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

凤歌

“你要水吗?”秀美的脸庞好像水中的倒影,随波起伏,可望而不可即。

“水,水……”肖力张大了嘴,舔着干裂的嘴唇。

雪白的脸浮现出缥缈的微笑,一个声音响起:“全都是你的。”

一滴清澈的水珠从无边的天穹落下,滑过肖力的舌尖,让他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空空****,无可凭借,难测的深渊中矗立着嵯峨的乱石,从万丈虚空中坠落,他突然站在了明净的湖面上。

“你要水吗?”洪大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捧起纯净的湖水,肖力看见一张熟悉的笑脸在掌心缥缈。

“你要水吗?”一个曼妙无比的**带着飞溅的水珠从他的指间宛然站起,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四散的水珠凝聚成晶莹的翅膀,在她浑圆的肩头上翕动,水柱从湖面冉冉升起,从她的脚下绽放出瑰丽的喷泉。

“全都是你的呀!”她微笑着说。

“莎!”肖力把手伸了过去。

刹那间,璀璨的水流变成火红的沙尘,从他的指缝间洒落,四周的湖泊悄然退去,露出一片荒凉无垠的红土。

“莎!”惊骇欲绝中,肖力拼命伸手去抓**。

“你要水吗?”**依然微笑,触到肖力的手指,她潮润的身躯化为尘沙,被凄厉的狂风吹洒在肖力的脸上……

“伊莎!”肖力惨叫着坐起来,冷汗淋漓。

“你想老婆想疯啦?”埃克森拍着他的肩,同情地说。

肖力拭去额上的汗珠,自语道:“原来是场梦!”他透过火星车的舷窗,看着远处瓦列斯·马林内里斯大蛱谷的飓风卷着红褐色的沙尘,时起时伏,形同被烈焰包裹着的无数条巨龙,在苍茫的天地间痛苦地翻腾,搅起一波波的碎石,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涂鸦。昏暗的日头正悬在天顶,有气无力的阳光只能在大气层上徘徊,完全无法穿透风沙,使得天空中涂着一层让人窒息的暗红色。

“可恶的玛尔斯。”肖力苦笑着说,“它在想方设法阻止人类对它的征服吗?”

“这应该是上帝的旨意。”埃克森在胸前画着十字,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时时不忘给同伴灌输自己的信仰。

“不管是谁,”蜷在后排的哈克也被惊醒,接过话头,“它的确干得很卖力,咱们完全被困住了,只能躲在这个鬼地方听天由命。”

“失败了吗?”

这个念头让陈孜的心好像灌上了铅,浸在冰水混合物里。

监视屏幕上,火星基地的金属建筑在死亡尘暴中时隐时现。

“哦!不!”陈孜迫使自己将目光从那里移开,他必须负起航联主席的责任!“给出你们的看法吧!”陈孜的声音在空旷沉寂的监控大厅里显得异常响亮。

“液氢本来已经不敷使用,”伊莎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这位年轻的总工程师,是地球上屈指可数的航天技术专家,“现在氧水合成装置又在火星的‘死亡尘暴’中出现故障,‘维纳斯’基地的存水与存氧只能维持工作人员八个星期的生活,如果两个星期内无法修复合成器,他们只能放弃基地,返回地球。”

“这台‘氧水合成装置’太娇气了。”陈孜喝了一口水,眼中透着失望,“娇气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三天两头让人操心,不但消耗了地球上带去的大量液氢,甚至区区几粒砂子都会让它使性子。”

“这不在合成器本身,而在工作的环境。”伊莎说,“合成器要获取氧气、甲烷和净水,必须吸收火星大气中的二氧化碳与液氢发生反应。它的开放式吸气装置必然要暴露在火星的大气当中,因此,无论多么结实的合成器,在火星的尘暴环境里,都难免受到损坏。”她的目光掠过巨大的监视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心头一阵阵发紧。

“但是,现在放弃的话,四千六百多亿美元、五十个国家九千名科学家十六年的心血,就都将付之东流!”陈孜叹了口气,“如果这场尘暴再晚来四个星期……”

“如果这场尘暴再晚来四个星期,我们的火星生态初始系统,也许就能建立起来了。”泰勒望着气温不足五摄氏度的塑钢温室自言自语,那里植满了布拉德草(BLOODGRASS),成片的紫红色草丛依赖着以氧化铁为主的火星土壤,贪婪地吮吸着缓缓渗入的净水。湿润的土壤渐渐干燥疏松,吸饱了水分的布拉德草在温暖的人造光下舒展着笔挺的枝叶,一丝丝地释放出纯净的氧气。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将在无水的环境中生存一个星期。

头顶上传来尖锐刺耳的金石撞击与摩擦声。

“该死。”帕杰从氧水合成装置的反应室里钻出来,望着钛合金的基地穹顶说,“这堆破铜烂铁迟早会被打出个窟窿。”他看了泰勒一眼,“还没发现爱诺菌的踪迹吗?”

“嗯!”泰勒烦躁地说,“天知道这些把铁当饭吃的家伙藏到哪儿去了?”

“爱诺菌八成是灭绝了,看来布拉德草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嘿……”帕杰灵巧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为机器人编写修理程序。

“火星生态计划恐怕要完蛋了。”泰勒瞟了瞟那些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布拉德草,只感到说不出的窝心。

“肖力他们还困在马林内里斯?”帕杰问道。

“死亡尘暴中心正在北移。”泰勒盯着气象卫星“夸父”传回的信息,“看来它是爱上那三个浑小子了。”

帕杰夸张地耸耸肩,说:“我深表同情!”说完他撅着屁股,带着机器人钻进氧水合成装置的管道。

“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泰勒咕哝着,耳机里突然传来帕杰的惨叫声:“麻烦过来个喘气的活人,这个废物机器人真是蠢到家了!”

泰勒钻进反应室,看到帕杰正捂着屁股,拿着扳手对着机器人“爱因斯坦”狂敲不止。

“喂!”泰勒大叫,“你想敲碎一百颗五克拉的南非钻石吗?”

“要是你知道它干了什么,你就不会心痛了。”帕杰愤怒地说,“它居然用激光焊枪对准我的屁股!”他将臀部翘起,上面有一个焦煳的小洞。

“一定是你程序输入错误。”泰勒忍住笑,“它是不是把你白花花的屁股当成两片合金板,准备帮你焊起来?”

“少在那里幸灾乐祸了。”帕杰揉着伤口嘟哝,“如果不在两个星期内修好这个破烂玩意儿,咱们就要打道回府了。”

泰勒凝视着合金玻璃窗外不见天日的大平原,紧紧锁起了眉头。

凶暴的玛尔斯露出狰狞的微笑,

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手中的利剑与神盾撞在一起,

激起的火花,

胜过天上的群星。

涂着宙斯鲜血的战车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红色的硝烟随着火的巨轮滚滚而来。

“埋葬你们啊,”

他向无尽的虚空怒吼,

“愚蠢的人类!”

路华盯着网上的诗歌,一边嘀咕,一边向嘴里塞了片火腿。

“现在对征服火星没有信心的家伙挺多的。”杰弗逊说,“其实我对这个把人类的爱神融入玛尔斯怀抱的计划也没多大信心,学天文的都知道,如果不能解决火星水源的问题,一切都是空谈……唔,我交班了,你慢慢看吧,‘深渊号’好像又有新图片传回来了。”

路华专心对付着一块三明治,头也不抬地回道:“有什么特别的?”

“深渊号”是十年前发射的系外探索宇宙飞船,一直在向太阳系外航行,上面装载着非常先进的巨型望远镜。

“你自己看吧!”杰弗逊指着图片上一个黯淡模糊的白点说道。

路华从早餐盒里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说:“那也许只是望远镜上光学器材的微弱反光。”

杰弗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真是无聊死了……咦……这又是什么?”

