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火星

查杉

一、方舟计划

直升机的轰鸣震耳欲聋,让舱内的几个人都没有了交谈的兴趣。林海宁似乎很享受这种噪声带来的另一种安静,这让他可以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欣赏脚下这片苍翠的大地。

只见密集的喀斯特峰丛层峦叠嶂,一直绵延到远方,在这个角度看起来,地球仿佛真的是上帝耗费亿万年时间用心慢慢雕塑出来的精美作品一样。

然而在林海宁身边的沈冰却显得坐立不安,她对窗外的景色似乎毫无兴致,而是一直眉头紧锁地看着手机上的新闻。

其他几个随行人员也都一脸沉重,舱内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

“上海的超级防波堤计划失败了,换句话说,除了那些摩天大楼还将露出水面外,整个上海马上就要被淹没了……”沈冰叹了口气,“疏散正在进行之中,所幸没有大规模的伤亡,但混乱肯定是无法避免了。”

舱内小小地**了一下,甚至能听到轻微的抽泣声。

然而林海宁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是指着远处惊叹了起来。

大家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那里的地表似乎出现了一处正方形的凹陷,在薄雾笼罩下显得有点儿神秘。

“看,那应该是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天坑!我们以前没发现过!”林海宁叫道。

“林教授,这和我们的任务有关系吗?”沈冰冷冷地问道。

“也许没什么关系,不过看到这么生动的一处景观,难道我们不应该为造物的神奇而感叹一下吗?”林海宁似乎完全没读懂沈冰话里的意思,仍然自顾自地欣赏着,“驾驶员同志,我们稍微向左前方拐一下,我要去那个天坑上空拍几张照片,研究用。”

“您又不是搞地质研究的……”看到林海宁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沈冰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面前的这个被称为科学家的男人都四十岁上下了,做起事情来却似乎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林海宁的相机快门响了起来,沈冰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被打扰,以便冷静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复盘一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快门声和直升机旋翼的声音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留给“方舟计划”的时间,不多了。

2022年初,人们发现北半球气温的上升明显异常,在多个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纪录被打破之后,人类开始严肃地正视这次所面临的巨大危机。而原本预计将休眠一段时间的太阳黑子,却开始出现极端的活跃现象。直接的表现就是地球的气温开始急剧升高,同时造成两极的冰川开始大规模地融化。

几周之内,太平洋和印度洋上的几个珊瑚礁岛国的国土就已经全部消失了,勉强搬迁的各岛国甚至没有机会去建立流亡政府,因为他们所寄居的国家也都面临着同样的巨大危机。

“方舟计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实施的。

在联合国的协调下,各国的大批科学家开始紧急地行动起来,在保证地球生态圈不崩溃的前提下,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移民给出可行性较高的方案。而有着辽阔高海拔国土面积的中国,自然也成了该计划的重点考察区域,“方舟计划”在中国共设立了二十四个工作小组,每组的负责人都是国内不同领域顶尖的科学家。

年轻的解放军少校沈冰一周前还在和抗洪官兵们一起,战斗在东部沿海的第一线。在暴雨中连续工作了七十二小时后,她终因体力不支晕倒而被送进了医院。

她刚醒来,就接到了曾经坚守的战线已经被放弃的消息,而自己也被调往后方,作为“方舟计划”第十七组军方联络人,在贵州省平塘县克度镇配合科研小组的工作。而将要与她搭档的项目负责人,就是面前这位看起来有点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天体物理学家林海宁。

直升机航线前方出现的一个巨型人造物体,让沈冰将思绪收回到现实中来。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色的光辉,人们通常称之为“FAST天眼”,沈冰曾无数次在新闻中看到过它。2016年它启用的时候曾经风光无限,成为中国天文学界甚至全体中国人的骄傲;然而在太阳系内发生的重大灾变面前,专长于深空探测的它,似乎也变成了一头昂贵的白象,中看不中用。

直升机降落在停机坪上,和充满紧张气氛的低海拔地区相比,这里还算平静,人们正在各自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工作着。

沈冰皱了皱眉头,她更希望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气氛紧张的前线,而不是深山里的安乐窝。

“沈少校,请跟我来。”林海宁表情轻松地看向沈冰,“我带你来参观一下我的数据中心。”

沈冰利落地跳下直升机,同林海宁一起往天眼下方的工作区走去。

来到数据中心,一名工程师模样的人走过来向林海宁汇报了几句。

林海宁满面笑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沈冰细细地端详这里,很多屏幕上都有大量数据闪现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来,参观一下吧,沈少校。”林海宁笑着说。

“林教授,这个数据中心的作用是什么?”沈冰虽然在打量周边的一切,但神情似乎有点不耐烦。

“我们会利用天眼的深空探测能力,去抓取尽可能多的恒星的活动数据,然后与太阳的历史活动数据相比对,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意义的结果,来对这次太阳活动异常的后续发展建立模型,争取更好地预估太阳今后的行为。”林海宁解释道。

“可是……这大概需要多久呢?”沈冰眉头紧锁。

“不好说呀……恒星的行为往往都是比较宏观的,最短的太阳黑子活动周期也要11.2年,我们目前只能尽量去收集数据,也许几天,也可能几个月,或者几年后,会有些有意义的结果吧。”林海宁的表情很淡定,似乎面对的并不是人类生死攸关的时刻,而是一个普通的天文学研究项目。

