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

吴岩

忧郁漫长的火星夏季开始的时候,在利库得荒原小小的水晶谷里,翡翠色的野花还没有完全凋谢。春日里,那席卷了整个西半球的干燥风暴,如今已销声匿迹。从两极吹来的和煦的微风,已经带上了浓厚的潮气。相思河的水位越涨越高,散发着柠檬色荧光的火星水母,在寂静的溪水中**漾。

林清爽第一次来到水晶谷的时候,还不那么喜欢这个地方。那时候她才五个火星岁。由于火星的一年差不多等于地球上的两年,这样算来,她的年龄已经相当于地球上大约十岁的姑娘。和火星女孩的结实活泼相比,细高个子的林清爽长得清丽白净,纤巧笔直的鼻梁,配着两只永远雾气蒙蒙的忧郁眼睛,只有她那一头披肩的长发,还透露出些许孩童的个性。

林清爽从小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父母。在得知自己的爸爸妈妈将要到地球以外度过两年“外星假期”的时候,她极力要求一同前往。就这样,他们一家远涉星空,来到奥林匹斯山东侧的火星空气监测站。一待就是一个火星年。

就在她的父母即将完成对火星大气的考察任务,准备返回地球故乡的前一个星期,高耸入云的金属观测塔突然发生了坍塌,正在塔的半腰中工作的清爽的父亲和母亲,和高塔一起陡然地摔向奥林匹斯深谷……

惊呆了的林清爽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好半天都无法动弹。后来,她奔出重重的金属门,循着塌落方向爬到谷底,终于在一片残骸中找到了双亲。可惜一切都已为时太晚。她的父亲没来得及对她讲一句话,就匆匆辞世;而她的母亲,则艰难地给了些关于怎样联系亲友和怎样回到地球的嘱托。

然而林清爽手忙脚乱地哭着、叫着,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小小的心灵受到了重创。在随后的一个火星年里,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生活在高塔倒塌的地方,想象着父母奇迹般地复活,带着她回到遥远的故乡。

是舅舅带着他的女儿米露霞和另一个叫洛桑巴拉的男孩子来接林清爽的。露霞和清爽同岁,但她长得结实而粗壮。她是火星上那种典型的漂亮姑娘,有很厚的嘴唇和很粗的眉毛,还有好看的分成两半的下巴。

“水晶谷会比奥林匹斯山好得多。喂,你听我的。真的会好很多。”露霞一本正经地告诉表妹,“你可以有许多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去学校念书,那比整天待在奥林匹斯有意思得多。你知道,就在水晶谷外,在欧门德斯山脊的后面,还有一片神秘的火箭林呢!”

“那又怎么样?”林清爽对露霞的话显得毫无兴致。

“你说火箭林?你用这样的口气说火箭林?巴拉,她真的无可救药了。”

叫巴拉的男孩子于是慢慢地讲起了火箭林的故事。那是一千年以前,人类的祖先从地球上来到火星时发射的许许多多火箭遗骸的故事。这些残存的古董曾经散布火星表面。后来,突然在一个早晨,当人们打开窗户的时候……

露霞抢着说道:“人们惊奇地发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在即将升起的太阳面前,一片金属丛林冒出了地面!一夜之间,所有分布在火星上的飞船的碎片全部被集中到了这里,它们并排站立着,闪光的外壳反射着红色黎明。”

“真的是这样,”巴拉接过话茬,“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只是猜测,也许,是某个奇怪的老人干的?他只是太老了,再也没有力气去地球旅行了,于是就做起了这样的古怪事情?也许……”

很多年以后,林清爽还记得这次谈话,记得当时巴拉和露霞的表情。他们是绝好的一对儿,配合得那么默契。巴拉的沉静,露霞的火爆,还有,他们对所讲的东西的那种深信、痴迷和虔诚,所有这些,都让清爽觉得,这是她完全可以信赖的人。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情感纠葛的先声。

她告别了奥林匹斯,跟着舅舅和露霞翻过悬崖,来到水晶谷。

舅妈是一个相当娴静的女人,她对清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而露霞和巴拉,则更像是两个卫士,死死地守卫在清爽的两旁。他们共同去上学,共同去爬高耸的帕蒂特峰。在寒冷的山顶,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靠着各自的体热温暖对方。三个人的友谊像三滴晶亮的水一样,在火星的阳光下发着纯净的光。

露霞是个正直豪爽的姑娘,她常常无法忍受等待,这使得她和清爽之间总是发生摩擦;她的决断也给林清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露霞的理想,是让火星地下所有的冬眠生物都愉快地重返地面,这样,她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火星动物管理站。