他胖乎乎的手指点着第二张图片。

图片里的宇宙近乎彻头彻尾的黑暗,细小的星辉,比透过连天海浪看到的灯塔余光还要微茫,右下角,有一个昏暗模糊的半圆形影子,仿佛食中的残月。

路华抬起头,一跃而起,冲到屏幕前,顾不得擦去嘴角的牛奶,抬手启动了甄别程序。

指示灯的红光急剧闪烁,路华灵巧地建立数学模型,利用功能异常强大的智脑调集人类用数百年时光积累下来的宇宙星图,进行大海捞针式的对比查找……

“陌生的行星?”杰弗逊看着智脑的结果,目瞪口呆,脸上红褐色的雀斑也被上冲的热血涨成了深紫色。

“这或许就是太阳系的第十二行星!”杰弗逊从震惊中醒过来,吼叫道,“你知道,前天‘深渊号’才离开‘雅典娜’。”

“这小子真是喋喋不休!”路华恨不能将踢他出去。他注视着智脑显示屏,继续计算,“直径小于第九行星哈里斯,大于第十一行星雅典娜,但质量比雅典娜小……”

“‘深渊号’的最新图片出来了!”杰弗逊一跳三尺,瞪着眼大叫,“这是真正的第十二行星!上帝啊,就像是守卫着基督的十二圣徒一样,太阳系的十二颗行星终于会聚在了太阳的王座之下!”

暗沉沉的天幕中,遥远的群星像黑森林中的精灵闪动着的眸子,一颗孤独的湛蓝色星球映着太阳的微光,若隐若现,散发着水晶球般启人遐思的幽光……

“不可思议……”路华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波澜,那颗星球似乎唤起了他潜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让他热血沸腾。

“是的,不可思议的小朱庇特!”杰弗逊也感叹道。

“小朱庇特?”路华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杰弗逊的意思。

在希腊神话里,朱庇特是幸运之神,它绕太阳一周需要十二年,于是,西方将“12”看成吉利幸运的数字。自从哈勃望远镜时代发现第十行星与第十一行星以来,许多西方天文学家一直在寻找这颗代表着吉利幸运的第十二行星,但“朱庇特”的名称已经赋予了木星,所以杰弗逊称它“小朱庇特”。

“太阳系的边界呀……”杰弗逊冲了出去,向外界散布他的发现。

路华俯下身子,认真地分析着“深渊号”陆续传送过来的信息,很快推算出“小朱庇特”的物理性质:“无卫星,62.57%的液态氢覆盖表面,游离氩丰度为一……咦……”路华的目光落到了“小朱庇特”背后一个闪亮的小点上,某种直觉让他觉得那不是一颗恒星。

他将图片放大,感到幽深的背景星空似曾相识。智脑的比较程序启动,调出了先前杰弗逊提到的那张模糊黯淡的影像。

“是经过‘小朱庇特’的一颗彗星。”经过精密计算,路华得出结论。他将两张图片的彗星资料输入智脑,以背景星空与“小朱庇特”为参照系进行计算。

很快,智脑勾勒出了彗星的运行轨道: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横亘在太阳系上,从“小朱庇特”的身旁加速,远远避开巨大的土星和木星,再从冲日点上掠过火星的上空,然后拖着华丽的彗尾,绕着太阳一路飞奔……

“一颗新的彗星。”路华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可惜呀,因为‘幸运之神’的伟大,以至你只能做它阴影里卑微的仆人。”

“尘暴减弱了。”埃克森盯着车里的仪器说。

“这种减弱是周期性的。”肖力开始穿戴宇航服,“我们必须赶在第二次尘暴高峰期到来之前修好这辆破车。”

“我受够了。”哈克骂骂咧咧地跟在肖力身后,爬出车门。细蒙蒙的沙尘打在圆形的塑钢罩上,嗤嗤作响,让哈克想起毒蛇吐信的声音。

“卫星定位系统变成比萨饼了。”肖力宣布,“等离子分解器出了问题……唔……该死!”肖力蹲在车前的微型氧水合成装置前,打开空气过滤器的盖子。“碎石竟然磨穿了护罩,刮坏了纳米滤尘装置,现在吸气孔里全都是沙子。”

哧溜一声,圆头圆脑的机器人“虾球”从车里钻出来,灵巧地滑到肖力面前。

“让我的小宝贝来帮你。”埃克森说。

“虾球”伸出强力吸尘器,呼呼啦啦地开始工作。

“老大!”帕杰惊喜地大叫。

“什么事?”泰勒凑近过来,“他们的卫星定位系统修好了吗?哎呀,这个家伙。”只见哈克在屏幕上跳起两米多高,摆出一个跆拳道的飞踢姿势,让泰勒发出两天来的第一次开怀大笑。

“如果在火星上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该多好!”哈克在空中做着转体720度的高难度旋转,“在火星的引力环境下,所有的世界纪录全都会被轻而易举地刷新。”他在风沙中快活地翻着空心筋斗。

“这个想法蛮有意思。”泰勒微笑着说,“其他人都还好吗?”

“都还好。”哈克做着怪相,“就是肖力挺想他老婆。”

“喂,哈克,别离车太远。”埃克森注意到哈克的筋斗越翻越远,和火星车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两百米。

“我翻得够远吧……”哈克一边笑着往回走,一边向埃克森卖弄学问,“你知道什么叫筋斗云吗?那是中国猴子的神奇法术。喂,肖力,你是中国人,你说中国堠子和美国猴子的筋斗谁翻得更远?”

“当然是你这只美国猴子更厉害。”肖力被复杂的修理弄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回答。

埃克森大笑起来,突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刚刚恢复正常的“夸父”卫星气象图像,大气剧烈的变化顿时让他脸色大变。“快跑,哈克,快回来!”他拼命叫喊。

“什么?”哈克仍然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尘暴!尘暴!”埃克森狂叫起来。

哈克回头一瞥,只见沙尘的狂龙养精蓄锐之后,重新昂起了头颅,火红的尘土再次弥漫天空。远处低矮的土丘像鲜榨果汁机里熟透的浆果,被撕扯得破碎不堪,浮上几千米的高空,身不由己地与细小沙粒相互摩擦,发出凄厉的尖啸,宛如千万的死灵在地狱之火里可怖地呻吟。

“快!快!”埃克森发疯似的大声催促。

哈克狂奔了十来步,一跤跌倒,感到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涌来,要将自己从大地上拔起。他竭力俯下身子,将手伸进地里,一寸一寸向前移动。

肖力用“虾球”的机械臂固定住双腿,然后努力向前移动。“哈克,把手给我。”他双手前伸,身子挺得笔直。

“上帝啊……”埃克森惊骇欲绝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蘑菇形风暴旋涡,将天与地连在一起,四周的物体被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到空中,就连深谷里的巨石也在动摇着自己的根基!

“哈克!”肖力的手近在咫尺,哈克猛地伸出,但尘暴旋涡也到来了,贴着地面扫过,将他向后生生拉出。

仿佛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哈克翻滚着落入狂乱的尘暴之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通信器里传来,震**着肖力和埃克森的耳膜,两个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死亡尘暴的剧烈运动,火星基地的氧水合成器发生损坏,基地出现水荒,一支考察小分队也困在了瓦列斯·马林内里斯大峡谷附近。这种周期性席卷火星的尘暴,早在人类对火星进行初期考察时就已经发现。因为火星的质量仅为地球的十分之一,又缺少黏合地表物质的**,所以,火星对地表物质和火星大气的束缚远逊于地球,沙尘与大气的运动速度相当快。在地球上仅能酿成一场暴雨的气流变化,在火星上能够引起一场异常可怕的沙尘暴。如果火星的两颗卫星引起的潮汐引力再与之重合,就形成了眼前这种能够切割山峦、填平深谷的死亡尘暴……”

人们驻足在纽约街头巨型的电视屏幕前,静静地听着新闻播音员语气沉重的解说。屏幕上的火星混沌不堪,就好像一张鲜血淋漓的人脸,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和恐惧。

伊莎紧了紧风衣的领子,穿过拥挤的围观人群,走在林荫道上,心里浓得化不开的忧郁,让她看起来无精打采。

一个穿着夹克、戴着墨镜的男子乘着红色的跑车呼啸而过,蓦地刹车在不远处停下。“嗨,美女,和我去兜兜风吧!”这名男子向她夸张地挥手道。

伊莎停住步子,微笑着摇头。

“来散散心吧,看看你的脸,都像是阿尔卑斯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了。”墨镜摘去,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伊莎小姐,喝一杯吧,今天是我的名字刻在‘路华彗星’上的日子!”