“林教授,恕我直言,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人口的迁移,否则计划的名字也不会叫‘方舟’了。而您现在进行的研究,虽然很重要,但既然不可能在短期内取得成果,为什么要占用‘方舟计划’的预算和资源呢?”沈冰还是忍不住发话了。

“‘方舟计划’本来就是多元的嘛……”林海宁微笑着回答,仿佛完全没听出沈冰话里的刺,“有人在研究如何迅速地建起大型新城市,有人在研究漂在海上的巨大浮岛,不是还有人打算沿着海岸线建墙吗?反正各种想得到的办法,就都去试试呗,否则为什么分成这么多小组呢?你说是不是?”

“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呆坐着等数据吗?您知道现在有无数的人正在等待救助吗?每分钟都有人在失去家园!”沈冰有点急了。

“也许的确暂时帮不上忙吧……但人类不能总着眼地球上这点事儿,总要向太空探索嘛,否则也不会一个星球出了问题就乱成现在这个样子。”

“太不可理喻了,您这是以权谋私!”沈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有些气急败坏,“我知道您是天体物理专家,您对自己的项目很有兴趣,这我理解,但任何研究都应该通过正规渠道来向国家申请经费,而不是借当前的巨大混乱,挪用‘方舟计划’的经费和权限,来做自己感兴趣的课题的研究!”

沈冰的反应似乎在林海宁的意料之中,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我的研究,肯定是要为整个‘方舟计划’服务的,现在项目还处于初期阶段,如果最终不能成功,我会负我应当承担的责任的。”

“林教授,我明白您有自己的追求,我只是出于一名军人的职责,在人类大敌当前的时候,提醒您也要有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应有的担当。”沈冰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于是语气稍微软了些。

“请放心,沈少校。我虽然从未入伍,但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而且他当年就曾在这里不远处驻守的部队服役。”林海宁看了看窗外的连绵群山,“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赶紧继续工作吧。”

说完,林海宁冲沈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同工程师们沟通去了。

看着这位将要共事的科学家的背影,沈冰叹了口气,心想:他能入选“方舟计划”,不会只是因为名字起得好吧……

二、这里是火星

林海宁已经七天没有回到镇里去了,起居都在基地上。

日落时分,数据中心的工作人员大都下班了,夕阳下的巨大天眼,笼罩着一层暗红的光辉,让这冷冰冰的人类科技结晶披上了一层浪漫的外衣。

沈冰在基地的天台上看到一条拉得长长的影子,不出所料,是林海宁。

“林教授,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这里看夕阳?”沈冰的语气比刚见到林海宁时轻松了些。

“前几天太忙,还没来得及欣赏这里的景色。现在白天的阳光太强,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美好。”林海宁冲沈冰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的日落。

“有个问题冒昧地问一下林教授,你把这些遥远的天体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家学渊源呢?”沈冰将目光转向林海宁,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见林海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冰从包里拿出一本显得很有些年头的精装馆藏书,递到林海宁手里。

“哦哦,是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纪事》,我很早就看过,很不错的一本科幻小说,你这是很早的版本呀。”

“这本小说是讲地球遇到灾难时人类向火星移民的故事,你现在不会也满脑子都是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吧?”沈冰的表情让林海宁看不出她是否在开玩笑,只好跟着笑了笑圆场。

沈冰将书翻到封三,一张印有“克度镇图书馆”字样的牛皮纸借书卡粘在上面。

林海宁突然愣住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借书人林铸……”

“正是我父亲,他是个天文爱好者。”林海宁接过话,“你怎么会找到这本书的?”

“镇上的图书馆也没多大啊,和太空相关的书没几本,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本书在这里根本没人借,唯一的借书人姓林,没想到我的直觉还真的没错。”

“费心了……”林海宁轻轻抚摸着那张借书卡上的字迹。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我的搭档,否则工作没法开展。”沈冰揶揄道,“看来你们父子还真的对星空情有独钟啊……那令尊后来也从事过天文方面的研究吗?”

林海宁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看着远方那片只剩下微弱光芒的天际沉默了片刻。

“我父亲后来在执行任务时失踪了,那时我还不到一岁。”

“啊?不好意思……”沈冰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其实我后来选择的研究方向,的确同我父亲的经历有关,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

沈冰点了点头,她现在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的执念可能也不是那么没有来由的。

“1978年,西南边境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贵州虽然不直接与越南接壤,但南部的平塘县离边境也不算远。因此,国家对这里进行了一些战略上的部署,我父亲所在的部队就是当时调防到这里的,当时他们的营地就在不远处的群山之中。”

沈冰看向远处的山峦,峰丛的影子连绵在一起,慢慢融入夜空之中,消隐不见。

“当时三线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军工厂也迁到了这里,并且利用当地常见的溶洞改建了很多贮存弹药的军火库。然而在1982年夏天,因为遭受雷击,其中一个小军火库发生了爆炸事故,我父亲带战士们到现场勘查,不料竟和大家走散,在深入溶洞后神秘失踪……这里的地形错综复杂,特别是地下的洞穴,几乎如同蛛网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甚至有人怀疑他潜逃投敌,但后来因为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妈妈和小时候的我还是因此受了很多的苦。后来能确认的,只知道他在失踪前,用随身携带的军用发报机向连部发送了一段信号。”