和露霞的马虎率直相比,林清爽显得聪慧细致、富于幻想。她常常对某些事情思虑过多,还总是让自己沉浸在回到地球故乡的幻想之中。

洛桑巴拉是那种与世无争的男孩子,天生一副大哥哥的样子。但他并不像两个女孩那样富于主见,常常是露霞和清爽命令的执行者。当然,他总是将命令执行得超乎预料的好。

巴拉有一种奇怪的职业梦想:当个雕塑家。“你能当雕塑家?那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油画大师了!”露霞经常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讲。每到这时,清爽总是觉得,巴拉和露霞的谈话中包含着某种超过友谊的东西。那是些什么呢?为什么这样的语气总是让自己心情抑郁呢?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找出了答案。那时她已经七个半火星岁了。她已经在学校的信息库中读过了很多很多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也染上了青梅竹马的“情感疾病”。但是,那个让她倾注了许多细腻关怀的对象,却仿佛一直置于露霞的金属光环之下。只有过一两次,当她和巴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在巴拉心里,有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但是,这个空间很快就被事实彻底地粉碎了。

那是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书包遗失在学校门口的那只旧火箭船里。这艘火箭船是多年以前从火箭林中搬来的纪念品。孩子们曾在其中有过很多秘密的约会,他们知道其中许多他人无法知道的暗门和通道。

在第一个货舱,没有她的书包。

第二个货舱里也没有。但她找到了另外两个书包。

第三个舱显得崎岖狭窄,可能是当时的过渡舱。她绕过这个难走的部分,来到第四个可能是被充当贮藏室的小舱室。

漆黑中,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睁大眼睛,借着被舷窗切成豆腐块似的几束柱状阳光,她看见,露霞的嘴唇正在轻轻地凑近巴拉……

一周后狂欢节的那个夜晚,洛桑巴拉和露霞都没有回来。清爽一个人在家里收拾行装。她已然作出决定,要回到地球上的故乡。

推开房间厚重的金属房门,她来到潮湿的小道。节日焰火的余辉在天空中形成的久不散去的淡黄云雾,遮挡了繁星。礼花弹的焦煳味道,浓密地渗透在火星的大气中。

林清爽真的买下了一张回地球的飞船票,她把它认真地收好。然后,她朝黑夜里一片苍茫的公墓园走去,决定最后一次凭吊自己的父母。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墓碑群,由于天太黑,她无法看清碑上文字,只得凭借感觉,一点一点用手摸索。

突然,她的手缩了回来,因为,她分明触摸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发热的身体。她差一点惊叫了出来。

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她。

“天哪,巴拉,是你?你在这儿做什么?”林清爽大吃一惊。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谈谈。”巴拉放开她的身体,但仍然拉着她的手。

“你,你不是和露霞去看焰火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清爽,我已经想了好久了,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是你和露霞的事吗?我都看见了。没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就要回地球去了。”

“不,清爽。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那天的事情,其实都是意外……”

“意外?”

“对。我根本没有想吻她。你知道,这些年里,我心里喜欢的一直是……你!比喜欢露霞还喜欢你!”

“我不听!”

“你要听。听吧!听我说,清爽。听我告诉你为什么。”巴拉急急地解释,“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可以放弃家乡。我们洛桑巴拉家族属于火星最先期的移民,一千年来,我们的家族在火星上已经享有极高的声誉。我虽然讨厌这个家族的名号,但却无法不受制于家族的规章。不过,”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我已经想通了,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我今天在这儿就是为了等你,告诉你这一切。我已经到了自己闯事业的时候了。为了你,我可以到任何地方,你的家乡就是我的家乡!我会很快把实话告诉露霞。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她会理解我的心情。和她比起来,你才是真正需要我照顾的人。”

多少年的往事,又在清爽的心头重新浮现。她知道,如果没有巴拉,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开火星飞往地球了。但即使到了那里,她也还是会永远永远怀念着巴拉。

“巴拉,我很感激你。但我也知道,没有你显赫的家族名声,在地球上你将一事无成,在那陌生的大地上,你会寸步难行。你不必这样。为了爱情作出牺牲,是每个人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火星上。我会跟定你,到北极的土地,到南极的荒原,到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能力,会找到灵感,然后塑造出让全世界叹为观止的超级伟大的艺术品!”