“你该叫我肖夫人吧……”伊莎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啊,不!”路华笑着说,“我不会向肖力认输的,不论何时,你都是我美丽的伊莎小姐。”他跳下车,放肆地挽住伊莎的胳膊。

淡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白石的堤岸,长岛的风阵阵吹过,斑斓的美利坚国旗在幽远的天空中抖个不停。穿着绿色纱裙的少女对着大海拉着巴赫的奏鸣曲,宛转悠扬的小提琴声就像倒映在海中的流云。

伊莎抿了一小口威士忌。“是个好地方。”她说,“你的品位不错。”

“才发现吗?”路华惬意地躺在沙滩椅上。

“很久没见到你。”伊莎微笑着说,“我想,你已经恢复了。”

“哪里,我已经是废人了,永远只能待在地球上。”路华漫不经心地说。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伊莎有些激动,“我认为你能从那次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

“不说我了。”路华淡淡地阻止了她的长篇大论,“你今天似乎很不开心,火星计划出了问题吗?”

“嗯。”伊莎略微舒展的眉头又重新拧在一起,“有很多坏消息……最近的坏消息是,爱诺菌的实验失败了。”

“爱诺菌?”

“一种能在低水无氧条件下将火星表面的氧化铁强行分解成氧和铁的超级微生物,是我们改造火星大气的秘密武器。”伊莎解释说,“按照地球生命的演化史,地球空气的最大改变是由微生物完成的,地球的原始大气最初也是以二氧化碳为主,但通过海中微生物在无氧环境中的不断努力,地球大气层逐渐增厚,氧气逐渐增多。”

“所以你们打算模仿地球大气的演化史,让爱诺菌在沙海中改造火星的大气?”路华若有所思地问。

“是的,‘爱诺菌’是卓越的微生物,它要求的最低大气含水量仅为0.026%,然而事实上,火星绝大多数地方的大气含水量在0.01%至0.037%之间变化不定,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爱诺菌的繁殖。但这不是最坏的……”伊莎顿了一顿。

“长久以来,我们认为火星表面纵横交错的侵蚀痕迹是水流造成的,许多人甚至认为这些水孕育过火星生命,但从火星南半球的地质考察来看,这些痕迹更可能是覆盖火星的死亡尘暴所塑造的!与这种恐怖的尘暴相比,地球上最厉害的龙卷风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个气泡。我们至今没有发现火星生命的痕迹,考察队对火星南半球的地质勘探表明,南极的干冰层下没有水,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任何生物活动的遗迹。”她娓娓道来,舒缓的语气中透着沉郁,“也就是说,火星上可能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任何生命……”

“但还有北半球,不是吗?”路华说。

“嗯,准确地说,是北极。”伊莎轻轻颔首,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北极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但要建立大规模的人类定居点,最少限度也需要三个火卫二质量的纯净水。”

“我发觉,”路华凝视着她,半晌才说,“你已经失去了信心。”

氧水合成装置开始低沉地振**,清亮的水喷出龙头。

帕杰兴奋地从氧水合成器的吸气口旁跳起,一时忘了火星的弱引力,跳在空中,向十四米下的地面跌落。

突然他手臂一紧,泰勒抓住了他。

“混蛋!”泰勒吼道,“你在干什么?”他用力将帕杰拉上基地的顶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伴!”泰勒冲着护罩吐了口唾沫,愤愤地钻进了基地。

帕杰轻手轻脚地跟下去,看了看泰勒的脸色,鬼鬼祟祟地坐到通信器前,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干吗?”泰勒瞅了他一眼,脸上阴云密布。

“肖力他们已经到达北极,正在搭建钻探架,因为沙尘暴的阻碍,他们的生活物资仅够维持两天,他们要求支援。”帕杰噼里啪啦地一口气说完。

“我亲自去一趟。”泰勒说。

“不行,老大。”帕杰跳起来,“时间紧迫,必须使用高速飞行器,可是下一次沙尘暴随时都会发生,这个时候驾驶飞船赶往北极,非常危险!还是让我去吧,你可是队长!”

“不必说了,这是命令。”泰勒开启发射舱的大门,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总是让我的队员面对危险,我是宇航员,不是懦夫!”

帕杰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肩头不放。

“你要违抗命令吗?”泰勒掉头,生气地望着对方。

“不!”帕杰咧嘴一笑,“我只是想说,我也不想再失去任何同伴,你要一根毫毛不少地给我飞回来。”

“去你的。”泰勒给了他一拳,“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宇航员,我登上月球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改变‘路华彗星’的轨道?让它撞击火星?”伊莎差点儿把威士忌碰翻在餐桌上,她扶住酒杯,秀丽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气,“你疯了吗?”

“这是目前最节俭、最有效的开发方式。”路华沉静地说,“第一,这颗彗星的主要成分是冰和固态氢,质量超过四十万亿吨,足以支持大型火星生态系统的建立。第二,这颗彗星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离火星最近的彗星,只要我们稍稍改变它的运行轨道,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向火星。第三,它要十六年后才能到达木星附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准备,使它改变轨道,撞向火星。”

“你是天文学家,你应该记得当年彗星撞击木星的情形 ,当时那样巨大的破坏力如果落在地球上,足以毁灭地球!要知道,火星的质量仅为地球的十分之一,而‘路华彗星’却与撞击木星的彗星不相上下。”伊莎顿了一顿说,“况且,人类还没有改变它的轨道的技术与能量。”

“有的。”路华说,“人类拥有的核子能量既然能够把地球毁灭十几次,那么就应该有足够的能量驯服这颗彗星!你知道,经过前后六轮核武器裁减,大量闲置的核原料已经成了那些核大国的负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宇宙送给我们的厚礼。”

“你是指高浓缩铀和钚吗?”伊莎摇摇头,“无论从政治还是技术上来说,都不现实。”

“一切事情的结局,总得做了才知道。”路华微笑着说。

伊莎盯着他,沉默半晌,说道:“你和肖力最大的不同,就是你的思想总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从来不会落到地上。”

“这就是你选择他的原因吗?”路华用手支着头问。

“他看起来比你踏实可靠。”伊莎说,“我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我无法忍受你那种天马行空的言行。受累问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就没考虑过结婚?”

“结婚?我已经结婚了呀!”路华托着腮,用一种邪邪的眼光看着惊讶的伊莎说,“恒星是我的大老婆,行星是我的小老婆,彗星是我的周末情人……用中国的话说,就是妻妾成群!”

“胡说八道!”伊莎斥道。

然后,她托腮沉吟:“彗星撞击火星吗?这个主意……”

她陷入了沉思。

依托着天上的微风,米黄色的飞船模型在空中滑翔,掠过鲜艳的花丛,停在陈孜的脚下。

陈孜弯腰把它拾起来,递给自己面前那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小男孩。

男孩用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老人,眼中流动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光,这种光让陈孜想起自己第一次从太空中俯瞰地球的情景。

“你叫什么名字?”陈孜问男孩。

“戴尔。”男孩摆弄着手中的飞船说,“你呢?你是宇航员吗?”

“你怎么知道?”陈孜有些吃惊。

戴尔指着车上的世界航天联合会的火星标记,说道:“这个,宇航员的身上都印着这个,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他开动飞船模型,大声说:“我也要做宇航员!”

飞船一头栽进火红的玫瑰丛里。

“登陆火星!”戴尔严肃地宣布。

老人笑了。

“戴尔,你在和谁说话?”一个穿着园丁服的中年女人从花园里直起身子,诧异地看着陈孜。

“您是玛利亚·哈克夫人吗?”陈孜问道。

“我是玛利亚。”女人说,“但不是哈克夫人,你有什么事吗?”她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

泰勒驾驶飞船掠过火星的上空,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火星弧形的球面上,环状的火山星罗棋布,像海上浮起的一个个旋涡,巨大的峡谷与壁立千仞的断崖纵横交错,在球面上撕开一道道凝固了的血痕。即使七千米深的水手峡谷,现在看起来也只像一个浅浅的弹坑,搁在红色的鹅卵石上;而高达二十一千米的奥林匹斯山,仿佛小孩子在沙地里砌成的沙堆,可以用手轻轻抹去。

毫无生气的景象向前移动,渐渐露出白茫茫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微弱的太阳光正悄悄地滑过似乎没有边际的干冰层,留下点点闪烁不定的光影。

泰勒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反重力引擎,沿着空中走廊进入大气层。万米高空上无法沉降的沙尘被呼啸的狂风裹挟,摩擦着飞行器的外壳,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泰勒跟着微弱的电波在无垠的北极上空盘旋,六个火星时后,终于在通信屏上看到了火星车银白车体发出的闪光。

他谨慎地操纵垂直升降系统,让飞行器静静地落到了那个蜘蛛状的庞大机械上。

“队长,没想到您会来……”肖力穿过对接口,爬到泰勒的面前。

“你认为我老了吗?”泰勒反问,“认为我不如年轻人中用吗?”