“啊?是什么信号呢?”沈冰问道。

“我在部队的档案室里查到过那段信号的记录,大部分都是乱码,无法译读,除了第一句:这里是火星。”

“这里是火星?!你父亲失踪的地点不是在地下吗?”沈冰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是的,但我宁愿相信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也许他看到的并不是地球上的景象……”林海宁低头抚摸着手中书籍的封面,“我父亲不会随便说出那样的话的。”

“这……太荒谬了吧?”沈冰不能理解面前的这个科学家怎么会突然显得这么唯心。

“的确有点荒谬,但宇宙可能本身就比我们想象的荒谬得多。”林海宁说道。

沈冰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目光从面前这位表情坚定的男子脸上移开。

“这就是你选择把这里作为你的研究中心的原因吗?”她问道。

“是的,其实当年在天眼选址的过程中,我也起了一些推动作用。”林海宁平静地回答,“虽然我没法知道我父亲最后去了哪里,但肯定离这儿不远。如果他知道我选择在这里陪他一起仰望星空,他心里应该会满意的。”

“能给我指下火星的位置吗?” 沈冰的表情柔软了下来,缓缓地将目光移向天空。

林海宁有点诧异,不过还是伸手指向西南方的天际。

“那边那颗就是,很容易找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火星的视星等有-0.37,是天上最亮的星。”

沈冰放眼望去,远方的红色行星正按照其亿万年来的轨迹,出现在夜空的一角。黔南的夏夜微风阵阵,凉意正浓。

三、量子纠缠

沈冰原以为林海宁的工作是份闲职,后来才发现自从自己来到基地开始,林海宁基本没睡过觉。沈冰偶尔能够见到黑着眼圈的林教授在基地里进进出出,但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笑容,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战争的爆发并没有出乎沈冰的意料,但她没想到第一枪会在欧洲打响,而不是中东或非洲这些常年战乱不断的地区。

欧洲的低海拔地区面积太大,受灾地区很广,国家又太多,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政府协调。当海量的难民拥入其他国家时,即使是原本看起来和谐的欧盟内部,也无法再成为铁板一块,冲突很快就爆发了。

虽然战事暂时没有波及其他地区,但笼罩在人类头顶的乌云还是越来越厚了。面临着人类自从告别蒙昧时代后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危机,在无数次无结果的争吵之后,联合国的存在感基本上已经趋近于零。人类世界已经成了一个被洪水包围的火药桶,局势随时有进一步失控的危险。

来到基地后的第十三天,沈冰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林海宁,曾经意气风发的天体物理学者,此刻颓唐地倒在沙发里,桌面上散落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辞呈。

“不至于吧,林教授,这么快就要撂挑子了?”沈冰拿起辞呈看了一下,冷冷地笑了笑,倒显得没有前些天那么急躁了。

林海宁有些窘迫地从沙发里跳起来,抢过辞呈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局势的确恶化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也许是我之前太过乐观了。”林海宁眉头紧皱,“上面将我们这个组的经费削减了百分之九十,我辞不辞职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其实是早就能预料到的啊,现在国际局势这么紧张,一切都要为战备服务。咱们的项目不仅没有阶段性成果,而且连前景都看不清楚,这样下去离项目下马的确也不远了。”沈冰的表情很平静。

“是啊,其实下马也没什么……能在这里为人类的未来做一些探索性的工作,至少也算是了结了我一个心愿吧……”林海宁叹了口气。

“不,你的心愿还没有了结,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沈冰的表情很坚定,林海宁虽然惊讶,但却不由得被她的气场所震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直升机几经盘旋,来到了目标地点,悬停在空中。

林海宁努力辨识着四周的环境,似乎觉得有点眼熟,但周边的峰丛地貌粗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一时想不起这地方具体是哪里。

“还记得你上次在飞机上拍的那个天坑吗?”沈冰指向舷窗外。

林海宁惊讶地顺着沈冰的指向看去,的确是那里,上次自己还拍了不少照片。然而这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天坑的面积似乎又扩大了,跟自己当时拍照时的形貌不太一样,难怪自己一时没认出来。

“这……这是个正在发育中的天坑?是因为前些天的暴雨而塌陷形成的吗?”林海宁问道。

“是的,看来林教授对于自己学科外的知识也有一些了解嘛……这之前应该是一处地下的溶洞,由于流水的持续侵蚀作用,上方岩体塌陷,就形成了天坑。”沈冰指挥飞行员让直升机的高度降低,停留在这处天坑的上空。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林海宁有些不解。

“你在监测中心忙的这些天,我抽空去查阅了原成都军区和原广州军区的一些机密档案。”沈冰似乎没有在意林海宁惊讶的目光,眼神直盯着地面,“不用怀疑,非常时期,我自然有办法获得这个权限。我在档案中找到了驻平塘县某部关于1982年失踪的副连长林铸的一些消息。”