他们在黑黢黢的火箭林中站立了很久很久。名为福波斯和德莫斯的两个火星月亮,在他们的上方一前一后地升起。遥远的地球,像一颗蓝色的水晶,在红色的火星夜空中闪闪发亮。

在他们不远的身后,因为不放心林清爽一个人前行而特地被舅妈派来查探的露霞,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也不知道怎的,平时火爆的露霞,这一次居然没有从树林中冲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转回身,慢慢地蹭出公墓园,走出峡谷,翻过山岗。

当露霞到达宇航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卖票的叔叔睡意朦胧地盯住她问:“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露霞擦了擦眼角,“我会哭吗?”

“谁知道呢……狂欢节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刚刚你的表妹来买票,她的眼睛也这么泪蒙蒙的。”

“是吗?”

“我不骗你。你们要同去地球旅行?”

露霞摇了摇头说:“不,清爽会来退票的。她已经决定永远留在火星上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走呢?”

露霞没有回答,她静静地走出灯光,返回夜色。

在相思河面,柠檬黄色的水母已经升到了半空。它们曲曲弯弯地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就像是地球上灿烂夺目的绚丽极光。

林清爽与洛桑巴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了婚。他们完全沉浸在相爱的欢乐中,并希望有一个仅仅属于自己的天地。于是,他们急急地告别了露霞的父母,赶上“火星一号”环球列车,用了将近三十五个小时来到新的住址——南极圈内澳大利亚峡谷中的西澳尔村。

林清爽不太喜欢西澳尔村的房子。这房子坐落在米洛环形山靠近南极的那个缺口上。正常日子的早晨,阳光从缺口的缝隙处笃地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可一到下午,三点不到,这阳光又会在缺口的另一面陡地消失,收回它的热量。于是,一种新的怅怅然的忧伤就会出现在林清爽的脑子里。她又开始想念奥林匹斯山,想念水晶谷,想念正在飞往蓝色地球的露霞。

巴拉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显得过分仓促。为了迅速地离开水晶谷,他暂时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在南极的火星生命考察站当了一名小小的生命探测员。可笑的是,这项工作正是露霞曾经朝思暮想的。

工作让巴拉整天忙忙碌碌。他从最新的科学杂志上找到了科学家们关于南极生命的最新推测,然后,按照推测的地点,在极地的干冰中打出深深的探测井。这项计划最初很难得到西澳尔村管理机构的批准。但终于他还是说服了他们,让自己的项目得以开工上马。

然而那厚厚的、整日被轻烟缭绕着的二氧化碳干冰层,却不是轻易会屈服的。巴拉在冰层最薄的地方下了手,又花费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打出井来。

事实很快证明,第一口井毫无收获,整个儿报废了。

第二口井也没有任何进展。

五个月之后,化石海岸的冰面已经让他打得千疮百孔,一切还是毫无结果。他的信念和毅力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十一月的一个傍晚,当他正在为第十六个井洞奋战时,干冰与钻头之间的摩擦引爆了冰下不知什么物质,轰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被震得飞上了大。巴拉的一只耳朵和一条胳膊受了重伤。

二十四个月过后,巴拉的意志处于严重的衰退之中。冰层下的搜寻毫无结果,但科学家们却坚信他们对南极海岸的分析是没有错误的。这使巴拉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愈发加剧。

火星实行与地球上不同的教育方针。任何一个中学毕业生都要在工作数年之后,用自己的实践成绩,获得一份进入火星红沙湾大学深造的通知书。从目前的状况看来,巴拉的通知书是难以得到了。对短时期转入自己喜好的艺术领域的憧憬,也失去了现实的基础。

巴拉就这么苦恼着。回到家里,林清爽又时常显得任性。她做不好饭,更不会安慰丈夫。她的脾气本来就显得神经质,结婚之前的那种小心谨慎现在全部丢失了。她给自己找到的业余职业是当个作家,可她根本没有写出什么作品,更不知道创作的艰辛。少年时代就已经具有的那种自视过高的毛病,使得她觉得,生活像是专门与自己作对似的。这样,她的全部烦恼就转移到巴拉的身上了。

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通过他们的家用电脑网络,巴拉一直在与露霞通信!而这件事巴拉从没有告诉过自己。在那些往返于地球航班飞船和火星之间的电子邮件中,露霞用一种特别欢快的语气谈论着她在封闭的金属世界中的种种见闻。她对越来越接近地球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淡蓝色的星球——宇宙中最美的景象,正呈现在我的前面。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已经在这封闭的飞船中念了近两年大学,终于觉得‘某些人’的看法是正确的,只有地球才是人类的古老家园,才是宇宙文化的根基。巴拉,你真的应该坐下一班飞船到这里来。火星太渺小了。火星的文化和地球上的文化相比,简直犹如沙尘和瀚海。我过去还想让自己永远固守在火星上,这有多愚昧呀!”