“哦,不。”肖力有些尴尬。

“肖,你的神色很忧郁。”泰勒按着他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太空探索免不了牺牲……在这个红色的星球上,人类先后已经有十二个最优秀的宇航员失去了生命,哈克只是其中之一,我想……他们不会白白牺牲。”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肖力说,“队长,我们已经钻探了超过两百米,仍然没有发现水冰层,如果北极还不能发现水……”他打住了话头。

泰勒顺着他的目光,遥望远方银白色的地平线。那里半个惨淡的太阳正掠过干冰构成的山峰,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拖出一条条细长的影子。泰勒知道,过不了三个火星月,这半个太阳也会渐渐沉没,北极又将陷入无边的黑暗……

“事实上,他去火星的时候,我们就离婚了。”玛利亚抽出一支烟递给陈孜,“要吗?”

“谢谢,我不抽。”陈孜说,“我肺不太好。”

“他是个爽快的男人,他说这一去生死难料,干脆离婚比较好。”玛利亚有些烦躁地说,将刚抽了一口的烟摁熄在烟缸里,“那时戴尔只有一岁……”她又点燃一支烟,但没有抽,只是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本来,我以为这个孩子可以让他放弃火星,但我失败了。”玛利亚垂下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的好奇心,无论是我还是戴尔……我……我恨他,我恨那个该死的火星……”一滴清澈的泪珠落到她的手背上,她的双肩微微抖动。

陈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声轻响传来,他看到戴尔从门缝里伸出头,好奇地看着桌上的钻石勋章和啜泣的母亲。

“有客人吗?”一个高大魁梧的金发男子出现在客厅门口。

玛利亚用衣袖揉了揉眼睛,向陈孜说:“这是迈克尔,我丈夫。”

“你好。”陈孜友好地向迈克尔伸出手。

“上帝!”迈克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紧紧地握住陈孜的手,“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了第一个登上火星的英雄!陈孜先生,我在做梦吗?我是您的崇拜者。”

“他带来了哈克的抚恤金。”玛利亚淡淡地说。

“啊!”迈克尔有些震惊,“我很难过……”

他半晌后才慢慢说道:“他是个勇敢的男人。”

“是的。”陈孜说,“他很有勇气。”

“爸爸,陪我玩儿飞船吧?”戴尔冲进来,拉着迈克尔的衣襟说,“你答应过我的。”哈克离去时他还太小,相比模样都记不清的亲生父亲,和善的迈克尔显得要亲近得多。

迈克尔把他拉到一旁,尴尬地对陈孜说:“对不起,我们都是航天迷。”

他偷看了一眼玛利亚的脸色,问陈孜道:“听说要放弃维纳斯计划,是真的吗?”

陈孜摇摇头说:“还没最后决定。”

“征服火星完全是痴人说梦!”玛利亚突然站起来,拉开身后的窗纱。黄昏中的树木花草好像染着一层淡淡的血,甚是凄迷。

“荒诞绝伦的白日梦!”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陈孜半晌无语。“你说得对。”他艰难地挺直了腰背,目光扫过戴尔稚嫩的面颊,“也许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个梦想。”

“总而言之,”世界航联副主席爱诺丁爵士竖着食指,这是他发言时的习惯动作,“我认为,那些要求用飞船送水到火星的说法,完全是天方夜谭。这样做绝对得不偿失,会让全地球的政府都陷入财政危机。”他的脸上带着英国人特有的严肃与固执。

“但是,我们难道就此放弃?”同为副主席的阿特莱说,这个得克萨斯人干石油起家,喜欢穿花里胡哨的绸质衬衣,戴圆顶的太阳帽。他不是专业的天文学者,但好奇心十足,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人十分头疼。

“是的。”爱诺丁说,“如果对火星北极的考察失败了,那我们就必须放弃。”

阿特莱说:“我认为大家应该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如果从地球运水,即使不从经济角度考虑,也完全违背了我们开发火星的初衷。”伊莎尖锐地反驳,“与其这样,不如留在地球,根本没有必要开发火星。”

“永远留在地球,永远做一只待在井里的青蛙吗?”阿特莱不屑地撇嘴道。

“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陈孜看着屏幕,打断他们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等待火星北极勘探的结果吧,刚才勘察队已经钻到五百米深了。”

纤细的纯金刚石钻头旋转着从冰层中退了出来,“虾球”从钻头后面的合金管里取出一段透明的结晶体,它头上的显示屏显示出一连串数据。

“还是以二氧化碳为主。”埃克森异常失望。

“继续。”泰勒沉着地命令。

一个火星时后,钻头再次退出地面,三个地球人终于看到了“虾球”给出的最终数据……

阿特莱死死盯着屏幕,嘴张得老大。

“一切都结束了吗?”陈孜有些迷糊,脑子似乎不能运转,“该放弃了吗?”他想站起来说些什么,却有些乏力。

“一切都结束了……已经到了放弃的时候!”爱诺丁的口气中充满了遗憾,他轻轻拍了拍陈孜的背,小声说,“要召开新闻发布会吗?”天文学家保持着过人的冷静。

但没有人回答他,近百人的监控室里一片静默。

啪,伊莎膝上的笔记本电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慌慌张张地拾起来,但所有人都沉浸在失望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她的举动。

众人惊奇地看着她。

“这个计划大致分为三步。”伊莎定了定神,“第一步,我们要研究如何把核武器的毁灭性能量运用到航天技术上;第二步,必须建造三个足够强大的高浓缩铀或者氢水推进器,送往木星附近;第三步,用这些推进器改变‘路华彗星’的轨道,驾驶着它冲向火星。”她望着大家惊诧的脸,语气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我认为,如果成功,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疯狂而又有趣的提议。”十多分钟后,陈孜终于第一个理清头绪,他扫视一眼众人,“但是,我很想论证它的可行性!”

积雪堆满了莫斯科的街道,车辆在飞舞的雪花中呼啸而过,寂寥的街道上偶尔匆匆走过一个行人。

红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哨兵呼出的白色二氧化碳让人们感受到一丝生气。

巨大的轰鸣声中,克里姆林宫的大门敞开了,幢幢人影出现在阶梯前。

先前死寂的红场顿时沸腾起来,记者们纷纷钻出来,带着形形色色的麦克风冲向阶梯。

“好冷。”路华从人群旁绕过,跺着脚回望身后宏伟的克里姆林宫,“真是旷日持久的谈判呀。”他喃喃自语。

“进来吧。”伊莎打开车门说,“天文学家。”

路华钻进汽车,说:“终于告一段落了。”

“嗯。”伊莎笑着说,“我们终于获得了足够的高浓缩铀与钚,还有航天计划的资金,真让人不敢相信。”

“对了,你居然也来了,你们的研究一定很顺利吧?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据月球基地的实验数据,我们已经能够将核裂变能量的80.5%转化为推进器的动能,剩余的19.5%能量,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正在实施当中。”素来娴静的伊莎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仅这一点,已经是人类走出的非常伟大的一步!”