“你是说……我父亲……”林海宁睁大了眼睛,多日以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光。

“你父亲失踪之前,只发出了那段信号,按正常的情况来说是无法定位的。但因为你父亲发送的是明文信息,我试着查了一下附近几个较近的雷达站,发现广西壮族自治区南丹县中堡乡有一个离这里只有十余公里的小型雷达站,竟然也接收到了这段电文。不过由于值班人员完全没能理解这段电文的意思,因此并没有将这个情况上报,而是只记录了下来。由于彼此分属不同军区,因此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份记录的关联。根据两个接收点的数据,通过三角定位法,可以大概确认你父亲发报时的位置。”

“就是这里吗……”林海宁喃喃地说道。

“由于记录的时间精度不够,误差当然是有的,但可以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我实地来转了一圈,这里小范围内的地表平坦且无遮挡,很难有什么意外发生,因此可以基本上确认发报的位置位于这里的地下。”沈冰指了指下方。

直升机离天坑已经很近了,林海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看到天坑里面有不少地方树木和泥土混杂地堆积着,显然是刚经历了不小的变化。

“我们能下去看看吗?”林海宁问道。

“不能!塌陷可能还在进行中,贸然进入是非常危险的!”沈冰的语气很严肃,让林海宁不由得听从她指挥。

“父亲……”林海宁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出来。

“林教授,我很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但我带你来这里,可不是只为了让你追忆父亲的。现在全世界水位还在上升,华东已经一片汪洋,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我只是希望这个发现能对我们的项目进展有所启发,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还是先返回基地吧。”沈冰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剑直刺过来,让林海宁不由生出一丝羞愧。

“林教授,我有种直觉,你在‘方舟计划’中的研究方向,不可能只是简单地推算太阳未来活动趋势这么简单吧?”沈冰不依不饶。

林海宁低下了头,心中翻腾不已,缓了半天,才稳定住情绪。

“你的直觉很对……关于我父亲的失踪,我的确有个一直没有公之于众的想法。”林海宁看着沈冰,说道,“你知道量子纠缠吗?”

“大概了解一些,两个纠缠粒子即使相隔数光年甚至更远,也都可以保持同步的状态。”沈冰没想到林海宁一下把话题岔到了微观世界,好在她反应还算迅速。

“我一直觉得,也许宇宙中存在着宏观尺度上的量子纠缠,它们连通了宇宙中一些相隔遥远的地方,用科幻小说里的说法,就叫虫洞吧。”林海宁慢慢说道。

“这……量子层面的现象,怎么可能出现在宏观的尺度上呢?”沈冰的表情愈发惊讶起来。

“在前几年,有外国科学家在两个十五微米宽的铝制鼓膜上实验成功了这一现象,也就是说,宏观态的量子纠缠也是可以存在的。”林海宁继续说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很难让人理解。”沈冰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林海宁顺手从旁边拿起一个餐盒,这原本是计划中的机上便餐。接着他将里面的一个面包拿出来,用筷子穿过去,递到沈冰面前。

“这个是……”沈冰有点疑惑。

“假如有一些只能看到二维平面上的东西的蚂蚁,爬到了这个面包的表面上,它就会把这根筷子的两端看成两个独立的物体。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后,蚂蚁们可能就会发现,当其中一个物体顺时针转的时候,另一个必定同时逆时针转。于是,蚂蚁中的科学家就自豪地宣布,这两个物体是纠缠的!”林海宁一边转着筷子,一边说。

“啊……可是在我们人类从三维的视角看起来,这根本就是同一个物体啊。”沈冰好像想明白了。

“说得对。那如果有高维的生物看我们的这个宇宙,会不会也是类似的感觉呢?”林海宁看向舷窗外,地表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看起来如同不起眼的小草,在风中有规律地舞蹈着。

直升机轰鸣依旧,但沈冰脑海中的回响却完全盖住了旋翼的噪声。

“这就是我把研究中心设在天眼的原因。我在对天空进行观测的同时,也一直在用基地上备用的雷达扫描着周边的大地,期望有一天能将来自火星和大地的信号匹配上,那也许就是我能读懂父亲发出电文的时刻……可惜,一直没有结果。不过,似乎现在我有了新的进展。谢谢你。” 林海宁看向沈冰。

在沈冰的协助下,一支由专业运动员和武警组成的探洞小队很快组建起来,从天坑入口处开始向地下溶洞进发。

按照林海宁的指示,几十台信号探测器从天坑入口处沿地下河一一排布开来,直至洞穴的最深处。

但这些探测器一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彻夜守候在数据分析室的林海宁不免有点焦躁,但沈冰却一直提醒他保持冷静。

终于在第二天的夜里有消息传来,天坑又发生了坍塌,多台信号探测器被掩埋,但同时,一段微弱但奇异的电磁波信号出现在了监测屏幕上。

经过整夜的计算,林海宁看似荒诞不经的假说却好像得到了证实——天坑深处的信号与天眼监测到的火星表面辐射的信号,从强度和频率上都存在着很大程度的相似,好像天坑信号是将火星的表面辐射重新编译的结果一样。

“需要多久才能破译这些信号呢?”沈冰在天台上向表情凝重的林海宁问道。

“现在的这些信号即使破译出来也是无意义的,估计就是火星表面来自太阳和宇宙射线的辐射而已。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在收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试着把天坑与火星的两组信号用一种算法联系起来,这样我们也许就可以破译我父亲发来的信号中那段乱码了。”林海宁投给沈冰一个真诚的眼神,“非常感谢你,沈少校,如果不是你的发现,我现在可能已经放弃了这个荒诞的想法,离开这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去了。”