这些信中除了“某些人”的称谓,没有一处正式提到清爽。

洛桑巴拉没有一次提到过这样的信的存在。当林清爽试探性地有意向巴拉问到露霞的情况的时候,巴拉又表现出了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于是,林清爽开始了她的动辄吵闹。

露霞离开火星的时候,确实是巴拉开车送她去火箭发射场的。整个送行的路上,露霞一直用那双富有感染力的眼睛看着巴拉,似乎在无声地说:“我并不反对你们的爱情,可是,如果没有我,你们俩真的能应付这个世界吗?”

这眼神,这潜在的问话,将在洛桑巴拉的记忆中永远地刻下烙印。

也许一切都是错的,巴拉想。我本该更喜欢露霞的。她的个性一直是自己软弱性格的一种依靠,而且,出于不知道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对自己一直很迁就。但是,清爽那种来自异域的忧郁的美,又是无法抵抗的。这是一场难以分清胜负的赌博性选择。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会不知所措。

冷空气从房间的四周哧哧地开始涌进的时候,巴拉和林清爽都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火星极地的冬季。冬天的火星,是长毛动物频繁出没的时候。四处奔走的是火星独角兽;那毛茸茸的、像一团慢腾腾移动的“棉花球”,是火星上的闪电熊;还有专门在厚厚的二氧化碳干冰中凿洞的西澳尔冰獭……

巴拉决定暂时忘掉自己的工作,他要与清爽共同找些欢乐。他们开上车子,在原驰蜡象的火星极地上追赶着这些快活的越冬生物。情感的波折被暂时忘怀了。狩猎打开了林清爽的创作灵感,她开始追忆父母曾经讲过的地球上的童话,并有意将其发展起来,变成一幅幅火星冰原上的风情画。

然而,情感是一种可以控制或忘却的东西吗?

当火星的天空逐渐由彤红转向淡蓝的时候,漫长的冬季就快要结束了。设在全球的254座环形山内的氧气补给站,将火星地下深处构造中存储的游离的氧,一吨一吨地打进火星的大气层。一千年下来,火星上的氧气从不到0.1%,增加到接近33%。大气层的加厚,像给火星盖上了一层棉被,这棉被保住了从遥远的太阳辐射来的热量,于是,火星的气温持续升高,昼夜的温差逐年减小。今天,要是再看到一个阳光下头戴氧气面罩、身穿厚厚宇航服的旅客,没有人不会由衷地感到意外和惊奇。

冬季狩猎的兴致在林清爽和巴拉之间持续了不到两个月,生活又重归旧日的模样。清爽的童话随着空气的变暖又写不下去了。巴拉的新的开掘计划也不敢轻易展开。这样,争吵和冲突重新回到生活中间,口角和对抗越来越扩大化。巴拉觉得林清爽真是变了一个人。她时而和蔼关怀,时而把巴拉说成是世界上最无能的男子。她还无中生有地硬说巴拉在自己的房间中一天三次地做着祈祷,祈求露霞早点回来。

这样的争吵终于在某个日子停止了。

那是一个火星上阴暗的下午。巴拉从工地回来,随意地打开电脑。

突然,一连串加急信号出现在屏幕的正中。由于很久没有打开电脑,这加急电讯几乎每一小时重复一次地由地球发来,存储在网络分区中。

尊敬的洛桑巴拉先生:

我们不得不万分悲痛地通知您,您的朋友米露霞小姐乘坐的地球航班经过764天的航程,在地球标准时间GMT0540到达中国光茅城宇航港。在降落的过程中由于驾驶员操纵失误,飞船从450米空中失速坠毁,1500名乘客全部遇难。在露霞身上,我们找到的唯一物件,是一张没有烧焦的照片。我们将照片扫描在这里,请核对照片上的人并一一代为转达噩耗。

照片是洛桑巴拉再熟悉不过的:荒凉的帕蒂特峰顶,初升太阳橘红色的光线正透过乌黑的云层,放射线一般倾泻出来,三个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的人的剪影。

那是他们永远引以为自豪的童年的欢乐。

电脑还扫描出了照片背后的一行字迹:

无论怎样,我不怪你!