“不过,我们也在谈判中耗去了三年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只有十三年了。”路华望着窗外纷扰的人群说,“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和那颗彗星赛跑。”

“对了,”伊莎微笑着说,“我们决定,这次的计划以‘幸运之神’朱庇特命名,我觉得,它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巨大的轰鸣声震撼着红色的地表,在疾行的狂风中远远传出。

雪白的宇宙飞船“维纳斯号”克服火星微弱的重力,毫不费力地穿过只有地球大气密度百分之一的大气。尾部的蓝焰渐渐收敛,飞船进入0.7G的加速度状态,在漫无边际的死寂星空中,执着地前进。

“从太空中看去,火星的尘暴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肖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火星。

“然而身处其间,却是那样的可怕。”肖力想起些许往事。

“是呀。”埃克森的目光在深邃的宇宙空间里延伸,“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是人类太渺小还是宇宙太广大,面对宇宙不可预测的力量,人类总是那样无能为力。”

接着,这位基督徒表达了他的犹豫:“听到地球上传来的消息,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这次的计划真的能够成功吗?那颗彗星太庞大了,人类真的能够造出驾驭它的引擎吗?地球上那些人的想法太疯狂了,让人非常不安啊……”

泰勒仍然在呵护着“布拉德草”,看着它们生长、死亡,看着从它的根部长出坚挺的幼苗。听见二人的对话,他直起身子,说:“我想,这是人类想要超越自身的一次努力,无论成败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愿意把他们的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宇宙,并且行动起来。”

这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清亮,“如果成功,人类对宇宙的远征,就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如果失败,这份壮举也足以铭记史册,激励我们的子孙继续前进。”

“您的话,让我想到我们中国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肖力微笑着说,“也许,人类唯一能够和宇宙抗衡的,就是它生生不息的延续性,‘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我们还会回来的。”帕杰躺进睡眠舱里,惬意地总结说,“与其思考什么哲理,我更同情那颗倒霉的彗星。”

“前往木星轨道?”路华十分诧异。

“嗯!”伊莎说,“因为早已身处火星的肖力他们离木星最近,而且有足够的能源,他们将在木星轨道附近将核能引擎稳妥地架设在彗星上,并对其进行监控。如果我们从地球直接派人过去与核能引擎会合,第一是时间来不及,第二太不经济。如果将来让宇航员们搭乘目前正在建造的核能引擎去执行这个任务,也完全不现实——任何人都承受不了如此可怕的高速度。将来科学肯定能战胜这一困难,但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了。”

“那他们返回地球的时间岂不是大大被延迟了?”路华向伊莎暧昧地一笑,“你真是大公无私啊,等肖力回来,你都变成老太婆了。”

“哼,不要你管。”伊莎被他一刀捅在心窝上,脸色发白,“你这人真烦!”

随即,她冷笑道:“忘了告诉你,下个月十五号请你去航联报到。”

“什么事?”路华问道。

“你被聘用了。”

“聘用?”路华愕然。

“聘用你上太空,建造核能引擎。我们邀请地球上所有六十岁以下、具有太空行走经验、身体健康的人上去。你曾经是顶尖的太空行走专家,当然不能坐在地球上旁观。”伊莎补充说,“我帮你报了名。”

“我希望你去。”清亮的**在伊莎的眸子里温柔地转动,“我希望你回到太空。”

沉默了一会儿,路华拍拍司机的肩膀,说道:“离住处不远了,我想徒步回去。”

“什么?外面这么的大雪!”司机非常吃惊。

“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司机望着路华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对伊莎说,“他疯了吗?”

“不。”伊莎摇摇头,轻声说,“他还很在意那次事件。”

“是‘凤凰号’事件吗?”司机问。

伊莎惊讶地望着他,“你还记得?”

晶莹的雪花落在牛皮制的手套上,渐渐地堆成小小的雪堆。

路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让这一掬冬之精灵重新回到冷冽的空气中。

他缓缓闭上眼睛,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广袤森冷的空间、诡异闪烁的星辰,还有可望而不可即的蓝色地球。

他仿佛又身处那个虚无的世界,没有天,没有地,一切都是空空****,没有任何依凭,只有无法抑制的寂寞和哀伤,像冬天的雪花,凝聚在他的身上。

“我对那次事件记忆犹新。”司机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的神情,“那是第二次远征火星吧……当时‘凤凰号’共有十二个人,飞船在半途出现严重故障……结果只有这位天文学家活了下来,非常让人吃惊。我现在还记得他获救时的样子——请原谅我措辞不当——简直、简直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魔鬼。”

“那次事故十分骇人。”伊莎叹了口气,“一颗微陨石意外地击穿了母船的燃料系统,他们刚刚登上救生船,爆炸的冲击波就将他们彻底冲散。四艘救生飞船中,两艘至今没有被发现;一艘飞船里,船员集体自杀;而在路华那艘救生飞船里,一名船员在孤寂与绝望中精神崩溃,掐死了他们的另一个同伴……”

“死吧,大家都死吧!”

嘶哑的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珠,弯曲的手指……在记忆的深渊里不停地闪现。路华感到胸口异常难受,呻吟着蜷在地上,吐出一些苦涩的**。

决堤似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很快凝结成刺骨的寒冰。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身处在地球上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明白。”伊莎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致,眼里闪着凄迷的光,“当人们知道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又身处一个无限广大的宇宙之中,在空气和食物断绝之前,那种无法可想的寂寞、孤独和绝望,足以把任何人打倒。”

“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司机皱了皱眉头,“经过残忍的搏斗之后,他杀死了疯狂的同伴,成了最后的幸存者,然后,在宇宙中开始了三个月的漂流。在救生飞船里,食物没法循环,最后,他竟然以同伴的血肉为食,直到获救。那个时候,在失重条件下,从人体内涌出的血和体液的泡沫,要么在空中飘浮,要么附着在四壁……上帝……简直把船舱变成了地狱血海……”

“不仅是我,很多人都很难对他有好感。能够在那种环境中生存,多少有些……”司机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变态是吗?”伊莎冷冷地接道。

“啊,这个,可不是我说的……”

伊莎凝视着冰冷的车窗,悠长的呼吸落在上面,露珠扩散开来,如同天上璀璨的繁星。

“他会来吗?”她喃喃自语。

太阳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地平线上,照耀着乌兰巴托的草原。

巴格尔大爷吆喝着牲口在草原上转悠,牧羊犬“黑闪电”在一旁蹦蹦跳跳,追逐着不听话的牛羊。

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巴格尔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对“黑闪电”说:“嘿,伙计,要下雨了吗?天气预报又错了哦……”

“黑闪电”打了个冷噤,用和它的皮毛一样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远处的天际,兽类的直觉让它感到那里有着不寻常的东西。

果然,西边的云层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迸出一朵灿烂的火花,它与大气层剧烈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像一颗流星,拖着刺目的火光划过苍穹,栽倒在无边的大草原上!

冲天的火光挡住了东方的太阳,雷神般地咆哮着,让地皮像汹涌的波浪一样起伏动**。

“三天前,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电视里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严肃地说,“一艘运输飞船前往太空时,满载着高浓缩铀的太空舱在近地轨道脱离母船进入大气层,坠落在乌兰巴托附近的蒙古草原上,一百二十名牧人和数以千计的牲畜因此丧生,该地区遭受了严重放射性污染。世界航联发言人称,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如果这个太空舱落到上海、东京、纽约、伦敦,会怎么样?”巴黎的大街上,两千多人的示威队伍浩浩****地行进着,一个人双手狂舞,对着人群慷慨陈词,“在太空中组装核能引擎,无疑是在人类头上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某位宇航员不小心让它掉到地球上,人类必然会被毁灭!如果因为一钱不值的火星而毁掉了人类的美丽家园,那么,我们的愚蠢,将被刻在宇宙的耻辱柱上……”

“我时常在想,什么是奇迹?奇迹是怎样创造的?”

西昌发射场的四周,峰峦如聚,连绵远去,陈孜严肃地注视着整装待发的宇航员们。

“当埃及的奴隶们用血肉堆积金字塔,当中国的农夫用生命修筑长城,当亚历山大驱赶着波斯战俘,将恢宏的灯塔立在他不朽的港湾上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一个事实:创造奇迹必须付出代价!我们为失误付出了代价,但是,如果因此失去跨入奇迹之门的勇气,那将是更大的损失……”

“天知道怎么回事,”路华蜷缩在座位上,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完全是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

伊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期待啊……”

火箭发出剧烈的震动,谈话戛然而止,抗拒地心引力的强大加速度把他们死死地按在座椅上。

很快,飞船穿过厚厚的大气层,与火箭脱离进入宇宙空间,开始沿着轨道飞行。

一个小时之后,前方出现了两个垂直的巨大圆环,太阳光从地球上反射回来,使蓝色的金属光泽在圆环上流动。圆环的中心,是一个椭圆的机械装置,六艘巨大的太空飞船正和它对接;不可胜数的机器人凭借着电磁力悬浮,在它光洁的表面上滑行;几千名宇航员飘在虚空,像一群围着银白色蜂巢飞舞的蜜蜂,成千上万支激光焊枪在厚厚的金属壳上激起明亮的火花,闪烁不定,如同太空中燃起的焰火,无法形容的瑰丽。

就是这具航天器,由三层外壳与一个反应炉构成,它就是驱动彗星的引擎。在精巧绝伦的反应炉里,每四分之三秒会发生一次接近于完全核爆的核燃烧,将核燃料最大限度地燃烧殆尽,仅仅产生冲击波和光辐射以及少量的早期核辐射。这是物质最后的悲歌,异常可怕的力量!

