石块像速度极快的雨滴一样打在“来福号”的背部。老萝卜所处的尾部由于船体和冰块的保护,暂时没有受到流石的侵袭。

接着,老萝卜又吃力地解开了一根绳索,然后是另外一根。终于,他把最后一根绳索也解了下来。大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干得漂亮,老萝卜!”你太爷爷通过广播大声表扬老萝卜。老萝卜在舱外挥手向我们致意。

“船长,你现在不能原路返回了。目前出舱口那面的碎石还是太多,不安全。”肥弗在驾驶室又说道,“在飞船尾部有个小舱,以前是用来存放出舱机器人的,和飞船内部并不相通。你可以暂时先到那里去,等这段碎石过去之后,再从出舱口那里进来。”

“好的,没问题。”老萝卜回答道,听声音也知道他的心情很好,“我在外面看一会儿风景,你们还有谁要出来陪陪我?”

“赵虎!”你太爷爷通过广播使劲地叫他,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快遥控宇航服,把他停在安全的地方!”大龙通过广播对身在驾驶室里的肥弗喊道。

“宇航服的推进器没有反应,可能坏了!”肥弗回答道。

一直沉默的陶梅突然显得很激动,“给我件宇航服,我要出去救他!”

“你是个女孩子,这事儿应该我去。”你爷爷抢着说。

“你们谁也不能去!外面全是流石,谁也过不去。”你太爷爷说道。

“那怎么办?”你爷爷和陶梅一起问道。

“他现在生命体征如何?”你太爷爷没有搭理他们两个人,而是转身问大龙。

“暂时正常。但是监视器显示宇航服里的压力出现了下降,说明有漏气现象。我们需要把他马上救出来。”大龙回答。

“我要出去救他!”陶梅又喊道。

“太危险了!”你太爷爷说。

“我不管,他是我爸爸。我不能看着他不管!”陶梅说道。

大家一下全都愣住了。肌肉约翰惊讶地问道:“他是你父亲?”

陶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依然坚持道:“我要去救他!”

“也许我有一个办法。”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斯坦说道。

“什么办法?”

“飞船的尾部并不是没有和外界联通的地方。”斯坦说道。

“哪里?”

“垃圾处理室,我们平时是从那里把垃圾扔到太空中的,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斯坦说。

“但那个垃圾投放口很小,人很难钻得过去,穿上宇航服之后就更不可能了。”你太爷爷说道。

“不用穿宇航服。那个垃圾口和弗兰克刚才所说的那个存放机器人的舱室以及老萝卜正好处在一条直线上,而且距离很近。如果一个人从垃圾口冲出,只要几秒钟就可以抱着老萝卜冲进那个舱室。我刚才检查了那个舱室,外面的门可以合上。”

“但是那个舱里没有空气啊!”你太爷爷又问道。

“那里有几个废旧的电路口,稍加改装,我们就可以向里面鼓入空气。”斯坦又说道。

你太爷爷看了看斯坦,然后说:“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现在就过去准备吧,我从垃圾口那里出去。”

“恐怕不行。我刚刚察看了那个进口,实在是太小了,成年人根本过不去。”大龙说道。

“那我去!”陶梅抢着说道。

“我去!”你爷爷这时也抢着说,“我的个子比你小,再说这事儿本来就该让男的来。”

“小宝说得没错,这事儿应该让他来。”你太爷爷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争论。

你爷爷也没再说什么,顺着狭窄的垃圾道勉强地爬了进去。里面此时还存放着一些垃圾,空气中散布着难闻的气味。

“小宝,准备好没有?”你太爷爷在外面喊道。

“再等等。”你爷爷深深地吸了口难闻的空气,紧紧抓住门后的栓子,“好了!”

“三,二,一!”