“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他才是真正的先行者。”沈冰淡淡一笑,“我衷心地祝愿你能够破译成功,一方面是为了你的父亲,另外也是为了我们全人类的命运。我相信你做的这些事情,肯定是有意义的。”

林海宁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林教授!!!结果出来了!!!”助理的喊声响彻整个基地,林海宁和沈冰大踏步向数据中心跑去。

“是你吗,爸爸?”林海宁心潮起伏,冲向显示结果的屏幕。

四、火星来电

这里是火星。

这里是火星。

这里是火星。

报告连长、政委,我现在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我遇到的一切。但我以一名久经党的考验的革命战士的荣誉向组织保证,我所见的一切皆为真实!

今日(1982年9月15日)上午七时许,我与战友一行八人,奉命冒雨对昨夜因闪电发生爆炸的军火库进行勘查,但在进入事故现场所在溶洞后,由于爆炸导致的结构破坏,在雨水的作用下,溶洞发生部分坍塌,造成道路堵塞,我与战友失散。

由于通往地面的通路堵塞,我只能沿溶洞内部的地下河道迂回前行。我原本打算尽快归队,但由于能见度极差,在摸索前行中我不慎落入一处深不见底的裂缝。我原本做好了殉职的准备,但一阵晕眩后,却发现身体一直在下沉,似乎陷入了奇怪的空间,周边所见的环境几乎是静止的,但又仿佛在缓慢地变幻,景物的边缘拉出长长的奇异光线。幸运的是,周边的剧烈坍塌渐渐停止,我虽然有多处受伤,但似乎暂时摆脱了危险。重力好像也消失了,我现在仿佛悬停在空中,身边空无一物,仅有我和这台小型发报机。我现在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逐渐消散,呼吸逐渐变得费力。但由于过程很慢,这让我有一定的时间将今天的经历发出来,希望可以向组织作一个汇报。

我肉眼所见的景色,地表沙丘、砾石遍布,略呈橘红色,感觉不像是地球上的景致。我的身体似乎并不依托于这个星球表面,因此可以感受到星球在我身下转动,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这颗星球的表面飞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看到了大量的圆形陨石坑,以及巨大悬崖环绕的超高火山口,也看到了多条并列的超深峡谷。我开始觉得自己所见的一切,与不久前在镇图书馆借阅的一本书《火星纪事》中描述的火星表面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开始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就是火星。

经过很长时间的飞行,我发现了一处坠毁的人造物体,它令我开始确认这里应该就是火星。因为这个物体的形状,与苏联1964年发射至火星表面后失踪的“火星二号”探测器极度接近,旁边破损的太阳能面板,提示了它因失去能源而坠毁的状况。

在继续飞行了很长时间之后,我将视线转向天空,由于我一直对天文有着一定的兴趣,因此可以知道这里的夜空,似乎和地球北天星空相差无几。但可能由于大气稀薄的原因,星星看上去明显比地球上看到的亮一些。另外有两个较小的“月亮”交替出现在天际,形状不甚规则,它们应该是火星的两颗卫星。

最后我在远处的天边找到一颗小小的亮星,它比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火星”要亮一些,我想,它应该就是地球……

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有回去的机会了,所以只能向地球方向敬以军礼,以表达一名革命军人对故乡的怀念。

以上就是我今日的所见所闻,实在是匪夷所思……只能解释为地球上的某些区域,和火星存在着一些超自然的联系通道。而我暂时还处于这个超自然通道之中,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能自我感觉在火星表面飞翔,而不是因为低气压和宇宙辐射迅速失去生命。

空气持续在消散,呼吸困难的程度也在加重。发报机尚有少量余电,我不奢望自己能够得到救援,只希望这些信息可以通过它发回到地球。这封电报如果能对祖国和全人类的航天科学研究工作有一些参考价值,能对祖国宇航事业的进步有一定推动作用,即使我无法回到地球,也死而无憾!这也是一名革命军人的本分所在。

最后还有一句话要给我挚爱的妻子和儿子,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很可惜我可能无法再和你们相见了,希望在将来的岁月中你们生活幸福,祝海宁健康成长。

祝伟大祖国繁荣昌盛,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

此致

敬礼

林铸

1982年9月15日

于疑似火星表面的超自然空间

五、行星通道

对天坑位置的掘进已经进行了三天,现场投放的多台信号探测器不分昼夜地工作,但结果却让人失望,现在连火星表面的辐射都丝毫接收不到了。

“林教授,我现在大概想明白你的思路了,我来复述一下,你听听如何?”沈冰终于觉得可以和林海宁好好地沟通了。前两天,除了指挥团队把所有空闲的人力都投入到对地下信号的搜寻以外,剩下的时间,林海宁就把自己关在数据中心的机房里不出来。