三层外壳结成力量的囚笼:弹性惊人的液态物质构成的缓冲层像大海一样起伏,化解冲击波的膨胀;吸收层能够吸收辐射能,它包括四十个亚层,层层吸收各种射线的能量,并将它转化成动能;保护层外壳是最后的防线,吸收泄漏的能量,并将它们散发到浩渺的太空。

“整个引擎的体积相当于五百座胡夫金字塔。”伊莎轻声说,她的脸上浮起朝圣的神采,“而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们要做三个。”

“三个?”路华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岂不是要为一千五百个法老王树立他们的墓碑!”

“就算这样,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驯服那颗彗星。”伊莎的笑容里蕴含着苦涩,“毕竟,这是人类第一次改变星体的运行。”

“又来了,谨小慎微。”路华龇牙一笑,“工程师的通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一样。任何事情我一旦决定去做,就一定充满信心。”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凤凰号”唯一的幸存者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通过银白的走廊,迈向了无垠的虚空。

木星在它的轨道上缓缓地旋转,上面紫红交错的条纹似乎要随着转动脱体而出,氢与氦构成的海洋波澜起伏,形成无数曼妙的旋涡,围绕着大红斑翩翩起舞。一个黯淡的光环拥抱着这个华丽的星球,星尘在里面不停地流转,聚而不散,仿佛凝固在弯曲的玻璃管里。

相形之下,木卫二则显得静谧而幽深,蓝色透明的冰层像一件水晶的外套,闪烁着让所有的碳基生物为之着魔的微光。在它们眼里,水,就意味着生命。

就是这一冷一热,最早为人类所知的两颗木星的卫星,带着它们的一大群兄弟,迈着整齐的步伐,伴随伟大的母亲前进:一同沐浴着太阳的光辉,一同穿过繁星的密林,一同由生到死,迎接宇宙赋予它们不可测知的轮回。

第三次从太空休眠中醒来,肖力凝视着这位行星的巨人,他仿佛感受到时间的河流在星体的运行中缓缓流逝。在这条河流中,人类的历史不过是小小的一朵浪花,轻轻地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几乎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此刻的地球已经又经历了十来个寒暑,生与死的乐章在那里周而复始地演绎。

肖力沉思着,似乎明白了一些生命的意义,因为渺小,所以期望宏大;因为卑微,所以期望崇高;因为短暂,所以期待永恒;因为生活在小小地球,所以向往无边无际的宇宙。他似乎看到,古埃及的奴隶在皮鞭下蹒跚向前,肩上是沾满鲜血、汗水和眼泪的绳索,拖拽着建构宏大永恒的巨石;他似乎看到,始皇帝站在泰山的巅峰,眺望太阳升起的东方,在那里,有一艘载满童男童女和他永生希望的帆船,在咸湿的海风中向着那缥缈的仙山进发;他似乎看到,尤里·加加林在太空中微笑,淡蓝色的眸子里,一半是星光烂漫的宇宙,一半是笼罩在核恐怖中的地球;他似乎看到,一个小小的脚印,出现在松软的月球土壤上,那里浓缩了人类的希望和梦想,心灵的翅膀随着“阿波罗号”的轰鸣向宇宙伸展开来……

刹那间,他仿佛经历了数千年的沧桑。这是一种和光赛跑的经历,他的身体仿佛在光速中消弭成微小的夸克,穿过了时间的长河,和广大的宇宙合而为一。

“真的很漂亮呀……”埃克森在他身后感慨,“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塑造了如此伟大的一切;是什么样的智慧,让它们如是运行呢?”

“你又想宣扬你的宗教吗?”肖力笑了。

“不,对我来说,宇宙和上帝是二位一体,我崇拜宇宙,就像崇拜上帝一样。”埃克森说。

“我看到了。”泰勒轻轻地说,就像一个父亲,害怕惊醒了自己熟睡的孩子。

“什么?”帕杰问。

“彗星,路华发现的彗星。”泰勒说,“它正在前往木星的路上。”

“爸爸——”戴尔疯了似的一把推开门。他刚刚大学毕业,不顾母亲反对,应聘到世界航联工作了。“我……我来和你们告别,我要去……去太空,参加最后一次太空行走,安……安装核能引擎最后的一些附加设备。”戴尔坐下,喝了一口咖啡,他还没从刚才的狂奔中恢复过来,急促地喘息着。

“嗯,以前没告诉你们,事实上我早就在进行太空行走的训练呢!啊,爸爸,你不会阻止我吧?”戴尔盯着迈克尔说。

“当然不会。”迈克尔给了继子一拳,“我都嫉妒死了,你居然可以亲手触摸那个了不起的引擎,人类最伟大的奇迹!”

“刚才在路上,我又看到一些地球派在游行示威,真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愿开发火星。”戴尔兴奋地舒展着四肢,“我就不同,一想到火星,我就莫名其妙地高兴。”

迈克尔看着他快活的脸,不由想到了哈克,他默不作声地轻轻拍了拍继子的肩。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玛利亚出现在卧室门口,“事实上,人们的当务之急是做好地球上的事,那些建设核能引擎的巨额资金如果用来开发地球,远比征服火星划算。”

“嗨,妈妈,您又来了……”

“我绝对不允许你去太空。”玛利亚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为什么?”戴尔眉毛一拧。

“为什么?”玛利亚终于爆发了,大声叫道,“我不想那个该死的火星夺走了我的丈夫之后,再夺走我的儿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地球上,哪儿也别想去!”

“不可能,为了申请这个名额,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妈妈!”戴尔也大声回道。

“我不让你去!”玛利亚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玛利亚!”迈克尔搂住她的肩,“别这样,孩子已经大了,小鹰的翅膀已经硬了!”

玛利亚咬着嘴唇,终于,她忍不住地伏在迈克尔的肩上哭了,迈克尔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戴尔呆了一呆,默默地吻干玛利亚脸上的泪痕,转身离去……

饱含吗啡的止痛液沿着细长的针管注入病人麻木的肌肤,然后,护士收好针药,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孜躺在病**,口鼻插着氧气管,他已经到了太空综合征晚期。经历了长期的太空生活,宇宙射线的杀伤作用在他的晚年终于显现出来,癌细胞像潮水一样不断侵蚀他的肌体,彻底击溃了他的生命力。

他的妻子亚圆坐在床边,默默地握着丈夫的手。同样因为太空辐射,他们没有孩子,她是陈孜现存的唯一亲人,她陪伴这个伟大的宇航员走过了漫长的太空之旅。当丈夫在空旷的宇宙空间漂流时,她默默地守候在地球上,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仿佛感受到丈夫所承受的无尽孤寂。她从来没有去过太空,但她最大的享受,就是躺在丈夫的怀里,听他诉说宇宙的秘密,然后想象它的伟大,因为它包容着自己的痛苦和骄傲,她对宇宙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情。

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走到尽头。

陈孜的脸上不时闪过痛苦的抽搐,他没有选择安乐死,虽然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开始发生癌变,但他决定和癌症继续搏斗下去,直到亲眼看见核能引擎离开地球的上空。

那是三个庞然大物,它们将在“路华彗星”上构成它动能的三足,让这颗彗星稳定地改变自己的航道,与火星开始激动人心的世纪之吻。

每当看到这些画面,陈孜的眼珠都会缓缓地转动,里面迸发出他残存的所有热情,就像一支蜡烛燃烧它最后的生命。

门轻轻地开了,爱诺丁、阿特莱与几个老人走了进来,这些人大都是曾和陈孜一起工作过的各国宇航员。他们默默地围在病床边,看着这个为电视画面痴迷的衰老病人。

得克萨斯人将一个用火星岩石雕刻的火星模型轻轻地放在陈孜的枕边,这是陈孜第一次登上火星后带回地球的岩石。

爱诺丁则将一个盒子递给亚圆,里面放着各国著名政要写给陈孜的慰问信。

但陈孜只是看着电视屏幕,看着三大引擎尾部喷射出炫目的白光,像三颗巨人的心脏,在太空中有力地搏动。

最后,万众欢呼。

但这海啸般的欢呼声陈孜已经听不见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三大引擎的移动轨迹!那是宇宙中最完美的轨迹,充满了希望和梦想的轨迹。陈孜感到自己的灵魂离开了疲惫的躯壳,融进了这壮丽的轨迹之中,一头连接着地球,一头连接着火星。

然后,宇航员永远闭上了那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

拢了拢花白的鬓发,伊莎有种虚脱的感觉,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搏动。现在她太疲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如果肖力在这里该多好,我就可以躺在他的怀里,睡上三天三夜,或者一辈子永远不醒也好。”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念远在木星轨道的丈夫。很久没有时间来想念他了,他在干什么呢?她想着,如果脑电波以光速前进,他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思念吗?