然后,是另一种笔迹,写于另一个时间:

但愿有一天我们会和好如初!

这句话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但洛桑巴拉觉得是写给自己的。他站起身来到清爽的门前,发现门死死地上了锁。

他轻轻拍了拍,没有回答。他大声地叫清爽,告诉她应该做些事情。

但房间里仍然没有些许回音。

难道,她出去了?不会呀!清爽出门从来不会锁自己房间的房门。那么,是她从其他地方得到了这个消息?

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洛桑巴拉的心头。他从工具间找来一把消防斧,狠狠地在门锁上击打了三下。

门闩砰然落地。

他推开破碎的房门,发现清爽直挺挺地躺在**,她脸色发白,两眼大睁着,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她已经昏迷了很久了。

巴拉冲上去抱起她,使劲地叫:“清爽,清爽,你怎么了?”

断断续续地,他听到了一点点回答:

“巴拉……听我讲……我没有害她……”

“天哪,这不是你的错!这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何苦要这样?哎,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去思考问题呀!”

他放下妻子,手忙脚乱地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个夜晚,西澳尔村的五位大夫很久都没有离开急诊室。他们使用各种手段使林清爽复苏。之前她服用的对免疫系统的破坏性药物作用消除之后,林清爽全身红肿,紧接着,又发起了高烧。用火星清水做的冰块用完了几大包;地球上来的清热解毒注射液、火星美林公司最新的生物制剂MM107,甚至中国传统的放血疗法也试过了,但是,全都毫无用处。

凌晨四点,主治大夫走到门口,叫来双手抱头苦坐着的巴拉,告诉他去通知林清爽的所有亲属,林清爽在自杀性的药物使用过程中失去了身体的抵抗力,从而染上了火星极地特有的杀手微生物“红魔菌”。这种红魔菌在火星上生存了至少一亿年,它的功能是准确地破坏生物体细胞间的信息介质的浓度平衡。

“可这才刚刚几个小时……我们的房间又是洁净的……”

大夫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一个房间是完全洁净的。再说,这孩子偏偏吃的是消除免疫系统功能的药物。”

“就算是染上了红魔菌,可我们是人类,我们不是火星上的生物!我们的构造与它们完全不同,怎么会受到它们的破坏?请求你们一定要想尽所有办法救她。你们的能力不够,还有在斯基雅帕雷利的火星中心康复医院,再不行,还有远在亿万千米之外的地球上的几千万的大夫……求求你们救她一命,我不能失去一个又失去另一个……我求求你们了!”巴拉简直想给这位戴着眼镜和口罩、穿着防护服的大夫跪下。

“还有一个最后的办法,”大夫直等着他说要跪下才开口,“目前虽然还没有办法制止红魔菌的破坏作用,但我们可以设法暂时中止它的活动。有一种像冷冻剂似的药物,它可以将红魔菌暂时‘冻住’。但是,这样的处理实际上并没有将病菌从她的身上清除,只是暂时缓解了矛盾,等待着新的医疗办法……问题是这种药物我们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有的接受药物的人至今已经生活了十多个火星年,一切正常;但也有的人用药还不到十天,药物就失去了效力。这样,生命只不过被短短地延续,并没有完全……你知道那是一种在阴影下的生活……”

巴拉木呆呆地半天没有答话。隔了很久,他才问:“这确定是唯一的办法?”

大夫同情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我会去通知她的家属。”

站在西澳尔村医院的高大建筑的窗口向外面望去,最后一场火星冬雪正在飘飞而落。这雪片不像地球上的雪洁白无瑕,它略带淡淡的粉红色。这样的雪花,只有在林清爽脑海中早就构思的、但从来没有能够付诸笔下的关于地球的想象的童话中才会出现。

五个火星年后的一个清晨,林清爽将自己疲惫的身子轻轻地靠在巴拉的身上,他俩就这样坐在初升太阳的河岸上,静静地看着那遥远的红光怎样在淡淡的暑气中逐渐变亮,看着四野的一切怎样从深黑转而棕褐,再变成橘黄;山峦的纹理变得依稀可辨,河流在视野中伸向逐渐模糊的远方。

“嘿,巴拉,你看那儿!”