“啊……当然可以。”林海宁焦虑的表情因沈冰的到来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如果真像你之前所说的那样,地球与火星真的有某些区域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纠缠’,那我们就可以设想,地球与火星之间,理论上存在通过高维空间进行交通的可能,即所谓的虫洞。虽然现在只有你父亲发来的电文这个孤证,但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沈冰很真诚地说。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想的,之前也曾经与科学界的一些同仁简单聊过这个设想,但没人理解,他们都觉得即使真的有虫洞存在,也应该只可能存在于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如果它就我们脚下,那实在是太荒诞了,更不可能有任何人相信会有虫洞正好联结了地球与火星这样的巧合……好在我们最近似乎终于有了点眉目。”林海宁点了点头,说道。

“有个地方我不太明白。你父亲发来的信号,为什么只有第一条是明文,而后来的却变成了乱码呢?”沈冰问道。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个虫洞,只有在它周围的环境处于剧烈活动的状态下才会被激活。这里的地质情况很特殊,地下的结构复杂,什么时候发生剧烈活动,是我们无法预料的。至于我父亲进入虫洞后所发出的信号,只有第一条‘这里是火星’当时就发送了出来,后面的内容在发送时,估计空间已经开始扭曲,信号也被扭曲的空间进行了调制,所以收到后需要重新破译。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设。”林海宁一口气说完,郁积在心中的压力好像也释放了不少。

“那难道……你参与‘方舟计划’的目的,是真的想通过这里向火星移民吗?”沈冰睁大了眼睛。

林海宁半晌没有回答,然后将目光转向沈冰。

“是的,其实你给我看那本《火星纪事》的那一天,就已经被你说中了。我想试着打通这个星球级的隧道,即使一时人类的技术能力还没办法大规模移民,这也是一个可备选的逃生方案。如果‘方舟计划’失败了,我们还能多一条退路。”

“可是即使地球上的冰川全都融化,海平面也只会上升七十米,人类也不至于灭绝吧?需要考虑移民火星这么悲观的极端计划吗?”沈冰很惊讶。

“海平面上升不会导致人类灭绝,然而人类自己可能会。”林海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冰沉默了。林海宁说的没错。南亚的大规模难民潮还没有解决,欧洲的战事已经更加激烈了,今早欧洲某大国的核武器基地遭到了不明武装力量的袭击,虽然还没有演变为正式的核战争,但人类的未来走向,已经笼罩在一层厚厚的迷雾之中,接下来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我可能失败了……”林海宁俯瞰着不远处仍在掘进的工程机械,“从我父亲传来的信息看,人类恐怕很难安全地通过虫洞。如果我们利用爆破等方式诱发地质活动,那更无法保证地球上的人员能够安全地转移到火星一侧,更不要提大规模的建设和移民了。”林海宁低下了头,眼神里满是不甘。

“不,我们没有失败。”沈冰的语气充满着肯定,“人过不去,也许海水可以过去。”

林海宁惊讶地看着沈冰。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工地上的噪音也似乎都消隐在云贵高原湿润而凉爽的空气中。

又是几个日夜过去了,海水已经淹没了大半个华北平原,战火也蔓延到了中东和中亚。中国的国防形势愈发紧张了,属于第十七组的最后一点经费也被中止发放。天坑工地的掘进因此而停止,只有几台信号探测器还在勉为其难地继续工作着。

林海宁和沈冰提出的“打通行星隧道,引海水入黔,继而导流到火星”的计划,虽然提报给了上级,却被无情地否定了。

“这没什么吧,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结局……谁会批准把国防和迁移人口的预算都用来造抽水机呢?就为了把海水抽到海拔超过一千米的内陆高原?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们这么疯狂。”电话里的林海宁,倒是异常平静。

当沈冰拖着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数据中心时,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林海宁也不知去向。沈冰收到的,只有邮箱里的一封邮件——

我们的项目已经下马了,小组的大部分工作人员也调往了其他项目。接下来的时间,如果世间还太平的话,我会继续去做些关于宏观纠缠态的理论研究。很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再见。并祝人类能早日渡过难关。

林海宁

六、南太平洋

老冈萨雷斯对眼前的这个人很感兴趣。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位显得有点潦倒,但眼神却很坚定的东方男子,然后再看向自己手中那张写满了字的纸,肥胖的面庞上堆起了浮夸的笑容,在石质教堂地下室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显得亲切又诡异。

“我的朋友,亲爱的东方客人,”老冈萨雷斯将嘴里叼着的青烟缭绕的雪茄拿到手中,用带着浓重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向面前这位男子表示欢迎,“你要的这些货,可不好弄呀……要不是现在这个世道实在太乱,这些东西你真是想都不要想。”

林海宁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老冈萨雷斯。

这个南美商人用力吸了一口雪茄,用狡黠的目光来回地在林海宁身上和他自己手中的纸上游走,似乎想要看透对方的心思。

没有人能看透的……林海宁想。

“哦,我的上帝,你要海船也就罢了,谁不想体会一下在大海里尽情畅游的感觉呢?可是你为什么还要炸药?而且量也太大了吧,这足够装满整艘船了……你是想用它来做什么?炸鱼吗?为什么不试试我们国家生产的AS-228深水炸弹呢?保证比你要的这些黄色粉末好用啊……”