她感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便站起来,走到路华的身边。

路华默默地站在空间站巨大的落地舷窗前,这个空间站由当年的“国际空间站”不断扩建而成,记载着人类空间技术的发展史。

“你在想什么呢?”伊莎问。

“我在想,那些在太空行走中丧生的人。”路华的神情有些沉重,“当‘凤凰号’失事之后,支撑我活下来的信念,就是对生命的眷恋和对宇宙的梦想。现在,当我发现梦想就要实现时,我突然发现了生命的失落。”

“我突然之间感到很害怕。”伊莎抱紧双臂,她似乎感到一种寒意,“我们越是接近目标,我越是有种失败的恐惧。”

“不要害怕!”路华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相信肖力,相信你的选择吧!”

“维纳斯号”飞船启动了防护罩,在它身后一千五百万千米之外,三个光点在迅速地接近。而在它前方七十万千米外,“路华彗星”静静地飞驰着。核能引擎的加速度超过20G,没有任何人能够适应如此强大的加速度,因此,核能引擎处于无人控制的状态。在茫茫星海中,“维纳斯号”将作为核能引擎的引航员,引导它们与彗星作最精确的结合。

“维纳斯号”的防护罩是在“凤凰号”飞船失事后发展起来的,一共分为五个等级,分别对付微陨石到较大规模的陨石流。现在这个时候,防护罩已经进入最强的第五等级。

冰块和岩石在脉冲流上发出轻微的爆炸,变成细微的粉末,然后被细小的激光流分解成分子结构。

彗星的死亡屏障向两边退去,“维纳斯号”向彗星缓缓降落。

但是,彗星的引力相对于大质量的行星而言,是异常微弱的。泰勒发出指令,“维纳斯号”以与彗星相同的飞行速度和它同步飞行。

随后,粗大的钻头像三只巨足,从“维纳斯号”的底部伸出,向彗星的冰层钻入。

“维纳斯号”随着钻头向下移动,最后完全贴近彗星表面。

三辆火星车由肖力、史蒂芬、埃克森分别驾驶,从“维纳斯”号驶出。这种车本来是为对付火星的死亡尘暴所设计,六只长足的螺旋钻迅速刺入彗星的表层,又很快地退出,轻而易举地越过山岭,跨过沟谷,向三个方向稳健地行进。

三辆火星车很快到达了彗星上三个不同的地点,这三处地方被选为三大引擎的降落点。

火星车射出威力十足的激光束,凌厉的锋芒扫过彗星崎岖的表面,固态氢和固态氦很快融化,冰山也被切割开来,和岩石一起被火星车推入沟壑,让它们在宇宙的超低温中凝结为一体。

二十四个小时后,三辆火星车清理出三块平坦的巨大广场。广场的正中,六个球形的无线电波发射仪器被深深地植入,它们将成为彗星上的灯塔,引导核能引擎的降落。

“维纳斯号”飞船中,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包括刚刚劳累了四十个小时的三位宇航员也没有任何睡意,最后还是在催眠气体的作用下不情愿地入睡。飞船里的人们通过仪器,轮流观测着核能引擎与彗星的相对运行。

一千万千米……六百万千米……三百万千米……

熠熠生辉的核能引擎,终于出现在彗星的上空,分三个方向降落。

它们有着比“维纳斯号”更为强大的防护罩,在无线电波的引导下,轻易地撕开了彗星的死亡屏障,以“维纳斯号”同样的方式降落到彗星表面。

不同的是,五十五根巨钻,排列成稳定的三角形,在五千米的高空就开始向下钻入,直抵坚硬的彗核。钻头的摩擦力造成的热力让彗星物质开始升华,核能引擎被氤氲的雪白雾气所笼罩,保护层发出的微弱白光(被转化后的核能量)和周边水汽混合,散射成七种色彩,给引擎穿上一层华丽的外衣。缤纷的光芒随着水蒸气的升华不停地流动,让彗星的表面变成了爱丽丝仙境。

轰鸣声在彗星的体内震响,地动山摇。这种地质变迁持续了整整两天,最后完全平静了下来。

“维纳斯号”飞船在离开彗星第十二个小时后,向三大核能引擎发出启动的指令。“维纳斯号”在两万千米之外,监控着引擎的运转。

炫目的白光从引擎中喷出,核能引擎发出人类航天史上前所未有的推动力量,在智脑精密的计算下,开始改变路华彗星的轨道。

惊人的能量释放,让整个彗星沸腾起来!它笼罩于尘埃和气体形成的云雾中,像一枚在不可见底的深潭中旋转漂浮的雪白鸟羽。彗星的后方,不断挥发的彗星物质与核能引擎长达二十千米的尾焰产生高能相互作用,形成了三道原本彗星接近太阳时才会出现的离子彗尾,在幽暗的宇宙空间留下水蓝色的痕迹,足足拖出二十万千米。

经过徒劳的挣扎,这颗脏雪球终于决定接受人类赋予它的命运,改变轨道,开始向火星进发。

核能引擎渐渐熄灭了,“路华彗星”在低温中凝聚回莹白如玉的体态,但它的体形却发生了剧烈的改变。核能引擎的所在地,出现了三道巨大的深谷,黝黑的彗核清晰可见,离子彗尾渐渐地萎缩,仅在彗星的身后留下些许遗迹。当这些遗迹化为乌有的时候,伟大的太阳开始转动它的眼眸,注视着这位来自奥尔特云的客人,把它变成了一颗五光十色的璀璨宝石。

太阳风的余威扫过,彗星兴奋起来,露出弯曲雪白的尘埃彗尾,拖着这条尾巴,它不断地向火星前进,急不可耐地准备完成它生命中最后的壮举。

“维纳斯号”飞船再次落在了彗星上,在那里伴随着彗星飞行,宇航员们也开始了最深沉的宇宙休眠。

十一

清晨的阳光洒进渐渐喧闹起来的城市,伊莎面对着镜子,梳理着斑白的头发。她看到细密的鱼尾纹爬上了自己的眼角,不禁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

五天前,她参加了阿特莱的葬礼。这位得克萨斯州的商人、执着的天文爱好者,早已年衰岁暮,虽然先进的医学不断延续他的生命,但他到底没能看到“朱庇特计划”最后的乐章。

阿特莱的死亡,让伊莎突然感到了时间的无情,意识到作为女人忽略了很久的东西——她第一次感觉,面对宇宙的铁律,自己无可避免地衰老了。

屋外传来太阳能汽车的鸣叫声。伊莎轻轻推开窗户,看到一个鬓如繁霜的老人走出车厢,努力挺直微驼的背,正向着自己微笑。

“他也老了……”伊莎心中发出无奈的叹息,“好的,路华。”

“我有些迫不及待,哈,昨晚一夜没合眼。”

“我也是。”

“维纳斯号”飞船第二次离开“路华彗星”,再一次点燃了核能引擎。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伊莎与路华走进监控大厅时,里面早已经坐满了人,各国的政要在亲切地相互攀谈、握手,闹哄哄一片。

他们和一些朋友寒暄之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并排坐下。

这时,来自“维纳斯号”飞船的信号通过卫星接收并增幅,然后传入高耸入云的指挥塔。巨大的数字屏幕亮了起来,噪音渐渐消失,整个地球也平静下来,人们都静静地坐在数字电视和智脑终端设备前,观看这亘古未有的壮举。