舱门打开之后,舱内的空气在瞬间就冲了出去,你爷爷紧紧地抓住门的把手。等到再也没有空气向外排出的时候,他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他感到自己的血管就在即将爆炸的同时又凝固了,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老萝卜在前面大约十米的地方,他一条腿挂在绳索上,已经失去了知觉。

你爷爷回头看了看后面,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已经没有空气了,里面的人不论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他瞄准老萝卜的方向,猛地一蹬腿,一下子飞了出去。你爷爷抱到老萝卜之后,将他的腿从绳子上拿开。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就快要失去知觉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踩了一下绳子,冲进那个原来停放机器人的舱室。他们刚一进门,身后的舱门就闭合起来。你爷爷眼睛一黑就昏了过去。

“爷爷太帅了!”小男孩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也这么认为。”老人的儿子笑着说。

“后来怎么样了?”小男孩又问道。

等你爷爷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休息舱中了。大家全都围在一旁,看着他笑着。这时老萝卜走过来,郑重地伸出自己的右手,你爷爷愣了一下,然后握住了老萝卜伸出的手。后来你爷爷告诉我,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成为一名男子汉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等他恢复的时候,“来福号”已经带着足量的冰,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火星轨道上,第二天他们就可以把冰投入大气层中。

当时,轨道上停着上千艘的曳冰船和曳气船。曳气船将从土星和木星带来的大量氮气从高压罐中释放出来,让它们顺着火星的引力缓缓地融入大气中。由于气体之间的摩擦,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气中带状的红光。而冰块投入大气时的场面更加壮观,从太空中看去,这些冰块就像无数盏霓虹灯,闪着美丽的光芒。

“很壮观吧?”陶梅对着正看得发呆的你爷爷说道。

“嗯。我回到火星的第一件事,就想去北极看看冰块从天而降是什么样子。”你爷爷说道。

你爷爷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陶梅,高兴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救了我爸爸。”陶梅说。

“老萝卜真的是你的爸爸?”你爷爷问道。

“嗯。当时他和我妈妈分别是两艘曳冰船的船长。他们虽然相爱,但都很好强。一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非要比一比谁的飞船先返回火星。结果我爸爸的船先走了,我妈妈的船却遇到了海盗。她的船被击坏了,然后,沉重的冰山带着她坠入了木星……所以我一直都很恨爸爸,觉得他没有照顾好妈妈。”

“你现在不恨他了?”

陶梅摇了摇头,“不是特别恨了,但我还是不想理他。”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错,是海盗害了你妈妈。一个人应该爱憎分明,不是你说过的吗?”你爷爷开导她说。

“也许吧。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死亡和离别是我们每时每刻都要面临的考验。也许,平时勇敢地活着,最后勇敢地死去,也是一种高贵的活法。”陶梅说道。

“我同意。”这次,你爷爷由衷地说。

“陶梅是我奶奶?”小男孩儿突然问道。

“你觉得呢?”

“我希望是她。我很喜欢她。”

“如果她能活着见到你,她也一定很喜欢你。”老人的儿子又说道。

“这么说她是我的奶奶了?”

老人的儿子又拿起那张照片,“这就是陶梅,我的妈妈。”

“太好了!”小男孩儿高兴地说。

葬礼在洛威尔城的老港口举行,这里现在已经改成了博物馆。按照老人的遗愿,他的骨灰被装进一个金属小球里面,然后由电磁炮弹射入太空。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但他们好像都不是特别伤心,只是安静地聚在一起,说着老人年轻时的故事。

小男孩坐在一旁,抱着“快速六号”的模型,看着这群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手中拿的是‘快速六号’吧?”突然,一位很老很老的爷爷向他问道。

小男孩点了点头。

“要知道,那么多年我们多亏了它的保佑。”那位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腰驼得很深。他吃力地坐下,咧开满是皱纹的脸朝小男孩笑了笑。

“你一定是聪聪。”那个老人又说。

小男孩又点了点头。

“你长得很像你的爷爷。”

聪聪没有说话,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斯坦。很高兴认识你。”那个老人说道。

聪聪一下子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手,高兴地说:“你好,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