林海宁没有接这位大佬的话茬儿,只是伸手又在纸上画了一圈,示意自己就要这些东西。

老冈萨雷斯耸了耸肩,面前的这个中国人似乎缺少幽默感,这让热情的南美人民觉得这样做生意有点无趣。他拿笔在纸上画了个圈,然后递回给林海宁。

“有个小问题,你要的能开两千海里的海船,现在搞不到这种船,搞到也出不了海——大的港口全都不能用了。我能给你的最大的船加满油能跑一千海里,足够你去很远的地方。相信我,朋友,这是你在智利甚至整个拉丁美洲能搞到的最大的家伙了。”

林海宁的嘴角**了一下,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黑色手提箱递了过去。

“剩下的一半儿,我见到货的时候付。”林海宁很沉着。

“哈哈哈哈,看在上帝的面子上,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老冈萨雷斯挥了挥手,优雅地喷出一个烟圈,“明天早上八点你在港口等着就行了。席尔瓦,给他张最新的地图,在上面标好取货地点。现在这年头,海水涨得太快,港口的位置天天变。万一明天又换地儿了,席尔瓦会联系你的。对了,你会开船吗?要不要给你配两名顶级的水手?要不了多少钱的。”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会驾驶。”林海宁露出一丝微笑。

“哈哈,我的中国朋友,你终于笑了。”老冈萨雷斯起身,热情地拥抱了林海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场洪水,否则我们怎么会认识呢?不过水位还是最好别再涨了,否则我们的国土真要变成一条线了……”

在老冈萨雷斯手下们的笑声中,林海宁离开了教堂的地下室。

圣地亚哥正值隆冬,但远处安第斯山脉上却看不到多少积雪,显然是受到了全球剧烈变暖的影响。

林海宁抬起头看了看阴晦的天空,伸手紧了紧风衣的扣子,迈步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二天的早晨,林海宁按计划得到了他要的货物,之后他便独自驾船驶向了大洋深处。

虽然纬度不是很高,但凛冬的强烈海风掀起的浪涛,让林海宁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抵达设定的目的地。好在脚下这艘船表现还算稳定,林海宁希望它能撑过这段九百多海里的旅程,也许,它真的会是拯救人类的那只方舟呢……

这艘船开足马力也只能有十二节的速度,估计到达目的地还要两天多的时间。耳边的广播传来嘈杂的新闻播报,全世界的混乱局势仍在加剧。虽然在各国科学家的努力下,太阳活动异常的后续发展的数据模型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人们得知这次灾变仅仅能融化全球的冰川,还不至于过热到毁灭全人类的程度,但人类自己过热的头脑已经无法遏制,核袭击已经在多处地点爆发了,损失已到了无法估算的地步。

这片海域如此的空旷,连渔船都几乎见不到。全世界渔民的家乡几乎全被淹没了,自然也没人有心情出海捕鱼。想到这里,林海宁不禁苦笑了一下。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太阳在右舷前方缓缓落下,将海面映成金色的一条线。林海宁将船定好航向,调到自动驾驶模式,自己坐在前甲板上,望着远方发呆。

爸爸,你的样子以前在我脑海里,只是照片上的平面,我只听妈妈说过你喜欢星空。于是,小的时候妈妈也给我讲了很多与星星相关的故事。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这片辽阔的星海,然后又从喜欢变成了我一生职业的选择。

爸爸,请原谅你的儿子,这些年一直扑在工作上,没有结婚,也没能给你带来一个孙子或是孙女。原本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但现在人类遭受着史无前例的灾难,我可能没办法将我们家族的血脉传递下去了。虽然还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值得,但我一定要去尝试一下。

阳光消失在远处的天边,海面变得风平浪静,静谧得好像地球睡着了一样。

林海宁聆听着身旁传来的海浪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一个落着小雨的早上,林海宁驾船来到了预计的地点。

由于毫无参照物,林海宁将几个不同仪器的GPS再次做了一下比对。

南纬25°39′21″,西经83°5′19″。

就是这里了。林海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关闭了引擎,然后打开了进水阀。

船只开始缓缓下沉,这里的洋底深度大概是四千二百米,用不了多久,这艘船就将沉到海底,而船上的炸药也将按计划被引爆。

林海宁爬上了桅杆,希望多看这尘世一眼。但船只下沉的速度仍然超过他的想象,冰冷的雨水和海水渐渐无法分辨。

当海水完全吞没自己的那一刻,林海宁看到了父母在远方微笑着向自己招手,他们脚下是一片暗红色的朦胧大地。

林海宁想冲向他们,却又觉得有点舍不得身后这片蔚蓝,或是这蔚蓝星球上依稀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本应远去,此刻却慢慢变得清晰了起来……

哗的一声,浑身湿透的林海宁被一股力量拉出了水面。他呛了几口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一只橡皮小艇之上,有一架军用直升机在头顶呼啸盘旋。

林海宁抬起头,竟然是沈冰。

沈冰看到林海宁醒了过来,欣喜的表情几乎无法控制。但她片刻后就恢复了冷静,指挥身边的几个助手,将林海宁背上了直升机垂下的绳梯。

“快离开这里!”沈冰向飞行员大喊,“爆炸恐怕一会儿就要发生了!”