每个核能引擎都有六个喷射口,也就是说,它可以从六个方向推动彗星。此时,六个喷射口都喷射出或长或短的白芒,对彗星做最精微的调校,这种调校决定了彗星最后的归宿。

当彗星距离火星仅有二十万千米时,调校完毕。核能引擎发出无声的咆哮,开始了最后也最壮美的燃烧。

一百千米长的焰火从它的头部喷射出来,与尘埃彗尾融合,在宇宙漆黑的肌体上留下明亮的创痕。这一次,不是推动,而是减速。人类要避免两颗星体自然地相撞,否则,这种直接撞击将给火星带来致命的创伤!核能引擎的作用,不仅包括改变彗星的运行轨迹,而且它还要把“彗火之吻”(这是地球上媒体的一种称谓)的副作用降到最低,用自己强大的能量形成反推力,抗拒两颗星体彼此的引力,也就是火星对彗星致命的重力加速度。

这是个艰难的历程,比改变彗星的运行还要困难,人类正在用自己的智慧,抗拒宇宙的本能。

当彗星距火星大气十万千米时,它终于将速度降低到了人类所希望的程度,开始绕着火星进行同步旋转,旋转的角度已经被智脑设定好。这并不是一种卫星似的旋转——那对大质量的彗星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逐渐缩小轨道半径,在运行中不断接近火星的旋转。

这种运行方式持续了一段时间,彗星在火星的潮汐力下,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表面许多冰石的碎块在爆裂中脱体而出。壮观的冰雪流星划过火星的嫣红色天空,留下一道道蓝色的星痕。

这场面是如此的瑰丽,仿佛宇宙之神用它横亘时空的画笔,泼墨绘就最神奇的画卷。

彗星的引力同样在火星的表面划出了巨大的创痕,这是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上帝之河”的巨大沟渠,它环绕了整个火星。

尘暴随着彗星的划过冲天而起,化作一抹浓稠的红云,尔后,渐渐弥漫,染红了整个大气层。这大概是火星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尘暴,天与地在那一刻几乎不分彼此。

在进入大气层十五分钟之前,核能引擎就已耗尽了它的能量,永远彻底熄灭,现在彗星完全依靠它的本能,在固定的轨迹上前进。肖力和埃克森深埋在火星地壳里的六个高精度摄像仪(原本二十四个,在剧烈的天地变迁中,有十八个失灵),清晰地拍摄了这团火球经天而过时的灿烂一幕:它似乎比太阳还要耀眼,照亮了西半球黑沉沉的天空,随后,它在天空中留下火焰的曲线,一头撞断了太阳系第一高峰——二十一千米高的奥林匹斯山!

这是人类的精确设计,倒霉的擎天一柱成了彗星最后的刹车闸,让它再次减速。

山峦的阻截让巨大的冰雪晶体无力地落到了地面上,在地壳上足足滚动了一千千米,所经之处,地壳全面陷落。这个绵亘千里的巨大凹痕,后来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湖泊——智慧湖。若干年后,人类在湖边建立了他们的第一座火星城市。

经过不断的折腾,彗星疲倦不堪,终于停在了它最后的归宿——七千米深的水手峡谷上。这是人类防止彗星在火星离心力作用下偏离而准备的万全之策。彗星惊人的质量,让这个缺口轰然冲开,然后缓缓陷落。

这种挤压惊醒了睡眼蒙眬的地心熔岩,它们发出撕裂天地的吼叫,从彗星下方的万丈绝壑中涌出!炽热的激流吞没了还没有彻底融化的冰雪,水蒸气伴随着氢气上升,剧烈的化学反应充斥着火红色的大气层。

不堪重负的火星开始了造山运动。上万度的高温熔岩从折断的奥林匹斯山下喷出,从南北极的二氧化碳层下喷出,从智慧湖下喷出,从一切脆弱的地壳下喷出。火星的表面温度急剧升高,火红的熔岩之河在地壳上汇聚,纵横奔流。

彗星的冰壳以每小时数百万吨的速度急剧地瓦解,彗星四周的熔岩在冰雪的低温下不断地凝固,但又不断地被新的岩浆冲开。冰与火在它的周围执着地较量,渐渐地,岩浆失去了它的威力,变成脆弱的岩石,包裹住彗星的底部。流水从彗星上流下,淌过火热的熔岩,流向智慧湖。

红褐色的云气在大气层团聚,火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云。但最初的云生命短暂,它们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饱和了氧化铁颗粒的雨滴倾盆而下,像小钢珠一样,有力地击打着火热的大地。氧化铁与湿热的地壳同化,其中的水却变成了蒸汽,再度升入天空,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大气层里开始响起了雷声,那是嫣红色的云在激烈地碰撞,宙斯的闪电在它们之间迸发,第一次照亮了玛尔斯的土地。在这里,雷声、雨声、闪电的叱咤声,与火山的鸣啸彼此呼应,奏响了创世的乐章。

南北两极的二氧化碳仍在升华,火星大气的浓度几乎达到了它的极盛时期。这个大气层有效地形成温室效应,把长途跋涉后分外有限的太阳光封在二氧化碳的匣子里。火星的平均温度将从此越过冰点,保持适宜的温度,供人类活跃在它的地表上。

如同一个幽灵,“维纳斯号”飞船绕着火星静静地移动,里面的人们透过渐渐澄清的火星大气,透过红色云彩的间隙,看到那里沧海桑田的变幻。从头到尾,他们几乎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显然,人类的语言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直到最后,埃克森从他的宗教里勉强找出一个词汇。他说:

“洗礼!一次迎接新生的洗礼!”

十二

火星的星旗在送别的人们手中招展,汇成起伏不定的海洋。

四十一岁的戴尔抱着儿子,与妻子吻别。他的身后是一个高高的发射架,从那里,扁平的飞行器将载他飞向太空轨道中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盘古号”太空船。这艘太空船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金属城市!这座城市以三个核能引擎轮流驱动,承载一千三百名宇航员,将日夜兼程赶往火星。这些勇士将在那里建立人类第一座外星城市。

更庞大的“大梵天号”太空船,正在月球上初步组建,三十年后,第二批地球移民将乘坐它前往火星。

“爸爸,妈妈不会来了吗?”戴尔问迈克尔,他难以掩饰巨大的失望。

“我想她还在生气吧。这个给你。”迈克尔布满老年斑的大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枚钻石勋章。

“这是哈克的。”迈克尔说,“它会保佑你平安。”迈克尔亲手将勋章挂上了继子的胸口,轻轻拍了拍,“真羡慕你,可以踏上火星的土地。”

戴尔的眼眶热了,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朦胧的泪眼中,他看到远远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外套的老妇人,正缓缓地向自己挥手。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戴尔的眼睛。

“爸爸,我也要登陆火星。”儿子拉着他的裤脚说。

“当然。”戴尔抚摸着儿子金丝绒一样柔软的头发,“我会在火星的城市里等着你到来。”

靛蓝色的湖泊一望无际,在朝阳下闪动着淡金色的波光,雪花般的芦苇在晨风中轻轻地摇曳,几只水鸟掠过平静的水面,带起温柔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去。

“力,我累了……”老妇人说。

两个人坐在一棵倒伏的大树上。

“你在想什么呢?”老妇人的眼角含着笑意。

“嗯,我在想那次让人泄气的撤退。”中年人托着腮说。

“没法子,往返木星,消耗了你们大部分的能量,没有足够的能源,你们什么也干不了。而且,火星的地质变动和气候变迁至少要十年才会稳定下来……有些事,让后人去做,或许要好得多。”

“后人?我难道看起来很老?”

“哼,当然,你还比我大一岁呢!我可不想一个人老下去。”老妇人带着一点顽皮的神气说。

中年人笑了起来,“你也可以学刺猬,冬眠啊,等我也白胡子一大把了再醒来。”

“你不会嫌我老了吧?”老妇人望着中年人说。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啊!”

“我可是很在意。”

“呵呵,其实你不妨学学路华那家伙,人老心不老,在疗养院里还能和三十五岁的漂亮护士打得火热,听说现在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看你口水滴答的,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求求你,别疑神疑鬼了。”中年人的脸像少年一样涨得通红。

老妇人笑了,打开手边一个小小的保暖瓶,问道:“你要水吗?”她从里面倒出温热的纯净水,颤巍巍地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了某些很久远的画面,他也笑了,接过水杯递到嘴边,快活地说:“全都是我的!”

就在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开天辟地的“盘古”巨人踏上了火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