第一只水母在太阳升起前夕砰然落入水中,它那柠檬黄色的荧光随即消逝在清水里。然后,又是一只,一只接一只。这些整晚用自身光芒点亮黑夜的动物,开始回到自己最初的生活地,它们将在水中上下沉浮着,睡过另一个火星的白昼。

“有时候我觉得咱们的爱情,就像这相思河中的水母一样,总是在上下沉浮。”林清爽靠在巴拉的怀里,扬起头,透过黎明的阳光看着他。

“你别瞎想了。”

巴拉用手拂弄起她的头发,她的身体软软的,被药物和火星红魔菌大肆消耗的抵抗力明显还没有完全恢复。她的嘴唇神经仍然麻木得影响发音和吐字。

“我仍然觉得,是我害了你的露霞。”她的双眼看着他。

“别瞎说了,你非要让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消失吗?”巴拉说。

“不过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我从她的手里夺走了你,现在红魔菌也不会放过我的。这样,我虽然没能还给你一个露霞,可我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

“清爽,我们早就是大人了,不是吗?永远这样悲哀和苦痛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时常想,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好的,只是我们自己把它弄坏了。而弄坏这一切的原因,又是我们觉得世界上有永远无法用完的时间供我们挥霍。人生太短暂了,我们应该努力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几个月里,我已经清清楚楚地想通了这个问题。露霞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早已是无法挽回。为什么不让我们的心回到轻松和快乐中呢?”

“我很快乐,因为想到死……”

“不对,清爽,这是变态心理在作怪。人的快乐是因为可以活着,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露霞……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命运。而我们的爱情应该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清爽,还记得你童年的梦想吗?”巴拉用手指了指初升的太阳旁边那颗依然闪亮的蓝色星星,“该重新回到儿时的梦幻时光了。”

林清爽终于疲惫地笑了起来,慢慢说道:“地球吗?谢谢你的好意,巴拉,可惜我已经再也无法拾回这个梦了。我身上的火星红魔菌是地球海关身体检疫站的头号敌人。我只能永远待在火星上了。”

“真的?”巴拉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怎么?”清爽有些奇怪。

“现在我就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我希望,这是凝聚了我一生力量所能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巴拉抱起纤瘦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清爽,把她安置在火星车右前方的座位上,然后盖好毯子,回到左边的驾驶室。

他们开着小车迅速地翻过山梁,眼前的一切使清爽大吃一惊。

在他们左边遥远的地平线上,火星的极昼要持续好几个月,橘红色的太阳要在地平线上方不远处整整转上一周。在他们的右边,巨大的维什尼阿克环形山倾斜地插向繁星镶嵌的彤红色的空中。在他们的正前方,在方圆数平方千米的广袤而崎岖的化石海岸边,成堆的建筑雕塑耸立在那儿:长城、金字塔、自由女神像、埃菲尔铁塔,还有地球历史中早已消逝了的太阳神庙和空中花园;南美平原上细长的地面画、中非草原上圆滚滚的石球……这些建筑和古迹的雕塑,自然地错落在一起,它们表面那反光的金属涂层,把原来荒凉的化石海岸变得光怪陆离、异彩纷呈。

“哦,我的天,这一切……巴拉,这都是你的作品吗?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巴拉……”林清爽在车子里倒向自己的丈夫,心中充溢着由衷的感动。

“还不仅仅是这些,清爽。你看见建筑群中央的粗大金属管道喷口了吗?那儿,就在金字塔和复活节岛雕像的上方,黑色的,周围有一圈小的分流口的那只。”

“嗯,怎么样?”清爽问。

巴拉把她的身体重心推回到座位上,自己起身到车子的后备厢中,取出一杆大口径的火枪。

“你这是干什么?”清爽不解地问。

“别多问。你看见这里的扳机了吗?这儿,喏!我替你拿着这枪,对准那个粗大的金属管口,你来开一枪。”

“为什么?”

巴拉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嘘!不要问,开枪!”

她使出全身力气,扣动了扳机,霹雳呼啸的子弹恰巧从粗大的金属管口上方一寸地方通过,只听轰的一声,一只巨大的藏蓝色的火气球在金属管口升腾起来。

一分钟以后,这火球就充溢到了房间的大小。那火球表面滚动着洁白烟雾造成的云彩,在云蒸霞蔚的大气层之下,地球表面七大洲的大陆、次大陆都逼真地呈现在林清爽的面前。

巴拉扶着清爽站起来,对她说:“从今以后,这颗用天然气做成的活的雕塑,将是我们生活中的太阳。”

他深情地看着清爽那被疾病几乎夺去了全部活力的眼睛。这一次,那双眸中又恢复了**,反射着彤红色的天光。

古老的火星黎明下,孤立着两个人影,他们的身前身后,是悠远的时间、生锈的土地,还有过往百万年的无尽沧桑。