林海宁很快恢复了清醒,他呆呆地望着沈冰,想问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找来黑客破解了你工作用的电脑,所以知道你要来这里也不奇怪了。”沈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的电脑?里面不是只有个数学模型吗……”林海宁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林教授,你真是个疯狂的科学家。”沈冰的眼神里满是赞许,“你的模型里,地球的内表面和火星的外表面在高维空间里竟然几乎是重叠的,这太让人意想不到了!”

“天坑里的那个虫洞,可能就是地球内表面和火星外表面的一个交点。而你又进一步推论得到,如果这两个球面的曲率有少许的差异,而且各自都是中心对称的,那这样的交点应该还有另外一个。”沈冰的思路显得非常清晰。

“沈少校,你也是个天才……”林海宁的表情更兴奋了。

“另一个交点就是那个天坑在地球反面的对跖点 ,也就是我们刚才的所在。”沈冰说出了答案。

“对,是对跖点!而且幸亏它没有落在大陆上,否则我的计划再疯狂也没有用。”林海宁挣扎着站了起来。

“还好我们已经和南美各国建立了联合行动机制,勉强算是及时赶到了,否则你现在可就……不过话说回来,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买这些军火呢?”沈冰突然切换了个轻松一点的话题。

“哈哈,这真没花多少钱,我不过是把我妈妈留下的北京老房子卖掉了罢了!你知道,现在北京也有海景房了,毕竟国内局势尚不算乱,还有人趁这个机会高价囤房子呢……”林海宁大笑了起来,人性有时候可能比宇宙更荒诞。

沈冰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沈冰和林海宁来到舷窗前,向外看去。

只见海天连接的位置,升起了巨大的水花,像是核爆时蘑菇云的缩小版——林海宁的船按预定计划在洋底引爆了,白色的巨浪一圈圈地辐射了出来。

“快帮我调出这片海域的实时卫星图!”沈冰喊道。

在一片蔚蓝的卫星图上,白色的水花散尽之后,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深蓝色斑点。

沈冰将图像放大,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那是一个顺时针方向的旋涡。旋涡越变越明显,正将周边的海水拼命地吞噬到里面!

沈冰将头转向林海宁,她看到面前这个坚强的人眼角挂着泪花。

旋涡存在了三四个小时后,自然消失了。

当天晚上,在火星执行探测任务的“萤火二号”卫星发来图像,在火星表面的奥尔库斯陨坑,竟然发现了一处面积有几十平方公里的湖泊!

新闻迅速传遍了整个世界,战火逐渐平息了。

在中国的主导下,各国迅速地坐回到会议桌前,达成了停战协议。

紧接着,对南太平洋虫洞的利用和控制工作,也很快就给出了解决方案。通过小范围可控高能爆破,从太平洋底向火星表面导流的方案获得了一致通过。

根据计算,海平面会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回落到之前的高度,所有的难民将返回自己的家乡。而现在几乎没有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则按照《南极条约》,由人类共同开发利用。

在天眼基地庆祝人类重生的盛大酒会上,人们纷纷为此次深海导流方案的总设计师林海宁因身体不适意外缺席而惋惜不已。但沈冰没费多少力气,就在会场天台的角落找到了正在看星星的林海宁。

“全人类都在庆祝,你不去参与一下吗?”沈冰笑着说。

“也不一定是全人类吧,至少买了我的海景房的那位,可能就不太开心……”林海宁打趣道。

两人的笑声在天台上回响。

“那里会变成新的生命乐园吗?”沈冰指向远处的暗红色光点,问道。

“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吧……到时我们从这里出发,一起去那里看看?”林海宁说完这句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向沈冰。

沈冰也在看着他,笑容比星光还要灿烂。

七、人类的黎明

奥林匹斯山仍然是太阳系中的最高峰。

虽然现在火星也有了海平面,这让它的“海拔”高度只剩下一万八千米左右,但仍然是珠穆朗玛峰的两倍多。由于奥林匹斯山的水平尺度非常大,山体很平缓,因此倒也并不令人觉得特别的巍峨,而是透露着一种厚重之感。

人类在奥林匹斯山山顶建立了一个火星与地球的虫洞传输站,大量的物资利用虫洞运到火星之后,通过轮辐一样散射的轨道,依靠火星重力直接滑到山脚下的多个建设基地里,极大地提高了施工的效率。

第九号基地旁边,是一片巨大的海洋,这就是当年的奥尔库斯陨坑,现在它的名称叫作林铸海。

自从火星上有了水之后,在人类的积极干预下,这颗原本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红色行星,渐渐开始有了生机。

此时正是深夜,基地里仍然是热火朝天,少量的科研人员指挥着大量的工程机器人正忙碌地进行土建工作,预计再有几个月的工夫,这里就可以迎接大规模的移民入驻。

两个身影携手从基地里走出,走向海边的一座塑像。

这座塑像用火星特有的红色砂岩雕刻而成,是一位20世纪80年代中国军人的形象,这名军人的身体因失重而飘浮在一片奇异的光影曲线的背景之中,但他却表情坚定地望着前方,手中紧握着一台小型军用发报机。高耸的坚固基座上,刻着五个巨大的汉字:这里是火星。

须发染霜的林海宁,牵着同样已经芳华不在的沈冰,缓步走到父亲的塑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渐渐升起,当然,也许应该称之为“火平线”。曙光中,两位老人并肩望向远方的那个微小光点,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这是火星的黎明,也是人类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